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她并不够狠。

他黯然一笑。

他竟会为此觉得有一丝安慰?

帝王的爱情,竟然可以如此卑微?

伤口虽然长而狞狰,到底只是皮外伤,有靳七帮他敷上宫廷特制的上等伤药也便够了。

再换上洁净的常服时,唐天霄的心神已安定了些。

挺直身体走出屋子,他站在廊下,默然望着庭中纵跃啄食的雀儿时,另一边的屋子里,卓锐送出了一个背着药箱的老大夫。

他皱了皱眉。

卓锐忙上前低声回道:“因淑妃久久未醒,呼吸甚是微弱,微臣怕有个好歹,斗胆请了民间的大夫先过来稍作诊治。”

唐天霄冷哼一声,道:“有个好歹又怎样?这样薄情寡义的女人,留她作甚?”

卓锐便垂手不语。

唐天霄想着卓锐所说的久久未醒,只怕是指可浅媚连被人泡入水中洗浴许久也不曾清醒,心里又微觉焦灼,瞥他一眼,又忍不住问道:“大夫怎么说?难道她这等有能耐,还会那么容易就死了不成?”

“皇上放心。”

卓锐忙道,“大夫也说是一时气急攻心才晕了过去,应该无甚大碍。头部受的伤一时却看不出深浅,若是脑部受了创,近期可能会有头疼、呕吐等症状。”

唐天霄冷笑道:“她还头疼?朕遇上她,才真的头疼!”

卓锐不敢接口,悄悄望向那间屋子,使了个眼色。

屋子里便娉婷走出一少女,提了一盆衣物站在门前问道:“哥,这些衣物怎么办?”

卓锐忙道:“皇上在此,小妹不许大呼小叫!”

卓小妹便急急跑来见礼,顺手将那衣物搁在了唐天霄跟前。

唐天霄素性随和,纵然心绪再烦乱,也不至迁怒一名闺阁弱女,点了点头道:“不在宫里,也不必如此多礼,忙你的去吧!”

卓小妹应了,看了卓锐一眼。

卓锐便道:“那可淑妃的衣物和佩饰,如何处理?”

唐天霄只想着那衣服上沾着的另一个男人的气息,便觉怒不可遏,沉声道:“这点小事也来问我?那些脏东西还不扔了?”

卓小妹忙端过衣物,待要走,又悄声问她哥哥:“这鞭子也扔了?看来挺贵重的。”

卓锐道:“扔了吧!”

卓小妹在脏里翻着,却又抓出了一样东西,继续问道:“这个荷包不值钱吧?不过倒还精致,我可以留下来自己玩吗?”

卓锐便不说话,只拿眼望向唐天霄。

唐天霄一眼望去,竟是盛着两人所结头发的那只月白色荷包!

他自午间再度和可浅媚碰面,便已留意到她通身深色衣裤,素常从不离身的荷包已不翼而飞,只当她割爱离去时一定也随手弃去,口中虽说不出来,心里的确难受之极。

此时蓦地见到,他已忍不住一伸手便将那荷包取在手中,小心打开时,里面的同心结却是整洁光亮,一丝不乱。

再看那荷包时,也是干干净净,纤尘不染。

他问道:“这荷包,她放在哪里的?”

卓小妹答道:“哦,她用丝绳穿了,贴身挂在胸前,藏在小衣里。我本来还以为里面不知藏着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呢!”

卓锐忙瞪他妹子,“不许胡说,快下去!”

卓小妹一吐舌,抱了衣物飞一般地跑了。

而唐天霄紧捏着荷包,紧紧皱着眉,却已分不清是痛楚还是怨恨了。

再回到正厅坐定时,外面战局已经清扫完毕,陈材正带了两名近卫候着。

唐天霄问:“可曾抓到活口?”

这里是瑞都,天子脚下。信王再厉害,也无法和唐天霄布下的天罗地网相较。

他并不认为在自己及时知晓了这些人行踪后,还能让他们插翅而逃。

陈材禀道:“这些人异常顽固,几乎都拼到了最后一口气……只有可淑妃的那两个侍女给带回来了,正给押在前面。”

唐天霄淡淡道:“哦,她们两个倒没寻死觅活的?”

陈材听得他话头不对,窥着他的脸色,小声说道:“没有。这两个侍女都是北赫人,其他乱党则是中原人,感觉不像是一路的。”

唐天霄点头道:“或许,也认定了朕对她们家公主千宠万爱,怎么着也不会拿她们怎么样吧?”

陈材不敢答话。

唐天霄细细思量,可浅媚活泼多情,玲珑知趣,从荆山回宫,自知叛了信王,再难回去,分明已打算长长久久在宫中伴他,行事很是小心,为了释去他和宣太后的疑心,甚至连收藏着诸多机密的乾元殿也已绝足不去;她身份尊贵,宠冠后宫,一举一动都有人留心着,信王便是在宫中藏有眼线,也断不可能直接和她联系。

她在兵防图之事后才搬入怡清宫,为防她人单势薄再给人设计,宫中侍奉之人都是唐天霄令靳七挑选过来的可靠之人,绝不可能为信王通风报信。

那么,暗中传讯之人,只能是这两个北赫侍女了!

