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秋,”霁川气得直咬牙,“你就不可以改变主意吗?”
“不可以。”
人的忍受力真是有弹性。沥川如此紧张,明明从头到尾受折腾的人是我,我却感觉麻木。
霁川勉强配合我的计划,找个工程将沥川诓到墨西哥住了两个月。而我则声称自己不适应墨西哥的气候,且手头接了一本书的翻译,宁愿在家里等他回来。
René连忙也说,我刚做完IVF,需要多多休息,不合适跟着沥川坐飞机东奔西走。
就这么瞒天过海了两个月,沥川从墨西哥回来,我在机场上喜滋滋地向他报告了怀孕的消息。
天天跑工地,晒得黑头黑脑,我差点没认出他。但这消息让他吓了一跳,兴奋得脸都红了,将行李往地上一扔,悄悄将我拉到一边,问道:“小秋,你不听我的话又去IVF了?”
“是的,原谅我吧,阿门。”
“医生…他怎么说?”
“我换了一个医生,一切正常。还有,把耳朵低下来,”我小声说,“是双胞胎。”
“真的吗?”他一把搂住我,“天啊!这不是梦吧!”
“当然不是!”
就分娩的过程来说,除了需要注射一段时间的孕酮以及不时需要进行血液和B超检查之外,通过IVF怀孕和一般的怀孕并无很大区别。这其间我们的各种担心——担心我的健康、担心IVF引发的综合症、担心流产、担心胎儿异常——一切的担心在医疗数据都指向正常之后渐渐消失。像所有将要做父母的夫妇一样,我们进入了兴奋的待产期。
八周之后,我离开了IVF的专门诊所,被转入到一位普通的妇科医生手中。
“沥川,现在我是普通产妇了。”我激动地说,“我终于成了普通产妇!”
是啊,此时此刻,我什么也不想要,只想做个普通人,拥有普通人该有的一切。
我们很快知道那是一对女儿,给她们起名为安安和宁宁。
健康和幸福,这是我们对孩子此生的最大期望。
沥川和我一起去上了一门“如何第一次当父母”的课。这是政丅府资助的项目,我们和许多同样的夫妇在一起学习分娩的技巧和新生婴儿的常识,一起看分娩的录相。回家的路上我问沥川有何感想,沥川说:“嗯,过程相当血腥。”
“是的,我本来不害怕的,现在有些怕了。”
“或许你愿意考虑剖腹产?”他建议,“毕竟这是你的第一次,又是两个孩子。”
“我可以正常生产,要相信大自然的力量嘛!”
“那就——早点打麻药?要不你会像电视里的女人那样惨叫的。”
“不要麻醉。我姨妈说,麻醉有副作用,对胎儿不好,产妇恢复得慢。”
“小秋,自从IVF之后,你觉不觉自己变得很霸道?”
“哼,我霸道有资本呀!我成功啦!”
“那你能让我来开车不?这么大的肚子你也不嫌开车累得慌?”
“不累。我喜欢开车,这车大,开着也舒服。你老实坐着,好好休息。”
“真是变成女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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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i——”我气喘吁吁地看着他,胸口剧烈起伏,半天说不话。
我可是从第十八层楼上跑下来的呀!
沥川快步走到我面前,神情很惊讶:“出了什么事?你的头出血了。”
“哦?”我摸了摸额头,果然鼓出了一个大包。手上有一小道粘粘的血迹。
“别动,”他说,“让我看看是怎么回事。”
薄荷的气息打在我脸上,冰凉的指尖,在我的额头上摸来摸去。我的心以双倍的速度跳起来了。
“撞哪儿了?”
“撞墙上了。”
他的神情本来很严肃,忽然笑了:“撞墙上?为什么?” 一面说,一面从钱包里掏出一个薄薄的密封小袋,撕开,从里面拿出一团湿湿的棉花,“这个是用来清洁伤口的,会有一点痛。”
“噢!”我叫了一声,他的手一抖,棉花掉在地上。然后,他紧张地看着我:“很痛吗?”
