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生闭着眼听着,所有的事好像都离他很远很远,他一时想不清这些与他有什么相干。继位以后,他才发现当皇上实在是个辛苦的事儿,有很多事他不懂,可稍一垂问,他就不免先受不了群臣们脸上那隐隐的轻视。他有生以来,可以说见够了这种轻视,他应付的方式就是在自己胸里准备满干柴,一旦遇见些小火苗,立时就点燃。
可这么暴烈下去,他自己都有些累了。
只听内监忽念道:“这儿,还有个建节将军的……”
却见苻生眉毛一挑,睁开眼来,哼了一声:“邓羌吗?”
“正是建节将军邓羌。”
只听皇上哼道:“前日姚襄造反,他跟苻黄眉还有坚头他们三个领兵出去,打了个胜仗回来,是怕朕忘了他的功劳,才上书来提醒的?”
——符坚字永固,小名坚头,所以苻生这么称呼他。
那内监急忙展开折子,扫了眼回道:“倒不是,建节将军这一本……却是参劾东海王的。”
“嗯?”一语之下,却见苻生双手一撑案,脸上愣了愣。
内监忙禀道:“奏折大致是说:东海王在讨姚襄一役中,用事刚愎,不听劝谏,还……凌虐下属,克扣军饷;还有,纵容属下劫掠民妇……里面还提到,东海王纵兵抢了建节将军麾下小将的爱妾……都是些弹劾东海王的话,辞气甚为严厉,说奏请陛下严查。”
他把那些弹劾的罪状一条条念出来,本担心着皇上动怒,没想皇上本皱着的眉头反渐渐舒展开了。
等他念完,就听皇上笑了声:“我还只道他二人交好,原来到头来还是彼此争功。行军打仗,哪有那么多讲究。传话下去,说朕知道了,两人都是汉子,且不要争斗,先罚东海王三个月俸禄,以为责惩吧。”
内监应广声“诺”。
苻生似忽然想起,继续道:“前些日子他们班师回来,虽不算什么大胜仗,邓羌也还算立得有功,本说要提拔他镇守潼关、统辖雍州之兵的,后来不知怎么就忘了。传旨下去,让他就带兵去镇守东边吧。”
内监忙又应了声“是”。
他翻拣奏折,正要往下报,却有小内监进殿回禀道:“皇上,安乐王到了。”
苻生听了脸色猛地一开,一挥手:“到了不让进来,报个什么报!”
小内监连忙转身去传。一时就见苻融走了进来。
只见他一身戎装,窄衣紧袖,越显得清爽精干。
苻生看他额上冒汗,想是骑马赶得急——这小安乐听旨后就这么急着赶回,不免让他心中大慰。一时苻融又要行礼,被他挥手免了。苻融知道他这个堂哥最烦虚套,礼行了一半也就止住。
却见皇上一见了苻融,脸上就带上了点儿笑意,口中佯怒问:
“跑哪儿去了?你现在可是奉旨入宿宫禁、监管禁军的,倒是出城都不跟我吱一声啊。”
苻融躬身一礼,回禀道:“要不是事情紧急,臣弟也不敢。”
“什么急事儿?回个话的工夫都没有吗?”
苻融却不急不忙,笑嘻嘻道:“回圣上,可不正是?是臣的二哥在龙首原打猎,说要为陛下了结那些凶兽。没承想,猎没打着,却被一头黑熊给伤了。母亲大人不由着急,臣只能立即赶去,一急,就忘了回禀皇上了。”
苻生愣了愣,奇道:“你是说坚头被熊给伤了?小时候他可不是这么没用!怎么大了大了,反斗不过个畜生。”
苻融笑道:“说来也不怪二哥,实在是那熊也不知怎么长得那么大。二哥本就有些矮,见着还能不慌?本来他们已把那畜生困在井里了,谁想那畜生居然能跳出来!跳出来后受了惊,更加凶狠,张牙舞爪的!二哥虽也打过仗,可冷不丁,也不免吓了一跳。他本能地转身就跑,可哪跑得过那畜生……”
苻生插话道:“你家老二腿本来就短。”
苻融笑应道:“可不是,小时候记得皇上您徒步追赶烈马,没几步就追着了,我们在旁边看得嘴都张着,二哥回去后还怨过母亲,说生得他腿如此短呢。”
苻生听了不免大笑。
他先开始听到苻坚时,面色还颇紧绷,这时竟放松下来。
苻融察言观色,继续笑禀道:“结果那熊就这么扑了上来,活生生把二哥就给按在地上了。要不是亲卫救得及,好容易逼退了那熊,二哥怕连命都没了。可饶是这么着,还是被它给伤了,左腿根儿上撕下好大一块肉来……”
苻生问道:“左腿根儿?刚刚邓羌那小子还上了本,参你二哥抢他麾下小将的美妾,我刚罚了你二哥三个月的俸禄呢。这下可伤对了地方!看来,也不用罚你二哥了,叫他把人给还回去吧,弄不好留着也没用了。”
苻融笑应道:“多谢皇上关心……怎么,邓将军会上本参我二哥?他们打仗时结的怨还没散?话说我去时二哥正躺在地上,血流了一摊。好在随从带的有药,早给他敷上了。我还得代家母责怪他,二哥却只是连声道‘可惜’。臣问他可惜什么,他说:‘可惜皇上不在,若是皇上在,那熊能跑?我也不会受这个冤枉伤,那畜生也不得这么猖狂!’”
