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正则一怔,抬起眼皮,惊异地扫了他一眼,旋即无奈一笑:“倒是难得看你坦诚一回。”
他的下属耳廓微微泛红,嘴上却是不耐烦:“别转移话题。”
宗正则敛起笑意,正色道:“就算现在放你出去,你也找不着他。”
苏闲皱着眉,刚要说些什么,却又被挡了回去:“别说是你,就算是我,这会儿也不知道他在哪儿。”
苏闲也曾听钟云从吐露过,他日前已经探听出失踪的军工厂的大致位置,只不过地点甚是隐秘,甚至怀疑它所处的空间独立于现实世界。
“他真的找到了军火库?”苏闲将信将疑,“可光靠他一个人是不可能到达那个空间的吧?”
宗正则颌首:“是这样没错,所以他并不是一个人去的。”
苏闲喃喃出声:“‘暗影’……”
数日前,钟云从与冰女在西城与一队“暗影”成员狭路相逢,在双方众寡悬殊的情况下,钟云从主动成为人质,为冰女争取了逃跑的机会。只是过后治管局派人赶过去解救的时候,只剩下一拨“暗影”的爪牙,而对方的首领以及己方的钟云从皆无影无踪。
治管局不费什么力气就把群龙无首的一群人给制服了,只是颠来倒去也没从他们嘴里挖出消失的那些人的去向。
这个消息自然早就传到苏闲耳朵里了,钟云从跟另外两名“暗影”的成员一同离奇失踪,而且至今杳无音信,他怎能不急。
可听了宗正则的话,他又深感无力。
宗正则见他面色沉郁、坐立难安的模样,心一软,干脆也不等他套话或是求他了,直接把内情说出来了:“不过你也不用担心,云从不会有事的。”
苏闲一听这话,不自觉地挺直了背脊:“……什么意思?”
“我也不瞒你了,‘暗影’里我有内应,这次也跟着他一起去了那个地方,有他在,姓钟的小子很安全。”
宗正则说的轻描淡写,苏闲却是瞠目结舌,好半天才勉强回神:“您不是在诓我……吧?”
他的领导斜了他一眼:“诓你有什么好处吗?”
苏闲见他神色不似作伪,稍稍放下心来,却又好奇起来:“内应?什么时候发展的?您还真是瞒的滴水不漏啊。”
宗正则没好气地斥道:“不藏着掖着,难道我要嚷嚷的全天下都知道我在人家内部安插了卧底吗?”
苏闲被他骂的灰头土脸的,却仍是忍不住打听:“您那个内应……是咱们治管局的人吗?”
宗正则默然一瞬,而后缓缓点头。
“谁啊?”苏闲试探地问道,“我认识吗?”
宗正则笑了一下:“你没见过,他算是你的大前辈,十多年前就不在治管局了。”
苏闲怔住了:“十多年前……您就开始下这步棋了?这还真是……深谋远虑啊。”
其实他想说的是,姜还是老的辣。
不过觑了眼对方的神色,他默默地把话咽了回去。
“方不方便,向我透露下那位前辈的身份?”苏闲对宗正则布下的那枚暗子实在是感兴趣,且振振有词地找了理由,“万一以后对上了,误伤了自己人多不好啊!”
宗正则瞥了他一眼,哪能看不穿他那点小心思。
只是那个人的身份,以及他们的谋划,多少叫他有些顾虑。
换做之前,他完全没有把这件事告知的打算,可如今……他似乎有必要改变主意了。
苏闲见他一言不发,以为宗正则要保密到底,虽然有点失望,但也不勉强,正准备来几句讨巧卖乖的话把这一节带过去,不想,局长倏然开口了。
“他叫谢城,是个空间异能者。”
宗正则三言两语就把谢城的背景交代完了,至于剩下的,他没有直说,但他知道以苏闲的聪敏程度,很快就会推测出来。
果不其然,苏闲理顺了思绪之后,没多久就得出了结论,骤然变色:“云从是您……”
宗正则面不改色:“是,是我让谢城把他带进‘孤岛’的。”
苏闲一时还难以消化这个真相,惊疑不定地打量着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他对‘孤岛’很重要。”宗正则静静地同他对视,“说不定,这个城市所有人的生死存亡,都系在他身上。”
苏闲惊诧的几近失声。
且不说那个人能不能做到,这么大的责任,全都压在他一个人肩上……会把他压垮的吧?
