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随即瞠目喝之:“汝媚我也!”

抽刀当场斩之。

斩罢随即又问下一个近臣:“你觉得我是何等样天子?”

那近臣已吓得瑟瑟发抖,颤声道:“陛下刚果,或有刑罚过重之疑……”

苻生却又作大怒,喝道:“汝谤我也!”也当场斩之。

想到这儿,他心里畅快了些,抬起醉眼望向苻融:“你们,都想当个汉人,是不是?”

苻融还没开口,苻生就摇手止住他说话。

他以手撑案,上半身倾向前面,靠近苻融,口齿模糊地说:“不用辩解。你被你读的那些书给害了,满脑子盼我施仁政,行大德,效三皇之事——其实汉人那些都是骗人的。人生而怀仁?哈哈!你要是生下来只有一只眼你就知道了。他们待我不仁,我自视他们如刍狗。你、坚头,连同什么清河王,只想学汉人那一套,什么富国强兵,什么清静无为……嘿嘿!他们也配!你们就没想过,这把戏,汉人们难道没有玩过,可最后如何?”

说着,他伸手四处乱点:“你该见过咱们刚进城时的长安城……好大宫宇,汉人的长安,当年说起来人人如何羡慕。可进城时咱们看到了什么?烧成一片!汉人玩儿这个也玩过几百年了,一次次结果如何,终成如此败落!你们再怎么样,又能玩得好到哪里去!你们都不知道什么才是人——人,就不能跟别的人住得这么近,哪怕亲如母子,又如何?”

见他都已醉成这样,苻融不由得满心悲伤。

只听他温言劝慰道:“那皇上觉得该当如何?皇上所欲之天下,该是何样的天下?”

苻生拽过一瓮酒,一掌拍去瓮口泥封。

只见他四顾一眼,开口大笑道:“我要这宫室荒芜……”

一句说完,他抱瓮痛饮,痛饮罢说道:“要这长安,从此野僻无人;要太极殿上,长满野草;街上偶然窜入猛兽;要狼自结其队,熊自行其路……渴当血饮,饥则餐肉;食草者食草,嗜肉者食肉……让荒原万里,再无如此多生人!让生人各依部落,或三五十人,或三五成群,衣革执锐,与天地战,却与人相远。我们去游牧且猎……与人既远,则亲者自亲,不会见他人而横生比较心。你们见村社烧毁,栋宇无存,白骨于野,只觉得是惨象,我却觉得天地未尽其烈!罡风曝日、剧雪骤雹,适我愿也!强过他们汉人那装模作样,虚与颜色地苟活。”

他把眼向远处望去,只觉得自己浑身伟力,在他一望之下,那厚实的宫墙将轰然倾倒,殿宇坍毁,梁木无存……长安城内,尽成废墟;豺狼狐兔,奔走草野;落日余晖,尽染荒原……那时他就再也不用杀人。

其实他从不曾对人承认的是:杀人让他恶心!

……好一时,他把独眼转回到苻融身上:“小安乐,我说的你可懂得?”

忽有个期门军兵士走了进来。

那是苻生当年帐下的兵卒。这些日,太后丧后,他尽废前例,整个宫中,满布期门军,已把这宫室变成了一座兵营。

那期门军附耳对他说了一连串话。

苻融神色不动,默默听着。

朔方、上郡、平阳、河东诸地都有他的眼线回报,有东海王之使者暗地里串联诸军,图谋反之意。

那个坚头果然不是省事的,难怪祖父在时,会高看他一眼。

可苻生面色平静,一眼都没看向苻融。

来回报的兵士目光也一直躲着苻融。附耳汇报完毕后,苻生一挥手,他就退下了。

苻生望向苻融,笑笑地道:“若有一日,我纵马荒滩之时,你可肯从我而去?”

苻融冲着他点头。

苻生大笑道:“好,好,好!今日已晚,你就不要出宫了。外面也乱,待在宫里反安全些。我酒已够,且先睡去!其余之事,明日再说。”

***

这一晚,洛娥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躺在那儿,只觉得锦褥香衾说不出的寒凉。

这一冬,怎么这么长?