苻生脸上喜色更甚,他也不问苻坚伤情,只问:“那熊后来怎么着了?”
苻融苦着脸回道:“亲兵们都吓傻了,好容易救下二哥,见它这么凶,哪里还敢追它,可不是给它跑了。”
苻生一时大笑捶床,好一时才止住,笑得喘不过气来:“等闲了,我去打了那熊,剥了它的皮给你二哥裹伤吧。”
苻融忙一躬到地:“谢皇上隆恩,就指望皇兄给兄弟们出气呢!”
苻生摆摆手:“你还没说,坚头没事儿跑龙首原去做什么?”
苻融吐吐舌,笑道:“臣弟也不知该不该说,说了我怕皇上叫宗正寺去责罚我二哥,皇上得先免了二哥的罪才行。”
苻生催道:“打个熊有个什么罪!好吧,没打着算个罪,给咱们苻家丢脸。不过他既然腿短,也就罢了。别跟我缠来绕去的,叫你说你就说!”
苻融笑道:“说起来还是二哥不好。他班师回来后,因为闲着无聊,去跟黄眉将军樗蒲【3】,他们两人对赌,结果,被黄眉将军诈赢了。其实也不过就是输了一营人马,二哥却真动了气,还跟黄眉将军大吵,好容易才被部下劝住,黄眉哥气得就差没拿鞭子来抽我二哥了!二哥一怒之下就去龙首原打猎散心。没想心没散好,倒让熊给伤了,这下二哥只怕一连好些天都不好意思上朝了。臣今日来,正要求皇上的恩典,看能不能放他休养几天……二哥以下犯上,开罪了黄眉哥,皇上可不要为这个责惩我二哥。”
——先有邓羌上本参劾苻坚,后又有苻坚为熊所伤,此时再听说他还跟苻黄眉吵翻了,苻生一时只觉心情大爽,挥挥手道:“本来我倒看你二哥不顺眼,不过看来,最近他也倒霉够了,还罚他做什么。”
他转望向内监:“叫他们弄酒……小安乐,你要陪朕好好喝几斗,喝好了,我就不罚你二哥那些同袍不和、打猎无用、顶撞上司……这一堆的罪责了。”
***
几只大铜爵铺排在案上。
爵中斟满了酒。
天色已晚,殿中捧釭铜人手里的油灯都点亮了,那些铜人脸上个个挂着含义不明的笑,带着种奇怪的滑稽与自负。
地上铺着锦罽,那锦罽色作猩红,上面织满一大朵一大朵的花儿。空气里弥漫着酒香,几个舞伎就在食案围着的舞茵上跳舞。
虽然皇上今日宴请的只有安乐王一个人,他还是下令铺排开全套仪仗。苻生一向不喜欢凄清冷落,案上堆满的菜肴也确实给这大殿的气氛增添了一分热火。而席外,一班乐师坐在那里拨弦按管,席内,十余个舞伎就在舞茵上回风舞雪。
苻生豪饮惊人,酒是一大爵一大爵灌下的。
他眼睛看着舞伎,手在大腿上打着拍子,手长脚长的任何动作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夸张。而灯光下,他更像一尊独眼的巨神。苻融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他,觉得这堂哥像是离先祖最近的人,像小时氐人妖巫们口中长歌里那遥远的先烈。
苻生忽然道:“你去龙首原,可有到菁哥的墓上?”
苻融不由一愣,三年了,菁哥的名字在朝中明面上从来不曾有人提起,不知皇上今儿怎么会问起这个?
却见苻生望着自己,稍微有些自伤地道:“知道我为什么问这个么?”
苻融不好答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却见堂哥那只独眼觑着自己,嘴角挂着一个略显凄凉的笑:“有没有人跟你说过,咱们苻氏一门中,要数你跟菁哥长得最像?”