“我不明白……”好半天,他才出声,“他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怎么可能……”
“他的体质是独一无二的,跟我们这样的感染者不一样,跟外面健康的人也不一样。”宗正则看起来很累,他伸手拿起水杯,送到唇边,“这就是关键所在。”
苏闲正要说话,无意中却发觉宗正则握着水杯的手哆嗦的很厉害,他很是吃了一惊:“您这是怎么了?”
宗正则垂眼看着自己发抖的手,忽然抓起矮柜上的药盒,飞快地剥了几枚胶囊出来,和水咽了。
苏闲望着他的举动,不由得发怔,一直到亲眼看着他吃药,他才惊觉,宗正则是真的病了。
“您……”他小心翼翼地问出口,“究竟得了什么病?”
宗正则注意到刚刚服下的已经是最后几颗药了,心底一阵慌乱上涌,面上却是波澜无惊:“还看不出来吗?我年纪到了,发病了。”
苏闲愣愣地盯着他。
宗正则苦笑起来:“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把这些事都毫无保留地告诉你了吗……我的时间不多了。”
他拿起空药盒冲苏闲晃了晃:“这是新型的抑制剂,暂时能压制症状,但我不知道能撑到什么时候。”
苏闲的眼角忽地发涩。
宗正则叹气:“别摆出这幅表情,我也不是马上就……应该还能捱些日子。”
他紧紧地抿着嘴唇,一声不吭地瞅着宗正则,眼里满是倔强和愤懑,还透着些莫名的委屈。
把宗正则给看笑了:“你这小子还真是……还算有点良心吧!”
他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蓦地侧过身去,用瘦削的背影对着他。
宗正则看着这个背影,仿佛又见到了十年前初到训练营的那个桀骜少年。
这么多年了,怎么好像没长大呢?
唏嘘结束之后,他开始交待正事。
“所以我把你留在我身边,就是要你看着我,”宗正则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药盒在他指间扭曲变形,“要是我撑不下去了……你知道该怎么做。”
苏闲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宗正则说完之后,整个人的情绪一下子又落了下去,像只泄气的皮球。他懒洋洋地往后一靠,按着眉心:“话说的差不多了,你去吧,让我休息一会儿。”
苏闲依旧僵硬地坐着。
宗正则无可奈何地笑起来,难得放缓了语气:“听话。”
他这才慢慢起身,失魂落魄地往外走。
走到门边的时候,忽而又听到宗正则的声音:“对了,你把那个吴医生给我叫过来一下。”
苏闲脚步一滞,没有回音,很快就离开了。
没多久,吴医生敲开了病房的门。
苏闲把人领过来之后,没有离开,他抱着手臂倚着墙,房门紧闭,隔绝了里头的谈话声,他什么也听不见。
但他就是不愿意就这么离开。
尽管理智上明白,宗正则也跟其他感染者一样,迟早也要进入发病期的,可是,他总是抱着点侥幸的心理,总觉得,没那么快。
因为,他跟其他人都不一样。
他是最了不起的那个英雄。
至少在他心里是这样。
所以,英雄怎么能倒下?
