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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个二十多岁的女人,名字叫孙晓晓。她死的时候,全身上下到处都是抓痕。可怕的是,那些抓痕都是她自己的,而且在她的身上,找不到第二个人的指纹。
数日后,我按照约定又来到了徐放家里,问起老爷子最近的情况。徐放说相当糟糕,父亲又有了做噩梦的毛病,整宿整宿地做噩梦,精神也越来越差,整个人变得更糊涂了。他还带着父亲去了趟医院,开了点药,不过作用并不明显。
我俩聊了一会儿,到了九点左右,徐放说父亲应该睡醒了,于是我开始准备给徐青山做一下心理疏导。就在这时,老爷子竟然自己穿戴整齐,拄着拐杖出了屋子。
我和老人家打招呼,但他没有任何反应,似乎我对他来讲完全是个陌生人,前不久那次见面已经完全被他抛到了脑后。
徐放赶紧冲到老爷子身旁,关心道:“爸,你这是要去哪儿?”
徐青山不说话,只是固执地往外走,他的脚步很有力,丝毫不像是一位“病人”。
我和徐放跟着老爷子来到小院,看着他有些笨拙地打开院门。
徐放一脸担忧地问我:“怎么办?我要不要拉住他?”
我皱起眉头看着老人的背影,一时间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就在这时,有道熟悉无比的声音响起:“别管他,他愿意去哪儿,你们跟着就行。”
谈心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门口。
我:“你不是说不来吗?”
谈心:“顺道过来看看,你俩不要多想。”
徐放挤出一个笑容,轻声叹道:“谢了。”
我心想,真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家伙。
随后我们三个不紧不慢地跟在徐青山身后,想看看老人家到底要去哪里。
路上,我看着徐青山略微佝偻的背影,手里那根带着滑轮的拐杖,还有脚上穿的布鞋,心中忽然升起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谈心也意外地没有说笑,一本正经地跟在后面。
老人的步履很慢,但却很稳,他似乎并没有思考要去哪里,只是跟着自己的身体行动。这是多次重复后留下的习惯,换句话说,他已经习惯了脚下的这条路。
即便这么多年过去,原本熟悉的事物早已面目全非。
他向北走了五百米,转西一百米,又向北三百米,突然停下了脚步。
徐青山瞪大双眼看着眼前冰冷的建筑,嘴里不停地喃喃说:“不是这里……不是这里……”
徐放再也看不下去,赶紧冲上前去一把拉住父亲,轻声说:“我在这儿呢。”
徐青山看着徐放,颤抖着嘴唇说:“你哥呢?”
徐放顿时泪流满面。
回家的路上,老人一言不发,但是看起来似乎清醒了不少,至少他的眼神已经变得明亮起来。
徐放说前几天父亲开始做噩梦,醒过来的时候就是这样,神神叨叨的。
谈心认为这是精神受创导致的严重逆行,老人因为不愿意接受现实而使自己的记忆回到了徐由仍然活着的时候。至于徐青山走的路线,也应该和过去有关。
为了证明这一点,回家之后,徐放把父亲交给了我,让我和老爷子聊聊天。他自己则和谈心开车回老家一趟,那是他最早居住的地方,也是徐由度过童年的地方,以前是平房和胡同,现在应该已经拆掉了。
他俩走后,我和徐青山面面相觑。
我说:“我是徐由的朋友,上次和您见过面的。”
徐青山听到“徐由”两个字眼前一亮,说道:“我……记得。”
我笑道:“您还给我看了他小时候的照片呢。”
老人似乎想了起来,也笑着说:“对。”
我看他的精神状态还不错,于是试探着问道:“我听徐放说您最近总是做噩梦,您还记得内容吗?”
徐青山打了个寒战,似乎想到了什么恐怖的事情。
我:“如果您不想回忆,可以不告诉我。不过您既然会梦到那件事,说明您很在意它,而且难以忘怀,与其在梦里不由自主地想起来,还不如说出来舒服一些。”
老人仔细想了想我的话,然后摇头:“其实我也记不清啦。”
看他一脸迷茫,我干脆换了个话题:“咱爷俩继续看相册吧,上次还没看完呢。”
徐青山一下子来了兴致,从屋里取出相册,摊在腿上,如数家珍地说着里面每一张照片。
他问:“上次说到哪儿了?”
我翻了翻相册,随手指了一张徐青山五十多岁时的照片,他穿了一身警装,徐放和徐由分别站在两边,不过他们爷仨谁都没笑,表情严肃。
我很早就发现了这一点,从九○年徐青山的妻子去世之后,他们一家的照片就少了许多笑容。
老人微笑着说:“他们哥俩,我最喜欢的就是小由,因为他和他妈最像,长得好看,性子也温和。”
我附和道:“的确,徐放和您更像,而且也当了刑警。”
徐青山忽然敛去笑容。“其实我不想让他当刑警的,可他就是不听话。”
我:“是因为太危险了吗?”
徐青山:“不仅仅是这样……做刑警,压力实在是太大太大了。”
我问:“对了,我看相册里面没有您同事的照片,您是没放还是……”
徐青山打断了我:“我没有他们的照片。”
我好奇:“为什么?”
