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有人告诉她,肖隐其实是被嫁祸的?

朱慈眼前一黑,身形一晃,险些没站稳。

“是你向那名保安注入了病毒,原本是打算将他作为实验对象豢养起来。”钟云从周身弥漫着冰冷的怒火,令张家和的冷汗涔涔而下,“可惜他并没有像肖隐那样变异,这让你很失望,于是,你把他放了出去。”

张家和的牙关开始打颤,却兀自狡辩:“你胡说!他是自己逃出去的,不关我的事!”

“关了两年,铜墙铁壁一般的密室,怎么可能轻易逃脱……分明是你故意放松了守卫,将他放出。”在说话的间隙里,钟云从已经缓步踱至他身前,直勾勾地看进他的眼睛里,“因为仅仅一个研究对象,满足不了你的需求,所以,你把整个城市的人都变成了实验对象。”

在场的所有人,都齐刷刷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来当年那个传播者的出逃,并不是什么意外,而是人祸。

无论立场如何,但“孤岛”里的所有人都是那场灾难的受害者,对于“失乐园”的痛恨是如出一辙的。

即使是“暗影”的人,都恨不得生啖其肉,张家和被数十道怨入骨髓的视线包围,犹如受着千刀万剐的凌迟之刑,惊惧交加,遍体生寒。

“给我把他……”朱慈神情不显,但字字句句都透着彻骨冷意,显然是打算就地将此人处理,而她的下属们,亦是磨刀霍霍,跃跃欲试。

“等一下。”不曾想,她却被钟云从打断了,“朱女士,你答应过我,要把他交给我的。”

钟云从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朱慈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嘴角微弯:“你倒是心软。”

软脚虾一样的张家和闻言,又燃起了希望,眼巴巴地看着钟云从,努力地摆出昔日的慈爱之色:“从从,爸爸毕竟养了你这么多年……”

钟云从却是看都不看他一眼:“闭嘴。”

张家和一激灵,乖乖地噤了声。

他低垂着头,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钟云从望了眼门外,忽然笑了起来:“朱女士,我们也差不多走了吧?别再叨扰张医生了。”

虚弱的张既白抬起眼,意味不明地觑了他一眼,朱慈亦是面露讶色。

不过钟云从如此配合,她自然不会拒绝:“那就走吧。”

反正她有绝对的优势,不管钟云从打什么主意,她都有信心应付。

见钟云从真的要离开,张既白坐不住了,沉声道:“钟云从,别让我难做。”

钟云从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那个人一定是使了什么决绝的法子,所以救出他之后,无法亲自照顾,只好将他托付给张既白。

星塔一别,再会无期。

他是这么打算的吧?

钟云从蓦然失笑,心说这可不能让你一个人说了算。

“放心,不会让你难做的。”钟云从笑笑,“朱女士不会为难我的。”

张既白的脸色更不好看了,钟云从大致能猜到他那些不靠谱的猜测,不禁扶额:“别胡思乱想,我说没事,就一定会没事。”

他不等张既白回话,又转向小桃:“照顾好医生。”

“我会的!”小桃连连点头,但眼里的忧色不减,“那你……”

“我很快会回来。”

他言语里的自信让朱慈冷笑不已,但也懒得跟对方打嘴仗,转身即走:“走吧。”

钟云从冲小桃略略颌首,不顾张既白喷火的眼神,跟着朱慈离开了。

“有车吧?”走出诊所之后,视野开阔,空气也清新了几分,缠绵病榻多日的钟云从忍不住舒展筋骨,旁若无人地伸了个懒腰。

朱慈面色淡淡:“有又怎么样?没有又怎么样?”

“好歹是请我上门做客,有点诚意好吧?”钟云从挑起半侧眉尾,又打量了一圈周边黑压压跟着的一群人,“而且你们这么一大群人走在街上,也太引人瞩目了吧?”

