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晓得可浅媚算是笨的还是聪明的。
他被前面探路的小内侍引到莲池边的红叶亭时,便见暖暖、小娜、香儿等人俱在亭内,无可奈何地望向水面,待唐天霄走到近前,才回过神来,急急接驾。
唐天霄道:“都平身吧!淑妃呢?”
几人便指向莲池。
此时荷花初绽,伴着氤氲水气和荷叶的清新气息,四面俱是清芬入骨的怡人幽香。
立于亭中往池中眺望,月色如水,星河明淡,翠盖亭亭如碧玉,花盏袅袅似红妆,盈盈伫立,凌波理妆,葱郁地掩住了大半的湖面。
唐天霄定睛看了许久,才瞧见了碧叶红花间一叶小小的采莲舟。
那小舟随意的飘在水中,随着夜风微微起伏荡漾,倒有种“野渡无人舟自横”的意境。
香儿指点给他看:“就在舟上。送走虞国夫人后淑妃说要在湖水上看月亮,就一人上了小舟,一划就去得远了,还不许我们跟着。”
既是看月亮,多半仰卧在小舟中了,怪不得看不到她的身影。
唐天霄喃喃道:“北方人大多是旱鸭子,难道她不怕掉水里淹着?”
桃子道:“可不是呢。所以陈总管找了好几个会水的内侍过来,悄悄儿藏在那边芦苇丛里,就防着有个万一。”
唐天霄便扶了栏杆,向小舟方向唤道:“浅媚,朕来了,快过来。”
连唤两遍,都没动静。
他正想着她是不是睡着了时,碧玉般的荷叶中扬起了一只袖子,素白的绫纱漾在翩袅的雾气里,似有如无。
可浅媚的声音在那份不真切的缥缈中如水声般格外清晰,泠然悦耳。
她道:“我不过去。天霄你过来。”
这一次,她明知许多宫人在场,同样毫无忌讳地唤起了唐天霄的名字,自然地像寻常夫妻间娘子对夫婿撒娇般的嗔怪。
唐天霄踌躇片刻,转头问:“还有小舟吗?”
靳七道:“有是有。不过……”
唐天霄不耐烦地挥挥袖,道:“划来。”
靳七应了,忙令人去预备时,唐天霄抬眼望一眼亭上的题字,目光便柔和了许多。
“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
前朝德宗时候,有宫女题此诗于红叶,放于池水之中,顺了御沟流出宫中,恰为一士子所得,士子怜惜伤感,遂也取了红叶,题了和诗自御沟上游放下,和诗虽未落于当日宫人之手,却在宫中传扬开来。德宗也是个风雅帝王,闻得此事,便找出那宫人来,赐与士子,成全他们做一对快快活活的民间夫妻去了。
后人为纪念这段佳话,便将这临水的小亭改名作红叶亭。
宫人有思念民间父母亲人的,或向往民间夫妻和顺的,往往在此久久伫立,冀盼占一点这对才子佳人的幸运。
不一时,有船娘划了小舟过来,却比可浅媚那只大些,另有两个会水的内侍跟着,小心地将唐天霄扶上舟。
一路水声沥沥,风声淅淅,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澄澈,似水上行的人都映得通透,肝胆皆若冰雪莹洁。
果然是盛夏消暑赏莲的好时节,好地方。
而唐天霄无心赏这美景,只是扶紧了船舷皱着眉。
待到可浅媚舟前,他攀住她的船舷,微笑道:“这大半夜,还在淘气呢!快过来这船上,咱先回宫睡去吧!眼看着快四更天,朕还打算上朝呢!”
可浅媚坐起,早已松散的发髻如瀑散落,夜一般乌黑;一身蝉翼般纤薄的素白纱衣,如笼了烟雾般淡雅婉丽。
她握了他的手拽他,娇嗔道:“上什么朝?过来陪我看月亮。”
唐天霄略一犹豫,可浅媚手中已加力,愠道:“你不来么?你不来么?”
唐天霄苦笑,让内侍将两只小舟靠得紧了,弯腰跨到她的小舟上,腿肚却有点抽搐,忙扶紧船舷坐稳了,静候剧烈晃荡着的小舟慢慢平稳下来。
可浅媚便攀住他臂膀,阖了眼睫依到他胸膛前,叹道:“其实我就想两个人静静儿在一处罢了。”
唐天霄默然,挥手令船娘将他所乘的小舟划开,才将她揽到怀里,轻轻吻她的额,另一只手却还是紧紧地扣着船舷。
可浅媚觉出他身体异常紧绷,不若寻常那般柔软,连心跳也似不大平稳,诧异地睁开眼,忽然明白过来:“你晕船?”
唐天霄尴尬笑道:“倒不是晕船,只是晕水。看着流水久了,便不舒服。”
“哦,晕水?这个倒也没听说过。”
可浅媚扶他仰卧在小舟内,轻笑道,“看着天空。总不至于晕月亮晕星星吧?”
