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七道:“都已预备好了,皇上这便出发吗?”

从皇后可浅媚去世第二年开始,大周皇帝似爱上了荆山,几乎每年的暮春和隆冬季节都会微服前去呆上数日,却不再是打猎。

很多时候,他只是竟宵坐于山顶,从日落枯坐到日出。

那么冷的风,那么长的夜,他恬然安静地倚着山石坐着,仿佛在等着什么,又仿佛什么也没再等。

荼蘼花开的岁月里,他在他的江山无限里默数流年,静静地啜饮自己一手酿成的孤单无边。

唐天霄定定神,望向窗外,“什么时辰了?峰儿在哪里?”

靳七答道:“还未到丑时呢,太子殿下应该还在乾元殿见那些大臣吧!”

这几年唐天霄越发倦于朝政,加之思念可浅媚,风疾不时发作,眼看太子唐千峰机敏慧黠,只将朝政交给他,自己常年在怡清宫内静养。此时他要出宫,便记起又有许多日子不曾过问朝政,说道:“不如我们悄悄过去看看他吧!到底年轻,那些重臣哪个不是八面玲珑的心思,别叫人欺负了他去。”

靳七忙应了,心里却想,太子唐千峰么,分明大有乃母之风。不去欺负别人就好了,又怎会给别人欺负了去?

走到怡清宫宫门前,他忽顿住身,打量着四周,问道:“我们这院里种了荼蘼么?怎的宫内俱是荼蘼清香,出了宫却闻不着了?”

“荼蘼?没种吧?不过这会儿,荼蘼也该开花了。”

靳七奔回院内,嗅了又嗅,委实闻不出什么来,也不敢说,只道:“晚点奴婢问问,或许有宫女在院里撒了荼蘼所制的香露也说不定。”

“哦!”

唐天霄有些失望,默然望着那黑底飞金的“怡清宫”三字,恍惚又回到了那一年,那一月,那一日。

月光如水,那不识好歹的女子在墙内恨恨地怒斥:“若再来吵我,我要养两条大狼狗,开门放狗!”

他在墙外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从从容容地应对:“我是真龙天子,并不在意一飞冲天!”

争吵声中,他自墙头一跃而下,凤眸斜飞,乌瞳含情,微笑着扑向他唯一冀望的幸福……

他轻笑,却惨淡。

风卷流光散。

那些快乐,如指间流砂,天际残云,一去不复回返。

怡清宫距离乾元殿并不远,转瞬即至。

他止了值卫通报,只带了靳七缓缓走进去,立在正殿窗下听里面的动静。

只听有大臣在奏道:“太子殿下,丁相家的公子抢了民女不假,不过丁相功在社稷,向来侍君谨慎;何况这民女出身微贱,藉由丁相一家人平步青云,未必不是幸事。丁公子虽是荒唐,想是丁相政务缠身,才疏于教导。谏议御史以此参奏当朝丞相,未免小题大做了。”

清朗的少年笑着回答:“哦?那么,以你之见,又当如何呢?”

“依微臣看,令丁相将丁公子重重责罚一顿,从此严加管束也就罢了。”

“那可不成。丁相乃本朝股肱重臣,政务缠身,若是把精力移到管束儿子上去,谁来为孤分忧?”

“这……”

“对了,听说那民女父亲是个落第秀才,颇是吟得几首好诗,想来也是闲得很,既然丁相无暇教导爱子,不如就把丁公子入赘到民女家中,由那秀才慢慢教导吧!”

“啊,殿下,这万万不可。丁公子已经娶过妻,怎可再入赘别家?”

“那简单,让丁公子写张休书,孤为少夫人另外指门好亲事便是。”

“他的少夫人……闻说甚是贞德。丁公子虽荒唐了些,他夫人却曾说道,生是丁家人,死是丁家鬼。”

“要是丁家人么,也简单,把少夫人直接指给丁相,也正好可慰丁相政务缠身之苦。”

“……”

少年的声音已冷了下来:“这事便这么办吧!传孤的话,要么把丁公子入赘民家,让他人代为管束;要么让丁相辞了丞相之位,免得政务缠身,累他子孙不肖,祸害我大周子民!”

“……”

好久,只听里面几名大臣低声道:“殿下英明!”

大臣们鱼贯而出时,已见到立在丹墀前的唐天霄,唬得忙又跪倒在地。

唐天霄淡淡道:“都平身吧!若有哪位再政务缠身,连儿孙都约束不住的,可以自行请辞回老家看孩子。愈是高官,愈当做众人表率,还敢来求情,是欺朕身子倦怠,管不着你们,还是欺朕的太子年少?”