他满是揶揄的口吻让朱慈不太舒服,她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一眼,停下了脚步。

钟云从也跟着停了下来。

不多时,他就听到了引擎声。

钟云从舒了口气,他大病初愈的,可不想长途跋涉的折腾自己。

朱慈当然不会放他离开自己的视线范围,不意外的,他们是同一辆车,除此之外,张家和也被塞进了前座。

虽然是邻座,但朱慈完全没有要跟他攀谈的意思,钟云从自然也不会上赶着找不痛快,波澜无惊的视线投向了车窗外。

“孤岛”的街道向来萧条,可今天却是一反常态,街上人不少,不过跟热闹繁华之类的字眼毫无关系,因为那些人神色仓皇,脚步匆匆,有的还拖家带口,明摆着是在逃命。

而慌乱的人流里,还掺杂了几个身着藏青制服的治安官,他们全副武装,神情凝重地维持着秩序。

这副场景,让钟云从很容易就猜到了大致的情形。

异种果然泛滥成灾了……对于一些年长的人来说,怕是二十年前的噩梦重现了。

想必是有治安官出没的缘故,这一路段虽然人流量巨大,却没有见到异种的身影。

不过“孤岛”如今乱成这样,难怪“暗影”敢大摇大摆地现身,治管局就算知道了,也怕是有心无力。

汽车的速度不慢,飞快地驶过了这条街,一个拐弯之后,陷入沉思的钟云从冷不丁听到朱慈的声音:“你真的……能让我见到他?”

钟云从侧过脸,看着她,微笑着摇头:“不能。”

朱慈面色陡变,目中锋芒大盛:“你在耍我?”

钟云从觑到她手背上暴起的青筋,可想而知,她此刻有多暴怒,但他却是面不改色:“我没骗你……是你来晚了。”

朱慈一怔:“你说什么?”

他语气轻松:“你要是早来个一小时,说不定还能让你见到他最后一面。”

“最后一面”这四个字狠狠地刺痛了朱慈,她睚眦欲裂,姣好的面容竟然显出了几分狰狞,她用一把枪抵住了钟云从的太阳穴:“你说什么?!”

“我说,”钟云从叹了口气,“他已经不在了……”

话音未落,他就挨了重重一枪托,耳边是女人歇斯底里的尖叫:“你胡说!”

脑壳痛得很,钟云从只觉得右眼一片黑,知道是血液漫过眼睛,剧痛之下,他反而笑了起来:“你就算杀了我也没用啊……死了就是死了,连鬼都变不成了。”

朱慈抖如筛糠,两眼通红,状若癫狂:“我不信!我不信!他怎么可能不见我一面就走了……”

眼看又是一枪托要砸下来,钟云从还是珍惜自己这条小命的,急忙偏头躲开。

他们在后座闹的不可开交,却不防前座意外陡生。

张家和趁着一片混乱,偷偷地打开了车门,然后狗急跳墙地跃了下去。

车速虽然不是顶快,但也不慢,他这么一跳,自然逃不了好,摔得浑身血迹斑斑。

“停车!”钟云从赶紧让刹车,结果那女人还在疯,他也怒了,一把攥住对方是枪口:“我话还没说完,你发什么疯?!肖隐虽然死了,但他留了样东西给你……你最好给我客气点,不然那个遗物,你永远都见不到。”

他这话倒是成功地震住了朱慈,令她暂时安静了下来,她深吸几口气,甚至还整理了一下头发:“……什么遗物?”

钟云从现在哪有心情跟她说这个,张家和那老东西真是狡猾,原来早就能动了,还故意坐轮椅迷惑他们。

这会儿摔得七荤八素,好半天才爬起来,正拖着伤腿一瘸一拐地往前挪呢。

这个速度堪比乌龟爬,但钟云从不想再出意外,马上就要追上去。

在下车之前,他还劈手夺走了朱慈手里那支枪。

“你……”朱慈的脸色又难看起来,钟云从也没回头:“别担心,你可以让你手下都用枪对着我,我肯定逃不了。”

朱慈此刻哀痛难忍,不过对方抛出的遗物却是牢牢地戳中了她的软肋,况且,他也确实所言非虚,在他下车那一刻,前前后后,有十数个枪口瞄准了他。

她索性冷眼旁观起来。

钟云从再怎么不济,腿脚还是比现在的张家和强点,没花多少功夫,他就把人追上了。

见张家和一脸惊恐地对着他,钟云从摇了摇头:“你罪无可赦,我没法替你开脱……但你终究对我有养育之恩,所以我现在给你一个自我了断的机会,之后也会替你收尸,就算还了你这恩情,怎么样?”