苏闲在外边发了好一会儿的呆,再然后,门又开了,吴医生走了出来,冲他点点头,而后匆匆离去。
苏闲一怔,本想跟上去追问一番,结果没想到宗正则主动叫了他。
“苏闲?还在外面吧?进来吧,我有件事要麻烦你。”
他忙不迭地回到了病房。
他站在病床前,等着宗正则的吩咐,谁知后者却盯着天花板看了许久,眼眸幽深晦暗。
良久,他方才出声。
“找个靠得住的人,帮我查一下……”他闭了闭眼,艰难地把自己的要求说出口,“沅淇最近在做什么。”
第195章 叹息
钟云从算是切切实实地体验了一回什么叫“病来如山倒”。
从他感觉不适到出现疱疹,再到低烧休克,期间不超过二十四小时。
在病症发作后,以柔第一时间为他检查了身体,这才发现,在被衣物遮挡着别处,已经生了好些同样的疱疹,有些想必是还没发出来,泛着一片片的红斑,稍微按一下,就会有刺痛感。
他皮肤偏白,红色的疱疹和斑痕如同烙印一般刻在上头,显得突兀又刺眼。
除此之外,低烧、盗汗、全身酸痛以及间歇性的痉挛,这些并发症一刻不停地折磨着他,钟云从很快陷入了脱水状态。
他肤色惨白,嘴唇干裂,淋巴结肿大,长时间昏厥,并且伴随着强烈的反胃,基本上吃什么吐什么,别说吃东西了,连喂个水都困难。
他的情况令养父张家和及以柔等人颇为恐慌,而更糟糕的是,在她想出对策之前,疱疹在短时间内已然全面爆发,迅速地爬满了钟云从的身体,连面部都难以幸免,加上脱水严重,整个人浮肿的厉害,几乎可以说是面目全非。
“以柔小姐,云从他……”张家和惊疑不定地问道,“他的病是不是……”
张家和之前对她可没有这么客气,因着钟云从突如其来的病情才转变了态度,其实以柔对他也颇多猜忌,但她同样忧心忡忡,没心情去计较对方的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她沉默了好一阵子,才吭声:“看症状,很像。”
这下别说是张家和了,连任杰都觉得是当头一棒,好半天才缓过来,迟疑地发问:“可是……这也太快了吧?他之前一点征兆都没有,怎么突然就……”
以柔对此也是迷茫不已,她毕竟不是专业的医生,况且此地也没有设备器械,根本无从检测,只能依靠经验判断。
“可能是因为……他近期才被感染,又没有服用过任何抑制剂或是阻断剂吧。”她只能凭空猜测,“所以发作的急……”
任杰皱着眉没接话,以柔说完自己都觉得站不住脚,就算病势再猛烈,也没有二十四小时之内就把潜伏期加发病期两大阶段全都囊括在内的。
再说了……
以柔想到了什么,蓦地扒开了昏迷中的钟云从的眼皮,再次察看他的瞳孔。
其实之前就检查了一次,不过那会儿他的眼睛没什么明显的症状,这次再看——还是没有什么症状。
他的瞳孔黯淡无神,灰蒙蒙地仿佛蒙着一层雾气,不能说一点异样都没有,但并不是“失乐园”病毒标志性的症状之一——他的虹膜并没有变色。
血丝倒是不少,但没有泛蓝或是转红。
以柔是真的看不懂了。
张家和木着一张脸在旁边听了好一会儿,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只是凝重的目光时不时就往不省人事的钟云从脸上扫,越瞧脸色越差。
以柔越想越觉着心慌,侧过脸直勾勾地盯着张家和:“你是云从的爸爸?”
张家和心事重重地点头。
“你也看得出他现在情况很糟糕吧?”以柔的十指绞在一起,语气里带着几分祈求,“这里缺医少药的,他耽误不起,把他送回去吧?”
任杰闻言看了以柔一眼,眼神复杂。
以柔自己也有几分紧张,这番话多少带了些试探的意味——虽然主要还是为为钟云从考虑,但如果有机会的话,她跟任杰也想离开这里。
其实算是人之常情,只是借了钟云从的名义,她难免还会心虚。
张家和听了她的话,一直没作声,让以柔愈发的忐忑,心跳如擂鼓,良久,他才发话:“你说的我都明白,我也想救他,但我做不到。”
以柔和任杰显然都不太相信他的话,老头儿无奈地解释道:“这里跟其他地方不一样,你们都看得出来吧?它自成一派,跟我们的习惯的那个世界是分开的……不是想走就能走的。”
以柔越听越生气,蹙着细眉:“少来了,当初可是你把我们带到这里来的……你哄谁呢?”
“我没骗你。”张家和说着压低了声线,被挤压的音色莫名透出了几分诡谲,“这个空间是有意识的……什么时候开,什么时候合,咱们这些人的来和去,都不是自己能做主的。”
他顿了一下,语气愈发的虚无缥缈:“换句话说,它是‘活’的。”
尽管以柔认为他是在胡说八道,但还是成功地被吓到脸色发白了。
任杰却是嗤之以鼻:“张博士,你就吓唬小姑娘了……要是真像你说的那么玄乎,你当初凭什么就能猜到它开放的时间和地点,还能带着另外两个人一起进来?”
