刘寡妇愈发地不安,悄悄抬头朝书宁和一心大师打量了一番,见他们俩一个是稚龄少女,另一个则是出家道士,且都生得一副好模样,心里头的怀疑和畏惧这才稍稍消减,并不回话,而是小声问道:“二位贵人找犬子所为何事?”

书宁一听她这话里的意思便晓得小魏就在家里头,遂一边推门一边笑着道:“是有些事,不过要当面问他才好。”说话时,已经不由分说地进了屋。一心大师摸了摸鼻子,也紧紧地跟了进来。

刘寡妇一来拦不住,二来也不敢拦他们,只得慌忙奔进去低声唤道:“魏哥儿,魏哥儿,你是不是又闯了祸了,人家都找上门来了?”

“我哪有?”屋里传出少年人稚嫩的嗓音,“娘你又不是不知道,最近我都没怎么出门。”说话时,里屋的门帘一掀,走出一个十五六岁瘦高细长的少年人。

“啊——”小魏瞅见书宁顿时发出一声惊叫,尔后慌忙行礼道:“是…是东家屋里的小姐,您怎么来了?”

书宁眯着眼睛看他,少年人的脸上写满了惊讶和意外,却没有丝毫的心虚,眼神干净且透彻,完全没有她所预料的狡猾和贪婪。也许这孩子特别能装?

“你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来?”书宁的眸中射出森冷的光,直直地逼在小魏脸上。小魏吓得险些跌倒在地,脸上却依旧一片茫然,“我…我…不晓得,我…没干什么坏事儿啊?”

“那匹马呢?”

小魏使劲儿地挠脑袋,声音微微发颤,“哪…哪匹马?”

书宁微觉不对劲,但还是耐着性子继续问下去,“那匹枣红色的马,上个月初八,我骑着它坠马的。“

小魏一双眼睛顿时瞪得溜圆,傻乎乎地看着书宁,又惊又怕地回道:“我…我也不晓得啊。您…坠马…初八…我月初就辞了工,走的时候小枣都还好好的…”

“不好!”书宁猛地一拍脑袋,一跃而起直朝门外追去,一心大师立刻会意,赶紧追在后头。巷子里早已不见了那中年马夫的人影,书宁与一心大师一前一后地奔出巷子,不止不见那马夫,就连原先拴在巷子口的几匹马也不见了踪影。

竟然被这么个貌不惊人的马夫给骗了!书宁和一心大师你看我,我看你,尴尬得连哭都哭不出来。

第六十七回

六十七

书宁和一心大师自以为自己是聪明人,不想今儿却一齐在这貌不惊人的马夫身上上了个大当,二人大眼瞪小眼地看了一阵,最后竟一起摇头笑起来。

一心大师斜着眼睛看她,打趣道:“还以为你这丫头多厉害呢,结果竟是连个小啰啰都对付不了,实在丢人。这要是传出去,你都没脸见人了。”

书宁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不以为然地道:“我怕什么,我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小姐,被人算计再正常不过。倒是大师你威名远播,今儿竟栽在这小毛贼的手里头,不知有何感想?”

一心大师伸了伸胳膊,很是豪放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又拍了拍身边的石板招呼书宁道:“那小子早就跑远了,咱们左右一时半会儿也追不上,索性坐下歇歇,回头让侍卫们找去。”

书宁却不动,依旧站在原地朝四周打量,恹恹地叹了口气道:“等到侍卫们赶过来,那人只怕早就出了城了。”但现在的形势也容不得她有异议,就凭她一个人,可真没办法把那马夫从宁州城里翻出来。

一心大师随手在旁边的米粉摊子上端了个盛满酸萝卜的小碟子,也懒得拿筷子,直接用手抓了块萝卜塞嘴里,罢了又把碟子朝书宁送过来,一边嘎巴嘎巴地吃着脆萝卜一边道:“那也没法子。”说罢,又半抬着头瞥了她一眼,蹙眉道:“你这小丫头的性子怎么忽然变得这么急了?”