唐天霄依言卧着,却依旧闭着眼眸,连月亮星星也不想看了。
他的身量却比可浅媚高出一头多,可浅媚可以平卧舱中,他却得稍稍屈着膝。两人并卧时,差不多占满了船舱。
待小舟平衡下来,可浅媚俯着身体,探出手来慢慢地划着水,小舟便悠悠地往荷花纵深处行去。
有柔软的荷叶边儿擦过脸,又有叶底藏着的花苞将眉眼点了点,扑到鼻尖,幽香袭人。
心神略定,唐天霄才觉出有带着四方棱角的硬物顶着脖颈。
莫非是木棒之类的杂物?甚么经历了狱中那夜,便是睡在乱柴堆里他也不觉得为难了。
——只需她陪着他。
抽出那硬物,他睁眼看了下,不觉一怔。
是个细长的锦盒。
很轻,仿佛是个什么也没装的空盒子。
他递向可浅媚,问:“这是什么?”
可浅媚眉目一黯,却没有接,只侧转了身依到他怀里,问道:“宇文姐姐怎么死的?”
唐天霄怔了怔,随手丢开锦盒,将她轻轻拥了,低声道:“中毒而亡。”
意料之中。
裹着被露水沾得薄湿的单衣,可淑妃身体有点发冷。
她轻叹道:“大约都说是我下的手罢?”
唐天霄道:“她的床榻边掉落一枚玉佩,有宫女认出是你佩戴过的。”
“还有呢?”
“很多人可以证明,你和容容并不亲热,昨天你却出乎意料地去了明漪宫,并且一去老半天。”
“还有呢?”
“容容所中之毒,是北方的一种迷香。据说,只有北赫某个神秘部族懂得配制方法。”
“还有呢?”
“有人说,可淑妃轻功不错,她两个侍女身手也好。明漪宫院墙不高,距离怡清宫也不远,潜进去不难。”
“还有呢?”
唐天霄叹气:“还有,证据太多了,我问他们,是把朕当傻子了,还是把淑妃当傻子了,连害死堂堂的贵妃娘娘,也能在片刻工夫让你们查出这许多证据来。所以,让他们彻查去了。”
他低头审视着怀中的女子,“你是怕我护不了你,再次让你被人关大理寺去?”
“不担心。”
“哦?”
“便是关进去了。有你陪我呆在里面,也没什么大不了。”
她说得不以为然,唐天霄却觉得头皮又痒起来,苦笑道:“算你厉害!我还真不敢再让你进去了!”
可浅媚握紧唐天霄丢在一边的锦盒,叹道:“我知道你现在是真心待我好,真心舍不得我受委屈。”
唐天霄怔了怔,笑道:“你这话可奇了。我什么时候不曾真心待你好了?”
可浅媚盯着他,忽然也笑道:“如果我们是寻常的夫妻,一定可以吵吵闹闹却和和美美地过上一辈子。就和……肖霄和容容一样。”
她把轻飘飘的锦盒交给他,说道:“是宇文姐姐昨天给我的。她让我在皇后生辰之后转交你。”
“容容……”
唐天霄动容,不顾晃动了小舟,猛地坐起身,打开了锦盒。
竟是一枝春日里初初萌芽的娇嫩柳梢。
色已变,叶已枯。
只是持在手中时依旧柔软地在风中摆动,依稀见得那一年韶光明媚的青葱稚嫩。
桐花烂漫,柳垂金缕。
他眼睛里只看到了春光里最明媚的她。
沉静,从容,娴雅。
挺秀如碧玉妆就翡翠裁成的一株新竹。
她并不十分妍丽,却有十二分的令人沉醉的清隽磊落风姿,比皇宫内苑那些艳丽夺目的牡丹芍药更胜一筹。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心动,不得不承认自己心折于她放下高傲后的温婉和柔弱。
她于他仿佛是等待已久的慰藉。从此他的寂寥再不必形单影只。
他相信她也为他心动,更相信这大周的天下没有他带不回宫的民间女子。
他折一枝嫩柳,亲手扣到她的前襟,说:“切勿负我。”
而她呢?她红了脸珍爱地抚着那枝嫩柳时说了什么?
锦盒里还有一张裁得方方正正的笺纸,压于柳枝之下。
拈过笺纸,他的记忆仿佛冻僵了,思维凝固在了纸上的五个字上。
“我必不负君。”
唐天霄悲吟一声,手上的纸条悠悠地松了开去,飞过船舷,飘落水面。
大团的墨渍洇染开来,迅速模糊了笔迹。
只有“不负”两个字,在水中飘来荡去,妍丽而决绝,许久不肯湮灭。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不负。
求的是不负。
可他终究是不得不负。
许久,他压着喉间的哽咽,低声道:“当年,如果肖霄喜欢的只是容容,容容喜欢的也只是肖霄,多好!可她不仅是容容,我也不仅是肖霄。”
可浅媚忽然一把将他推倒在船舱里,叫道:“她不仅是容容又怎样?你不仅是肖霄又怎样?假如有一天,你发现我不仅是可浅媚,不仅是可烛公主,还有什么你眼里的叛党有牵连,你是不是打算用对付她的手段对付我?”