何况,其他乱党都是中原人,和可浅媚肌肤相亲的卡那提却是北赫人!

恶怒涌起,唐天霄一掌击在案上,冷冷道:“他们那位信王不是喜欢在妓院里安插眼线吗?这异族女人又新奇,让她们换上北赫衣饰,从此便留在百花楼接客罢!着人看紧了,若是跑了,拿你们自家的妻女来替代她们接活儿!”

陈材打了个寒噤,低声应诺。

唐天霄继续道:“驿馆里还有几个送亲过来的北赫武士,即刻派人去秘密抓了,分开收押,交刑部看管。”

他的目光往里屋一扫,道:“然后,你们往外散布消息,可淑妃巾帼不让须眉,亲自出面引出藏匿于市井间的信王余孽,帮助禁卫军把他们一网打尽。所有叛党一律枭首示众,贴出的告示上载明淑妃功绩,明白吗?”

陈材垂首领命而去。

唐天霄抿紧唇端坐着,冷凝地望着门外灼目的阳光,许久,许久,再不曾说一个字。

靳七轻声道:“皇上,这午时都过了,要不要先用点儿膳食?”

唐天霄慢慢放松了紧捏着椅靠的手,转头望了他一眼,眼神竟是凄黯如冰。

他慢慢道:“不吃了,回宫!”

他站起身,一拂袖,便大踏步往外走着。

卓锐紧随其后,想不问,又不敢不问:“皇上,淑妃怎么处置?”

怎么处置?

斩首?

缢杀?

鞭责?

杖打?

打进暴室?

废入冷宫?

负手立于庭间,他的肩背拔得笔直,被灿亮的阳光曜曜地耀着,额上有晶亮的汗水渗出,却不曾耀亮刚换的那身锦缎玄衣。

他像一株墨松冷冷地立于冬日的雪地间,沉重的呼吸粗重可闻,掌心一阵阵地冰凉着。

他把他冰凉的手掌渐渐攥成拳,慢慢道:“既然说了她有功绩,自然要好好送她回宫。从此……多多派人守卫住她的怡清宫,如无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明白吗?”

任何人中,自然包括了可浅媚。

换言之,她被囚禁了。

而且,是失宠后的囚禁。

这天下,只怕没有一个男人在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妻妾投入他人怀抱后还能坦然处之。

何况,此人是天下最尊贵无俦的当今天子。

卓锐默然望向可浅媚昏睡的那间屋子,已忍不住流露惋叹之色。

记忆里那异族女子明媚无双的嫣然笑容,难道要从此要永远冰封于那高高的宫墙之中?

可浅媚恢复知觉时,已是深夜。

她闻着酒气,呼吸重了些,便觉出胸肋间闷闷的疼痛。

她低低地咳出声来,不适地辗转着身体,渐渐醒转过来。

恍惚觉出有一道目光正扫视过来,她勉强撑坐起身体抬眼看时,唐天霄正缓缓将目光收了回去。

他正坐在桌边,徐徐地提过酒壶为自己斟满,慢慢饮尽。

桌上已有两把酒壶弃在一边,看来已经空空如也;而他手中那把,似也快饮尽了。

但桌上的几样小菜,却是纹丝未动。

他的目光专注于银杯中的美酒,却淡淡地说道:“你醒了?”

可浅媚好容易倚着床围坐稳了,向周围看了看,低声道:“我怎么在这里?”

唐天霄眯一眯眼眸,依然不去看她一眼,悠悠道:“你认为你应该在哪里?在那个卡那提的怀里?还是回到了北赫,和你那些勇武有力的北赫少年郎寻欢取乐?”

可浅媚似在此时才想起发生的事,躯体明显颤了颤,呻吟一声,低低道:“卡那提……你杀了他!我再怎么求你,你还是杀了他!”

唐天霄好容易压下来的恨怒又如烈焰般腾腾而起。

“没错,朕杀了他,朕还把你那些同伙全都杀了,并且砍下他们的头颅示众。”

他轻松地说着,随手又倒了一杯酒,快意地慢慢饮下,“还有,贴出的布告上说得明白,是你,是你可浅媚将他们出卖给了朕,让他们全军覆没,一败涂地。”

他抬头望一眼窗外漆黑的夜空,道:“这时候,这消息应该早已传到信王耳中了吧?可浅媚,你说,这一次,信王还敢再把你认作盟友或可资利用的棋子吗?”

他笑着惋惜,“如果换了朕,有你这样的部下,一定恨你入骨。可惜了,想将功补过,想讨那信王欢心,想回到那些美少年的怀抱,都只是做梦了!如今,该后悔当日救了朕了吧?”

可浅媚别过脸,始终不答话。

唐天霄把玩着唐天祺送的玉龟,摩挲着玉龟憨笑着的嘴脸,自嘲道:“连朕也没想到,多情有这等好处!想着回来多看你一眼,竟能意外地铲除了这些心腹大患哪!看来日后朕还得多宠着你些,对不对?”