唐千峰在内听得父亲说话,忙走出来相迎,笑道:“父皇别气坏了身体,他们哪里在为丁相求情?不过是儿臣闲得无聊,找他们过来聊聊家常而已,并无甚大事。”

他此话不仅是怕父亲动怒伤了身体,还维护了一众大臣免受唐天霄训斥,却也算得心思玲珑了。

见他言行处事得体,唐天霄心中甚慰,遂携了他的手走入殿内。

待唐天霄坐定,唐千峰亲自从宫女手中接了茶盏奉上,笑道:“这天气一和暖,父皇气色似也要好了许多。若再开怀些,那风疾估计也会慢慢除了根。”

唐天霄轻叹道:“若你再大些,朕便在山间隐居着,每日晒着太阳,吹着玉笙,静静地看那花开花落,不再有那些愁烦之事,自然便好了。”

可没有了愁烦之事,不是一样还有相思之情?

让他时时风疾发作的,不是那些朝廷的纷繁政事,而是可浅媚十余年不曾磨灭的如花容颜。

只怕唐天霄因方才之事心情不悦,唐千峰也便绞尽脑汁找些趣事来讲给父亲听,倒也说得眉飞色舞。

他的身材颀长,酷肖其父;容貌却承继了可浅媚的精致,举止间的俊逸潇洒,比少年时的唐天霄更胜几分。

提起隐居,唐天霄又忆及往年与可浅媚于荆山相偎相依共度的时光,一时眩晕着,也听不太清唐千峰都在说些什么,只是模糊间又似见到那个明媚无双的女子在跟前美眸流盼,格格的笑语没完没了地盈于耳边。

他轻轻道:“浅媚,你真的闹得很。”

唐千峰的身体僵住,小心问道:“父皇,你说什么?”

唐天霄恍然大悟,看一眼殿前满目的春光韶秀,说道:“没什么。只是觉得,如今这天下,还算得上清平。”

唐千峰笑道:“父皇少年时便一统江山,天下无不臣服,如今连北赫也称臣纳贡,这大周疆域,已经远超历代帝王。别说父皇,就是儿臣闲了,都想四处走走,好好游赏游赏这如画江山。”

“如画江山……”

他不知是自问,还是问着自己的爱子:“可为何……这般无限宽广的江山,填不满一个人的心?”

唐千峰怔了怔。

而唐天霄的目光更见缥缈,遥望着远远的天际。

流云悠然,来去无踪。

江山再大,却留不住悄然逝去的那一抹风光。

番外:花开荼蘼,且醉春梦酣(下)

唐天霄再次来到了荆山。

在山顶倚着山石坐着,膝上放一把七弦琴,安静地弹着曲子。

从《恋香衾》,到《相见欢》,到《蝶恋花》,都是欢快跳脱的曲调,都是可浅媚爱听的。

他穿的是浅黄色的衣袍,是他出宫是惯常的颜色,也是可浅媚离世时他衣着的颜色。

他和她在荆山定情,在荆山生死相依,又在荆山被无常的命运作弄,天人永隔。

若她未曾喝那孟婆汤,若她尚有一缕幽魂,若她也和他一样对心上人魂牵梦萦,或许会循声找来,或许会凭藉记忆里他的衣着轻易地在月色里将他认出。

他尚未老去,但他已渐渐失去年轻时的风流潇洒和意气风发,他担心可浅媚不再认得眼前这个沉稳内敛甚至沉默寡言的唐天霄。

长夜漫漫而过,天边渐露一线清光。

他还是没有等到她,只等到了日出。

他又将一个人看日出;而她根本没能有机会看一眼荆山的日出。

他叹息,放下七弦琴,站起来舒展了下手脚,取过山石上的那根鲨皮长鞭。

这是他做给她的长鞭,她极是喜爱,可怀孕逃出后并没能把它带走。

若她魂魄有知,应该也会对这鞭子恋恋不已。

鞭子刚入手,山边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女子惨叫,唐天霄一惊,忙转头看时,正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正自峰顶往下跌落。

无暇细想,他已跃身过去,一手抓住一棵老树,一手甩出长鞭,飞快将那身影卷住,迅速拖上山来。

一阵熟悉的清甜气息扑过,那身影已经落地,竟是一个十五六岁的翠衣少女,正惊魂未定地向后退着,问道:“你是那个皇帝吗?”

唐天霄一怔。

他不喜有人打扰,从人尽留于山腰。

以他的身份,自然会有人阻止游人上山。

此时不仅冒撞跑上来一名女子,还一开口便道出他的身份,着实诡异得很。

那少女见他不答话,愈加害怕,一边胡乱解着缠于腰间的鞭子,一边叫嚷道:“你真的是那个上吊死去的南朝皇帝吗?喂,冤有头,债有主,你有什么冤屈,找害你的人去,别找我呀!”

唐天霄才晓得他居然被当作那个吊死在荆山的南朝皇帝鬼魂了,有些啼笑皆非。

想及当日的可浅媚也极怕鬼魂的,他便收了鞭子,温和道:“我不是鬼,我是看日出的游人。”

少女闻言,细细打量他片刻,又走上前来,摸了摸他的下颔,才欢喜地笑了起来,“果然不是鬼。听说鬼是没有下巴的!”