徐青山:“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的那些老同事,死的死,转行的转行……我不想留他们的照片,一看就觉得难受。”
说到这里,老人家忽然抖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他说:“噩梦……我记起来了。”
阳光透过窗帘映在老人的脸上,显得皱纹更加深刻。此时此刻,他眼中的浑浊一扫而光,仿佛回到了那年。我合上相册,专心听徐青山讲当年的故事。
这件事发生在差不多十年前,算是徐青山经手的最后一个案子,处理完这起案子之后他就退休了,所以印象才会格外深刻。
当然印象深刻的原因不仅仅是这个因素,它如此难忘,以至于变成了挥之不去的梦魇,是因为……
受害人的惨状。
那是个二十多岁的女人,名字叫孙晓晓。她死的时候,全身上下到处都是抓痕。可怕的是,那些抓痕都是她自己的,而且在她的身上,找不到第二个人的指纹。
她死亡的地点,是一间什么都没有的密闭房间。除了一扇门,剩下的就是雪白的墙壁,而警方找到那个房间的时候,发现墙壁上密密麻麻都是指甲留下的尖锐痕迹,还有暗红色的鲜血渗入其中。
警方没能找出女人是什么时候被关进房间里的,也不知道是谁把她关了进去。根据法医鉴定,女人应该在屋里待了七十二个小时以上,死前已经精神崩溃。
从那之后,徐青山就会时不时地梦见那副场景。
空旷的正方形屋子,没有窗户,没有吊灯,只有四面雪白的墙。有个女人状若疯癫地用指甲抠着墙壁,她的指甲已经断裂,鲜血不停地从指甲缝渗出,然后又被墙壁的缝隙吸收。她用力地哭喊,声嘶力竭,后来已经发不出声音,身上也没有丁点力气。
画面一转,房间已经变得破败不堪,墙上到处都是抓痕和鲜血。女人蜷缩在墙角,又开始用手撕扯自己。她之所以这么做,似乎是希望保持清醒,因为她觉得自己一旦睡过去就再也无法醒来。
她满身是伤,满身是血,最后终于在绝望中死去。
徐青山说,孙晓晓死后,最痛苦的人是她的丈夫,那是个看起来斯斯文文的男人。
那个男人得知妻子死讯的那天,脸上的表情既像是哭又像是笑,嘴里还发出古怪的声音,就像是要咬断自己的舌头一样。
“他说他知道凶手是谁,一定就是那些人,可是警方真的找不到证据……”徐青山的脸上满是惆怅,“后来他在我家门前跪了好久,希望我能帮他……”
我问:“您帮他了?”
徐青山:“当时江城很乱,据说还出来了一个叫作‘鲨鱼’的组织,而我又早就厌倦了刑警这份职业,想要早点退休……”
所以,他拒绝了那个男人。
徐青山:“没有指纹,没有作案工具,女人是自己杀掉了自己,我又找不出是谁把她关到那里的……我真的无能为力。”
我安慰说:“是的,您已经尽力了。”
听老人说,最后女人的丈夫失踪了,或许是自杀了吧。
出于内疚,老人现在也时常能够梦到孙晓晓死亡的场景,还有她丈夫痛不欲生的表情。每次想到这些,都会让徐青山感到内疚,还有深深的无力。
说完那个故事,徐青山似乎有些疲惫,精神也再度变得萎靡不振。他怀中抱着相册,又一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过了一会儿,他躺在沙发上,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徐放的嫂子拿来了一条毛毯,轻柔地为老人盖好,一脸关心。
我和她来到小院,说:“您是个坚强的人。”
女人露出一个微笑,脸上有两个酒窝。“或许因为我的丈夫一直以来都很敏感吧,所以我才不得不坚强起来。”
我有些惊讶:“徐由很敏感?”
女人:“是啊,他和婆婆的性格很像,总是喜欢钻牛角尖,然后自己拔不出来,到了最后受伤的还是自己。”
我忽然想起,谈心曾经和我说过,徐由在出事之前,就是他的病人。
有些心理疾病是具有家族遗传性的,或许徐由就是遗传了母亲吧。
我:“您丈夫在出事前,有没有比较反常的地方?”
女人想了想,回答说:“倒也没什么,就是经济不景气,公司又要裁员,所以压力很大。”
这时候,谈心和徐放回来了。
他俩按照老爷子的路线重走了一遍,果然发现了很多事情。从旧家的门口开始走,向北走五百米,原本是条小巷,里面原本有个做爆米花的匠人,小时候兄弟俩经常偷家里的玉米粒或者大米去“嘣”米花。
再往西一百米,以前是个学前班,徐放说大哥小时候是个结巴,据说那个学前班的老师特有耐心,还把大哥结巴的毛病给改过来了。
再掉头往北三百米,原先是个废弃工厂,哥俩没少在这踢球。父亲每次都会骑着大二八自行车找到这里,然后一前一后驮着他俩回家写作业……当然还少不了一顿暴揍。
徐放含着眼泪,说着这些。我们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老人习惯走的这条路,竟然承载了这么多的回忆。
他真的没法接受徐由的死,只能让自己变得糊涂起来。
至少这样可以逃避现实。
告别徐放,我和谈心回到了诊所。
我感慨地说:“老爷子走了那么久,最后一个劲地说‘不是这里’,那他到底想要去哪儿呢?”
谈心:“他不是想要去哪里,只是想看到徐由而已,或者说能看到徐由的地方,就是他要去的地方。”
我:“可他真的……再也见不到徐由了。”
谈心重重地叹气,忽然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当年我之所以选择背叛她,就是因为不希望看到这种事情。”
我换了个话题。“对了,你俩走后老爷子清醒了不少,还和我讲了讲他的噩梦。”
谈心:“什么内容?”
我把故事完完整整地讲了一遍,谈心听后一脸愕然。
他说:“十年前,‘鲨鱼俱乐部’?怎么感觉有点不对劲?”
我:“我也觉得。”
可无论如何,就是说不出哪里不对,似乎答案已经就在嘴边了。
谈心:“那个女人的死法,让我想起了某些变态的实验。”
我点头:“是啊,比如感觉剥夺。完全密闭的房间,恐怕里面什么声音都没有,在一片漆黑的情况下,人会变得极度脆弱,甚至连心跳声都变得震耳欲聋。”
谈心:“或许可怕的不是没有声音,而是一直重复播放着人类所难以接受的声音,这更容易让人崩溃。尤其她的尸体上全是抓痕,说不定她一直被强迫听蚊子、苍蝇这类的声音,所以最后承受不住才开始抓挠自己。”
说到这里,他脸色一黯:“听说过‘Dermatillomania’吗?”
我:“没有。”
谈心:“直白点说可以叫抓痒上瘾综合征,你应该知道,其实痒这种感觉就是轻微的疼痛。患有这种病的人会没完没了地挠自己,直到血肉模糊。”
我:“我越想越觉得可怕,那个女人死的时候……该是多么绝望。”
谈心:“让我更觉得可怕的是女人的丈夫,他得知妻子死讯时候的表情,那是极度的悲伤、仇恨、愤怒和内疚。担负着这么多负面情绪,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自杀了。”
我叹气:“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谈心:“话说回来,这种匪夷所思的作案方式倒是让我想到了‘鲨鱼俱乐部’。”
我:“你的意思是它和那起案件有关?”