其实…人家只是想让他再来一次嘛…
“有一点点…”
“那我轻点儿。”他又去掏钱包,拿出第二团棉花,给我擦干净了伤口,又找出一张创可贴,给我贴好。
沥川很会照顾自己,身上总是准备着创可贴。我认识他的时候就是这样。
然后,沥川想弯腰下去拾起掉在地上的棉花,我眼疾手快地捡起来,扔到垃圾桶里。
“撞得重不重?要不要去看医生?”他细长的手指,继续抚摸我的头顶,好像一位老僧在给我受戒,“别是轻微脑震荡。”
“没事儿。”我理了理头发,歪着脑袋看他:“几时回来的?”
“今天上午。”
沥川看上去很有些消瘦,脸色也是苍白的,真是病过一场的样子。
“你一个人回来的?”
“René也来了。 他最近在写一本关于中丅国古代建筑的书,要来北京查资料。而且这一年他本就来on sabbatical(大学年休).”
“René在大学里教书?”
“嗯。他是大学教授。”
“沥川,把头低下来,有样东西要送给你。”
我解开胸前的那个辟邪,给他戴上。那块玉温暖而光润,带着我的体温。
“这是什么?”他把玉拿到眼前,对着灯光观察,不解地看着我。
“辟邪。”我把玉塞进他的高领毛衣里,“知道吗?今年是你的灾年,带着这个辟辟邪吧。”
他笑了:“几时信起这个来了?”
“你不觉得你最近挺倒霉的吗?”
“嗯,有点。”
“告诉你吧,因为你被我克上啦!”
“克上了?”
“你属水,我属土。土克水嘛!”
他皱起了眉头:“这都什么年代了,你还信这个?”
“你信不?”
“压根儿不信。”
算了,既然不信就不要和他谈了。我自己小心点不要克到他就好了。
好不易见到了沥川,我才不肯走呢。便和他一起在台阶上站着。他不开口,我也不说话,我窘窘地而又锲而不舍地站在那儿。
过了一会儿,我终于问:“沥川,你没开车来吗?”
“没有。”他说,“我在等我的司机。”
“我有车,不如我送你回家吧。”我说,“你送了我那么多次,这回我送你,好不好?”
说这话时,我抬起头,双手抱胸,很期待又很警惕地瞪着他。
他沉吟着,半天不支声,显然在找理由拒绝。
目光锁住他的脸,我的期待一望无涯。
僵持了一会儿,他叹了一口气:“如果拒绝你,你会不会跳起来掐死我?”
“会的。”我用力点头,“真的会!”
“好吧。”
和往日不同的是,沥川今天柱着一对肘拐。以前他只有不戴假肢的时候才会用这种拐杖。他走得很慢,看上去不是很有力气。可他仍然穿着一丝不苟的西装,头发又硬又黑,可能刚洗了澡,还有点湿湿的,配着他那张瘦削而轮廓分明的脸,很酷,很神气。
停车场在大楼的后面。找到我的东风标致,我做了一个夸张的姿势:“Ta-Da! 这是我的新车!”
“哇,成了有车族,这么快!”沥川打量着我,微笑。
“有年终奖嘛,一次性花光。”
我拉开门,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介意我坐后座吗?”他用拐杖敲了敲自己的腿,“我需要比较大的空间。”
“当然不介意,想坐哪都行。”
大佛驾临,赶紧伺候。我将前面的座位往前移,给他空出更多的位置。
沥川钻进车内,然后,用手去拉那条不能动的腿。车子太小,他的腿卡在门上,我小心翼翼地帮他挪动,不敢用力,怕伤到他的腰部,一连试了好几个角度,才把腿塞进车里。然后我拉过安全带,给他扣上。
“谢谢。”他说,口气有点不自在,“我可以自己来。”
“不行,我得照顾你。”将他捆结实了,我拍了拍他的肩,“沥川同学,我得好好地照顾你!”
紧接着,沥川就发现了一个怪现象:“为什么车子里会有一棵树?”
“这样会有好的风水。”
“我不喜欢车里有树,”他说,“开起车来不安全。”
“我就喜欢有树!”
