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以为意道:“你不会的。你可能喜欢上任何人,却绝对不会喜欢他。”

她便红了眼圈,悻悻道:“若你总不喜欢我,我可能会喜欢上任何人,包括他。”

他便轻笑,“喜欢便喜欢吧!若势不可为,我宁愿你过得开心些。”

他这样说着,却轻轻地搂过她的腰.肢,柔软的唇覆上她的,温柔地辗转着,然后缓缓地深.入,卷住她因紧张而僵着的舌尖,打着旋儿细细舔.舐,诱.惑般绵绵地亲吻。

她大睁着眼,胸口满满地涨着,整个人像张开了羽翼的鸟儿,翔舞着快要飘到空中。

这并不是她的初.吻。

北赫民风开放,并无中原那种男女授手不亲的严苛规矩。

为了安抚卡那提,她曾半推半就由着他占过些小便宜;为了不至于真的嫁给卡那提,她不得不去亲近另外两位贵家公子,挑唆他们利用自己的家族势力阻止左相与太后或信王联亲。

她从来只是由着他们索取,从不知道给心仪的人亲吻会如此美妙快乐。

那一刻,别说让她去中原对付大周皇帝,便是让她为他死了,她也甘之如饴。

于是,她乖乖地去了花琉,去见花琉国的主人唐天重,去见那个长得和她很是相像的唐天重夫人宁清妩。

她本是想学着怎么去颠覆大周的天下,可宁清妩却告诉她,要少造杀戮,以天下生民为念……

她和唐天重过得安宁幸福,她相信可浅媚也能和李明瑗过得安宁幸福。

她的想法,竟和张静雪惊人的一致,便又让可浅媚升起了一线希望。

按着宁清妩的教导,呆在花琉的那段时日,她不断写信给李明瑗,不提他的复国大计,只忆两人相处时的美好时光,以及他为满足张静雪的愿望曾敷衍着应下的婚约。

然后,她一遍遍地告诉他,她远在异地无穷尽的相思,以及未来对两人携手纵情草原的冀盼。

一切石沉大海。

半年后,他接她回北赫,随即便和李太后着手张罗她的嫁妆,好像根本没有接到过那些倾诉衷肠的情书。

他加倍待她好,拥.抱她,亲.吻她,但她试图将自己交给他时,他又拒绝了。

中原男人都重视贞.节,若她不是完.璧,得到皇帝宠.幸的机会便少很多。

可不知道是不是她多心,她觉得,他拒绝她,并不只是因为这个。

他的拥抱,他的亲吻,甚至他的笑容,看起来都是如此别扭,就像她应付卡那提等人一样,亲密而不亲昵。

他很少正视她的眼睛,偶一交汇,便浅笑转开,从没有他与张静雪一起时那种脉脉如诉的眼神交流。

去打那两只雪豹时,是他陪着的。

他看她动手时眼神变得专注,甚至激赏,却绝对没有别的北赫少年面对她时的痴迷和爱慕。

因为大周使节已到,他怕引人注意,没有回北赫王宫,远远避开了去。

她只看到他养的那头黑鹰在空中一掠而过,翅翼末端的白羽反射着雪地的刺目银光。

痴迷的是她,爱慕的是她,明知不妥放不开的还是她。

那时,她在这世间最亲近的人是他。

她并不知道,不久之后,那个叫唐天霄的大周皇帝,会放下所有皇室的尊贵和尊严,郑重地告诉她,他是她至亲的夫婿,她是他结发同心的妻子。

“轰……”

天空刷过一道惨白的蛇状闪电,蓦地破开黑夜,铅色的云层撕裂如狞笑的巨口,森森如欲择人而噬。雷声当头劈下,震得红叶亭簌簌而颤,小娜、暖暖齐声惊叫。

闪电照亮了可浅媚飞扬的黑发和苍白的脸,连攥紧信笺的手指也是苍白的。

亭上的灯笼经不得这骤风狂舞,几乎给吹得颠倒过来,然后倏地一跳,便灭了。

她那苍白的脸和手便在闪电逝去后迅速归于黑暗。

小娜和暖暖定了定心神,扭头看看四下无人,开始用北赫话低低地劝她。

“公主,你真的打算不再理会信王爷的事,和这个大周皇帝好好过一辈子了?”