谈心:“或许吧,除了他们……还有谁会想出这样折磨人的杀人方法呢。”
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忽然想起了徐青山的背影,还想起了他指着儿子的照片,和我讲述着每一张照片背后的故事。
徐由死了,算是一了百了。可父亲徐青山却因此浑浑噩噩,陷入了无边无际的深渊。原来死亡并不是最大的痛苦,接受至亲死亡现实的痛苦才更加强烈。
突然,身旁传来了一阵咆哮声。我转头看去,只见谈心手里正拿着手机,一脸尴尬。
“你个王八犊子,翅膀长硬了是不是,为啥一个月没给我打电话!”
谈心有些心虚地说道:“妈,小点声。”
“你还有脸让我小点声,你个不孝子!说,今年回不回家过年!”
谈心:“回回回,肯定回去过年。”
“你别以为我稀罕你回家过年,你要是回来就给我带个儿媳妇,都多大年纪了,还是个单身!用现在年轻人的说法,你就是……就是一条单身狗!”
谈心:“我自己一个人挺好的,不用你瞎操心……”
“好个屁,过个本命年都得你妈给你买红内裤,你丢不丢人啊!我告诉你,你今年要是不给我领个儿媳妇回来,你就别回家过年了,省得看见你就添堵,再把你爸气死!”
谈心:“别啊……我还是亲生的不?”
“不是,我就当你是从垃圾桶捡的!反正你那么不听话,说是亲生的也没人信!”
谈心无奈说道:“妈!”
“别喊我妈,你知不知道,你张婶儿家孙子都能打酱油啦!还有隔壁老刘,天天抱着外孙女的照片跟我显摆!”
谈心妈发了半个多小时的牢骚,挂电话的时候,自家儿子的脸色简直难看至极。
谈心嘟囔说:“本来看徐放他爸变成那样心里不太舒服,寻思给家里打个电话,结果……唉……”
忽然,他抬起头来,没好气地对我喊道:“你刚才听见什么了?”
我憋着笑:“我刚刚患上了心因性间歇式耳聋,啥也没听到!”
谈心:“算你识相!”
然后我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
本命年的老男人顿时脸色一沉,跟霜打的茄子一个模样。
关于一个问题:精神分裂和人格分裂到底有什么区别?
精神分裂的症状表现很多,有妄想、幻觉、躁狂等等,而且患者的大脑活动与常人有显著不同。患有精神分裂的病人较多,尤其是在压力较大的城市,患者会感到痛苦,而且极大地影响现实生活。
然而人格分裂则有所不同,它又叫作解离性人格障碍。患者的大脑活动与常人无异,严格来说,是每个人格的脑活动都是正常的。所以至今人格分裂到底是不是一个可以证明的心理疾病,还未得到证实。另外,人格分裂者往往可以正常生活,而且较少有痛苦体验。
但是如果把这两者结合起来,还有一种恐怖的情况,那就是人格分裂患者的某个人格患上了精神分裂症。当然这种说法只存在于书本中,现实中想要找到一个人格分裂都是极难的事情。
在对黄文芷的治疗过程中,我小心翼翼地引导其进行人格融合,以免产生不适感导致精神分裂的症状出现。幸运的是,由于事先和每一个人格都达成了一致的治疗目标,所以黄文芷很顺利地将其他人格逐渐融入体内,也接受了那些原本遗忘掉的记忆。
小芷、影子、自私鬼还有融合难度较大的坏小孩,都已经被她成功吸纳。黄芪作为“二把手”,将会最后一个融合。
而现在,她遇到了一个困难,那就是“父亲”。黄文芷有些手足无措,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和“他”进行对话。
“父亲”这个人格与众不同,主要的不同在于性别。他包含了黄文芷父亲生前的各种特征,以及黄文芷理想的男人特质。简单来说,黄文芷从小因为自己是女孩子而备受歧视,所以她萌生了变成男孩的想法,“父亲”的出现也有一部分是因为那个愿望。
黄文芷换上一身男装,并且说话声音也变得低沉,她安静地躺在催眠椅上,没有任何紧张或是慌乱。
而我则坐在她视线之外的地方,这是为了让她减少阻抗。
我:“忽然想起了那次下雨,你穿男式服装的动作很熟练,而且你貌似也很喜欢那些服饰。”
父亲:“小时候我经常会偷穿男生的衣服,甚至还想变成一个男孩儿。”
我:“你看起来很稳重。”
父亲:“谢谢,我想除了稳重,应该还很有同情心。”
我重复说:“同情心?”
父亲:“有同情心的男人更有魅力,难道不是吗?”
我不太懂他的意思,换了个话题:“其他人格说你经常会帮助黄文芷打工,是真的吗?”
父亲:“是的,有些活她是做不了的,比如搬货,如果我不出手她压根就抬不起来。”
这时她的表情变得有些柔弱,声音也恢复了女声,轻轻地说:“谢谢你。”
父亲:“没什么好谢的,只要我还存在,就绝对不会看你受苦。”
我:“关于你自己,有没有什么想要告诉黄文芷的?”
父亲:“有,不过能不能请你回避一下。”
黄文芷再次出现:“你不用回避的。”
两个人格的选择出现分歧,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虽然我很想留下听听黄文芷的故事,不过还是选择离开催眠室,给那对“父女”留下一个安静的回忆空间。
我翻看着黄文芷这些天的日记,深深感到她的病情正一点一滴地好转起来。
谈心随便向我这头瞥了一眼,问:“情况怎么样?”
我:“很好。”
谈心犹豫了一下,又问道:“关于那三个死去的人格,你打算怎么办?”
我合上日记,反问:“如果置之不理,会有什么后果?”
