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天霄定睛看时,已见那山丘上兵马密布,俱是周军服饰,愈是疑心,急喝问道:“成安侯呢?”

军士认出是当今大周天子亲至,慌忙见礼时,唐天霄已跃下了马,飞快奔上山道。

山腰处,有一座朝南的别院犹亮着灯,却是临江而建的屋子,可远远看到南方重山叠岭倒映江中的景象,想来便是鉴峰小筑。

唐天霄一路疾奔,径冲入那间门户大敞的院落时,一眼便看到了唐天祺。

他正惊惶在灯下来回踱步,不断地擦着满额的汗水,脸上气色不成气色,竟似受了极大的惊吓,连唐天霄冲到近前都没能察觉。

唐天霄高唤道:“天祺!”

唐天祺恍然大悟,忙上前见礼道:“皇上,你……你怎么才来……”

唐天霄拉起他,只觉他掌心都是汗水,急问道:“浅媚呢?”

“走了。”

“走……走了?”

唐天祺神色略定,指向山下道:“刚刚……庄碧岚带她走了。”

就在刚刚惊雷般卷走的那支骑兵中吗?

这一回,轮到了唐天霄煞白了脸,气色不成气色了。

他吼道:“你让他从眼皮子底下带走她?你是死人?你这群部属全是死人?”

唐天祺刚要解释,里屋忽然传来咿呀呀的婴儿啼哭,稚嫩柔弱的小小声线,顷刻将唐天霄所有的怒火当头化去,连心都似随着那声音软软地化开了一般。

他的脚也有点发软,像踩在云雾中一般,飞快地奔了进去。

屋里满是刺鼻的血腥味,四五盏高烧的烛火下,屋中的景象触目惊心。

拉开的帷幄后,仿佛四处是血。

沾满血的衣裙,浸透血的棉絮,带血的剪刀,盛满血水的木盆,以及床榻上染着大团大团鲜血的枕席和衾被。

桌上的半旧竹篮里,却铺着干干净净的素白衣衫,盛着一个小小的婴儿,有一声没一声地咿呀哭着,细细的嗓门,听着倒似在唱歌一般。

屋中的两个稳婆跪倒在地。

唐天霄视若无睹,怕惊着婴儿般蹑着手脚,悄悄走过去,小心地将他抱到腕间。

那么轻,那么软,柔弱稚嫩得仿佛禁不起他轻轻一碰。

但他到底忍不住,轻轻地触了触那红红皱皱的小脸蛋。

婴儿若无其事地张开嘴,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继续“咿呀”一声,不知是啼哭还是唱歌。

他的嘴巴小小的,鼻子也依稀见得可浅媚那种细致挺直的轮廓,眼睛已经睁了一线,却明显是酷肖唐天霄的凤眸。

而漫不经心地啼哭时,那种懒洋洋的腔调,已与可浅媚素常的懒散绝无二致。

唐天祺走近,也怕惊动孩子一般,压低了嗓门道:“皇上,是个小皇子。亥时刚刚出世,总算还健康。”

亥时……

从前一晚腹痛被劫,到这晚的亥时孩子出世,岂不是整整一天一夜?

唐天霄嘴唇颤动了好一会儿,才算挤出了几个字眼:“那……她……她……”

唐天祺垂下头,低声道:“是难产。那些人发现情况不对,才向庄碧岚求救。庄碧岚带了军中最好的大夫赶过来,折腾到夜间才算生下来。但……但是三妹大出血,怎么都止不住,一直在出血……”

唐天霄身体发冷,“她……大出血!你还让庄碧岚带她走?”