“公主,这个皇帝待你真的很好,可他是咱们北赫的死敌呀。你瞧瞧,他把卡那提大人抓了,可跟你瞒得和铁桶似的。”

“真不管信王爷也没关系,横竖他是汉人,和公主再亲近,也是外人。就算他真的光复了南楚,顶多也不过让公主当个妃子,未必便比如今这个大周皇帝更宠公主。可卡那提大人是左相大人的的爱子,大王的族弟,咱们不能不理。”

“就是咱们太后能扶了大王顺利登基,也亏了左相大人支持。可左相并不乐意太后帮信王争南方的天下,若是卡那提因这事有个闪失,多半会和太后反目。”

“公主,你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可提那大人因你而死?你难道真要看着太后和信王因你陷于不测之境?你难道真想连累北赫王廷动荡?”

“公主,你得救卡那提,你得救呀!”

“救他吧,快想法救他吧,公主……”

初秋的暴雨竟也来得如此迅猛有力,骤起的暴风将飘摇的荷叶掀得旋舞欲飞,豆大的雨点却猝不及防地倾下,哗啦啦地飞快砸落,借着暴风的力道,快要将黑夜里惨淡失色的荷叶连同莲蓬一起砸到深深的池水里,再也无法抬头。

可浅媚向前走了一步,手指松了松,嘴唇动了动,好像发出了一两个音节,却被又一声惊雷淹没,大颗的雨水扑头盖脸的打向她。

她手上的信笺忽地被风卷起,闪电亮白的光线下,颤动伸出的指尖仿佛追随那片纸虚虚地抓了一下,然后失魂落魄地垂下。

而那页信笺被风一带,虽然顷刻间便飞得远远的,却迅速被暴雨淋湿,狼狈地坠入池中。

雨点疯狂倾下,却似拳头般狠狠砸落于那张薄纸,很快把它淹没得不见踪影。

仿佛从来不曾在她的手指间出现过。

可小娜和暖暖还在她的身后,不顾那风狂雨骤,急急地追问:“公主,公主,怎么办?到底救不救?救不救?”

可浅媚转过头,眼睛幽黑得似此刻层云密布的夜空,偶尔被闪电撕裂出妖异可怖的光束。

她咧一咧那淡色的唇,轻轻道:“救呀!怎能……怎能不救呢?”

得到她肯定的回答后,她的脸色终于让两名侍女担心起来,暂时撇开了其他念头,开始焦虑怎么离开这里,回到她们温暖的怡清宫了。

此处离各处殿宇甚远,她们又未曾带得雨伞,再不敢冒雨冲出,只得暂时在亭中窝着,等待雨势略小。

这初秋的夜风却已出乎意料的狂暴和寒冷,即便她们努力把她拉到亭的中央,用自己的身体翼护住她,依然躲不过仿佛从四面八方飞扑过来的风和雨。

这整个的世界仿佛都已又冷又湿。

可浅媚打了个哆嗦,抬头看一眼漆黑的天,推开两名侍女,冲入雨幕。

侍女大惊,忙上前阻拦。

“公主,公主,先避避吧!亭子里毕竟要好些……”

可浅媚不语,将她们推开,径自往大道快步走去。

打到面颊和眼睛的雨水便渐渐觉不出冷,却森森地疼,疼得她不住地揉着眼眶,揉得阵阵发热,却越来越看不清前面的路了。

两名侍女的身体倒是高大健壮,努力站到逆风处挡着些风雨,却哪里挡得住?

雨幕里,前面有了零星的几盏灯笼,伴着隐约的呼唤:“淑妃娘娘!淑妃娘娘!”

侍女大喜,忙一左一右扶住可浅媚,飞快向前奔去,高声应道:“这里,这里!”

寻来的人却是香儿、桃子和几个怡清宫的内侍,闻声急急赶来,见可浅媚淋得透湿,慌忙把几柄伞都举过来密密地在头上交织住,才拥了她急急向前行着,一路说道:“这可怎么了得!皇上就快到了,若见淑妃给淋成这样,我们还活不活了?”

可浅媚失神地望着被努力阻隔住的雨幕,轻轻道:“连我都不知道以后还要不要活了。给淋上一淋……倒觉得舒服些了。”

她和两名北赫侍女说了半天,此时却习惯性地说起了北赫话。

香儿听不懂,愕然道:“淑妃说什么?”