谈心:“一个人如果没有母亲,没有理想,没有梦想,那就还是不算完整。”
我抿了下嘴唇。“所以我决定复活那些人格。”
谈心:“说得轻松,这可是要冒很大风险的。话说回来,如果你想要复活她们,那你首先需要找到杀害她们的凶手。”
我:“凶手……我已经大致知道是谁了。”
谈心:“凭什么?”
我展示着手中的日记:“它。”
谈心来了兴致,凑过来问道:“怎么说?”
我:“三个死去的人格首先可以排除嫌疑,剩下的黄芪也没什么嫌疑,否则她也没必要找咱们帮忙。根据日记的内容,又可以看出来小芷是个很天真很单纯的孩子,那么只剩下坏小孩、影子、自私鬼和父亲有嫌疑了。”
谈心:“你说了一大堆废话。”
我:“日记记载,为了和其他人格融合,黄文芷给了他们各自一天的时间去操控身体。坏小孩选择去游戏厅、网吧、KTV玩了一整天,自私鬼买了一堆零食回家大吃特吃,影子则选择坐在家里发了一天呆。”
谈心:“父亲呢?”
我:“父亲拒绝了一天属于自己的时间,他只是想穿一次男装,这个心愿今天已经达成了。”
谈心:“可我还是没搞懂你想说什么。”
我:“我的意思是,所有人格都没有杀害其他人格的动机,所以凶手就只能……是她了。”
谈心不屑地“嘁”了一声。
我继续说:“还记得‘警官’之前给咱们的信息吗?她说杀人凶手穿着很特殊的鞋子,走起路来会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而黄芪说她一般穿高跟鞋,其他人格穿运动鞋或是休闲鞋,这让我觉得很好奇,到底什么鞋子会发出那种特殊的声音呢?”
谈心:“赶紧说答案!”
我:“答案是拖鞋,而所有人格当中只有黄文芷本人每次会急匆匆地回屋休息,所以说只有她会换上睡衣,即便出来行动也是穿着拖鞋。”
谈心:“按照你的说法,其实是现实中的黄文芷下决心要忘记母亲、梦想,还有读书的愿望,所以导致意识世界中三个人格的死去。”
我点头。
谈心:“你脑洞可真大,怎么能想到这些……”
我面无表情地说:“我正想跟你说这件事,以后在诊所里能不能注意点形象,至少别穿着拖鞋出去见来访者。”
谈心的老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
大约一小时后,黄文芷完成了对“父亲”的融合。她的眼角有泪痕,看样子是哭了一场。
我重新回到催眠室,对她说道:“现在感觉怎么样?”
黄文芷:“我觉得很好,等我融合了黄芪,是不是就算是痊愈了?”
我:“你觉得呢?”
黄文芷:“我不知道……但感觉似乎少了些什么……”
我让她重新躺好,然后坐在靠近她头部一侧的椅子上,问:“说说看,你觉得少了什么?”
黄文芷:“既然我有父亲……那我应该还有……”
她有些艰难地动了动嘴唇,但却说不出话来。
我帮她说道:“母亲。”
她“嗯”了一声。
我:“黄芪应该和你说过人格死亡的事情了吧?”
黄文芷:“是的。”
我:“你怎么想?”
黄文芷犹豫了一下,回答说:“我觉得人格的死亡一定和我自己有关。”
我:“很好,继续。”
黄文芷:“会不会……是我自己否定了她们,所以导致了她们的死亡?”
我笑道:“你的逻辑已经越来越清晰了,看来不用我帮忙,你也能解决剩下的问题。”
黄文芷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没有……我其实还有很多地方弄不明白。”
我:“比如你为什么会‘杀害’母亲,是吗?”
黄文芷:“嗯。”
我:“接下来,我会引导你进入放松状态,然后告诉你在心理学上是如何看待人格死亡这件事情的。请你务必尝试去理解,如果哪里弄不懂,可以问我,好吗?”
黄文芷:“好的,我会尽力理解的。”
随后我对黄文芷使用了放松疗法,由于她现在的精神状态已经稳固许多,所以很快就放松下来。我想如果我再加一把劲,甚至可以让她进入催眠状态,不过为了避免节外生枝,我还是选择了相对保守的“话聊”。
我轻声说:“在希腊神话中,有个人叫厄勒克特拉,她曾经帮助弟弟杀害母亲为父亲报仇。后来精神分析学派借用这个人名提出了‘厄勒克特拉情结’,简称‘恋父情结’。如果你没有听说过这个,那应该听说过‘俄狄浦斯情结’吧,那个是‘恋母情结’。”
黄文芷闭着眼睛微微点头:“我听说过。”
我:“其实‘恋父情结’是很正常的现象,女孩会喜欢像父亲这样高大具有安全感的男性,并且会对父亲表现出亲昵的举动,这对于增进感情很有益处。但是问题在于,除了恋父之外,相对应还存在另一件事……那就是弑母。”
黄文芷忽然变得紧张起来。
我引导说:“黄文芷,当我提起母亲的时候,你是怎样的情绪?请你不要隐瞒,勇敢说出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她的嘴唇颤抖着,似乎在抗拒。
我:“你喜欢你的母亲吗?是否想成为像她一样的人呢?”
黄文芷没有回答。
我转而问道:“那你恨她吗?”
原本身体已经放松下来的黄文芷忽然攥紧了拳头。
我:“你曾经和我说过,你做过一场噩梦,在梦里,母亲杀害了父亲。”
黄文芷忽然开口说道:“那个……不是梦……”
我:“那是什么?”
黄文芷:“是事实。”
我:“不是误会吗?你亲眼看到了?”
黄文芷:“不是误会,我亲眼看到的。”
我:“所以你因此痛恨母亲?”
黄文芷:“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杀掉父亲,父亲明明那么爱她!”
我:“你觉得呢?”
黄文芷:“父亲得了重病,一直都是她在照顾,很辛苦很辛苦,她一定是厌倦了……而且父亲让她觉得自己很没面子,那时候邻居总说母亲是鲜花插在牛粪上……他们尽是胡说八道,我的父亲才没有那么差劲。”
我:“那如果你和母亲互换身份,你会怎么做呢?”
