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恨她,只是恨她的薄情和背信。所以他关着她,哪怕她在想着别的男子,也不得不恨他恼他怨他。

她必须活生生地感知他对她的爱恨交加,就像他必须感觉到她正活生生地存在于他的世界里。

这一生的苦和痛,他已经承受得够多,绝不想承受更多。

他也承受不起更多。

眼见唐天霄神色极差,唐天祺再不敢离去,也只在乾元殿守着,并悄悄吩咐下去,把被唐天霄调到别处的香儿、桃子先传到乾元殿,帮着照顾可浅媚。

毕竟她们两个服侍惯了,可浅媚的生活习惯和喜好爱恶她们再清楚不过。

但真的过来时,又发现她们能做的事极有限。

可浅媚像一枝被折下的栀子花,静静地躺卧着,憔悴着,枯萎着,一点点地流逝着所剩无几的生命力。

不会说,不会笑,不会发怒,不会哭泣,更不会去挑剔她们为她换上的衣物合不合她的眼光,她们喂的米汤是不是太过寡淡无味。

当着唐天霄的面,两名侍女不敢哭出声来,红着眼睛用温水给她擦拭沾了灰尘的脸和手。

擦到她放于床榻内侧的那只手时,桃子忽然叫道:“这……这是什么?”

唐天霄抬眼看时,呼吸已是一窒。

早就发现她那只手紧握成拳,却一直不曾留意到,她的掌心里,竟然捏着什么东西。

他看到了眼熟的月白色的缎料,从蜷曲的掌缘处露出。

“浅……浅媚!”

他低唤一声,伸手去取她掌中的东西。

昏迷之中,她的拳居然还能捏得那么紧,仿佛把最后的神智,最后的力道,都放到了手中的那点东西上了。

唐天霄小心地一点一点抠着,好容易才把那褶皱得不成模样的东西抠出来。

月白色的缎料,精绣了比翼鸟长空双飞,连理枝并枝相依,俱给揉得不成模样。

鸟儿的眼珠黑黑的,却给褶痕划过,仿佛正垂落着长串的泪珠。

是放他们两人发结的那只荷包。

他明明记得,他在发现她的“不忠”后,已在一怒之下,掰断了他保存的那把梳子,也把她保存的荷包取下,撕裂,将那漂亮的发结扯成了一缕缕的乱发……

此刻,掌中的荷包完整无缺。曾经撕裂的部位已经被小心地缝好,针脚却拙劣得不忍卒睹。

他解开荷包,慢慢取出里面藏着的一小束黑发。

已经不是结得很漂亮的发结了,只是整整齐齐的一束,用缀着玛瑙珠的红丝带扣着,弯作圆圆的两个圈收着。

早已分不清是谁的,只是细细地混作了一处,像谁嘻哈笑着的大张的嘴巴。

唐天霄紧紧握着那束黑黑的发,忽然之间心痛如绞,痛得弯下腰半天直不起身来。

他似看到可浅媚在他大发雷霆后,在人去屋空后,独自一人跪在冷冷的地面上,一缕一缕地把发丝捡起;

他似看到可浅媚一边哭泣着,一边整理着发丝,一根一根地,重新收拾成一束,用抓惯鞭子的手,小心地扣下红丝带;

缝着那荷包时,她也会哭吗?她对女红一窍不通,心灵手巧四个字和她从来沾不上边,更不晓得缝荷包时会给针扎上多少下……

若她如此待他,若她肯让他知道她心底如此待他,他又怎舍得她受半点儿委屈?