“我……我也没办法……”

唐天祺眼圈发红,“我来的时候只想着三妹可能会产后体虚,带了最好的百年老参过来,准备逼庄碧岚交出她们母子后好好帮她调理。谁知庄碧岚根本不和我打,让出了半边山道,请我带兵上山。我哪晓得三妹会难产!因为怕庄碧岚动手脚,我和他都呆在了这屋子里,隔了帷幄听里面的动静。”

他指着那竹篮道:“我们都没经历过这些,怕这里的东西不干净,这竹篮是庄碧岚亲手用滚水烫过的,里面垫的衣服也是庄碧岚自己身上的,包孩子的衣物则是我的。我以为没事了,正想着先把孩子抱走,再动手抢三妹时,那边稳婆就说三妹大出血了。庄碧岚好像早就知道三妹可能会大出血,他有带药过来,可怎么也止不住,就提出让他带三妹走。”

唐天霄手足无力,却将自己的孩子往怀中搂得越发得紧。

他盯着唐天祺恨恨道:“你怎可让他带她走?既然止不住,应该快找大夫,怎能让他带她走?她如何经得起沿路颠簸?”

唐天祺叹道:“听庄碧岚说,三妹怀孕前后屡屡伤病,肝气郁结,血液里有了某种罕见的疾病征兆。李明瑗身边有塞外带回的神医早在正月里便已发现了这种病症,这些日子一直在为她用药调理。如果她能在较短时间内顺利产下婴儿,本可无恙;谁知意外频生,竟在这样的状况下生产,于是……”

婴儿在父亲绷紧了肌肤的臂腕上似睡得不舒服,呀呀的哭声大了些,节奏也频繁了许多,却依然像是在唱歌,并看不到眼泪。

唐天霄摸着他尚有些湿润的软软黑发,压抑着满心的愤恨,放缓了声音道:“意外?可浅媚敢在这时候诱朕前来,多半不知道这事吧?或许对她真是件意外!但李明瑗在她产期临近时一手策划了这场刺杀,又怎会想不到她会出事?”

唐天祺沉默片刻,答道:“庄碧岚并不知道李明瑗在策划这场刺杀。据他推测,皇上拖延战事,却利用李明瑗隐瞒卡那提的死在北赫施行反间计,成功策动宫变,让左相和北赫王联手夺了李太后的权。而李明瑗手下最精英的那部分兵马依然是北赫人,却没有了北赫的支持,处境开始艰难,正好此时皇上离开瑞都,他自是要抓住机会冒险展开行动。”

“若是一击成功,大周混乱,他趁机占据江南的机会自是大了很多。可惜他失败了,连三妹也给他害了……庄碧岚刚给三妹服了好多颗止血培元的药丸,现在就是要带着她去找那位塞外神医。李明瑗想到过三妹可能出问题,所以从春天时就开始叫那神医准备治她病的药物,只要三妹能及时赶到,及时止了血,就能得救。”

“得救,得救……”

唐天霄将自己面颊靠住婴儿小小的脑袋,眸中氤氲一片,尽是腾腾的水汽。

“她这般害朕,若她死了,朕应该庆幸少了个致命的祸害才对。为何朕也只盼她能好好活下来?”

不但盼她好好活下来,而且盼她好好回到自己身边。

可惜她终是不肯,她终是选择了弃他而去。

他抱着他们的孩子,疲倦地叹息:“朕已用尽所有对她好,她却只记得那些仇恨,只报以无情二字!”

小家伙却哭得累了,或者说是唱歌唱得累了,却闭上眼睛憨憨地睡着了。

他却终究不甘心,又问唐天祺:“她……她临走时有没有说什么?”

唐天祺哆嗦了下,苦笑道:“她还能说什么呀?孩子没生出来前我还听到她呻.吟了一声两声;等生下孩子后我就没听她发出过一点声音,就看到稳婆往外扔着满是鲜血的棉絮和衣物,一团接一团,一件接一件,把我和庄碧岚脸都看白了。庄碧岚和我商议要把她带走时,她的神智已经不大清醒了……战场上杀人,一刀接一刀,取一个人性命这样简单……可想救下一个人的性命,竟这么难!”

听得可浅媚自始至终不曾提起过自己,甚至连句话都不曾留给自己,唐天霄更是灰心,勉强勾了勾唇角,低低道:“她总不记得朕,朕又何必总惦记着她?”

唐天祺无从回答,只道:“大约是喊得太久,没力气再说什么了吧!”

他转头向跪在一旁的稳婆问道:“我来之前,那位……小娘子是不是已经哭喊了很久了?”