黄文芷忽然不说话了。
我继续引导:“你的丈夫得了重病,每天都很痛苦,不仅是身体痛苦,心理更是饱受煎熬。你没有足够的钱把他治好,只能看着他在痛苦中挣扎,生命也逐渐流逝不见……如果你是她,你会怎么做?你会杀掉丈夫吗?”
黄文芷果断摇头:“不会,永远不会。”
我:“对啊,如果你真的厌倦了丈夫,完全可以逃离这个家庭,去开始新的生活。你的母亲,为什么不逃走呢?”
黄文芷:“我……我不知道……”
我:“因为她的压力也很大,她不忍心看丈夫继续痛苦,也不想成为孩子的累赘。可是如果她真的杀害了丈夫,她又会充满罪恶感,所以到了最后,她选择……什么?”
黄文芷颤抖着说道:“自杀。”
我:“你还恨她吗?”
黄文芷沉默了很久,忽然说:“就算她杀害父亲是出于‘爱’,可她还是扔下了我和小维。”
我:“正因如此,你的母亲才更加痛苦啊。很多人自杀都是为了寻求解脱,你的母亲却即便自杀了也未能解脱。直到死去,她也仍在担心你们两个,可是她又的的确确没有活下去的勇气了。”
我又问:“在你的心中,母亲真的只是一个杀人凶手,一个只会逃避的人吗?”
不知不觉,泪水顺着她的眼角滑到了嘴唇,她摇了摇头,坚定地说:“她不是。”
这一刻,我竟隐约听到了开门的声音。
我抬头,发现谈心正站在门口,一脸严肃地看着这头。
与此同时,黄文芷的脸色变得安详,声音也变得温柔。
“母亲”说:“有一件事我很肯定、很肯定,那就是这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爱你。”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黄文芷穿着新做的花布裙子出去玩,那时她觉得裙子就是她的整个世界,她的眼中只有飞扬的裙摆,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只自由自在的蝴蝶。然而,裙子一不小心被树杈刮了个洞,她顿时觉得整个世界都快要崩溃了。
是母亲为她缝补好了花裙子,也修复了她的世界。
多少次经历磨难,多少次遭受委屈,似乎一直都是这个女人在默默地守护着她,为她挡风遮雨。
有人要女人再生个男孩,她一直是拒绝的,因为她不想女儿因此受委屈。后来,丈夫的身体出了一些问题,可是心愿就是能够有个儿子,于是她决定再怀孕一次。
那是她觉得自己最对不起女儿的地方。
时光没有给这个女人带来任何好消息,只有丈夫越来越重的病情,脸上越来越多的皱纹,颜色越来越黯淡的皮肤,还有一颗越来越疲惫不堪的心。
只有她自己知道,当她用枕头送丈夫离世的时候,当她把头部放在绳圈里,踢倒凳子的那一刻。
她的心,有多痛。
她多想继续活下去,多想看着孩子能够平安长大。可她的心,真的再也撑不下去了。
最后,她默默地想,这一辈子从来没有任性过,最后就允许自己任性一次吧。
她的生命,戛然而止。
此时此刻,黄文芷已经哭得快要昏厥过去。
我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对她说。
“当时,我看到母亲吊在房梁上的身影时,我就想……她一定会飞到云彩上面。等她回来的时候,肯定为我摘了很多星星。后来她没回来,我也知道她不会回来,可我不怨她。”
“因为如果你经历过她的一生,就会懂得,她做出的所有选择都是有道理的。”
我带黄文芷去了一趟吕草谷老师家。和“母亲”融合后,她的身上多了一丝温和的气质,说话的语气温柔而且坚定。
老师坐在木制摇椅上,手里捧着紫砂壶,看起来颇为悠闲。
黄文芷明显有些紧张,在来时的路上我和她简单介绍了一下吕老师,退休的心理大师、博士生导师,如果他都不算业内权威人士,那就没人算是了。
或许是这些话吓到了黄文芷,她丝毫没有病情即将痊愈的喜悦,反而就像是一个等待着审判的……犯人。
师母为我俩端来了茶水和果脯,笑眯眯地说“你们好好聊”,然后就回了自己房间。
老师往嘴里放了个梅子,忽然说道:“齐宣和我说过你的事情了。”
我看到黄文芷的腰背顿时直了起来,似乎随时可能逃跑。
老师又说:“他说你十六岁那年辍学,连高中都没读完,所以特别憧憬大学生活。”
黄文芷一脸愕然。
她原本以为老师会提起多重人格的事情,甚至可能用专业技术挖掘出自己的秘密。可是没想到,老师提起的竟然是辍学这件事。
老师:“在我看来,所谓学校,最关键的无非两个人,一个是学生,一个是老师。今天咱俩好好说会儿话,你把我当成你的老师就行,有什么问题随便问。”
说完,老师还把桌上的果脯往黄文芷这头推了推,说:“边吃边说,多吃点儿甜食,虽然对身体没好处,但是对心理有好处。”
我没忍住挑了下眉毛。
老师怒道:“你小子觉得我说的不对?”
我赶紧解释说:“我哪敢啊,您说的还是有道理的,甜食的确能够促使大脑分泌令人感觉舒适的激素。”
老师:“那你怎么不吃?”
我一脸痛苦:“我有蛀牙。”
黄文芷看到这一幕放松不少,也吃了个梅子,酸得皱了皱眉头。
老师:“今天你就把这里当学校吧,齐宣算是你的师兄,你不用顾忌太多,有话就说。”
黄文芷想了想,开口说:“有个问题我小时候就一直在想……”
老师:“嗯?”
黄文芷:“上学真的很重要吗?妈妈总是和我说,上学可以改变我的命运,但是后来却又让我辍学了。”
老师:“你母亲说得对,但又不全对,因为改变命运的是知识,上学只是一个方便学习知识的方法。”
黄文芷:“可这是真的吗?”