苻融做了个不安的表情。
却见皇上冲自己摆摆手:“别怕,你生相俊美,侧脸看过去,确实有些像菁哥,只是,你比他更多些文气,而他看上去,比你更多些大度。”
说着,他忽然大笑起来:“今日之乐,其实又何如当日之乐!想当日,我在风陵渡。桓温来袭,我率兵斩杀桓温手下人马数千人,摧敌破阵。那晚,我和帐下兄弟们就在黄河边儿上庆功,四周堆满的都是汉人的尸体。弟兄们搜出了十几个民女来,命她们跳舞唱歌助兴,我们在村里找出些盆啊缶啊地敲打着跟着唱。那些民女哪会唱歌,可大家伙儿喉咙都喊哑了,那时是何等快活!那时我犹在菁哥帐下,只觉得能跟他这么行兵打仗,就是普天下最快活的事儿。那时我心里头也安稳,再不似今日这样,整日乱糟糟的。我有时会忍不住想:早知如此,这皇帝其实不做也罢,当年让给菁哥做算了。我还不如独提一军,挥师西去,横绝漠上,强如在这宫里半死不活。”
他猛然发此感慨,却让苻融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苻生今日喝了酒,倒似有很多心里话想跟他说。
“有时我看着你跟着我,倒有些像当年我跟着菁哥。”
……当年,苻生不止独目,出生时还难产,几乎没把他母亲强太后给折磨死。
而那时他父亲苻健还身在枋头,屈身于后赵皇帝石氏的淫威之下,整个苻家还远没有今日之强盛。
强氏冒死产下这么个儿子,生出来却发现是个独眼。所以自从苻生诞生起,强氏就不喜欢他。生母如此,旁人就更不用说了。他祖父常戏谑他,而父亲给他取了个名字,纪念这场难产的“生”。这名字更像个恶咒,他所拥有的是怎样的一场生!
苻生字长生,这字,倒是后来菁哥给他起的。
那时,苻家满门都是壮健儿郎,众兄弟个个壮健,谁想到会有这么个残疾儿混迹其中。他小时受轻视也就必然了。
苻菁年长苻生十余岁。苻生不得母亲疼爱,他上有兄长苻苌,下有只比他小一岁的弟弟苻柳,个个英姿健骨。夹在中间,他自己都不知是如何长大的。
他默默地长到七岁。七岁之前的冬天,他常常躲在外面不肯回家吃饭,无数次躺在雪地里、冰面上,盼望着自己被冻死,或盼望着自己更有勇力,把所有恨自己的人都杀掉,然后再死去。
改变他命运的是那个夜晚,他独自在野地里受到群狼之困,本来庆幸着或许这是一场解脱,没想到菁哥路过救了他。他当晚就开始发烧,高烧中,菁哥给了他一把弓,说了句:“活下来,再学会这个,以后碰到狼就不用等人救了。你只有一只眼,该比别人瞄得更准些,都不用学别人去眯眼。”
这话如果是别人说的,虽幼小却暴躁的苻生只怕杀人的心都有。但菁哥的口气里毫无一丝调笑。他只是平静地告诉他,他可能还有一样天生的长处。
菁哥还有一句话:“活在乱世,难免于阵前军中搏杀,常人都担着伤残之恐,为此折了锐气。可你既已知伤残为何物,该比常人更勇猛些,才不负你这天赋只眼。”
——苻生听了后什么都没说。但他的命运,是从那晚改变的。
只见苻融面色沉静,他安静时真有些像菁哥,有一种男儿身上少见,却别显男儿味的一种悲柔。
苻融低声道:“菁哥原来埋在龙首原啊。”
苻生没有回答。
……他还记得当年,只要菁哥一回来,自己就会像只动物样地、远远地、静默地跟在他的后面。
他这一生,从来没有这样自甘自愿地对一个人表示过自己的低贱。他想起十三四岁的自己,那时他睥睨天下人:石勒算什么?石虎算什么?就是自己的祖父、父亲、母亲又算什么!可他从不介意自认比阿菁来得低贱。
这低贱的感觉甚至给他带来幸福,让他觉得,自己头上毕竟有个比自己伟岸的事物罩着,让他离开七岁以前——举头是空得无边无际的天、俯首是厚得不知几重的地——那种无着无落的空落感。
这种仰慕一直持续到夺宫之变,那晚,火把密围了宫城。他从没想到:这世上,有一天,会是菁哥要来杀他!他其实倒不介意苻菁来夺他的皇帝之位。那晚,病重的父王扶病登城,但他并不感谢这父王,自己小时,他就差点儿为了祖父的一句话杀了自己!除了教会自己人世险恶,这父王再没教过他别的。
真正刺伤他的,是他看见在城下的菁哥其实也看到了自己,哪怕如此遥远,他们曾三目交接过一刻。那以前,苻生只许这一个人与自己对视。可他看到了苻菁眼中的轻忽之色。
他突然明白,原来他瞧不起自己!