书宁却默然不语,过了好一阵,她才慢吞吞地靠着一心大师身边蹲下,低低地道:“我本就是个急性子,这会儿又想给自己找点事情做,省得胡思乱想。”

短短的一个多月发生了这么多事,书宁的心境早已不同于以往。先前的她没有那些爱恨交织的记忆,所以活得简单而快乐,可如今的脑子里却装满了各种沉重的感情,爱或者恨,绝非三言两语可以说得清的。

但是,那个肆意胆大、敢爱敢恨的崔玮君已经死了,她不能一直停留在过去的记忆和生活里,她必须是宁欢,只能是宁欢。

一心大师侧过脸来看她,去年初见时圆润的小脸已经出落得清秀可人,漆黑的眼睛深不见底,眼眶却微微有些泛红,显得既哀伤又落寞。一心大师忽然觉得嘴里的酸萝卜也没了味道,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把碟子放回原处,又往书宁身边凑了凑,小声问:“小丫头你若是放不下,为什么不回去?”

“我没有放不下。”书宁狠狠咬牙,飞快地否定道,罢了又猛地朝一心大师瞪过来,狠狠道:“换了是你,也没法子说忘就忘吧。哦,不对,大师乃出家之人,四大皆空,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一心大师嗤笑,“和尚们骗人的话你也信。”说罢,一伸胳膊站起身,又拍了拍身上的灰土,低头朝书宁道:“你若是放不下,就回京城去跟你那小情人说清楚,他还能不娶你?若是果真放下了,还纠结个什么劲儿,岂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照我说,咱们赶紧去把那害人的东西找出来,有怨抱怨,有仇报仇,这才痛快。”

书宁哭笑不得,“您说得倒轻巧。”她现在的身份是宁家二小姐,整个大周朝谁都能嫁,却就是不能嫁给周子翎,否则,定要引得仁和太后及满朝文武的顾忌,便是宁老太太再心疼她,却也不能不有所顾虑。

“老实说——”书宁纠结了一阵,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一心大师,“大师您觉得我的脾气是不是特别不好?”

她知道自己性子急,脾气大,而且还自以为是,听不得旁人意见,要不然,也不会总是与周子翎吵架。他那样尊贵的身份,所有人都恨不得把他高高地供起来,便是先帝也拿他没辙,只有她总肆意妄为地不给他好脸色,两个人吵架就跟家常便饭一般。有时候书宁甚至怀疑,如果那个时候她不是被害,两个人的感情究竟还能维持多久。

一心大师斜着眼睛看她,不说话,真真地此时无声胜有声。

书宁脸上涨得通红,扁了扁嘴,小声埋怨道:“大师您可真不客气。”

一心大师脸上露出豁达的笑容,笑眯眯地回道:“过奖过奖。”笑了一阵,他又若有所指地小声喃喃:“人活一辈子不容易,没有谁是一辈子都顺风顺水没有半点波折的,最难得的是要看得开,这样活得才开心…”

明明没有说什么,可不知为什么,回去的路上书宁的心情好了不少,每一步都走得很轻松,回了院子里,也没急急躁躁地立刻换人去捉拿那个马夫,只跟侍卫说了几句,让他们在城里四处查看,同时又分别给京城宁家和云泽兰去了信。

“我可是宁家的千金小姐,这种事儿怎需我亲自动手。”书宁坐在太师椅上一边慢条斯理的品着茶,一边理所当然地把院子里的下人们指挥得团团转。

一心大师见状,脸上顿时哭笑不得,连连摇头道:“你这张脸变得倒是快。”刚刚还似霜打过的茄子,这会儿忽然就精神起来,他准备了半肚子的安慰的话儿都没处说。

书宁洋洋得意,“我要真是那伤春悲秋的性子,早就不晓得死了多少回了。”以前的她从来没有悲戚和感伤的权利,她的肩膀上扛着南州的大旗,一举一动都肩负着许多人的性命,哪怕心里再痛,哪怕是断了牙齿也要活血吞下去。