他说着,真的递出了手中的枪,张家和迫不及待地抢过,却是朝他连开几枪。

钟云从直直地看着他,乌洞洞的枪管毫无预兆地扭曲,拧成了一股麻花,子弹被堵住了去路,愤怒地炸了膛。

这家伙的两条胳膊基本废了,不过这老头的求生欲真的很强,二话不说丢了抢,拖着伤腿没命地跑了。

钟云从这次却没再追上去,只是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喃喃道:“自作孽,不可活。”

他原本是想给他留个全尸的。

不多时,已经跑到几十米开外的张家和忽然发出一阵惨叫,朱慈等人看的分明,张家和正被一群异种一口口地撕扯着。

前边的路段还算太平,但不代表这里也太平。

他们穿过了大半条街,一个人都没见到,钟云从早就猜到这一带估计是有危险。

而他一身的血腥味,果然将游荡的异种招来了。

如果不是他的私欲,这些可怕的怪物也不会诞生。

报应是逃不过的。

钟云从闭了闭眼,转身离去,身后的惨叫声越来越微弱,直至完全消失。

第212章 诛心

霍璟身体还没恢复好,走路还不太利索,冰女扶着他到地下入口前,他的脚步却停了下来。

她看了他一眼,后者微微摇头:“我自己下去就行了,你还有事要做,去忙吧。”

冰女抿了下嘴唇,见他意已决,便也不勉强,捋了下鬓发:“好,那你小心点。”

霍璟点点头,她转身往回走,他倚着墙目送着她的背影,谁知走了几步,冰女又回过头,迟疑了一下才出声:“在外面看就好了,别打开门……他现在,很危险。”

霍璟眼神一沉,没有出声,只是略略颌首。

待冰女离开之后,他才艰难地扶着墙,缓缓地沿着阶梯往下走。

很少人知道治管局的总部大楼下修建了一座地下监狱,至于里头关押的对象,更是无从得知。

通常来说,这间隐秘地牢的住客都是一些强大而棘手且有价值的重犯,譬如盈盈、徐文鑫等人都被幽禁在此。

□□重犯当然是它的主要功能,可除此之外,治管局的地下监狱还有个重要的用处——禁锢进入发病期的治安官。

治安官除了异能之外,跟其他市民并没有区别,一样是“失乐园”的感染者,一样会病变。

如果他们没有在与异种或是异能者罪犯的搏斗中牺牲的话,那这里很可能就是他们的归宿。

通常,病变者不会在这里待太久,因为大多数人受不了折磨,会主动要求提前自己的生命,而治管局通常会尊重他们的选择。

所以对于他们来说,与其说这里是监狱,更像是坟场。

走廊冗长而狭窄,一排排白炽灯下铺天盖地的白瓷砖反射出咄咄逼人的冷厉威严,两侧一扇扇寒光森森的钢质大门将所有的声息都隔绝,极度安静的环境里,反而莫名透出叫人不寒而栗的恐惧。

霍璟一路向前,中途不曾停留,直到尽头。

他站立了片刻,抬手在墙壁上的拨码盘上输入了一串密码,片刻之后,厚重的大门缓缓升起,露出了里层的钢化玻璃墙。

牢房里相当昏暗,显然电灯没有亮起,对于那些病入膏肓的人们来说,光亮很容易刺激到他们脆弱而敏感的神经,这对于隔离发病者来说,也是一种惯例。

尽管如此,霍璟还是觉得胸口闷的厉害。

隔着玻璃也完全听不见里面的响动,那是个极狭小的隔间,好像故意要隐瞒着什么似的,如果不是开了第一扇门,走廊的灯光透了一点进去,霍璟连对方的方位都看不分明。

密室内黑黢黢的,即使借了光,他也只能隐隐约约窥见屋子的角落里缩着一团黑影。

霍璟心一紧,下意识地张了张口,但眼前这堵堪比防弹玻璃的幕墙却提醒了他,里头的人,怕是听不到他的声音的。

虽然冰女早有提醒,但霍璟思忖片刻,还是按下开关,将第二扇门也打开了。

现在,里外之间便只隔着一道铁栅。

闷热的空气随着玻璃门的开启一齐涌出,裹挟着令人躁动不安的汗与血的湿重气息,霍璟上前一步,透过铁栅往里看,耳边传来隐隐的水声。

他呼吸一滞,忍不住出声:“苏闲!”