她像从没经历过这么长的冬天,简直像是盼不到头。

明明都三月间了,地犹冻着,人都是僵的。井里的水有的都成冰了,这宫室,让人觉得冻得都薄脆薄脆的。更恼人的是,近日期门军的兵士常可以在宫廷中随意行走。她想起她管辖着的那些宫女……再这么下去,天知道会出些什么事。更别说那些期门军随身携带的冷硬的兵器,宫中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铁器,还有这么些个男人,那铁腥味像是冬的牙齿散发出来的臭气,她怕那些粗硬的兵器都快把这冻脆了的宫城给撞破了。

来日大难——她苦笑着感觉自己快要看到父亲那么苦心营建的一切,终于要毁于另一场冬日严兵了。

好容易模模糊糊地睡着,她像在梦里听到了城北渭水河开冰的声音:一整条河在那儿吟唱着,先只是一道小小的裂缝儿,然后,那河绵延千里的一处处冰面发出脆响,那响声都有音调儿似的。她在梦里欢喜着,像看到干了一整个冬天的柳树枝干上发出了第一颗芽,就是那点儿绿戳破了冰面,然后整个渭水河就开笑了。

……可耳边似乎有声音。

她挣扎了好久,才让自己从那个冰冻的梦里醒来。果然有人在她耳边呼唤:“姐姐,姐姐……”

洛娥惊得腾地一下坐起。

却见自己榻边坐了个瘦得脱了形的影子。

她费了下力,才确认自己榻边坐的是人,而不是暗里游出来的鬼。

她惊疑道:“鸠儿,你怎么来了?”

她伸手去抓小鸠儿的手,那手已瘦成了爪子。她一时心酸,哽咽道:“才多少天,怎么竟瘦成了这个样子?”

小鸠儿的脸上浮着笑。

那笑浮在她小产后虚弱的脸上,又被窗外泄进来的月光衬着,影影绰绰的,笑里面像还浮着个胎尸。

“我以前总不听姐姐的,现在才知道,姐姐是真的为我好。”

洛娥靠坐起来,把小鸠儿的手往被子里拉。

“大半夜的,你身子又不好,出来做什么?有什么事派个人来唤我不成么?还穿这么少。你这手,简直冻得跟冰一样。”

小鸠儿却没接她的话,只喃喃着:“我后悔搬到昭阳殿里去了。”

“你就这么来了?皇上呢?”

却见小鸠儿一脸苦笑:“皇上?我一连好多天没见着他了,听说他天天都是醉的。直到今儿,我去了菖蒲宫等,才终于等着他了。那些宫女们见到我简直跟开了天恩似的——她们怕他。其实孩子死了,他把账算在太后头上我本来很高兴。只要那老妖婆不在,等我缓过来,难道不能再生一个?太医也说我可以再生的。可太后死了,他分明把这账算在我头上了。你说得果然不错,他看似恨太后,其实恨得也是很心虚的啊。”

洛娥一时也说不出话来,只有紧握着她的手。

只听小鸠儿道:“那些男人果然都不可靠,可笑以前我为了他,还背负了姐姐。今儿来,我就是想告诉姐姐一条消息的。”

“什么事?等会儿再说,你先进这被子来吧,不怕,以前我不是没带你睡过。”

小鸠儿不应,只摇着头,笑吟吟道:“姐姐,我跟你说个正事儿。今儿皇上醉了回来,上床前都没认出我来。可毕竟有过一场,他对我竟似还有点熟悉感,我服侍他躺下,听他嘟嘟囔囔地说,先还没听清,直到后来才听明白了。皇上说的竟是:‘阿法兄弟亦不可信,明日,吾当杀之!’”

说完,她笑眯眯地看着洛娥。

洛娥闻言,身子果然一僵,那僵直的样子似乎自己一瞬间都死去了。

这僵住的触觉被小鸠儿另一只隔着被子抚着她的手感觉到了,却见小鸠儿眼睛里笑意更浓。

她没说什么,可笑意盈盈的眼睛里分明在说:你以前还老觉得我傻,觉得我小、我看不开,遇着一个男人、哪怕是个独眼的,不过被临幸了,就跟三媒六聘了似的,当成一辈子的倚靠——可现在,你呢?

你那个不过略有干涉,连亲都未订成的男人,碰估计都没被他碰过,什么清河王苻法,一听说他的头在刀下面了,你怎么也僵得跟死尸似的?

那笑意如此冰冷。

一眼之下,让洛娥都不觉得这冬天冷了。

可——

“阿法……”

那是她一次次拒绝在心里呼唤的名字。他竟也遭皇上之忌,明天就要死了?

——他那件补好的衣服还在自己箱子里,他穿什么走?