一心大师见不得她这模样,忍不住打击道:“结果还不是被人给害死了。”

书宁气得立刻跳起来,脸上露出咋咋呼呼的神情。一心大师抱着肚子哈哈大笑,笑罢了,又指着她道:“你去瞅瞅镜子,分明还是宁家那没上没下的小丫头,还装什么成熟稳重。”

书宁一愣,尔后才渐渐微笑起来,过了好一阵,她才郑重地朝一心大师行了个大礼,沉声道:“大师,谢谢你。”不仅要多谢他的救命之恩,还要谢过他的点醒,要不然,就凭她自己,真的很难从过去的记忆里走出来。

一心大师却见不得她这正儿八经的模样,嫌恶地直挥手,连声道:“我最怕小姑娘们端着张紧绷绷的脸讲规矩了,单是瞧着心里头就不自在。”说着话,人已挥着袖子溜走了。

书宁相信周子澹的属下比现在的她要能干得多,遂很放心地把事情都交给他们来做。不过两日,果然就找到了那失踪的马夫,只可惜,人已经死了。

“人虽然死了,可属下自信定能找到那幕后指使之人。”说话的是周子澹特特留在宁州的侍卫头领,名字唤作罗进良,平日里寡言少语,难得今日把把说得这么满,想来定是寻着了线索。

书宁眉一挑,径直开口问:“罗侍卫心里头可是有怀疑的人了?”

罗进良迟疑了一会儿,仿佛在考虑是否该与她提及此事,思及她前几日亲自查到马厩,终于还是老实回道:“是,属下查到,那马夫前头几个月在赌场里欠下了巨债,上个月却忽然还清了,还给他老子娘买了处宅院。卖房子给他的不是旁人,正是柳家二老爷府里的管家。”

就这么简单地就引到柳家二老爷头上去了?柳二老爷不在府里,家里头可不就剩下段氏和他的一儿一女。再联想到柳展鹏心心念念地想把柳如眉嫁给周子澹,这事儿仿佛也说得通了。

可是,就凭段氏的猪脑子也能想出这么精巧的计谋来?书宁很是怀疑。

“那匹马——”书宁轻声道:“罗侍卫可曾去瞧过?”

罗进良一怔,脸上顿时露出尴尬的神情。书宁顿时会意,低声提醒道:“我听一心大师说,那匹马是被毒死的,它被喂了一种叫做勃勃草的毒药。勃勃草根茎有剧毒,少量食用可令马匹癫狂,若是喂得多了,便会要命。这种草本长在西边儿靠子拉山的山脚,因易被马匹误食,大多被牧民毁去,而今并不常见。罗侍卫若是想追查这案子,倒是可以从这毒药身上着手。”

勃勃草自然不是一心大师认出来的,书宁不过是借着他的名头好行事罢了,不然,她怎么解释自己一个养在深闺的千金大小姐竟能识得这等稀罕的毒物。

果然,听得是一心大师所言,罗进良的脸上立刻露出郑重的神色,沉声回道:“属下明白。”想了想,他又试探性地问:“小姐是不是怀疑这事儿并非柳家所为?”

书宁没想到他竟果真会问出口,不由得微微一笑,顿时对面前这个看似古板的侍卫另眼相看,也不隐瞒,直言回道:“确实如此。一来我坠马的事儿安排得着实天衣无缝,实在不像柳二老爷府里的作风,二来,宁州城上下谁不晓得柳二太太对我不满,我若是有什么差池,只怕第一个被怀疑的就是她。如果世子爷因为这事儿与柳二老爷闹起来,柳将军势必不好自处,就算不说什么,却难免引得君臣猜忌,如此一来,最大的受益者又是谁…”

