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十六骨的纸油伞,撑在头顶。
但是顷刻,惊喜便如一缕青烟,顿时消散在风雨中。
——陆非鸣抿着唇,不声不响地低头看着她。
这一刻的苏柳,多么像几日前的自己,原以为她追来是为了挽留,结果却是归还那枚竹风。前后心情的巨大反差,几乎带给陆非鸣不可遏制的愤怒。他当时多么希望苏柳能明白,这样的感情,就是一把杀人利器。
而此刻,希望的美妙和失望的幻灭,毫不隐瞒地呈现在那张削瘦流满了雨水的脸上。他多么想大笑三声,幸灾乐祸地大声说,苏柳,你也有今天,你也知道心痛了么?
可是他扯扯嘴角,肌肉僵硬,笑意全无。
雨点斜落在他肩上,凉意顺到他的心上。
苏柳哀哀地看着他,眼神空洞、悲伤、绝望、木然,无助地像一个走失了的孩子。
大雨哗哗啦啦地在天地之间下着,仿佛无穷无尽。
苏柳和陆非鸣就这样站在一顶伞下,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真相割了她的脉,感情插-进-了他的心脏。
也不知过了多久,苏柳才木讷地道:“他走了。”
陆非鸣张了张口,犹豫片刻,还是开了口,轻轻地道:“我也要走了。”
苏柳愣了一下,抬起眼睛,“去哪?”
陆非鸣苦笑一声,轻柔地用手擦拭苏柳脸上的雨水,“那日我便告诉你,我的家乡在南蛮,如今我出来多日,家里——闹得不可开交,我也得回去了。毕竟,我是长子。”
陆非鸣语气轻缓,仿佛好着心情在哄着一个孩子,三言两语便说完。而在苏柳听来,字字却都是惊心。
她一脸震惊。
最后,连他都要走了么?
离别为什么都是突然造访?
为什么偏偏都要选在今天?
人就是这么奇怪,有的人你觉得他烦觉得他吵,恨不得他立刻从眼前消失,可如果真的那一天到来了,却忽然别扭起来。
如果你细细去想,发现他早已经在你的生命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他曾经不请自来,又不告而别。
他贸然跟她表过白,分不清真心还是玩笑。
他费尽心机不怀好意地让苏柳亲眼看到慕瑄和唐心璇的关系。
他不愿意,却又还是带着苏柳去了慕瑄提亲现场,一直站在她的身旁。
他把自己最珍贵的竹风,轻易地交给她,为她遏制毒发。
他总是挑逗她,愉快她,似乎总想把自己的欢乐建立在苏柳的痛苦之上,而当苏柳真正痛苦时,他却又总是第一时间出现在她的身旁。
他救过苏柳的命,三次。
第一次在客栈,苏柳因招魂草产生了幻觉,陆非鸣进来打断了她。
第二次在唐门,苏柳被唐心璇陷害,陆非鸣出面替她解了围。
第三次仍是在唐门,苏柳毒发,晕倒在大雨中,陆非鸣及时地救了她。
他烦你,吵你,笑话你,纠缠你,可是他也最懂你。
他懂你的感情,懂你的处事方式,所以他好像永远玩世不恭,在不正经的调侃中流露出他的感情,让人觉得是非难分,真假难辨,让人不敢当真。
也许不最敢的,是他自己。
他知道苏柳的拒绝,却也知道她的善良。所以就这样若即若离,围着她跑着圈,团团转。
就这样,他已经润物细无声地融进了你的生活。
直到离别的到来。
“非走不可么?”苏柳问。
陆非鸣乐了,笑着逗她,“舍不得?”
苏柳低头不语,悄悄皱紧了眉头。
陆非鸣又故作轻松地道:“要是舍不得,现在跟我走还来得及。”
舍不得。
苏柳心里品味着这三个字,是真的要走了么?
舍不得吗?
是的,可是你又凭什么去留住他?
挫败感排山倒海地从心里涌上来,苏柳的嘴边尝到一丝苦涩。
她咬着嘴,摇了摇头。
她忽然伸出手指,指了指心脏的位置。
那里,今天,好疼。
陆非鸣看在眼里,忽然有了一股冲动,管他什么门派,管他什么江湖,抛开一切,不防就陪她留下来罢。
可是,他紧接着又想到,自己留下来,又算什么呢?
他走了,她的心也空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苏柳,”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我走了,你好好的。”声音又忽然停住,缓了一会儿,像是平复了什么,陆非鸣动了动唇,却发现千言万语涌到嘴边,最后只凝成一声叹息。他脱下自己的外裳,拢在她身上,半是责怪半是疼惜地道:“再不许这样淋雨了。”
苏柳木然低着头,眼角一阵发热。
陆非鸣难得见苏柳如此乖巧,又道:“清铭门。”
——想我了,就来找我。
苏柳点点头。
静了小下,陆非鸣叹一口气,摸了摸苏柳的头发,终于道:“慕阳山庄。”
——放不下,就去找他。
苏柳又使劲点点头,眼一闭,泪水就流了下来。
“陆非鸣,”苏柳语带哽咽。
“嗯?”
苏柳忽然张开双臂,抱住了他。
陆非鸣的身体有一股韵凉的气息,如同那块光洁的竹风,苏柳在这个怀抱里,觉得安心,如朋友般,如大哥哥般,又如弟弟般,复杂的感情,如同他的怀抱,包裹着她。
这是苏柳头一次,心甘情愿地投进他的怀抱。
陆非鸣紧紧地搂住了怀中之人。
仿佛这一刻,就是天长地久。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他轻拍她的肩,勉强安慰着她。
苏柳靠着他的肩,默然流着泪,只点点头。
“别忘了我。”
苏柳摇摇头,低声啜泣道:“白龙庙你烧了我一张手帕……”
“我怕祈福人太多,神灵会忘了。”陆非鸣半开玩笑地道。
“不会的。”
“这么确定?”
“因为我记得。”
陆非鸣胸腔起伏,深吸了一口气。
“苏柳,”陆非鸣忽然道,“你为我哭了么?”
肩上之人不说话,摇了摇头。
“若你能为我流泪,那也值了。”他又道。
苏柳再也忍不住,在陆非鸣的怀里,身体微微颤抖着,泪水在脸上肆意。
有不舍,有不忍,有感激,有感动,有心疼。
慕瑄离开了她。陆非鸣,最后也离开了她。
“陆非鸣……”苏柳带着叹息,小小声音地,只唤着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