小娜等却听得明白,唬得忙靠近她,在她臂膀上重重一捏。

可浅媚吃疼,扭头看她们一眼,神智略清,便低了头不再说话。

眼见前面就是怡清宫,却见宫门前人影憧憧,一片混乱,隐约听得唐天霄一两句怒斥,便见他推开靳七,自己擎了把伞冲出来。

可浅媚怔了怔,不觉顿住了脚步。

唐天霄见了她,却是大喜,急上前挽住她,将她搂到自己腋下,连拉带抱扯到宫门内,飞奔到廊下才站住,口中已在斥道:“你要出门也不看看天气?看着是个聪明人,偏生一肚子草包,见着快下雨还往外跑!”

待得进了屋,走到灯下,再将她一打量,却已勃然大怒,喝道:“刚什么人服侍的?怎么会淋成这样?”

他口中骂着,已急急用自己袖子先给她擦起脸庞上脖颈上的雨水。

香儿等人哪敢辩驳,也不管自己衣衫也已半湿,手忙脚乱去寻了干布干衣来,匆匆为可浅媚更换衣衫,擦去水迹,又赶着去传下面的人预备姜汤。

唐天霄冷着脸看着,待他们收拾得基本齐整,自己又拿了干布盖到可浅媚头上,亲自给她擦着湿发,问她:“刚你跑到哪里去了?见雨也不知道避一避?”

可浅媚揉着眼睛道:“没到哪里去。想着上回在莲池好玩,便在红叶亭多呆了会儿,谁知突然就下了大雨。这又冷又黑的,亭子里很不好玩,便冒了雨回来了!”

唐天霄本来还在心疼恼怒,听她这话忽觉出不对味儿。

上回在莲池好玩?

是指她好生整治了他、还害他搬怡清宫休养好几天的的那次?

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一把将干布甩在她头上,咬牙切齿道:“你就慢慢好玩吧!瞧瞧淋成这样,看你把小命给玩完了,还拿什么玩!”

可浅媚坐着不动,还在用手揉眼睛。

那双漂亮的杏眼已给雨水打得红彤彤,不断地往外掺着泪水。

可她却笑着说道:“我小命玩完了就没有我了呗,还玩什么?如果还有魂魄,在山水里飘来荡去的,那倒还是一样玩。只是不晓得有没有阴司地狱的。皇上常说我这人天生就是个恶魔,死了一定下地狱了;皇上却是金尊玉贵的真龙天子转世,百年以后必定回到天上去。那我们是不是就再也见不着面了?”

唐天霄一呆,再不晓得怎么又会扯到这上头来。上回在荆山密道里提起来这些时,便已让他浑身不自在。

他皱眉,又抓过甩在她头上的干布,继续给她擦着长发,愠道:“少给我胡扯!淋几滴雨还能死得了?我比你大多了,要死也是我先死,到时我在哪里,便把你接哪里去,总不会让你离开我的。”

那边已有人送了姜汤来,可浅媚接过,趁热喝着,笑道:“也是,我可千万不能让自己先玩完了,到时一个人关在地狱里,一定无聊得很。”

她顿下碗来沉思片刻,道:“不过若我先死了,那孟婆汤还是不要喝吧!若是想不起你来,便是在山水间飘来飘去的,也一定心里空空的,怎么快活不了。”

唐天霄见她越扯越离谱,待要发怒,却见她眼睛还是红得和兔子一样,倒似要落泪一般,便忍了下来,拍拍她的面庞,温言道:“刚是我不好,好端端扯什么死呀活的。你不许再说了。难道和我每天活着相对不是更好吗?”

可浅媚见他低了心气认错,便再也挑剔不出话头来往下扯了。

她转过身,环了他的腰嘻嘻地笑道:“没错,我想和你一起活着,到头发全白了,我们还快快活活在一起。”

唐天霄抓过她擦得半干的长发,让那乌黑的发丝穿过指尖,微笑道:“到头发全白么……还要很久很久呢!”