罗进良的呼吸顿时粗重起来,飞快地朝书宁拱了拱手,道了声“多谢指点”,尔后急急忙忙地告退了。

第六十八回

六十八

因着书宁提点过他一句,自此以后,罗进良对她的态度便有了巨大的变化,倒也不是说先前不恭敬,只不过,那时候的恭敬和客气都只是碍着书宁的身份和周子澹临走时的吩咐,而今的恭敬里则更多了许多真心实意。

周子澹尚未回府,罗进良不好自专,更不愿将此事报与柳将军,只吩咐属下暗暗将柳家二老爷府里紧密监视起来,便是只蚊子想要飞进飞出,只怕也得被他们翻出祖宗八代来。如此一来,果然很快有了线索。

“属下派了人一天十二个时辰跟在柳夫人和柳二少爷身边,果然查出些不妥来。”因云泽兰不在宁州,罗进良也无人可以商量,索性便把事情上报到书宁处。他直觉对书宁有一种单纯的信任和崇拜,这种感觉来得太奇特,连自己也说不上来究竟为什么。

书宁面色如常地听着罗进良的话,沉静如水的小脸上看不出丝毫动容,也不曾急切地开口询问,只安安静静地看着罗进良,静待他继续往下说。

罗进良被她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轻咳了一声,低下头避开书宁锋利的眼神,小声回道:“柳二少爷最近频频在醉乡楼出没,属下派了人去打探,发现他并不是去喝花酒,而是与人会面。至于会面的那个人,名义上是个商客,就住在城东的得意楼,距离上回小姐出事的地方不过半条街。”

书宁会意,旋即勾起了嘴角,挑眉道:“罗侍卫的意思是,上次我坠马是他动的手脚?”

罗侍卫目光闪烁,并不回话,又继续道:“这个姓胡的商客自称是做绸缎生意的,属下特特地派了人去跟他谈生意,他却连绸缎质地的三六九等都无法分辨,属下又赶紧去查探他来宁州之前的行踪,最后只能追踪到秦东的弈城。”

“是周子彤的人?”

“虽说不能十足十的确定,但却十有八九。”罗侍卫的脸上露出佩服的神色,对书宁的态度愈发恭敬,“还是小姐目光如烛,深思熟虑,才能发现其中的不妥当。不然,换了是我们,只怕果真要中了周子彤那逆贼的奸计。”

书宁挥挥手,却作撒手掌柜的腔调,“既然你已经晓得是周子彤暗中作怪,那便自行处理。这是秦地的公事,我却是不好插手。世子爷这几日恐怕也要到了,万事有他拿主意,你们也有了主心骨了。”

周子澹对书宁的心思只怕整个宁州城上下都晓得,罗侍卫自然也不例外,心里头早已把书宁当做未来的主母,闻言很是憨厚地挠了挠脑袋,嘿嘿笑道:“有小姐您在也是一样的,那逆贼绝翻不出什么花样来。”

书宁却是打定了主意不愿再管了,无论罗侍卫再怎么请教,她也只把事情都推到周子澹身上去。一心大师见状,忍不住偷偷地朝她抱怨道:“小丫头又矫情了,难得那些侍卫看重你,你又何必扫他们的兴。”

书宁却道:“我又不是秦地的官员,怎好插手管这些事,传了出去,人家怕不是以为宁家对秦地另有企图。大师您也晓得宁家是外戚,陛下又年幼,祖母连两个大哥都要约束着不让担任要职,生怕朝中有人说我们乱政,就更不用说我了。”

一心大师皱着眉头很是头疼地直抓脑袋,连连摇头道:“你们一个个脑子里想的东西可真多。”

书宁无奈苦笑,“大师乃方外之人,不晓得这红尘之中俗事负责也情有可原。”

一心大师瞟了她一眼,正色道:“这些东西我参不透,不过,你若是肯管,世子爷定是极高兴的。”

书宁哪里会听不出他话里有话,只是连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回话,咬着唇没出声。过了很久,一心大师几乎以为她不会再回答的时候,忽然听得书宁幽幽的声音,“大师,我…还是很茫然。”