“把树扔了。”
“咣当!”半人多高的小树扔进了花坛。
回到车里我用毛巾擦手:“怎么样?今天我听话不?”
“小事听话有什么用?大事从来都不听。”
“什么大事不听了?”
“叫你move on——”
“又来了!”
我启动汽车,驶入一道长街。
“沥川,”我握着方向盘,从车镜里看他,“你哥放心你来中丅国吗?”
“有什么不放心的?我自己可以照顾自己。”
“还说照顾,看你瘦成什么了。”
“你一向能吃能喝的,怎么也瘦了呢?”
“嗯…不知道,最近比较忙吧。”
你害我的,好不好!!!我有相思病,好不好!沥川同学!!
我叹了一口气,继续问:“你住在哪里?”
“瑞士酒痁。东二环路,靠近工人体育场。”
“是港澳中心的那个瑞士酒店吗?”
“嗯。”
“从温州回来你一直住那里吗?”
“对。”
“为什么不住龙泽花园?”
龙泽花园的公寓是沥川专门为自己设计的,里面有全套的残障设施。
“我不住,那不是我房子。我已经送给你了。”
“我不要。”
“总之我不住,我就住宾馆,方便。”
“你钱多了烧的呀!住那宾馆一天要多少钱啊?赶紧搬回龙泽吧,赶紧!”
“不搬。”
“这样吧,难得你坐一趟我的车。我带着你到城外去兜兜风,怎么样?”
“行啊。”他居然不反对。
我大喜!至少可以和沥川在车上呆两个小时呢!
不过,他马上又说:“我有点困,先打个盹。” 说完就闭上了眼睛。
“没问题,沥川!”
我打开音乐,踩着油门向南开,开了一个小时,沥川一直不说话,闭着眼,好像睡着了。
途中好几次,我试图引他说话,他一个字也不答。透过车镜我看见他呼吸缓慢,睡得很熟。
沥川不让我开暖气,说暖气让他胸闷。初春的天气,车子里很冷。我大声对他说:“沥川你别这么睡着了行不行?车里这么冷,当心感冒了。”
他果然咳嗽了起来。
我赶紧把车停在路边。打开后箱,拿出一条毯子盖在他身上。
他仍然在睡,样子很疲倦。我拍了拍他的脸,把他弄醒:“沥川,你没事吧?现在不是睡觉时间,你怎么这么困呢?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他睁开一只眼,说:“…我在倒时差。”说完眼睛又闭上了。
哦,是的,我糊涂了。瑞士和北京相差六个小时。
我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困成这个样子,我还是早点送你回家吧。”
可是,我关上车门再次点火时,试了好几次也没点着。
不会吧,荒郊野外的,不会在这种时候熄火了吧?我跳下车,从后箱里拿出扳手和电筒,打开车盖,把里面看似有点松的镙丝全部拧了一遍。然后,再次打火,还是点不着。
我有点着急,可是,又有点高兴。
这车坏得也太及时了!最好彻底坏掉,这样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和沥川在一起,多呆几个小时。
夜凉如水。
我爬进后座,脱掉外套,挤到沥川的怀里,紧紧地抱着他,用我的体温为他取暖。毯子很厚,是我为了防止冬季意外熄火特意买的。我的脸紧紧贴着沥川的脸膛,听他在沉睡中轻而缓慢地呼吸。然后,我把他的手放在我的胸口上,在心里悄悄地说:“沥川,我的心在这里。”
过了大约半个小时,他的手动了动,摸了摸我的脸,问道:“怎么了?为什么不开车?出什么事了?”
“车坏掉了。点不着火。”
“冷吗?”他把我搂了搂,紧紧搂在怀里。滚烫的下巴戳着我的脸。我呼吸急促,面色如潮。
我轻轻地抚摸他的胸膛,手指在肌肤上游移。他移动了一下身子,想避开我。我却在他右侧的胸壁上摸到了一个圆圆的围棋子那么大的硬块。他迅速地捉住了我的手。
“沥川,那是什么?”我心头疑团渐起。那东西十分坚硬,绝不是肿块,而像是某种移植入体内的异物。
“病人身上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