想到当年那一眼邂逅的少年,那感知过的穿着中衣的身体,可能明天就要开始渐渐地冷下去,洛娥甚至都不觉得小鸠儿的笑有多冷了。

……没有比死更凉的凉。

死是没有温度的。

小鸠儿依旧笑盈盈地看着她,似乎在说:没所谓,没了男人这世界也没所谓。我还在,我会像姐姐照应我一样照应你的。

可洛娥的心里却浮起一个声音,那声音里带着果决与冷意:这宫殿,可是我父亲修的!

第三节

博休依旧没有回来……

苻坚坐在灯前,一直在等三弟。苻融酉时入宫向皇上回禀太后的安葬事宜。可此时亥时已过,子时将近,却依旧没有回来。

这长安城,现在已像一面绷紧了的鼓,哪怕一片树叶落在上面,都会在每个人心里发出轰然巨响。

苻坚枯坐在那里,脑中只在盘算着一件事:反,还是不反?

家人通报景略先生来了。

这些天,该来的人都已来过,唯独王猛迟迟未至。

他没来,也是苻坚迟迟难以下定决心的原因之一。

王猛进来时,苻坚抬头望了他一眼。

这一眼之下,只觉得吕婆楼所说的“十万甲兵”在这个汉人身上简直喷薄欲出。苻坚望之猛觉精神一振。王猛身材高大,常给人嵯峨仰视之感。苻坚于是没有站起——他身长腿短,这时觉得坐着才可更好抵消王猛身上传过来的那股沛然之气。

只见王猛长揖一礼,冲苻坚道:“大王,时机到了。”

苻坚凝视着王猛,缓缓说道:“记得我以前问过先生:什么时候才是廓清天下之机?这事对我非同小可,既是弑上,又是弑兄。那时先生答道:等太夫人与安乐王都觉得有必要、不如此不可时,就是动手的时机了。”

“我深服景略兄此言。家母昨日确曾暗示过我:时机到了。现在我在等博休。可博休……晚饭时入宫回禀,直到现在却都没有回来。”

王猛看着油灯下东海王的脸。

这个少年藩王毕竟年纪才刚刚二十岁,唇角的胡子已变得浓密了,却远未猬然磔然。他这一生还没有做过什么重大的决断。现在,该是他最犹豫的一刻:他既要担心自己一门的安危,上有寡母,下有弱弟;还要担心着弑君、弑兄双重的罪名。他一时下不了这个决心也是可以想见的。

所以他没有回答东海王的话,却另起了个话头:

“北大营雄兵十万,在苻黄眉手下已经营数年,可谓帐下都是故旧袍泽,也可谓兵强马壮。大王可知,为何皇上居然能在十万大军中杀苻黄眉于顷刻——果然皇上一人之勇足以压服十万大军吗?”

他知此事必为苻坚心头之忌——苻生匹马入营,随行扈从仅百余名期门军,却在北大营十万大军中杀卫大将军如草芥。

人人提及此事,都不免对皇上心生惧怕。当今朝廷,对于所有的宗室、朝臣与兵将来说,皇上的勇武,一直令所有人都深为忌惮。

“而大王欲廓清天下,必先夺天下之权。不知大王以为,‘权’是何物?”

苻坚望着王猛,认真的眼神,他在仔细倾听。

“权是一个人对其他人的影响力。十万大军中,你一个人说话的声音再如何宏大,能听到的人其实也寥寥无几。人靠什么统治天下?靠的是架构,如人运臂,如臂使指,朝廷下有三公,三公中大司马麾下又设大将军、车骑将军、骠骑将军、卫大将军,卫大将军主理北军,军中更设前后左右诸军……他凭什么统驭?就凭其他人的弱点与欲望。一个人的权力是建立在其他人的弱点上的。人皆有欲、人皆有私,所以才有弱点。人最大的弱点是什么?是恐惧、是苟安、是姑且、是懦弱,几乎没有人敢做独行的兽,他们都要依着他人存活,依着架构与体制而活。苻生的权力来自哪里?一是他得邀祖、父之余烈,在他们架构好的体系里成了名正言顺的继承者,这架构存在的基础在哪里?是人的苟安、姑且与惯性。老帅建军不过数十年,大秦建国不过七年,可人人都觉得它仿佛已生来如此,弱者是不会反抗所有既有之例的。苻生驰马入营那日,苻黄眉当时若大声咆哮,喝令袍泽,与之对攻,可知鹿死谁手?可他惧了皇上的势,那势既来自先帝与老帅的余烈,也来自大秦中所有人姑且拖延的禀性。苻黄眉所以才不敢长叫怒骂,最终身死名败,可谓悲矣。皇上当场杀之,反得勇武之名。