可她偏偏什么也不说。与旁的男子亲.亲热.热,极尽狎.昵,与旁的男子诉尽相思,海誓山盟……

却向他冷颜以对,一次次划清界线,决然地抗拒着他的靠近……

太医奉上了煎好的药,不冷不烫,正宜服用。

香儿等人扶起她,努力向她口中喂着;而她只是安静地阖着双眸,纹丝不动地承受苦涩的药汁,然后缓缓地自嘴角溢出。

她根本没有吞咽。或者说,她的病已沉重如斯,失去了吞咽的能力。

唐天霄默默地看着,然后冷冷地盯向一旁侍立的太医。

太医慌张,不断地抹着汗水道:“淑妃病重,或者……或者……先预备下后事,冲上一冲也好……”

暂续鸾胶,冷看风雷激

“后事……冲上一冲……”

唐天霄暴怒,忽然便冲过去,一脚将说这话的太医踹倒在地,森然道:“你们都回去预备下后事,给自己冲上一冲,看能不能转过时运来!如果淑妃好不了,你们一个也逃不了!”

四名太医齐齐跪伏于地,再也不敢说一句话。

唐天祺冷眼看着,估量着他们也已尽了力,扬手道:“先滚出去!如果你们想保住自己的脑袋,快去多找几名太医商量商量,看有无救人之策吧!”

等他们离去了,唐天祺走近唐天霄,低声道:“皇上,先别太担心,天无绝人之路……”

唐天霄抬眸,打断他道:“你也出宫帮找些名医商量商量,看有无救人之策吧!朕绝不能让她死!”

唐天祺无奈,再看一眼床上那气色不成气色的结义妹子,怏怏地出宫去了。

总算唐天霄对他还留了几分情面,没说救不活把他脑袋也给砍掉。

不过他深信,唐天霄目前最想砍上两刀的,绝对不是他,或者那些太医。

唐天霄慢慢地把那枯干得几乎连美貌都快要尽数失去的女子抱在怀里,从香儿手中接过小匙,从药碗中盛了药,小心地喂她,轻轻地唤她的名字。

“浅媚,吃药了。”

可浅媚不答。褐色的药汁从她唇边滑落,滴向刚换上的洁净小衣上。

唐天霄慌忙用袖子给她擦干,低低地哄她:“浅媚听话,快喝药!等你好了,我以后再不欺负你,行吗?”

可浅媚依然不答,她的呼吸细弱而炙热,憔悴得眼圈发乌;往日粉嫩小巧的唇干裂着,泛着死一般的青白。

唐天霄继续哄她:“你若不高兴,可以欺负欺负我,好不好?”

她的眼睛低垂,眼睫干涩涩的,不见往日的扑簌灵动,更不能睁开眼眸,如春水乍暖,那么地悠悠一转,明若宝镜开阖,璀璨晶亮,勾人魂魄。

她从来争强好胜,即便对着唐天霄,也不曾遮掩自己的本性,找尽机会想压他一头。

她该很乐意欺负他;他却后悔,已经包容她那么久,为什么不继续包容她一辈子?

可前提是,请让他知道,她的心里有他,并且满满全是他。

唐天霄哽咽,啜了一小口苦涩难言的药汁,亲上她的唇,小心地哺喂她。

她的舌尖出奇的僵硬,而且凉凉的,不复往日的柔软。

他揽紧她,如往日那般亲.昵地舔舐追逐,慢慢用自己的温热和柔软去唤醒她昏沉的记忆。

而药汁的苦涩,顷刻间四处流溢,无处不苦,无时不苦。

他忍不住便呜咽出声,有滚热的泪珠滴滴洒落,落于她瘦削苍白的面颊。

这时,他忽然感觉出了微微的振动,忙放开她细看时,只见她喉嗓间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她在吞咽!

他又惊又喜,忙喊道:“药,快,快拿药来!”