一心大师眉一挑,旋即咧嘴笑起来,捋了捋衣袖,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笑眯眯地道:“赶紧说赶紧说,我最爱听小姑娘们诉说自己的烦恼了。”

书宁咬着唇瞥了他一眼,瞅见他那双漂亮的眉眼笑得宛如月牙,忽然有一种想要在他脸上狠狠来一拳的冲动。

“怎么不说了?”一心大师着急地催她,换了个坐姿,翘起了二郎腿,一上一下地摇晃着穿着黑布鞋的右脚,“小丫头到底在茫然个什么劲儿?犹豫着到底要不要嫁给世子爷?”

书宁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你想多了!我只是在想什么时候回京城。”她出来得够久了,着实惦记着京城里的宁老太太和仁贞太后,还有宫里头的小皇帝。虽说崔翔安才是她真正的亲人,可是,她家的小苍鹰已经长大了,早已能独自翱翔,她也该放心地松开手,让他承担起自己的责任。而京城里的宁家人,在书宁的心里,早已把她们当做了自己真正的亲人。

“要回京?”一心大师猛地跳起来,一脸惊讶地瞪着书宁,急声道:“这么急做什么?京城里多没意思,虽说热闹,规矩却多,里头的人一个个都带着面具,当着面笑,背着里就捅刀子,那日子过得太糙心了。小丫头你得多想不开才要回京。”

可是,不回京,难道在秦地待一辈子么?宁州城又能比京城好到哪里去?

也不知到处出于什么目的,一心大师卯足了劲儿地想要劝说书宁留下,绞尽脑汁地想着各种理由,“…你杀人那事儿还没完呢,这会儿回去,郑国师能放过你?”

他竟然也晓得这个?莫非是周子澹跟他说的?他怎么什么事儿都说?书宁歪着脑袋看着一心大师,小声嘟囔道:“您少吓唬人了,我自个儿还刚刚从京城回来的呢?郑国师而今自顾不暇,哪里还有精神管我。等我一路慢悠悠地晃回去,只怕他都要下台了。”

一心大师坐回原地,闭上眼睛作养神状,老神在在地道:“我不管了,左右你等到世子爷回来了再动身也不迟。要不,他回来见你不在,可不得问我要人。日后他可是秦地的王爷,我若得罪了他,他非要掘地三尺地寻我的麻烦不可,往后我可有得烦了。”

可是,书宁却是打算着要趁着周子澹赶到之前离开的,至于原因,她自己也说不上来。也许,正是因为知道他的心意,所以才会如此犹豫不决、心慌意乱。之前她不记得周子翎,所以对于周子澹的感情并不排斥,甚至有时候还会有一丝丝甜蜜的感动,可是现在,她却没有办法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似的,还跟以前那样亲亲热热地唤他一声“子澹”。

书宁万万没有想到,她刚刚有了这么个想法,周子澹就已经赶到了。

他日夜兼程地赶了足足七天的路,一回宁州城便先来见她。不过几天不见,周子澹仿佛完全换了副模样,虽说脸还是那张脸,眉眼也还是一样的眉眼,只是他的脸上分明多了许多沧桑,眼睛里也盛满了坚毅。

这是书宁从未见过的周子澹,他甚至敛去了先前身上隐隐的锋利,变得厚重成熟,眉目间不见厉色,反而有种难得的平和。他站在门口看着书宁,身体站得笔直,脸上的神情有些复杂,有担心也有期待,他一步一步慢慢走近了,一双眼睛一直落在书宁身上,上上下下地打量,好像想要确定面前的人到底是谁。

“阿欢。”过了很久,他才低低地问了一句,脸上却不由自主地带出了笑意,眉目间一片舒展,“你果然醒来了。”

书宁刚想回句话,面前的人影忽地晃了晃,却没有立刻倒下来,跌跌撞撞地在原地一个趔趄,他身后的侍卫们不上前扶人,反而纷纷退得更远,于是,周子澹便顺理成章地跌进了书宁的怀里。

