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且不和你计较。”我说,心底暗暗欢喜,原来以后还有一起吃饭的机会。

他送我到寝室楼下,等我去取游泳衣。寝室里的派对也正如火如荼地进行中。我匆匆向宁安安打了一个招呼,冯静儿低声过来问:“晚上去跳舞吗?我们都去。男士买的票。你不去,修岳就落单了。”

“我有事。”

“王同学呢?他来不来陪你?”

“不来…我们甚至都谈不上是朋友,只是认识而已。”我再次更正。

“说句话你别难受,到时候伤心了,别怪我没提醒你,”她说,语气淡淡的:“别陷得太深。你们俩个,不可能。”

我没问她为什么。提着我的书包就下楼了。

沥川还在楼下等着我。我们一起往前走,地上有人扔桔子皮,我差点滑一交,被他及时拉住:“小心。”

“我走路老是不看地。”我说。

“我倒是经常看地,我替你看着。”他说,“不过,你得一直牵着我的手才成。”

说完这话,他顺理成章地握住我的手,好像要时时照顾我,以防止摔倒的样子。

“今天我找了个近的位置停车,不用走到校门口。”他指着不远处的一幢红色的小楼。

我看着他,哑然。

“怎么了?”

“你把车停在那儿了?”

“嗯。有什么不对吗?那里的停车场又大又空。”

“死定了,那是校长办公室,三个校长的车都停在那里。”我说,“你慢慢走,我先去侦查一下,看你的车被拖走了没有。”

“你去,我在这里歇一会儿。”

学校是园林式设计,到处都有椅子。他找到一个木椅坐下来,脸有些发白。

他是高位截肢,带着假肢走了这么远,怎能不辛苦。我没有离开他,陪他坐下来,从包里找出一瓶矿泉水:“要不要喝水?”

他摇头。

坐了片刻,又站起来继续走。正在这当儿,我们看见一辆黑色的奔驰驶过来。等我们一起走到停车场,那辆奔驰也驶进了停车场。我一眼看见沥川的车,然后我用力拧他的手。

“又怎么了?”

“沥川同学,你停车也不找个好地方。你停的是校长的车位。”

“那个位子应当是残障车位吧。”他说。

“这不是美国,同学。”

那辆奔驰车在我们面前停下来,似乎等着我们把车开走,把车位空出来。

我小声说:“沥川,快上车,我们快走。”

来不及了。车门打开了,一个银发老者走出来,手里提着一个公文包。

“他是刘校长。”我的手在发抖。

“他是校长,又不是鬼,你怕什么?”沥川牵着我的手,向老者微笑:“刘校长,您好!”

我彻底无语。

“你好,你是——”

“王沥川。这位是我的表妹,谢小秋。大学一年级。”

我红着脸,说:“刘校长,您好。”

“小同学,你找我有事吗?”刘校长和气地握了握沥川的手,又握了握我的手。

我无语,用力掐沥川的手心。

“是这样。小秋初来乍到,对学校的生活还没有完全适应。她认为我们大学的设施、制度还有不够完备地方,想向您提点建议。”沥川侃侃而谈,完全不理会我。

沥川老兄呀,您这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呢!

“哦,我们很重视低年级学生对学校的意见,谢同学,你愿意到我办公室里来详谈吗?”

“这个…她比较紧张,还是就在这里谈吧。谢同学,你和校长谈,我去车子倒出来。对不起,刘校长,我只是临时停车。”

“不着急倒车,这里有多余的车位,我的司机会把车停好的。”校长从容道来,非常有风度。

我心跳三百,结结巴巴:“校长,我认为女生宿舍给水时间…太短。一天只来三次水,根本不够用。听说学校这样做是为了争当节水先进。”

“我们正在讨论这个问题。相信下个月就会有新的举措。”

“我是从偏远地区来上学的,学校食堂的就餐标准太高。饭菜价格太贵。我们负担不起。”

“嗯,”校长说,“你这表哥看上去很有钱,让他资助你一点。你努力学习争取奖学金。”

“为了承担日常开销,我们困难学生必须打工,没有时间学习。所以也拿不到奖学金。我认为…我认为…学校奖学金的体制有问题。”我豁出去了,奶奶的。

“体制有问题?”校长眯起了眼睛。

“奖学金应当分成两类,一类是助学金,是帮助生活困难的学生学习的。再一类才是奖学金,全凭竞争,以分数定高下。”

“学校一直有助学金发给困难同学。你从没申请吗?”