她的手很软,抚着唐天霄肌.肤时有着似曾相识的触觉。

他皱眉,问道:“你又是什么人?天没亮就一个人跑山上来,不怕真撞着鬼吗?”

少女答道:“我也上山看日出。哥哥们欺负我,说好带我来,一转头就反悔了,还吓唬我说山上有吊死鬼皇帝,我恼得很,偏要一个人上来。”

发现他不是鬼,少女便胆大起来,甚至提过他的鞭子来对着晨光细细看了一回,一脸的艳羡。

唐天霄收起鞭子,置于七弦琴畔,说道:“既看日出,你便看吧,待看完了,我让人送你下山。小女孩儿家,别在山里乱跑。”

少女应了,遂在唐天霄身侧坐了,抱着膝向东方看了片刻,忽转向唐天霄,问道:“我以前是不是见过你?”

唐天霄怔了怔,转头细看这少女时,生得竟十分俏丽,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极是灵活,正微带疑惑地望向他。

他虽不在女色上留心,但这几年多在宫中静养,少见外客,确定自己并没见过这少女。只是这少女笑语晏晏,的确让他有种亲近感。

并且,哪里来的淡淡荼蘼清香?

一丝丝,一缕缕,直沁肺腑,异样的熟稔感让他阵阵神思飘忽。

那少女听不到他回答,很是有些失望,嘀咕道:“你这人真是无趣,怎么跟个木头似的?刚才听到的琴声真是你弹的吗?听着倒还好听,人却这般无趣!”

唐天霄第一次听人说他无趣,苦笑道:“嗯,或许……我老了吧?”

少女将他一打量,说道:“你一点也不老呀,只是闷了点。对了,我以前一定没见过你,这么好看的男人,我见过一定不会记不起来。”

隔了十六年,他再次听一名女子称赞他生得好看,心头却闷疼得更厉害了。

恍惚间,周围仿佛忽然间明亮了,接着翠袖一闪,却是那少女跳了起来,一路往山下奔去,一路说道:“原来日出就是这样子的,也无甚希奇,我得快快赶回家去,别让爹娘发现我半夜偷偷出门才好……”

唐天霄愕然站起身时,那少女却已跑得不见踪影。

这风风火火的模样,同样似曾相识。

抬眼时,那红彤彤的太阳,却不知在什么时候升起了。

一不小心,便是错过。

他对着那红日出了片刻神,便收拾东西,预备下山。

这时,他忽然发现一件事。

他的长鞭,不见了。

同样消失的,是那淡淡的荼蘼清香。

那分明就是十六年前曾让他神魂颠倒的清甜体息。

 

唐天霄还记得那少女摸着鞭子时艳羡的表情,但从没想过有人敢在他跟前施展妙手空空的绝技,还是这样妍丽的一个十五六岁少女。

但他不认为这样一位出挑的小美人能在天子脚下逃得过他的耳目。

那个少女的画像很快自天子手中绘出,并飞快传了下去。

一天后,他尚在荆山,便有回报的资料传来。

他在看到那少女名字的那一刻便屏住了呼吸。

雨眉,苏雨眉,父亲是曾跟随唐天霄西征的武将,三个哥哥都在兵部任职。

她那老父亲带苏雨眉隐居的地方竟然是——玉簪湖!

雨眉,雨眉,当初,是谁在隐居是用过这名字?

天霄的霄劈去一半是雨,浅媚的媚劈去一半是眉,雨眉。

临山镇,可浅媚告诉所有人,她叫雨眉,张雨眉。

唐天霄忽然间便哽咽。

是她找来了吗?

喝过孟婆汤,历尽生死劫,敲开轮回门,她居然还能懵懵懂懂,一头撞到了他的跟前?

是她找来了吗?

陪他看他们一直想看的日出,听他弹给她听的琴,带走他送她的鞭子……

他果然是个无趣的木头!

从人惊诧的目光中,唐天霄冲出了门,跳上了马,一头冲了出去。

 

玉簪湖边,翠衣少女正带了两个小侍女在岸边兴高采烈地踢着毽子。

她也会些武功,踢得很是熟练,无数花样层出不穷,喜得侍女一边看着,一边连连拍手叫好。

阳光明媚,绿影婆娑,湖水清明如镜。

仿佛又在一霎那间,时光忽然倒流。

那时,胸怀大志意气风发的他初遇机灵敏慧身手高超的她。

她活泼好动,眉目间尽是不羁和挑衅;他一脚过去,七彩的毽子飞入她的鬓发,巍巍颤动如七彩翠翘。

都已事过境迁了吗?

那么,那段被碌碌尘世和生死轮回湮没的爱情呢?

他走了过去。

少女猛一抬眼,看到他出现,立刻把手摸向扣在腰间的鞭子,脸都羞得红了,脚下不由一歪,毽子已经偏了。

唐天霄一个箭步上前,已把那毽子接住,踢得两下,向她笑笑:“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