刚刚还以为他成熟了,原来都是她的错觉!书宁一边吃力地扶着怀里死沉死沉,散发着酸臭味道的某人,一边暗自腹诽。

周子澹人都已经累晕了,如果她在这个时候不告而别——书宁几乎立刻能想象到他醒来后眼泪婆娑、委屈可怜的小模样,更何况,还有那些侍卫们看着呢,书宁很有自知之明,不觉得凭着自己目前的身手能从那些侍卫们手中突围而出。

于是,她只有老老实实地暂时留在宁州城,同时很无奈地劝服自己说,郑国师乃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便是周子翎逼得再狠,只怕一时半会儿他也不会倒台,所以,她暂留在宁州实乃无奈之举。

周子澹不过是劳累过度,并没有什么大碍,好生睡上一觉便恢复了。趁着书宁不在,一心大师悄悄溜进了周子澹的房里,把书宁意欲回京的事儿一五一十地说给他听。周子澹闻言,脸色立刻就变得晦暗。

“她要走?为什么?”话刚说完,他便苦笑起来,“她终究还是…”还是不肯接受他么。周子澹心中顿时五味杂陈,既无奈又感伤,他其实早就有这种预感,尤其是自从知道书宁的真实身份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周子澹都觉得自己很无力,他甚至不敢去想自己与书宁的将来。那样英姿勃勃、不让须眉的女子,他能留得住吗?

可是,如果不试一试,他如何甘心!

“你干嘛摆出这么一副死样子。”一心大师摆出一副很铁不成钢的神情,“那小丫头不是没走吗?”

周子澹眼睛一亮,对了,她本打算离开,却没有走,是因为…他晕倒了。

周子澹顿时得到了灵感,猛地吸了一口气,飞快地把整个身体全都缩进了被子里,狠狠拍了拍脸,痛得抽了两口冷气,尔后又摆出一副虚弱可怜的姿态来,可怜巴巴地小声道:“大师,我头疼——”

一心大师猛地一拍手,“孺子可教也——”年纪大了,给小年轻们做媒牵线什么,最有爱了!

第六十九回

六十九

世子爷生病了!

第二天一大早,院子里就传出这个消息,城里的大夫来了好几拨,一个个都行色匆匆,书宁问起周子澹的病情,他们一个个俱是摇头不语,不等她继续追问,便脚底抹油跑得飞快,仿佛生怕被牵连上。

“听说是路上走得急,染了风寒也没停下来休息,一直熬着,这不,才回城便一齐发作了,实在凶险。”

“世子爷也真是的,跑这么急做什么,宁州城里有柳将军守着,哪能出什么事。”

“这你就不懂了…”下人们私底下议论纷纷,更有人爱故弄玄虚,猜测着周子澹生病的各种可能,自然也有人想到书宁的头上,尔后,便情不自禁地编出一出英雄美人、郎情妾意的好戏码,哄得众人纷纷叫好。

“吵什么呢,你们!”一心大师猫着腰从屋里出来,扯着嗓子义正言辞地朝那些聒噪的下人们大吼,“别以为世子爷病着你们就无法无天了,吵吵闹闹地成何体统。不晓得的,还以为咱们院子里是菜市场。”

那些下人们却不怕他,虽是慢慢散了开去,私底下却挤眉弄眼地直做鬼脸,更有人小声嘟囔道:“不过是个老道士,真拿自己当盘菜,居然冲着我们大吼。便是世子爷,平日里对我们也客客气气的,他算什么东西——”

“你又算什么东西!”走廊另一头冷眼旁观的书宁终于忍不住出了声,一双凌厉的眉眼朝方才那说三道四的下人直刺而去。那下人还欲开口辩解,却被身旁的人死死拉住,小声劝道:“你不想活了。”