稳婆答道:“哭喊?没有,没有。说来这位小娘子奇怪,我们再三说,若是痛得厉害,可以哭出来,大声喊出来,说不准一用力,孩子就出来了。可她并不听我们的,一直咬着牙忍着,把嘴唇咬得全是血,实在受不住时,才会呻吟一声两声。等阵痛过去,稍微缓些的时候,我们拿蜂蜜水和参片给她,她一边吃,一边就呆呆地望着帐顶,一颗接着一颗地掉眼泪,可还是不说话。”

另一个稳婆忽然插口道:“谁说不说话呢,几次痛极了,我明明听到她说话了。”

唐天祺问道:“她说什么了?”

稳婆道:“也……也没说什么,每次都就一个字,好像吐到一半,又咽了下去,然后眼泪就大颗大颗地掉。”

唐天祺问道:“什么字?”

两个稳婆一齐答道:

“天……”

“天……”

天……

天……霄!

唐天霄再也克制不住,身体一晃,人已坐倒在地,氤氲的水汽凝作水滴。

然后,大颗大颗地,掉下来。

唐天祺只怕他抱不稳婴儿,慌忙抱过婴儿,递给稳婆。

稳婆接过婴儿,忽道:“对了,那小娘子出血出得厉害,我怕她撑不住,把孩子抱过去给她看,劝她振作些,她好像写了什么东西,塞在了孩子衣服里。”

唐天祺忙道:“什么东西?”

稳婆忙去解包着婴儿的衣物时,已有一方丝帕掉落地上。

唐天霄颤着手指捡起。

洁白的丝帕上若有湿痕,更有鲜血蜿蜒,气息很不连贯地书写的三个字。

“唐千峰。”

唐千峰,千峰。

是谁一脸明媚的笑容,搬着他的脖子亲吻着他,无赖地和他撒娇?

是谁吃吃笑着往他的怀里钻,一声声地唤他:“天霄,天霄……我喜欢唐天霄,喜欢极了!”

是谁歪了头,掰着手指,有来有去地和他商议:“生一对儿女够不够呢?要不要生很多很多的儿女?第一个男孩叫峰儿,第一个女孩叫湖儿……”

峰儿,千峰。

她是打算和他生很多很多个峰儿吗?

她是想说,他们距离得太远,如同隔了许许多多无法逾越的高峰吗?

或者,她是在说,她想和他生很多个峰儿,可她想牵住他的手时,他们间已隔了千山万水吗?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我想和你共度一生,和你誓相白首,携手同老。可惜我们分离了,有生之年再见不到你;可惜我们疏远了,无法再实现我们的誓约。

年轻的帝王再也无法忍耐,踉跄着奔了出去,站在山坡上,对着近处翻涌的河流,对着远处高缈的山峰,高声呼唤。

他一声声地呼喊着她的名字。

“浅媚!浅媚!浅媚……”

回应他的,除了他自己悲怆的回声,就是漫无边际的黑夜。

这黑夜,为何如此漫长,漫长得看不到尽头……

战争还在继续。

伴随着战争着,是大周北赫内朝外朝激烈的朝权斗争。

那种看不到烽烟的斗争,同样你死我活,然后影响着更多人的死活。

李明瑗隐瞒了卡那提的死亡,给左相项乙的书信声称他正与可浅媚逍遥游赏山水;但大周帝王不但设法让项乙发现了爱子之死,还暗中支持北赫王和项乙联手,软禁李太后,阻止李太后再协助弟弟恢复母族江山。