这晚入睡时,可浅媚连打了几个喷嚏。

唐天霄只恐她着凉生病,命人抱了厚被子来,将她窝在自己怀里发汗。

可惜他自己虽给捂了一身的汗,这丫头却还是手脚发冷,半点汗意都没有,便晓得有些不妙了。

第二日,可浅媚果然鼻塞声重,有点儿着凉。总算夜间看护得好,并没有发热。

太医过来诊断了,也说不妨事,喝一两剂药发散发散就行了。

唐天霄放了心,吩咐了宫人小心侍奉,这才到前朝去处理政务。

待午时回来看时,可浅媚依然在缩在被窝里蒙头睡着发汗,两个北赫的侍女却被她打发到御花园那里去找什么煎茶吃的草药,说是北赫的秘方,以往吃了很有效用。

唐天霄看看外面还在淅沥沥下的秋雨,悄悄叫来香儿等人吩咐道:“那什么草挖回来后先叫太医看一看,如果和太医配的药没冲突便给她煎了;若是有不妥,不拘找什么味道相似的补药给他煎一味喝了就算。只是这样的雨天,万不可让她再出去淋着了。”

近日他另有要事在身,见可浅媚并无大碍,只是一味憨睡,也不吵她,自行回乾元殿了。

到晚上他再过来瞧时,可浅媚已起了床,正披着衣服在案前写字。

他素日知道可浅媚厌文喜武,见状倒也希奇,笑道:“生个小病居然从侠女变成才女了?今日朕可算是见识了!”

可浅媚面色还是有些苍白,眼睛却已恢复了澄亮,闻言也不生气,怔怔地盯着写完的字,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向他嫣然笑道:“我本来就是才女,你不许小瞧我!”

唐天霄听她声音清脆,再听不出着凉来,心下也是欢喜,接过香儿递过来的茶水,一边喝着一边看她写的字,却是抄写的《诗经》里那篇《木瓜》。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他笑道:“不错,的确是才女,连《诗经》都看起来了!我本以为你只会背《三字经》呢!”

可浅媚只作听不出他话中的嘲笑,站起身将外衣往上拉得紧些,说道:“以前先生教我这首诗时,我挺烦恼的。”

唐天霄奇了:“烦恼什么?这首在《诗经》里算是很浅易的了。”

“是啊,我看得懂。先生教我,做人呢,要知道感恩。人给了我一只木瓜,我就得回报一块美玉。可送我木瓜、桃子这类小东西的人多得很,我哪来那么多的美玉回报呀?”

唐天霄失笑:“没错,没错,都得用美玉来回报,只怕你得把怡清宫都给拆了赏人呢!”

可浅媚点点头,“旁人给我一只木瓜,我便还他一只木瓜;旁人给我一枚桃子,我也便还他一枚桃子。我可不想吃亏。”

唐天霄笑道:“你还人家两只三只也没关系。若不够还了,我帮你还。”

可浅媚低头弄着随意散落的衣带,却愁道:“可你给我的木瓜,我又用什么还呢?”

唐天霄拍拍她的头,柔声道:“你真要还?”

可浅媚扫了一眼满屋的珍贵什物,叹道:“我倒是想还,却连颗青枣都还不起。”

她竟似十分烦恼,忽抬头问他:“如果我赖帐,什么也不想还你,你会不会怨恨我?”

“你说呢?”

唐天霄放下茶盏,提过笔来,饱蘸墨汁,在她那篇《木瓜》后继续写上一行字,然后掷笔笑道,“你若什么都不想还,就这个替代吧!”

那行字力遒韵雅,疏放秀逸,却也是《诗经》上素来为人称颂的十六个字:“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可浅媚静静地看着那行字,随手抓过唐天霄刚喝过的茶盏,阖在双手间慢慢地喝着,眼眸里有沉醉般的迷离闪动。

唐天霄温柔地揽住她的腰,昵声问:“你愿意吗?”

可浅媚吸了吸发红的鼻子,回眸定定地望着他,忽粲然笑道:“愿意。我巴不得一辈子和你在一起呢!”

说着,她已踮起脚,亲上唐天霄的唇。

夜间,可浅媚睡在唐天霄身侧,只是辗转难眠。

唐天霄素来警醒,自是给她闹得无法入睡,苦笑道:“你白天睡得太多了吧?”

可浅媚窝到他怀里,只管在他身上蹭着,昵喃道:“没有。我只是不想睡。”

“为什么不想睡?”

“怕睡醒了,你便不在身边了。”

唐天霄揉着她埋在自己胸前的脑袋,微笑道:“我又哪里让你不安心了?你明明晓得我满心里只想着待你好。”

可浅媚身体柔软得一株春色盈然的藤萝,把他紧紧地缠着,低声道:“嗯,我知道这世上待我最好的就是你。”

她想了想,忽然抬眼问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首诗不只这么长罢?下面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