书宁在这里住的时间不断,身边的下人们俱是恭敬周到,却不曾想到院子里别的下人竟没有半点规矩,就算是她和周子澹,在一心大师面前都是恭恭敬敬的,区区一个下人竟敢给他脸色看,真是叔可忍孰不可忍。

周子澹就在正屋里养病,书宁不愿闹出太大的动静来,只冷冷朝身边的丫鬟吩咐道:“让他们都先下去,叫平安来偏厅,我有事情要吩咐。”

院子里围观的下人们本以为书宁要大发一通脾气,正吓得心惊胆颤的,却听得她竟只瞪了几眼,尔后便轻轻放过,遂心中大定,赶紧快步散开,生怕她想起来要发作他们。一心大师蹲在台阶底下唉声叹气,一脸幽怨地道:“我哪里是老道士,分明还年轻得很。”说着话,脸上愈发地失落,摇了摇头,垂头丧气地起身回了自己屋,甚至还锁上了门。

书宁一步一步地踱去偏厅,挑了上首的位子坐下,面沉如水。

不一会儿,平安便急匆匆地进了屋,才进门便要给书宁行礼。换了平日里,书宁不待他弓下身子便唤他起了,可今儿却沉着脸不开口,冷冷地看着平安俯下身体也不唤他起身。平安弯腰弯到一半,不见书宁声响,心中一突,赶紧俯下身朝她行了个大礼。

“平安近日可忙得很?”书宁端着茶杯,慢条斯理地问,声音清冷寒洌,犹如冬日里刺骨的冷风。她不曾唤平安起身,平安自然不敢妄动,低着脑袋满头大汗地小声回道:“世子爷害了病,小的满城地寻大夫,对府里的事情难免有所疏忽,还请小姐恕罪。”

“因着你一日不曾约束着,他们便成了这幅德行?”书宁冷笑数声,毫不客气地质问道:“一大群人闲着没事儿干,全都聚在院子里大声喧闹,不晓得世子爷就在屋里养病么?更荒唐的是居然还敢冲着府里的贵客出言不逊,这就是你们府里的规矩?”

平安慌忙抹了把汗,心虚得不敢回话。书宁见他沉默,愈发地不客气,厉声指责道:“你是跟在世子爷身边的老人了,若不是信得过你,世子爷也不会把你带在身边,你就是这么替他管事的?若说府里人多,你一个人顾不过来还情有可原,偏偏这府里头拢共才多少下人,竟是半点章程也没有,日后世子爷承了爵,你再这么替他管束着王府,还不知要生出多少事来!传出去,简直是整个大周朝的笑柄!”

平安都快要哭丧着脸,简直都要哭出声来了,苦巴巴地低着脑袋认错道:“小的实在——实在是没经验。您别看咱们这院子小,人可不少,连着厨房和马厩怕不是有二十多个下人,小的一直都在世子爷身边当差,只晓得怎么伺候人,从来没有管过事儿,这…简直就是眼前一抹黑。二小姐您想必也晓得,府里的这些下人多是别家送来的,便是犯了点什么事儿,小的也不敢如何责罚,生怕折了旁人的脸面。”

“所以你就任着他们胡作非为?”书宁没好气地跺了跺脚,

平安壮着胆子微微抬头,小心翼翼地建议道:“要不,二小姐您出面管管?”说罢,又仿佛生怕被书宁责骂,赶紧又解释道:“小的身份低微,说什么也不顶用。若是二小姐您出面,这府里头谁敢不从?”

书宁蹙眉看他,心里头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还欲再深思,那平安复又“砰砰——”地给她叩了几个响头,红着眼睛一脸恳切地求道:“求二小姐你帮忙管一管吧,世子爷而今病成这样,若是再由着这些下人们无法无天下去,他便是养病也养得不安心。”

“小丫头你就应了吧。”一心大师不知什么时候又从他屋里转了出来,从门后探出个脑袋,巴巴地朝她道:“这小子不敢替我出气,小丫头你可别怂,一会儿非得把那些多嘴饶舌的老娘们儿好好教训一通不可。”

书宁沉着脸看他,很是严肃地提醒道:“大师,方才对你不敬的分明是个男子。”

一心大师气得直吼,“他嘴巴碎就是个老娘们儿,怎么我还说错了不成。”一边说话,一边还狠狠挥着拳头,“你替我狠狠出气!”