“可今日长安之局势,已非当日长安之局势。皇上先诛梁皇后,又尽杀顾命大臣,再杀苻黄眉,乃至杀其舅、杀其母。亲朋故旧、家人尊长,无论在哪个族群,都是比军政之体更重要、更基本的架构。苻生既已动根本,要想让天下人不再疑其之正是不可能的。但他犹挟酷勇之名,犹乘父祖余烈,犹佩皇权名器,这是他此时犹敢肆虐大秦的原因。一切看似完好,其实一切都已近崩毁。大王此时欲杀苻生,不似当日,不须十万大军,不过借一卒之力可也。那宫城看似巍然高耸,大王只要上前吹一口气,它也必将崩倒倾覆。如今之局,只争主动。若假苻生以时机,由他先行动手,他犹可挟其余烈,屠戮大王如草芥。可大王若按剑而起,发其不意,吊民伐罪,自可一击必得。大王还要犹豫吗?”

他蜗居长安,已近三年,殚精竭虑,等的就是今日。当然不能让自己好容易挑选出来的王者临阵而怯,以至满盘皆输。

苻坚定定地听着,听罢撑案而起,沉声道:“先生一席话,永固茅塞顿开。正如先生所言,廓清天下,正是此时。但如欲兵不血刃,不陷长安城百姓于劫难,先生却有何计?”

王猛答道:“苻生日日昏醉,自谓宫城如铁打铜铸,却不知到了这步田地,就是期门军中,也未尝不有疑虑暗生者。在下听闻,期门军校尉齐鹰,曾受令尊之恩,又与清河王交好。他此时或就是,宫城之钥。”

苻坚点头,又追问了句:“可苻柳呢?”

王猛答道:“南军所倚,尽是氐人酋豪。太夫人女中豪杰,对大王寄有厚望。若大王按剑而起,我想太夫人也自当有所策应。诸酋豪若肯左袒,则南军无虑也。”

“以先生看来,咱们还剩多长时间?”

“三天。最多三天时间!三天之内,若再不下手,惹得猛兽反嗤,一切只怕就迟了。”

就在这时,却有清河王苻法帐下谋士荀域急急赶来。

他赶来得急,家人甚至都来不及通报,就被他直闯进内室。

他先看了王猛一眼,苻坚冲他点点头,意谓不必避讳。只听荀域急禀道:“清河王已得宫中消息,说皇上睡前曾谓:阿法兄弟亦不可信,明日吾当杀之!”

苻坚闻言一愕。

——原来皇上已先动杀意!看来他留博休于宫中,不令他外出,是早有算计的了。

王猛在旁问道:“消息从何而来?”

荀域答道:“宫中有女官名洛娥,据说此前在枋头时,便与清河王有旧。她听得消息,不辞深夜出宫,找到清河王府,面告清河王的。”

苻坚一时陷入疑惑:“此时宫城该当早已紧锁,她如何能出得来?”

局势已到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境地,他也害怕中了别人的算计。若是皇上故意以宫女夜告,诱自己兄弟趁夜围宫,再一举杀之,也是不可不防的。

王猛在旁淡淡答道:“洛女史的先父该就是将作监的大匠洛班。今日之宫城,就是由洛班负责修整的。据传远在汉代时,未央宫中,诸宫之间,地底就密布暗道。当日宫中争斗之烈由此可见一斑。洛女史若从父亲口中得知这些暗道,深夜出宫谅来也非完全不可能。”

苻坚“哦”了一声,冲荀域道:“清河王是何反应?”

“清河王想来深信洛女史。此时,他已派人冒夜联系期门军校尉齐鹰,暂时召集了五百壮士,打算与梁平老、强汪等率之,随洛女史潜入云龙门。王爷特命属下来知会大王,请大王带军,等他们打开云龙门后,就长趋直进!”