香儿慌忙奉上。

他也不用小匙了,自己端了碗喝一口,转头吐哺给可浅媚。

只在这时,他感觉得出,她没有死,也许……也不会死。

她只是睡着了,以一贯的任性和无礼,懒得去理他。

可若他缠得紧了,总是用自己的方式去亲.昵她,逗.引她,她便也会懒懒地回应他。

也许有意识,也许无意识。

总之,她极缓慢地吞咽着他喂的药。

半碗药下去,唐天霄心头的酸苦愈不可忍,终于忍耐不住,把她抱紧在怀里,竟孩子似地大哭起来。

香儿、桃子深感自己有必要避开。

唐天霄平素里性情虽好,可最近乖僻得很,保不准便因为她们看到了他的失态而心生不悦。

可她们正要离去时,桃子向可浅媚瞥了一眼,忽然指着她惊叫起来。

可浅媚干涩的睫不知什么时候湿了。

一滴两滴的泪珠,缓缓地顺着眼角滚落。

她的唇微微地开阖,一下两下,根本没能发出声音。

可仅从那口形,她们立刻辨认出,她在唤着一个人的名字。

天霄,天霄……

吃了药,可浅媚的高烧至傍晚时略略下去了些,但到夜间却又高了上来,整个人烧得像个小火炉似的。

太医院已乱成了一团,研究了半天,依然只敢开了退烧为主的药来,却都道这样烧下去,能不能捱到天亮都难说。

庄碧岚闻知,也是着急,可惜他的身份尴尬,连南雅意都给扣在宫中一时不得相见,更不敢前来探望这位结义的妹妹了。

不过交州却有位以针灸闻名的大夫正在他府上,遂悄悄荐给了唐天祺。

唐天祺已听得可浅媚病情极险,也是病急乱投医,也不管皇室与交王矛盾重重,当即领了那人进宫,只说是自己找来的民间大夫,给可浅媚施了一套针灸术,一时却也看不出什么效用来。

唐天霄并不发怒,沉默地守在可浅媚身畔,平静得出奇。

这种平静却连唐天祺看着都觉害怕,担心他一怒之下,不但砍了太医的头,顺带连庄碧岚荐来的大夫也砍了,急忙带了那大夫出宫,连夜送出京城去了。

香儿、桃子等人一刻不住地为她用湿冷的帕子敷额或擦拭身体,期待能降下些体温来。

可她额上温度虽下去些,身体却依然冒着火一般滚烫,谁也不知道她在这样的烧灼里还能坚持多久。

一时唐天霄立起身,解了衣衫,换了件极单薄的中衣。

随侍的宫人只当他要睡,谁知他竟开了门,径自走了出去,步下丹墀,久久伫立于殿外空庭中。

此时已近中秋,白天尚可,夜间却着实得冷了,穿夹的走在外面都会觉出阵阵寒意直砭肌肤。

乾元殿建得宏伟,前方便是极是空阔,前方只设有日晷、嘉量、石鹤、石龟等物,连挡风的影壁都没有,更比别处冷上几分。眼见唐天霄这般单薄立于外面,宫人俱是惊讶。

靳七搭了件披风,过去道:“皇上,外面风大,凉。”

唐天霄点头道:“那你回殿内去吧!小心守着淑妃。”

靳七愕然。

站了半晌,唐天霄却也便回房去,卧到床上,搂了可浅媚火赤的躯体,让她紧紧靠着自己的肌.肤,许久才放开,却又起床走出殿去了。

如是数回,众人总算看明白他在做什么了,已是一身大汗。

他分明是有心到外面去把自己冻得周身冰凉,再用自己躯体的凉意熨上可浅媚肌.肤,以冀能降下她的体温来。

靳七不敢劝阻,只令人快快煮了驱寒固本的汤药来奉上,希望不至于没救下淑妃娘娘,却搭上了大周皇帝。

不知是全力的诊治发生了作用,还是唐天霄的那份诚意感动了上天,可浅媚快天亮时终于开始退烧,而不是走向死亡。

太医见状,无不松了口气,诊脉后回禀道:“只要能退下烧来,多半便能保住了!”