否则,如果前太子,自己那个健全的哥哥苻苌还在的话,如果是他继位,苻菁会反吗?
估计不会。他之所以要反,是因为他根本瞧不起自己!
原来,你信赖一生的那个人最后摆给你的仍会是,一脸不屑!
每次回想起那晚的情形,苻生的心中都会涌起暴怒!原来以为已多少压服了、化解了的暴怒兜头砸下,从那一天起,他就重新陷入了暴怒之海……这世上,没有一个人是不让你愤怒的!
那晚,先帝扶病登城后,苻菁手下三军尽弃刃束手。
苻生从不回忆那一晚,哪怕现在所有人都以为见识过他的暴怒,但其实他们都没见过他真正愤怒的时刻——他最愤怒的时刻他自己都不敢回想,那愤怒大到几乎殛碎他自己如齑粉——哪怕稍一回想,那愤怒都像会再一次摧毁自己!
三军束手后,苻菁做了什么?
他向城头看了一眼,眼神轻忽,若有讥笑,那讥笑既是对他的叔父苻健,也是对他的堂弟苻生。
然后他就饮刃自尽了!
可他以为如此就可以摆脱自己!
苻生从来不去回想那一刻,只要稍一想起,就像看着当日刚刚二十岁的自己是怎么从城头扑到城下,抢过一把槊,对着倒下的菁哥,一槊一槊地戮尸。
……他把他戳得稀烂,那个人,七岁时改变了自己一次,二十岁时又彻底改变了自己一次。他给过自己十三年的骄傲、低贱与幸福;然后他走了,留下了更甚的骄傲与低贱……却带走了幸福。
苻生闭上了自己的独眼。
见皇上猛然陷入沉默,苻融只在旁边静静地看着。自己当年第一次奉旨入宿宫禁时,母亲曾对他说了一句:“从此,你要跟老虎做伴了。”
很多人都担心他熬不过。可朝政翻覆,多少重臣勇将不能自保于朝夕,他却趟着血海走过来了。因为他从未怕过,他知道,老虎也有受伤的时候,也有打盹的时候,也有忘情的时候。
他不满这个堂哥,却一向都肯去懂得这个堂哥。就像此刻,他看到堂哥那只独眼的眼帘沉重垂下的时刻,只觉得,这一闭眼,有着重重的生之沉痛。无论如何,那沉痛都严肃得令人尊重,也值得尊重。他想知道堂哥这一闭眼之下,向内自视时,所看到的自我是个什么样子。
苻生闭眼时,看到的不再是自己如何狂怒地狠戳着菁哥的尸体,而是在城上的先帝突然不支,受不了这个刺激,晕厥后被众人急扶入宫,城下诸军尽散,剩下的那个茫茫然立在城下的自己。
愤怒如洪水破堤,可浪头再大,也终将泄尽。
狂风不终朝,骤雨不终夕,不知那狂风骤雨肆虐后是如何看待被自己弄得疮痍满目的一切……苻生只记得自己跪了下来,一块一块地拼菁哥的尸首,他想把他再拼回个人形……他不记得自己哭了,可他用一个大革囊裹着苻菁的碎尸,纵马狂奔入龙首原,用那把戳过菁哥的槊在高可及人的野草中生掘出一个穴时,才发现,自己的脸全是湿的……
他把菁哥埋在了那儿,用几块自己觉得再也不可能搬得动的石头堆在旁边做了标记。他没有把那么重的石头压在菁哥身上。只是把他用一层薄土轻轻地埋了,填平了,后来又怕他被野兽掘出,一遍一遍地用脚踩,把那土踩得很实……没错,没有人知道苻菁埋在哪儿,也没有人敢提。他不会允许任何人发问,除了眼前这个小安乐。小安乐的眼神里始终有一点什么可以打动他,让他觉得那点儿东西有点儿像菁哥……那是什么?或许,是那眼神里像始终含着的一点歉意,像他对一切都有那么点儿抱歉,抱歉着这世上的一切贫寒、疾苦、残缺与丑恶……除了菁哥的歉意中,同时还夹杂着鄙视与嘲讽,那是自己终此一世也不可能明白的复杂神色。
苻生忽废然道:“有时我想,该给他修个墓了。”
苻融在旁边静悄悄地没应声。
……是不是该给他修个墓呢……修好后,是不是自己就不会在半夜惊醒,睁开这该死的独眼,在黑暗中再一次看见菁哥那张不改俊逸、不改慈怜、也不改轻蔑的脸?