老师:“拿我自己举个例子吧,我父母都是农民,按理来讲,我应该长大后继承家里的一亩三分地,本本分分地当个农民。可是后来我看了不少小人书,村里办学的先生也给我上过课,我才知道外面的世界很大,那里的人不种地也能生活。”
黄文芷:“我似乎明白了,知识开拓了您的眼界。”
老师:“其实我学了那么多知识,其中对我影响最大的,叫‘延迟满足’。”
黄文芷疑惑:“什么意思?”
老师:“齐宣,你来说说。”
我对黄文芷说道:“假设你现在是个幼儿,在你的眼前有一盘子果脯。我对你说,我会离开屋子一段时间,如果这期间你不主动吃那盘果脯,那么等我回来之后就会给你奖励。”
黄文芷恍然大悟:“就是说等待一段时间之后才能得到满足的意思吗?”
老师拍了拍手,笑道:“聪明,就是这个意思。原先这个概念是针对幼儿提出的,还发现越是‘延迟满足’的幼儿,长大之后能力就越强。”
黄文芷有些脸红,或许是因为已经很久没有被长辈夸奖过了吧。
老师:“现在的社会很浮躁,很多年轻人办事想的是如何能迅速得到回报,这其实就是缺乏‘延迟满足’的现象。就像是农民种小麦,不可能插完秧就有收成,就像是猎人打兔子,不可能随便一开枪就能打得中。”
黄文芷:“所以说除了做好分内事之外,等待也很重要。”
老师:“你认为上学读书算是‘延迟满足’吗?”
黄文芷一愣。
老师:“对于很多人来说,其实是的。因为他们读书只是为了过上好生活,但很多人中途就放弃了,这也是行百里者半九十的原因。”
黄文芷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老师轻轻抚摸着茶壶,忽然问道:“你小时候被其他孩子欺负过吗?”
黄文芷:“嗯。”
老师:“当时一定很愤怒吧?有没有报复他们?”
黄文芷:“没有,如果让妈妈知道我和别人打架,她会更被人瞧不起的。”
老师:“你还记得当时的情况吗?能不能说说?”
黄文芷想了想:“那时候我还在上小学,成绩一直都是班里前三,可能是因为这个吧,有几个成绩很差的同学总是喜欢找我麻烦,比如用脚绊我,偷我的作业……反正当时特别生气,现在想起来也不太舒服。”
老师:“你没有向其他人求助?”
黄文芷:“没有……当时我想……”
说到这里,黄文芷的脸色忽然有些不太对劲,而且嘴唇也猛地闭合。
老师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继续引导说:“你想怎样?”
黄文芷:“我想……我想……”
老师:“你想用知识改变命运,以后收拾他们,对吗?”
黄文芷眼前一亮,抬头看向老师:“是的!”
老师:“小时候他偷你一块橡皮,或许长大后就成了贼。那么小时候被欺负过的你,长大后最想成为什么呢?”
黄文芷嗫嚅着嘴唇:“警……察……”
下一刻,她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她说:“那时候我的理想是考上警校,这样一来就可以保护自己和家人了。这就是您说的‘延迟满足’,在我看来就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老师意识到人格已经切换,但仍然面不改色地继续着话题:“可后来为什么放弃了呢?”
她回答说:“家里实在是支付不起学费了……而且我想要早点打工帮家里减少负担。”
老师:“可这并不是你再也不能成为警察的理由。”
她:“还有……可能?”
老师:“你想要变得强大,想要保护身边的人,这说明你已经有了正义感,这本身就是成为警察的前提条件。”
在我看来,黄文芷的童年是极度缺少安全感的,她甚至还要安慰时常受伤的父母。为了弥补缺失的安全感,她想要成为一名警官,制裁那些违法乱纪的人,同时也能时刻警醒自己不要走上一条错误的道路。
老师说:“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介绍一位警校教课的老教授。”
她的眼眶有些湿润,眨了眨眼睛,睁眼时神色已经恢复了正常。
黄文芷摇头说:“不用了,我明白您的意思。就算没能念书成为一名警官,我也会努力改变自己未来的命运。”
在老师的帮助下,黄文芷不再刻意压抑关于学校的回忆,以及对于大学的憧憬。她开始主动和复活的“警官”交谈,重新拾起了自己的理想。
然而在离开老师家后,我却收到了一条短信。
短信是老师发来的,内容让我有些困惑。
“警官代表着道德,就像是弗洛伊德所说的‘超我’。它会成为独立的人格,还有可能是因为主体做过违反道德的事情,令她觉得内疚。”
我看向黄文芷的侧脸,忽然很担心,她到底是不是张之遥的同谋呢?
三个“死去”的人格,到目前为止只剩下“舞者”没有复活。
按照我之前做的治疗计划,最后我带着黄文芷来到了江城大学,这是我的母校,也是谈心的母校。
在和“警官”融合之后,黄文芷的身上多了一种自信,还有正义感。不知不觉中,这个女人变得越来越完整,已经不再是曾经那个胆怯羞涩的她。
黄文芷站在我身边,和我并肩而立,不像以往她总是悄悄和我保持着半个身位的距离。
她说:“你又有什么计划了?”
我满是怀念地看着校园,说:“复活最后一个人格……黄文芷,你有十个人格,最后融合时候,一个都不能少。”
黄文芷:“其实我现在已经很满足了。”
我有些执拗地说:“可我还没有。”
她神色复杂地看着我的眼睛。“齐宣,我忽然有些不想把自己治好了。”
我:“为什么?”
黄文芷:“当我是病人的时候,你会很温柔地对待我。除你之外,这个城市的每一个地方都是冰冷的。如果我痊愈了,岂不是又要孤零零地面对那些?”