众人闻言,便都略略松了口气;唐天霄撑着额坐于床榻边,黯淡的面庞虽是一脸疲倦,眼眸已是清荧。

至于他们话中之意,是指保住可浅媚的小命,还是保住他们自己的脑袋,一时已没人去理会了。

唐天霄只顾着救人,几乎不眠不休,那厢宣太后尽数闻知,尤其听说不顾自己乃是万金龙体,不惜以身取冷救护可浅媚时,又是惊恼,又是心疼,一早便亲身赶到乾元殿来,催逼着赶快用膳休息,又把靳七等从人叫来斥责道:“皇帝年轻,不知保重,你们这群人又是干什么吃的?若是皇上因此病了,别说你们,就是屋里躺着的那位,哀家一样拿根绳子勒死了干净!”

屋里躺着的那位,自然是指可浅媚。

唐天霄见母亲动怒,再不敢倔强,匆匆吃了点东西,另觅卧房卧下。

宣太后眼见他闭门去睡,这才回了德寿宫去,却留下了海姑姑照应着,不许他再糟蹋自己。

海姑姑倒是尽责,便一直守于唐天霄休息的那间卧房门前。眼看午时已过,正思量着要不要预备下午膳送他房里,让他吃点东西再睡时,却见有人送了膳食往那边正殿的卧房,看那用具,却是帝王专用的。

她忙走过去看时,唐天霄却披衣坐在床榻上,正从侍女手中接了一碗羹汤喝着。

见海姑姑进来,唐天霄一边招呼人搬来椅子让座,一边笑道:“本来在那边睡着,只不习惯,因而还到这里来了。这会儿刚睡醒,便传了午膳过来。姑姑不如过来一起用点午膳吧!”

海姑姑明知他不知是爬窗还是从自己身后偷偷跑了出来,心下气恼,但见他笑脸相迎,便也发作不出来。

眼见他精神似好了许多,说不准还真的过来抱着那昏迷的爱妃睡了一觉;那些宫女又恭恭敬敬跑来请她用膳,却是把唐天霄的午膳分了一半出来,在庑殿里另置了一桌,只得谏几句要他保重的话,先行退出去了。

临走时,她看了一眼卧在唐天霄内侧的可浅媚,只觉那气色还是苍白得可怕,枯瘦而憔悴,几乎找不出往日那种巧笑倩兮的风姿,心中极是纳闷,再不知唐天霄看上她哪一点了,这时候还当成宝贝一样捧在掌心。

 

可浅媚在第二天上午方才苏醒过来。

眼前明亮得出奇,模糊了黑屋子里暗无天日的惨淡记忆。

但她还似呆在黑屋子那般失魂落魄,因清减而格外大的眼睛无力地四处转动,彷徨如不小心走入绝地的小鹿。

这时,她飘忽的目光抓到了唐天霄的身影,忽然间便凝结住。

他正扶着窗棂,出神地往殿外眺望着。

秋日里过于明灿的阳光从大敞的窗户投下,他长身玉立,英姿神秀,浅黄色的家常袍子仿佛发着光。

他的五官很清秀,从正面看时颇是温润柔和,但侧面时线条又偏于刚强坚毅。

但此刻,他的侧脸看着也是柔和的,静默地洒着白玉般流丽澄澈的辉芒。

感应到那边微茫的目光,他转过了头,望向可浅媚。

似在顷刻间,那不可逼视的阳光尽数倾到了眼底。

可浅媚的眼睛便睁不开,泪水直直的落了下来。

唐天霄慢慢地走过去,一步一步地,离她近了。

他坐到了床沿,扶起趴在衾被上泪水涟涟的心上人,让她依到自己的怀中,珍宝般小心地拥住。

他的体息很熟稔,不仅是存在于多少时日的记忆中,更存在于此刻真真切切的现实中。

这是他的宫殿,他的床榻,她盖的衾被上也满是他的气息,连她自己的衣物发肤,亦是无处不在的他的气息。

她的五指纤细而无力,软软攀吊于他的后背,那样呜咽着喑哑说道:“我又做梦了吗?”

唐天霄道:“没事,做梦吧。我陪你一起做。”

可浅媚便不做声,攀在他后背的手慢慢地滑下,绝望般垂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