平安还欲再劝说,书宁已经起身应下,道:“行了行了,我暂且把这事儿担下来就是。”说罢,又想了想,朝平安吩咐道:“世子爷正在生病,府里不好见血,一会儿你去问问方才出言不逊的那个下人是谁送过来的,给我送回去,就说咱们府里用不起。至于剩下的,你把他们全都召集在外头院子里,我要跟他们训话!”

平安立刻来了精神,一骨碌从地上跳起来,朝书宁行了个礼,飞快地冲了出去。一心大师赶紧跟在他后头追,口中高呼,“你慢点,等等我,我非得亲眼看着那小子卷铺盖不可…”

二人前脚出了院子,后脚便停下了脚步,脑袋凑成一堆儿,窃窃私语地道:“大师您说,二小姐没怀疑吧。”

一心大师得意地直摸下巴,“我演得多好,她怎么会怀疑。”说罢,又挑了挑眉,小声道:“我们去跟世子爷打声招呼,省得他着急。”

平安连连称是,一边往正院走,一边又担心地问:“那咱们真要把小顺儿赶走?一会儿他肯定不依。先前我可是跟他拍了胸脯保证说出不了什么事儿,他才肯演,要是晓得咱们要把他弄走,他怕不是要跑到二小姐跟前告咱们的状。”

“你这傻子心眼儿怎么这么死呢?”一心大师没好气地瞪他,“早说了就是演出戏,那小丫头还能亲眼看着你把小顺儿赶出去?就算她真要看,等小顺儿出了大门,让他从后门悄悄溜回来就是。府里这么大,还能找不到个地方躲?”

平安恍然大悟,嘿嘿地笑了两声,小声地朝一心大师恭维道:“大师果然神机妙算,二小姐眼睛里头容不得沙子,不用世子爷开口,她就自个儿留下了。咱们世子爷再好生哄一哄,不怕她不对世子爷死心塌地。”

一心大师不说话,一马当先地走在前头,三两步便把平安抛得远远的。进了正院,却悄悄地把脚步放轻了,踱到门口猛地一推。

周子澹正拿了面镜子对着里头左看右看,忽地察觉有人进来,吓得手一抖,铜镜摔在地上,发出“啪——”地一声响,他自个儿则把被子一拉,整个人飞快地躲了进去,就连脸面也被盖得严实。

一心大师眼睛尖,早看清了他方才的举动,笑得浑身打颤。平安满腹狐疑,轻手轻脚地跟在一心大师身后,探着脑袋想一看究竟,瞅见拱得奇形怪状的被子,平安忍不住低低地招呼道:“世子爷,二小姐没来,您闷在被子里不难受么?”

“不难受。”周子澹瓮声瓮气地回道:“我困了,要睡觉了,你跟一心大师先出去吧。”

平安转过头看了一眼窗外的艳阳,愈发地觉得不对劲,口中应了声“是”,故意弄出点声响在屋里走了一圈,关上门,尔后又猫着腰,轻手轻脚地踱回床边,睁大眼睛盯着床上的周子澹瞧。

过了好一阵,被窝里的周子澹这才缓缓伸出手来,一点点一点点地把脑袋上的被子撩开,试探性地露出半只眼睛。瞅见床边的两个人,周子澹顿时大惊,正欲把被子再盖上,一心大师就已飞快地冲上前来一把拽住被角,狠狠地把整个被子全都掀了开来。

平安一双眼睛瞪得溜圆,傻乎乎地盯着周子澹,指着他的脸“啊啊——”了好几声,尔后才结结巴巴地问出声,“世…世子爷,您…脸…脸上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