我:“当你痊愈了,能够温暖你的人,将会是你自己。”
黄文芷:“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我笑着回答:“不客气。”
下午的阳光有些刺眼,但并不灼人,落在身上有种暖洋洋的感觉。她沐浴在温暖的日光中,双眸是浅褐色的,嘴唇是淡淡的粉,微挺的鼻尖显得小巧精致,仿佛一件不可多得的艺术品。
我突然很自豪,因为,是我治好了她。
轻车熟路地找到学校的练舞室,里面刚好有学生,我和他们说自己是已经毕业的学生,以前是舞蹈社团的,所以想回来看看。学弟学妹一听我是学长,很大方地把练舞室借给我“回忆”一下,还嘱咐我走的时候别忘了锁门。
真是一群可爱的人,或许只有在学校里才能见到这样的人吧。一旦上了社会,更多遇见的是谈心那种气死人不偿命的无耻之徒。
练舞房很空旷,木质的地板看起来很舒适,还有一面偌大的镜子。在这里,一个人是无处躲藏的,他的一切都会在镜子中得到呈现。
上学的时候,我一度认为自卑的人永远都不敢踏进练舞室。
我有些出神,似乎有段记忆正在情不自禁地苏醒。但目前更重要的是治好黄文芷,于是我压制住了回忆的念头,对她说道:“你见过这么大的镜子吗?”
黄文芷有些拘谨地走到我身边,说:“没有。”
我:“跳舞的人一定要很自信,尽情展现身体的每一个部分,这样才最有美感。”
黄文芷:“我还没有那么自信。”
我:“为什么?你有什么理由不自信?”
黄文芷想了想,摇头说:“仔细想想似乎也没什么理由……”
我:“这些年来你习惯了自卑,问题不在于自卑,而在于习惯。所以从今天开始,我希望你能习惯自信。”
她有些为难。
我打开了练舞室的音响,顿时富有节奏的音乐充斥了整片空间。
我大声说:“每个女孩子都有梦想,你呢?”
黄文芷:“我没有梦想。”
我装作听不到,又喊道:“什么?”
黄文芷:“我没有……梦想……”
我:“我听不见!你说什么?”
她有些生气地看着我,“我说……我没有……”
“我!还是!听不见!”
她忽然不再说话。
或许是被我的舞姿震撼到了。
跟随着鼓点,我肆意地扭动着屁股,还颇为骚包地甩了甩头发。我能够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舞姿”,简直滑稽得可笑。
黄文芷露齿一笑,隐藏在眉间的阴霾随之散去。
她说:“舞,不是这么跳的。”
我不屑地说:“凭什么对我指手画脚,难道你会跳?”
黄文芷忽然弯腰脱掉了鞋子,然后走到我面前,颇为挑衅地看了我一眼,竟然还用手指点了一下我的胸口。
下一刻,换我再也说不出话。
她将长发挽起,露出白皙的脖颈,就像是一只骄傲的天鹅。她踮起脚尖,双腿修长,轻盈地跳跃、转身,双臂随之伸展,好似翩翩起舞的蝴蝶。
我目瞪口呆。
她以我的位置为中心,不停地旋转、挪移,时不时给我一个“高傲”的眼神。此时此刻,音乐已经完全成为了她的陪衬,如果说练舞室是一个舞蹈的王国,那么她就是这里的王。
我忽然明白她为什么会在压力最大的时候选择放弃“舞者”,因为她太爱舞蹈了,以至于时时刻刻都想要跳舞。
越是想要跳舞,越是受到现实束缚,就越是痛苦。
我问:“你为什么喜欢跳舞?”
她说:“以前是觉得这样很美。当我自卑的时候,我就会依靠跳舞来寻找自信。”
我又问:“现在呢?”
她说:“跳舞的时候很开心,就这么简单。”
她忽然停下舞步,挽起的头发散落下来。她仍踮着脚尖,看起来比我还要高一些。
她俯视着我,说:“我美吗?”
我的心脏极其猛烈、触电般地,跳了一下。
我发誓,只有那么一下。
我不确定,现在的她是黄文芷,还是死而复生的“舞者”。
还没来得及给出答案,我突然发现门口站了几个学生。
他们一脸震惊地看着黄文芷,许久之后才回过神来,赶紧说:“学姐你好厉害啊,你是学过现代芭蕾吗?”
“学姐你好美啊!”
黄文芷又变成了那个脸红的她。
关掉音乐,告别一群狂热的学生,我和黄文芷离开了江城大学,重新回到了诊所。
我:“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看来你需要好好消化一下了。”
黄文芷乖巧点头,她的眼神在游移,似乎在犹豫什么。
我:“你有话想说?”
她抬头看我,“我想请你吃饭。”
我惊讶:“这是干吗?”
黄文芷:“这段时间你一直很辛苦,所以我想犒劳犒劳你。”
美人有约,我当然是不会拒绝的。
幸好现在谈心不在诊所,否则这个厚脸皮非要跟着去那可真是煞风景。
出乎意料的是,她竟然带我去了“明珠酒店”。
我对这个地方并不陌生,一来因为这里是有名的高档场所,二来则是因为我曾在这里一把揪出了失踪多天的谈心。
回想起那天,我竟然把牛排扣在了谈心的脸上,真是痛快。不过之后他为了伪装成同性恋,对我说了极其恶心的话,还摸了我的屁股,现在想起来都感觉一阵恶寒。
黄文芷看我有些心不在焉,轻声问:“你不喜欢这里?”
我赶紧摇头:“我只是在想,会不会太破费了。”
黄文芷:“你帮了我那么多,我做这些是应该的。”
说完,她还为我倒了一杯红酒。
灯光有些昏暗,我看不清她的眼神,但我感觉她似乎有心事,有满腹的心事想要说给我听。
她说:“我还是头一次和男人出来吃晚餐呢。”
她还说:“我总觉得会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微笑着说:“怎么会呢,你病好了之后我们还是朋友啊!”
她说:“或许吧。”
说完这些,她忽然自嘲地笑了笑,说:“可能是我想太多了吧。”
酒,一杯又一杯。
她的脖颈、耳根、脸颊,已经泛红。
她醉了。
更可怕的是,我也不再清醒。
用仅存的一丝理智,我将她送回了那所“陋居”。
她柔软的手臂紧紧钩着我的脖子,不愿放手。
我说:“早点休息吧,下次见面的时候你就能痊愈了。”
她用力摇头。
她说:“我感觉自己睡了好久,久到你都快要忘记我了。”
黄芪!
黄文芷作为主人格不胜酒力,已经醉倒,而黄芪终于重新获得了身体的操控权。
她虽然小脸酡红,但却无比清醒。
我试探着问道:“黄芪?”