“我父亲是乡镇教师,收入很少。他是上海的大学生,年轻时响应党的号召,放弃城市生活,主动支边去了云南。可他的孩子长大了来北京读书,还要打工挣生活费,您不觉得这有点不公平吗?”我越说越振振有辞。

“同学,你是哪个系的?”校长问。

“英文系。”

“那你用英文写个proposal吧。你写,我们开会讨论。讨论的结果我通知你。”校长的脸一直微笑:“我还有一个会,先告辞了。”

校长走了,沥川站在车门边,抱着胳膊看着我,浅笑。

我咬牙切齿:“王沥川,看我我怎么收拾你!”

“你看,你不是说得很好吗?这就叫好苗子,给一点阳光就发芽。”他继续打趣。

“那个proposal,我根本不会写。”

“你写好,我帮你改。我只改措辞,你自己修正语法错误。”

“你会写?”

“我经常写。我们搞建筑的,投标的时候要写标书。格式差不多。”

“我觉得,中文不是你的母语。”我打击他。

“我中文说得不好吗?”

“那倒不是。你不会用筷子。”

“我怎么不会用筷子?我在国外就爱吃寿司,总用筷子。”

“偶尔用和常年用,有本质的区别。”

“什么本质区别?”

“这区别就在吃鱼上。不可以一端上来就用筷子剁成两半。应当吃完一面,翻一个身,再吃一面。”

“幸好每次宴会我都不吃全鱼,只吃鱼块,嫌麻烦。下次你教我。”

“你请客才行。”

“没问题。”

8

我们回到龙泽花园。早上走得匆忙,我没认真打量这幢大厦,从车上看,它的形状果然在四周黯然规则、充满民族风格的大楼中鹤立鸡群。它像一只开屏的孔雀,又像一朵怒放的荷花,如此飞扬拔扈的想像力,真的出自他之手?

大厦内部金碧辉煌,水晶吊灯、壁画、喷泉、四面环绕着棕榈树。往来人等衣冠楚楚,几位衣着时髦的少妇,手里抱着穿着花衣、打着蝴蝶结的小狗,在大厅一角的沙发里闲聊。刺眼的珠宝,刺眼的朱唇,刺眼的华贵。

我又看见了早上的那个保安,他仍用似笑非笑的眼神打量我。沥川说大厦结构复杂,他必须拉着我的手,以防迷路。保安见到沥川,快步走过来,神态恭敬近乎谄媚:“王先生。”

沥川停步,等他说话。

“您的助理苏先生来找过您。”

“哦,我把手机关掉了。”他拿起手机,对我说:“抱歉,我需要打个电话,可以吗?”

这么客气啊,我连忙说:“请便。”

怕打扰他谈话,我打算避开。他一把拉住我。

—— 是我,沥川。

—— 我还差最后两张图。Deadline(译:截止期)不是下月十五号吗?

—— 提前?什么提前?Deadline 就是deadline,不可以提前。除非他们多付钱。

—— 多付多少?我不知道,你找预算部的人去算。算了明天告诉我。

—— 晚上有会?什么时候说的?哦…对,例会,我忘记了。

他看手表。

—— 人都来了?

—— 请他们回去。我不大舒服,来不了。

他收线。刚要把电话放回口袋,手机又响了。

他看了看ID,打开电话:

——哥。

——挺好的。

——没事。

——安排不过来,再等两个月吧。你二月份在哪里?