张家和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我能和你们一起进来,的确不是偶然。”
任杰目中寒意更甚,张家和猜得到他要说什么,摆摆手:“但能够接引这个空间并非我的缘故,而是另有其人。”
任杰一个字也不信他的,只是冷笑,他身边的以柔却是微微变色。
张家和意味深长地睃了她一眼:“以柔小姐猜到了?”
任杰的视线也随之转向她,她有点失措,仓皇地避开了他的目光。
他一愣,旋即反应过来:“……跟我妈有关系?”
其实以柔也不是很清楚,可当时在场的,除了张家和,也就是何慧琼了。
张家和接到任杰狐疑的眼神,摊了摊手:“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不过具体怎么回事我也不清楚——我只能告诉你,你母亲似乎有某种与这个空间存在某种特殊的联系,但她曾经向我透露过一二,这个空间在过去二十多年一直处于沉眠状态,杳无踪迹,一直到数月前,才勉强能感应出几分存在的痕迹。”
任杰呆呆地立在原地,实在想不通母亲为什么会跟这么古怪的空间有关系。
唯一说得过去的解释,大概是因为她也是名精神系异能者。
“她把这里当成了救命稻草,想保住,”张家和笑眯眯地看着任杰,却是有意地拉长了尾音,让某些字眼格外地突出,“她唯一儿子的性命。”
任杰没听出什么,不过也不奇怪,这话本来也不是说给他听的。
以柔低垂着眼,后背在一瞬之间冒出了冷汗。
张家和是在提醒她,一旦从这里离开,任杰的安全将不再受到保障。
可难道,他们要在这个地方躲一辈子吗?以柔的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手。
任杰对于他们二人之间的心理拉锯战一无所知,比起对母亲的疑惑,他此时更顾虑钟云从的病情。
就在此时,他倏地想起了谢城。
“暗影”的那两位,在钟云从原因不明地晕过去之后,任杰生怕他们趁机作乱,便决定先下手为强,出其不意地将他们束缚起来了。
杨绍文倒还好说,麻烦的是谢城,好在他不是普通的异能者,最后用“时间牢笼”将这位空间系异能者困住了。
“那个叫谢城的,他既然能够进到此处,那回到现实世界应该也没什么问题吧?”任杰精神一振,“我去找他!”
他转身即走,却冷不丁听到张家和的声音:“年轻人,你行事这么冒失的吗?你就没想过,你要是真把‘暗影’的人放走,会带来什么后果?”
任杰回过头,面色不虞:“你想说什么?我现在可是想救你儿子!”
张家和沉默了一瞬,而后开口:“从从的安危固然重要,但这座军火库的秘密也很重要。”
任杰勃然变色。
“谢城来过一次,以他的能耐,就能来第二次。”张家和面容肃穆,“到时候,军火库就该落到‘暗影’手里了……你的罪过可就大了。”
任杰的神情变幻不定,看得出来他在做艰难抉择,张家和不再出声,静待他的最终决定。
“张博士,”半晌,任杰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不是‘暗影’的人吗?为什么突然替我考虑起来了?”
他字里行间满是怀疑,张家和听得分明,他笑着摇头:“你误会了,我不是‘暗影’的人……我知道你不相信,这么说吧,不能说一点关系都没有吧,但我确实不是他们中的一员。”
任杰自然觉得他在信口雌黄,冷笑道:“杨绍文可是把你认作幕后老板的。”
“那是他单方面的说法。”张家和淡淡道,“我跟‘暗影’只是合作关系而已,在双方观点一致的时候,可以互帮互助,但不意味着我就跟他们绑定了。”
说到这里,他笑了笑:“在跟治管局观点一致的时候,我也可以随时倒戈。”
任杰发现自己真是完全看不透这家伙。
他难以置信地反问:“你跟治管局观点一致?”
张家和笑容不变:“至少在不希望‘暗影’踏出‘孤岛’这件事上,我跟治管局的想法是一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