黄芪把脸贴在我的耳边,轻声说:“今晚不要走,好吗?”
我故作镇定。“我们不能这样,尤其是在黄文芷失去意识的时候。”
黄芪轻笑着说:“如果她没醉呢?如果她只是害羞得躲了起来呢?”
我哑然。
黄芪:“齐宣,明明她已经快要痊愈了,可为什么却总是觉得离你越来越远呢?”
我一头雾水。
黄芪:“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明明我还有些讨厌你的,为什么现在会变成这样呢?”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忽然,她猛地放开了我,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一副恶作剧得逞的表情。“瞧你那害羞的样子,脸红得跟猴屁股似的。”
我如释重负,无奈地说:“我有点醉了。”
黄芪却说:“你没醉,你一直很清醒。”
我愕然。
黄芪:“你知道吗,你看起来是个很感性的人,可实际上你却是个理性到了极致的人……齐宣,我讨厌你……”
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扑通一下瘫软在沙发上,看样子这次是真的要醉倒了。
我为她盖上毛毯。
她抓着我的手,忽然问:“齐宣,我能信任你吗?”
真是,这个问题都问了多少遍了。
我拍了拍她的手,回答说:“能,一直都能。”
这一夜,无比漫长。
我做了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有个瘦瘦小小、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人,身处一间由“镜子”搭建而成的房间中。屋子是密闭的,没有丝毫的风,但她的黑发却在乱舞,遮住了面容。
她的身影倒映在四面八方的镜子里,镜中的倒影又重新倒映在镜中,形成了无穷无尽的自己。这里就像是一座囚牢,由无数个“自己”所组建而成的绝望牢笼。
镜中的女人和本体有所不同,她们的头发是静止的,而且每一个人的脸庞都有所不同。其中甚至有一些长了男性的面孔,显得格格不入,而且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更令人不安的是,镜中本应有很多女人的背影,但她们却缓缓转过了身子。一瞬间,无数张不同的面孔,无数具相同的躯壳,全都呈现在女人面前。
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
女人抱着双臂,全身发抖,她不知道怎样才能逃离这里。
想了很久,她终于有了答案。
打破镜中的自己!
女人咬紧嘴唇,鼓起全部的勇气,将肩膀用力撞击在了镜子上面。
坚硬的镜面随之碎裂,锋锐的碎块割伤了女人,但却阻止不了她的脚步。
然而,破碎的镜子后面,却是另外一间由“镜子”组成的房屋。
这似乎是一场循环。
女人忽然发出一声尖锐的叫喊,然后疯狂地向前冲去。
她要撞碎面前所有的“自己”,她要打破一切,她要离开这里,她要……
获得新生!
我不知道这条路是否有尽头,也不知道女人到底能否逃离房间,当我意识到这一切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醒来。
我趴在沙发边上,身上盖了一条毛毯,上面还残留着她的体温和味道。
她给我留了一张纸条。
“我去上班了,桌子上有豆浆油条,再见。”
黄文芷的治疗只差最后一步,可我并没有大事即将告成的喜悦,反而越来越担心。张之遥就像是一团阴影时刻徘徊在我的心底深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出现,将我彻底拉入深渊。
当我回到诊所的时候,谈心脸色铁青。
我:“怎么了?”
他攥着拳头,连牙齿都咬得咯吱作响,这还是我头一次看到他露出这种神情。
谈心:“有人去了徐放家里,和徐青山说了许多关于徐由的事情,包括死因。”
我顿时紧张起来:“他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做?”
谈心:“他说自己是徐青山年轻时候帮助过的人,想要探望一下老爷子。当时徐放不在家,大嫂就让这个人进屋了,谁能想到他竟然会和徐青山说起徐由的事情。”
我:“老爷子呢,他怎么样了?”
谈心:“听完消息之后又被气得晕倒,在医院抢救了一晚上,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
我“扑通”坐在沙发上,实在想不通这个人为什么要故意刺激老爷子。“抓住那个人没有?”
谈心叹了口气。“抓住了。他年轻时候是个混混,没少让徐青山修理,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了徐由的死因,故意过来刺激徐青山。真是个王八蛋。”
我皱眉:“寻仇的?”
谈心:“正常,当刑警的哪个没惹过几条狗。”
就在这时,徐放给谈心打来了电话。
徐放:“我爸醒过来了,医生说没多大问题,不过再让刺激几次就不好说了。”
谈心:“那就好。”
我也在心里重复着“谢天谢地”。
徐放:“不过他醒过来的时候,一个劲地说梦话,应该是又做噩梦了。”
谈心脸色凝重:“他说什么?”
徐放:“好像是……对不起……我真的没法帮你……之类的话。”
挂掉电话后,谈心习惯性地点了根烟,似乎这样会让他觉得轻松一些。
我问:“老爷子又做噩梦了?”
谈心:“是啊,他说的梦话全都是内疚的意思,应该又是梦到了十年前的那起案子。”
我忽然有些疑惑。“老爷子明明是受到徐由的死讯打击,为什么噩梦的内容反而是与儿子的死亡毫无相关的另一起案件呢?”
谈心听到这句话眼前一亮,大声喊道:“你说什么?”
我老老实实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随后谈心开始了魔怔般地碎碎念,说:“是啊,为什么噩梦会和实际情况无关呢……不可能没有关系的……”
我:“或许是那起案件和徐由的死亡都让老人有一种无力感吧。”
谈心果断摇头:“不对!应该是其他原因……齐宣,你相不相信直觉?”
我考虑了一下。“相信。”
谈心:“你仔细想想,徐青山当了一辈子刑警,难道他自己对于儿子的死因就不会感到疑惑吗?虽然徐放告诉他徐由是意外死亡,但老人家就真的不会考虑死因了?他年轻的时候是刑警啊,调查案件早就成了他的本能!”
我恍然大悟:“本能……你的意思是,徐青山的噩梦,是他无意识下对儿子死因的判断!或者说,这是老刑警的直觉,他觉得儿子的死和案子有关!”
谈心:“十年前的案件,绝对是突破口!走,跟我去警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