静默了一瞬,旋即响起了金属链条碰撞的脆响,对方似乎挪动了一下,距离光源近了些许,他这才看见被四条长链分别铐住手脚踝部的人,脚上的铁链的根部连结着墙根,致使他纵然有力站起来也难以逃脱。

而他旁边竖着一只盛满水的红色塑料桶,四边残留着水花,而那人的头发、面部还残余着大量的水迹,霍璟一下子就猜到了方才发生的事。

“苏闲……”他再次叫了他的名字,这一回,他的反应更强烈了一些,抬起了头,于是那张脸完全暴露于照明之中——水滴沿顺着湿漉漉的发梢滴落,布满水痕的脸孔苍白清俊,略有些涣散的眼睛倒映出他震惊的神情,他的瞳孔呆滞地转动了一圈,才逐渐聚起光点。

霍璟见到他小幅度翕动的唇形,仔细地辨认了一番,才认出他说的是三个字。

“你来了。”

说完之后,苏闲牵起嘴角,微笑了起来。

霍璟怔怔地打量着昔日的同僚兼好友,他整整瘦了一大圈,衬衣空荡荡地挂在身上,两颊凹陷,锁骨嶙峋。

可比起病态的消瘦,更令霍璟心惊的是那些印在白色衬衣上的斑斑血痕,以及他皮肤下凸显的青色血管。

治管局不会折腾他,这些伤痕,只能是他自己弄出来的。

他眼前一黑,蓦然忆起宗正则临终前的模样——就跟苏闲此时差不多。

“霍璟。”他猝然听到苏闲的声音,立时回神,之间对方发白的嘴唇微动,“你不该把门打开的。”

霍璟沉默了一会儿,而后淡淡开口:“我不怕。”

“你会这么说,是因为你没见过我发疯的模样。”苏闲发出一声低笑,“连我自己都怕。”

霍璟摇头:“我见过宗局的模样。”

“是啊,我差点忘了……你险些死在他手里。”苏闲嘲讽地瞟了他一眼,“你应该吸取教训才是。”

“你要是真的疯的无药可救了,我就亲手结果你。”霍璟的声音听起来很冷静,“所以你不必担心。”

苏闲闻言,反而露出一种如释重负的神情:“不如现在就动手,任何?”

他问的很认真,一点也不似玩笑,霍璟却是提起了嘴角:“你真的想死吗?”

苏闲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被锁住的双手,裸露的小臂上遍布着各种淤青和伤口,以及让他恐惧又痛恨的青筋。

他闭上眼睛,声音变得很轻:“你也看到了,我现在死了,反而会舒坦点。”

“是吗?”霍璟仍是反问,“既然这么想死,当时为什么不申请安乐死?”

扪心自问,如果是他霍璟沦落到这个地步,肯定就拔枪自尽了,他原本以为苏闲也会做同样的选择;再不济,局里也有能够让病人尽量无痛苦死去的法子,不曾想,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提过这回事。

其实治管局的高层对于苏闲的处理,存在着分歧——一拨人因着宗正则的前车之鉴,坚持要处死苏闲,以便防患于未然;而另一拨人则念着旧情,认为苏闲乃是有功之臣,既然他没有主动申请,就不应该草率地处置。

因着两边都没能说服对方,苏闲的生死便暂时地搁置了。

但无论是哪一边,都认为苏闲必须被囚禁起来,否则谁也不能保证他不会重蹈的前局长覆辙。

霍璟沉沉地注视着苏闲那张隐于光影分界线之中的脸,厉声质问道:“既然活着这么痛苦,为什么不肯放弃?”

苏闲缓缓地抬起双手,掩住了自己的面容。

为什么?他也在问自己。

疼痛,疯狂,自残,崩溃,每一次席卷重来都是变本加厉的折磨,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熬多久。

可为什么,宁愿痛,宁愿疯,也还想活下去?

“我舍不得……”他梦呓般自言自语,“我舍不得。”

霍璟没有再问,只是闭了闭眼。

安静了许久,霍璟再次出声:“我现在好了很多,如果你想见的话,我可以去把他找……”

“不,”苏闲几乎是立刻打断了他的话,“不用,不见。”

他的语气如此固执,霍璟缄默半晌,最后转身,冷冷地丢下一句:“随你。”

三重门重新闭合,他重新隐匿于黑暗之中,臂膀上的血管又开始蠢蠢欲动,暴躁不安的因子迅速地在他的血液中弥漫开来。

苏闲咬着牙忍耐了半晌,忽然对着墙用力一撞,额头处的剧痛暂时地缓解了这种焦躁。

鲜血漫过他的眼睛,他疲惫地阖上双目,陷入到片刻的安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