同时,大周宣太后亲至北方,和定北王宇文启详谈。

没有人知道他们谈论了什么,但等宣太后回京后,北赫再无一兵一卒可以踏入中原半步。

宇文启老了,后继无人,他二朝元老,威名赫赫,素以忠臣自居,没道理让自己在风烛残年身败名裂。

唐天霄安定了北方,消除了内忧,开始腾出手全力对付李明瑗。

失去了北赫的后援,信王军队显然有些信心不足,已是连连败北。

再度亲自提兵叱咤战场的唐天霄节节取胜,威权益重,但过得并不开心。

他比以往沉默了许多,常常抿紧唇,负手立于高处遥望李明瑗军营方向,久久不语。

他的凤眸幽深如潭,神情常是落落,只有听到小千峰啼哭或欢笑时才会舒展眉眼,转身回到他的身畔,去看奶娘怀里那个憨憨的小家伙。

他本该把小家伙送回皇宫去,可如果听不到他那像唱歌一样的啼哭声,这烽烟四起的世界,未免太过寂寞。

这小子的性情显然更像可浅媚,他甚至怀疑他的啼哭是不是也是学的可浅媚,有事没事故意逗他。

每每他听到哭声过去看时,小家伙都在兴高采烈地挥舞着肥嘟嘟的手脚,精神十足。

等看到父亲的脑袋凑到面前,他更是没完没了地踢蹬着,啊啊作声,笑得跟朵花儿似的,哪里还有一点哭的样子?

他便用指尖点点他的小额头,说道:“你别好的不学,专学你娘撒谎骗人,小心父皇打你小屁股!”

小家伙哪里懂得他的意思?

向上扬着的漂亮眼睛睁得又大又亮,水饺般又白又胖的小脚丫子踢得高高的,“格勒格勒”地笑出声来。

唐天霄看得出了神,喃喃道:“其实撒谎骗人也没关系。可撒完谎了,骗完人了,总是得回家吧?你打算……离开我多久?”

战火纷飞中,他枉为一代帝王,手握千军万马,却打听不到一点她的消息。

他只知道庄碧岚的确把可浅媚交给了信王。

但信王久居塞外,随侍之人都是多少年来不辞甘苦追随着他的死忠之士。可浅媚一被送到他的身边,竟像石沉大海般再也没有消息。

甚至连死活都无法确认。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李明瑗对可浅媚绝对不是他原来所想像的那样无情。

他派出的刺客刚出险地,便就近择地让可浅媚生产,不顾敌人近在咫尺,随时可能被发现;

庄碧岚身为主帅,冒着可能被人乘虚而入的风险离开大营,只为救她;

李明瑗在庄碧岚刚带走可浅媚时便派出了据说能救她的塞外神医相迎,据说那日天刚亮,李明瑗派出的人马就在半路接到了她,就近扎营救治。

庄碧岚记挂着自己的兵马,不久离去;而李明瑗的那些人马两天后才拔营而去。

没有人知道救治的结果是怎样的。

但可浅媚并非普通人。

除了是大周的淑妃,她还是北赫公主。若真的不幸罹难,应该不会这么悄无声息。

所以,唐天霄想,她一定还活着。

她一定好好地在李明瑗的身边活着,就像他一度想努力忘却她一样,正努力在把他忘却。

他想忘却她,却再不可能做到了。

一个和可浅媚如此相像的小家伙,被他带在了身侧,日日夜夜地提醒他,他们曾如此欢喜地拥有彼此,并留下了彼此欢喜拥有的见证。

这年的七月,依旧骄阳似火,极酷热的时节。

唐天霄亲自率军和信王所领的楚军大战于西陵以南,信王大败,留下尸体无数,退守青阳城。

庄碧岚麾下尚有五万兵马,应对着唐天祺所率七万兵马,彼此各有攻守,并未落于下风。

但唐天霄趁着士气高涨时攻至,眼看就要形成合围之势,庄碧岚不敢轻撄其锋,被迫回师自保,终于全身而退,与信王合兵于青阳城。

唐天祺遂也与唐天霄会合,一路收复城池,安抚百姓,眼看着李明瑗渐露颓势,这年余的大战或许很快就能见分晓,心中自是高兴。

因暂无战事,这日午后,唐天祺将自己兵营巡守一圈,便回了自己营帐好好睡了一觉,模糊听到些鞭炮声,竟只当是做梦。

打了这么久的仗,炙热的空气里无处不弥漫着尸体的腐臭味,连附近的百姓都朝不保夕,谁家又会在这时候办甚喜事?

待傍晚醒来,阳光不再那等灼人,他已养足了精神,便带了几名近卫悄悄袭近青阳城查看敌军动向,却忽然间怔住。

城头处处悬着红灯笼,上面金色的双喜字在夕阳下反射着刺目的光线。

他讶异问道:“谁在办喜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