***

一弯弦月掩映着云龙门。

云龙门在宫城北首。

得右将军李威之力,这些日子以来,从洛城门内到云龙门之间的路,都在苻坚一脉人马的强力控制之下。此时哪怕正当宵禁,东海王府里紧急聚拢起来的三百余名兵士还是可以无人察觉地靠近云龙门。

苻坚望着云龙门上方的那弯冷月,心里想象着给那月上一道弦,箭尖就直指云龙门内。他们这批人马衔枚疾走,轻轻的脚步声更加紧了每个人的紧张感。才近云龙门,就听城门顶猛然传出了一声乌啼,这本是清河王与他约好的暗号。清河王从前两日起,已悄悄离开北大营,潜入京中,随时准备与兄弟一齐起事。

先行的属下回应了三声雀鸣。

只听得云龙门“吱呀”一声,悄悄地打开了一条缝。

苻坚带着属下三百余人,一入云龙门,就直扑菖蒲宫。

他们一加快步伐,只觉得声威顿起,响声也来得大了。值夜的期门军立时惊醒,但见微薄的月光下,一团团黑影窜了出来,苻坚此刻的心情却也紧张到极点。期门军都是久战之兵,若果然交起手来,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可那团团黑影中,却见一团黑影忽首先解刃弃杖,默默地跪下来。

苻坚从身形中辨认出那人并不是期门军,而是清河王苻法帐下,自己极熟识的左都尉许巩。他穿了期门军的衣服,暗夜中旁人也认不出他来。

但他这一下示范的作用极大,接着就见一团团黑影先后解刃弃杖。数百个黑影就这么慢慢地矮了下去。苻坚心头一时回想起景略先生的话,没错,权力就是一个人对他人的影响力,且是建筑于其他人的弱点上的。人的弱点之一是懦弱,懦弱就会从众。把握好其他人的从众,就可以聚己之势。

可他此时来不及多想什么,一众人马疾往前扑。

前面,菖蒲宫前双阙已峭秀地跃入眼帘。双阙后面,就是雄基高顶的菖蒲宫。

天命有晋,穆穆明明。

我其夙夜,祗事上灵。

常于时假,迄用其成。

于荐玄牡,进夕其牲……

苻坚心里,不知怎么就响起了这几句沿用自晋的郊庙歌词。那是他们承袭汉人,于太庙祭奠列祖列宗时乐府歌人唱的歌。虽然歌中之意苻坚并不深解,可那肃穆高朗之声却早深锲于他的骨骼。

——没错,这个大秦,是祖父开基,伯父建业,且一同族父兄们披肝沥胆挣出来的。龙首原上多少血,黄河渡口几悲歌……所有一切,来之非易。他不能让它断送在堂兄手里。这是氐人雌伏千载,好容易才换来的时机。

急骤的人马声惊醒了菖蒲宫中的太监、宫女,先有几个爬起来,朦朦胧胧地在门首探出头来,望见这队人马就愣住了。

苻坚不理他们,率众疾步上殿。

他大步走入寝殿。只见寝殿之中,苻生犹自酣睡。一床绣有貔貅的被子盖在他的身上。奇特的是,幽暗的灯光下,他平素那只总瞪着的好眼紧闭着,那只瞎眼却在睁着,眼中黑洞似的,不知其深几何。

苻坚看着床上,平时一立起来就恍如天神的这位独眼皇帝,躺下来睡着了时原来也不过如此荒唐可怜。

他手下的人已团团把这菖蒲宫由内自外地围住。然后才有人上前推醒了那个昏醉的皇帝。苻生一睁开眼,见到眼前一众龙精虎猛的人,面上微露讶色,却也未尝气沮,顿了下,才开口道:“汝等为何不拜?”

他这句话说得仍旧颇有气势,众人像都感受得到他往日的雄威。

可有个兵士忽然“扑哧”一声笑了。

这轻声一笑,如扬汤沃雪般地,瞬间消解了苻生近三年来建立起来的全部恐怖威压之态,一时只听得轻蔑且轻松的笑声接连传来。只有苻坚没有笑。

他已准备好浴血苦战,与这个他心目中如战神一样勇猛的堂兄苦斗,却没想到事成得竟会如此容易。

可正是这容易让他心头耸然而惕:原来事成可以如此容易,那事败岂非也同样容易!再大的威势都可瓦解于一声笑语。

……这天下,真是得之也易;只恐它,失之也剧!

***

苟太夫人同样一夜未睡。

她枯守在油灯前面,枯坐无语。

台上的铜镜反射着烛光,映着她发丝一丝不乱的头脸。

她知道坚头去了哪里。这一刻,从坚头降生那日起,她已足足等了二十年。坚头身上那胎记:草、付、臣、又、土、王、咸、阳,从跃入她眼帘那刻起,就已镌在她脑子里。为此,她不惜把整个家门的荣枯都压在上面了。此时,她只在等着一个消息。

终于有侍女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