可浅媚依然没有回答,却有强忍着的啜泣声断断续续传出。

唐天霄走近,强行抬起她的下颔,便见她满面俱是泪,揪紧着锦被已哭得痛不欲生。

他将玉龟砸在地上,眼见那昂首阔步的玉龟断首断足碎在脚下,才冷冷道:“朕说要宠你,你不乐意了?”

可浅媚只是摇头,尽力挣开他的手,把哭泣着的面庞埋入锦被中。

唐天霄笑道:“哦,是一心想着那些北赫少年,不希罕朕的宠.爱吗?那可不行。朕答应过要和你白头偕老呢!你希罕也罢,不希罕也罢,这座怡清宫,从此就是你的埋骨之所!朕不会失信。朕会好吃好喝把你养在这宫里,眼看着你在这宫里慢慢白头,慢慢死去,再也休想踏出这宫门一步!”

可浅媚努力止住哽咽,低哑地唤道:“天霄,我并不想走到这样的地步……”

听到她唤自己的名字,唐天霄忽然克制不住,一把揪住她的长发,将她的脑袋撞到纹龙雕凤的方形床柱上,厉声吼道:“不许唤我的名字!你不配!你……太脏!”

他的眼眸发红,目光烈烈如焚,额际的青筋在暴怒里簌簌跳动,完全维持不住一贯的优雅和潇洒。

可浅媚疼得不得不止住了下面的话,浑身颤抖地吸着气。

她的头部本就被山石撞出了大包,此时给唐天霄撞在床柱边缘的棱角上,本就高高肿起的伤处再禁不住这样的撕扯,立时破裂开来,鲜血顺着额头和面庞滴落下来,连发丝也迅速湿润。

感觉出指间温热的鲜血,唐天霄才放开她,冷冷地盯着她。

疼痛里,可浅媚眼前一阵阵地昏黑,仿佛有奇形怪状的各色物事在眼前飘过,断断续续的狞笑如从地底发出,一声两声地飘在耳边,却绝不是唐天霄的声线。

她气喘吁吁地将发冷的手伸向唐天霄的方向,却扑了个空。

勉强凝定心神看过去时,唐天霄已经离开她,冷冷地站在床边。

地上的长檠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茕茕而立,和他那身玄色的衣裳一般,看着便是满眼的孤凄清寂。

他自袖中取出那把梳子,那把自他们在一起便始终携在身边的那把桃木梳子,慢慢地说道:“朕不想再追究你那些脏事,但朕和你,到此为止!”

很轻很轻的“格”的一声,桃木梳子在他手中断裂。

可浅媚一声呻.吟,伏在床沿咬紧唇抽泣。

两截梳子跌落地上,梳脊上简洁流畅的流云从中而断,东西零落。

唐天霄又取出那月白色的荷包,冷沉着嗓音说道:“这个也不劳你再收着!既然选择了别人,何必婆婆妈妈,当断不断?真断不了,朕来帮你断!”

他扯裂荷包,将那同心发结取出,微颤的手指抠住那发结中间,狠狠抽了几抽。

顿时青丝缭乱,自他发白的指骨间扑撒而下,纷纷扬扬。

可浅媚惊痛地望着那发丝如游丝般飘摇于灯光中,无力地歇落到红丝毯上,忽然叫道:“唐天霄,你不能这般对我!”

唐天霄冷冷瞥她一眼,徐步走向门外。

可浅媚心里翻涌得难受,嗓子眼有一阵阵的血腥气往上冒着,却强行咽下,高声向那冷寂的背影喊道:“五年前,救我的不是李太后,养我长大的也不是李太后,是信王!我欠了他的情,欠得……太多!”

唐天霄已走至门口,闻言转过头来,寒声道:“这便是你一离宫便投入另一个男人怀里寻.欢作.乐的原因?”

他踏出门槛,像对可浅媚说,又像对自己说道:“既然做了,既然决定了,就别再后悔!”

他反手去再上门,临行却忍不住又向那负心的女子望了一眼。

她张嘴还欲分辩什么,却身体一晃,人已仆倒在床边,“噗”地吐出一大口鲜血。

门扇被迅速带上,他的心头却蓦地收缩,给克制住的闷闷的微疼仿佛顷刻间被人拉扯开来,剧烈地裂痛着。

他踉跄着向前行了两步,神思却是恍惚。

来来回回,俱是她绝望地仆倒在床边,吐出大口鲜血。

靳七在外早已等得不安,见状忙上前扶住。

唐天霄定定神,看了一眼那关上的门扇,低声道:“封锁宫门,派高手守着,不许她出门一步!但一概饮食用度不许缺了,如今病着……去给她传太医罢!”

靳七连声应着,忙示意香儿等人去预备。

而唐天霄已经撑着额,大踏步地走出宫去。

却是脸色发白,步履不稳。

剿灭信王余党虽是顺利,但唐天霄的日子并不好过。

即便他自己一万个不肯承认,也不得不承认可浅媚的背叛的确给了他莫大的打击。

他居然也在乾元殿病了,每日请太医开着药方调理。

依旧是和上回一样的目眩头疼的症状,太医开来的药,俱是开胸顺气、解郁散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