而最可恨的是,自己总会在夜里用这只独眼看到他;就是在白天,也像是无时不在用那只盲眼看到他……他无法摆脱,就像无法摆脱的这只盲眼:因为他是自己这只盲眼唯一能看到的事物……
天知道自己怎么会在这么个晚上把那个他早该忘光的人再次想起。
可苻生从来不擅长控制自己。也许,能这么平静地想起他一次也好。
这还是他头一次如此平静地想起那个人。他望着苻融,忽安静地问:“你还记不记得菁哥原来很喜欢唱的一首汉人的歌?”
苻融点点头。
苻生喃喃道:“好像是……我所思兮……”
——我所思兮……
苻生忽摆摆手,冲着那些舞伎与乐师:“别吵了!小安乐,你给我唱一唱那首歌儿,好像叫《四愁诗》什么的。也只有你的嗓子最好,唱得出来。”
苻融点点头。
想了想,他把身前几案向前推了推,轻轻扬起下颌,清声唱了起来:
我所思兮在太山。
欲往从之梁父艰,
侧身东望涕沾翰。
一开始,他的声音还很轻,像找不到路径通向那道遥远记忆的门。
——这歌儿,确是他从菁哥那里第一次听到的。
苻家子弟读汉书,也是从菁哥开始的。那是头一个把汉人那些细腻、绵密、深刻、沛然的情绪引人他们这些氐人记忆的人。跟随这先行者的脚步,苻融才在汉人的书里认识到了什么叫做“美人香草”,原来那些五官平淡的汉人体内,跟氐人是不一样的,竟可以住着另一个高冠广袖,长剑香囊的自我,他们冠切云之崔嵬,佩香芷以自清——
美人赠我金错刀,
何以报之英琼瑶。
路远莫致倚逍遥,
何为怀忧心烦劳。
他引颈从容,清声玉振。
苻生已经半醉,要了个手鼓在那儿敲着合节。
……我想要去的地方在泰山之巅,我所知道的路途梁父为艰,我侧着身子东望、涕泪沾染衣襟,所求终不可得,却无法终止远攀……
苻融唱的是人生在世,无论你所居何位,才情几何,却所求终不可得,所托或明或灭的感觉。
……而年少时邂逅的美人曾赠送给我一把金错为饰的刀啊,而年少的我曾想倾我所有报她以一块英琼瑶噢……
——而人生终究如此辛劳!
——而你最后如此迢遥!
苻生独眼中的光泽渐渐转为平静。
不止他听进去了,筵下的那些舞伎们、堂下坐部乐的乐师们都听进去了。
有年轻的舞伎忽然想隐入暗处,隐身到不可见的地方,好悄悄地、偷看安乐王那仿佛会发光的脸。又怕目光投射过去,给安乐王那韶秀的脸上沾上墨点儿。
而年老些的乐师舞伎们别感于心,竟控不住脸上那怆然之色。
却见苻融喉结颤动,已歌到第二引。
我所思兮在桂林。
欲往从之湘水深,
侧身南望涕沾襟。
美人赠我琴琅玕,
何以报之双玉盘。
路远莫至倚惆怅,
何为怀忧心烦伤。
像最秀硬的手指按响了这世上最清韧的铁笛。
安乐王的喉中像藏着玉做的簧片,像干涸的河床上响起一声鹤唳,像记忆里的铁锈一朝拭尽,露出藏在心底的锋芒,用那锋芒切割起人生的情伤。
苻生本来最烦这些愁苦的曲子。
他这一生从没快乐过,所以才更追逐快乐——张筵作乐,何堪为此?但小安乐唱的他听得进去。
苻融一边唱一边想:我所思兮,在四方;我所愧兮,在中央……他看着烛光下堂哥那难得平静的脸,心里忽涌起一阵愧疚:这样的堂哥,是别人见不到的堂哥;这样的皇上,也是别人见不到的皇上。他却从没试图向别人解释过这一切,一半是为无从解释,一半也是为如果解释了,也就辜负了这种信任。
他心里平静而冷澈地想着:可就在昨天的此时此刻,自己也对着二哥唱过。他唱的是“东海大鱼化为龙”,还问过二哥:“你,想做皇帝吗?”
这心中所想并没有激起他自己的惶恐。
人生恰是如此,有些事,你只能静静地任它发生;有时候,你会同时真心地做两件相反的事……就像皇上在苻菁夺宫那晚先后的戮尸与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