——我有可能去苏黎世,行程让秘书通知你。

——已经收到了,谢谢。

——我在睡觉,还没起床,昨晚熬夜了。

——再见。

通话时间,三十秒。他收线,歉意地看着我。

“每天总是这么忙吗?”我问。

“不是天天忙。”他说,“现在我们可以去游泳了。”

我们一起上楼,换了游泳衣。他穿一件黑色的游泳裤,露出紧绷的小腹和煅炼良好的胸肌。我们一人披一件浴袍,坐电梯到三楼。

游泳池共有两层。三楼的这层只有一池碧水,空无一人。我凭栏下望,二楼的泳池更大,附带一个小型的儿童水上乐园,但也只有不到十个人在水中玩耍。

“浪费资源啊,”我说,“这里游泳的人这么少。”

“你确信你会游泳,不会淹死?”看我赤着脚,大大咧咧地站在水道旁边,他忽然问。

“不会。”

“你知道,我认识一个人,也说他会游泳,然后,他当着我的面往下跳,一秒钟后就大喊救命。”他打量我,“我只好跳下去把他捞起来。”

“如果你跳下去喊救命,我也会救你。”我扬起头,挑衅。

“那么,你的意思是,我可以完全放心你在水中活动,不必时时陪伴左右。”

“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吧。”

“四百米自由泳地区冠军谢同学,”他扔下浴袍,“我们比比看,怎么样?”

“好啊。” 我接过他的双拐,把它们放在池边。

“南池高中,”他指着我泳衣上的白字,“就是你的中学?”

“是啊。怎么样,名字很好听吧。我们高中的门口有一条大街,叫西门大街。南池、西门,多么古色古香的名字!”

“什么时候你回老家,我也跟着去看看你的高中吧。”他脱口而出。这人有时候说话,傻得像一年纪学生。

我站在他面前,伸手摸摸他的后脑勺:“好了,沥川同学,怀旧找你自己的老家,别借我们云南的地盘意淫。”

“那个男生说,你们云南人吃过桥米线?”

“嗯。”

“什么是过桥米线?”

“我们滇南有个蒙自县,也就是以前西南联大的所在。传说有个秀才考试,把自己关在一个岛中读书。他的妻子怕他吃冷饭,便发明了这种热汤米粉,每次送给他时,要经过一个小桥。后来秀才中了举,便说是米粉的功劳,就把这种汤粉,叫作过桥米线。”

“等会儿游完泳,我们就去吃过桥米线,好吗?北京城里一定有,对不对?”

“云南菜馆都会有吧。就是不知道在哪里。”我也挺想念米线的。

“好办,我上网去找,一秒钟就能找到。”他说,“我站累了,得跳水了。”

我们同时跳水。

我奋力向前,游得飞快,却能感觉到他在我的身边。他一直在我身边,我怎么也超不过他。到了最后三十米的时候,他不见了。等我游到终点,一抬头,却发现他坐在泳池边上,看着我笑。

“今天吃得太多了,身体沉,游不快。今晚的饭,你什么都没吃,都是我替你吃的。”我狡辩。

“不服气,是不是。”他把我拉上来。

“不服气。”

“再来四百米?”

“再来。”

我们又同时跳下水。这一次,他很快就把我甩到后面,一路领先,只到最后。我冲刺时,一头撞在他的胸口上。

“噢!”我叫了一声。

“又不是正式比赛,不要游那么猛,”他要把我从水里拎起来,“我不挡着你,你就撞墙上了。”

我把他拉下水:“不行,再来一次。”

“不来了,再来一次还是你输。”他说,“小姐,面对现实就可以了。”

“No way.(译:没门儿。)”

“要不你先游十米,我来追你?”

“想羞辱我?”

“不敢。”

我们同时出发,他仍然一路领先。仍然比我快好几秒钟。

最后,他拉我上来,心平气和地看着我坐在池边喘气:“要喝水吗?”

我摇头。

“那边有躺椅,实在累了,可以躺下来休息。”他指着水池对面的一排太阳椅。

“奇怪,今天怎么没有别人游泳?”我看了看四周。

“别人都在下面那层。”不用说,他设计了这幢大楼,对大楼的某些设施拥有特权。

“太好了。”我说。

“什么太好了?”

“我得趁机收拾你。谁叫你让我在校长面前出洋相来着?”我跳起来,把他推到水中,在水里拧他的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