小舟剧烈的摇晃,水声飒飒地拍打着船舷。
唐天霄勉强坐起,星眸往附近翻滚的湖水看了一眼,便白着脸又仆倒在舱中,按着胸口皱紧眉。
可浅媚跪坐在舱中,一双黑眸狠狠地剜着他,却溢上大片的水雾,凝结成串,慢慢地滚落下来。
她道:“我本以为她要我拿这个给你,是想用这个让你记起旧情,不致于在为皇后大张旗鼓助长威风的同时把她完全抛到脑后。不想……不想她竟是料到了你会对她下手!唐天霄,你害死了她!她一直把你当作当年的肖霄一样倾心爱慕,可你竟害死了她!”
小舟晃动的幅度小了些,唐天霄终于缓过气来,喘息着说道:“浅媚,我并未害她。”
可浅媚冷笑道:“攻心为上,自是没必要出手。她本就身体孱弱,只需让她意识到她全心爱着的夫婿不但厌弃她,连她为他怀的孩子都不肯要,她便绝望得连想死的心都有了吧?何况她的身体未必经得起小产;就是小产后能侥幸活下来,你也只须示意太医故意虚报病情,开些不对症甚至是要人命的药来服用,前面还是一条死路。”
她按着唐天霄的肩膀,簌簌地掉着眼泪,却咬牙切齿道:“我就奇怪,昨日看着宇文贵妃病势沉重如斯,为何太医并不当回事儿。因为根本就是你要她死!唐天霄,一夜夫妻百日恩,你要有怎样的黑心肠才能负心至此,要取她一尸两命?”
“我没有……”
唐天霄挣扎,却被可浅媚一口咬在胸前,还没来得及呻吟出声,她的唇已经压了上来。
不肯容留些微缝隙的亲吻,重重的,不知是亲昵,还是折磨。
他从来拒绝不了她。
即便最初并没有如此深爱,他也那般迫不及待地将她占有。
可这时候,实在不是亲近佳人的好时机。
随着小舟的左右晃荡,他正一阵阵地眩晕不适着。
除了靳七和他的母后,再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不只晕船,更对夜间的湖水有着根深蒂固的恐惧。
那是对于背叛、死亡和失去信念的恐惧,一生经历过一次便已足够。
刚要狠心将梨膏糖般粘在自己身上的女子推开时,忽然有几滴热热的水滴落到面颊。
唐天霄顿了顿,本来推她的手不知不觉转了方向,轻轻地抱住她的腰,默默地回应着她的吻,却再也无力反被动为主动了。
来中原没几个月,她已很熟悉中原的衣饰,解开他的单衣时轻车熟路。微凉的手指滑向他匀称流畅的腰线和结实滚烫的腹部。
唐天霄猛地哆嗦,苦笑道:“不行。浅媚,回岸上去罢,随你怎么折腾。”
可浅媚没有回答,却愈发热烈。
她不知是在亲吻还是啃啮着他的每一寸肌肤。
唐天霄全身都快燃烧起来,可眩晕和不适感也在加剧。
他终于忍耐不住运劲去推开她时,船身猛地一倾斜,湖水几乎快要漫到船沿。
剧烈的摇晃中,他的胃部一阵翻滚,生生地干呕了下,身体又倒了下去,——落入可浅媚的掌控之中。
他喘息着沙哑了嗓子道:“浅媚,你是恶魔。”
可浅媚恨恨道:“你才是恶魔!虎毒不食子,你让我想着都害怕!”
唐天霄咬牙道:“是,是我令人暗中在她服用的血燕里动了手脚。她的身体根本不宜受孕,我也未曾想过她会怀孕。若不及早处理,到六七个月上,真会一尸两命,连一点活下去的机会都没有了!”
可浅媚双目睁着溜圆,黑珍珠般定定地望着他。
唐天霄的脸色很难看,继续说道:“容容本有弱疾,小产后气血两亏,早已后力不继,难以持久,至多还有三五个月光景。我想及早为你翦除宫中后患,的确想过换她的药,可终究不忍……”
“那她……”
“是自己服毒……”
他的眸光黯淡,失神地望着沉沉的夜空,低叹,“我本来只是猜测,心头已突突地跳了半天。方才见了这锦盒,才算明白。她……她其实已料到我想做什么,竟自己布下了这个局。果然是我负她……负她极多……”
岸上,靳七见二人小舟入了荷叶深处,许久不见踪影,到底不放心,已忍不住高声叫道:“皇上,时候不早了,是不是该回宫歇息了?”
唐天霄便问可浅媚:“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可浅媚红着眼圈,道:“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