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浅媚但觉那几人出手敏捷狠重,招式张驰有度,竟也不慌张,一掀衣袍,已抽出腰间所缠蟒鞭,但听刺耳的呼啸声传过,长鞭已如闪电般向外甩去。

几名太监身在宫中,却不敢带兵器,眼见可浅媚撤到殿外丹墀上,急急取了拂尘、长椅、花瓶等物与之缠斗时,可浅媚已据好地形,鞭影缭乱击下,竟是大开大阖,纵肆泼辣,所经之处,宫人无不皮开肉绽,惨叫连连。

沈皇后大惊,一边在宫女的惊呼声中向后退着,一边高叫道:“这蛮女反了!反了!快,快传禁卫军!今日务必为皇上除了这祸害!”

宫门早有值守的太监留意到情形不对,飞一般地跑出宫去喊人了。

禁卫军负责巡守皇城,也有部分驻扎于皇宫四方的角楼,虽不入内宫,却一直有人来往于内三宫与东西十二宫之间的甬路巡守,传唤起来极是方便。

可浅媚见外面喧闹声渐近,心头愈怒,越性赶入殿中,长鞭挥洒之处,不但已将几名意图打伤她的太监击得倒地呻吟,更有一鞭,狠狠击向沈皇后。

沈皇后本已奔逃得云髻散乱,忽见长鞭如毒蛇般舐来,失声大叫着,抱了头整身子软了下去。

她感觉出鞭子的劲风滑过她的凤冠,甚至把凤冠带得飞起,一串珠翠铃铃的悦耳轻响后,旁边的李彦宏发出了杀猪般的嚎叫。

鞭梢卷着凤冠,飞快地抽到他的脸上,直达肩胸。

鲜血沥沥而下,华贵的凤冠珠玉零落,鲜红的珊瑚珠和雪白的明珠滴溜溜四处乱滚,躲闪鞭子的宫人们惊叫着,哭喊着,推搡着,各式各样微贱的宫鞋踩向明珠和玛瑙,又将凤冠凌乱踏下……

沈皇后再也顾不得什么仪容风度,蹲在地上抱着散乱的长发疯了般惊叫,怕是这辈子连做梦都不曾梦到过这样可怕的情景。

 

殿外,脚步声和胄甲碰撞声纷至沓来。

躲到宫门近前的小娜等向外一探头,便急急叫道:“公主,禁卫军来啦!”

可浅媚走出大殿,再看一眼乱成一团的熹庆宫,才觉出有点惊悚。

也许,真的闹得大了点。

带着兵器的禁卫军可没那么好对付,一旦失手,落到给她打成这样的沈皇后手里,她真的不用活了。

而皇上呢?

唐天霄呢?

这会儿,他还在宇文贵妃那里轻言细语地安慰她吗?

如果宇文贵妃是个平民的丫头,他便当个农夫,天天去缠着她,向她求聘……

而她想和他结发同心时,他报之以一记窝心脚,——其实当时并不觉得怎么疼,如今早已痊愈了,心口反似给搓揉般开始疼痛起来。

她吸吸鼻子,向小娜、暖暖道:“我要去我最想去的地方呆一阵,你们先回瑶华宫吧!”

小娜等愕然。

而外面大队的禁卫军已冲了进来。

可浅媚长鞭一甩,勾上影壁后的老柳树高高的枝干,身体已借力轻轻一荡,便已站在熹庆宫的宫墙之上。

眼见禁卫军奔近,外面还有越来越多的别宫之人暗中探头探脑地查看动静,她扬声说道:“沈皇后,如今谁不知晓,皇上最宠的就是我和宇文贵妃!你相貌平平,远不如我;大婚五年,不能为皇上涎下龙嗣,又怕被贵妃越了你的份位,才加害贵妃,栽赃给我!一石二鸟,果然好手段,好计策!我自愧不如,甘拜下风!”

她说着,青碧的人影已自粉墙上一跃而下,那边已有禁卫军分了人手要包抄过去,只见她一身青衣,飞快地奔向右后方通往御花园的竹林深处去了。

她的轻功本好,又穿着草青衣衫,此时正是初夏,四处草木葱茏,郁郁青青,几人赶上前去,眼前不过花了一花,便觉她整个人似融到了那片竹林中,连影子也找不到了。

唐天霄闻讯赶来时,沈皇后正在熹庆宫内放声痛哭。

见唐天霄过来,她散着头发奔过去磕头道:“皇上,今日臣妾被这贱婢如此凌辱,还怎么在宫中立足?臣妾无能,统管不了后宫,无法清除宫中妖孽,请皇上废去臣妾皇后之位,另选贤后!”

唐天霄举目望见宫中狼藉,已是头疼不已。

他叹道:“朕早说了她是北赫人,不懂宫中规矩,皇后何必和她动气?”

沈皇后泣道:“她再不懂规矩,也不该谋害龙裔。如今已证据确凿,宇文贵妃的确是食用了她所送的血燕落胎,臣妾职责所在,又哪敢不闻不问?若皇上也认为臣妾不该处置,请即刻免去臣妾皇后之位,臣妾愿归依我佛,朝夕为太后、皇上祈福,从此青灯古佛,了此一生!”

唐天霄无奈,只得亲手扶起她,一面唤侍女来为她梳洗,一面温言道:“朕晓得你治理后宫最是辛苦。放心,朕会为你做主。”

他凤眸眯起,眺向影臂前的老柳,依稀又似见可浅媚英姿飒飒,眉目不羁,在枝下一晃而过。

他苦笑:“不过,朕得先把淑妃找出来。——细论起来,皇后比朕还强些。她便是得罪了朕,也不至会逃得无踪无影,连面都不敢露。”

沈皇后愕然,再不知唐天霄是逾扬还是嘲讽,待抬起眼来细辨他的神情时,他已拂袖向外走去,一路问着身畔内侍:“她那两名侍女呢?”

靳七早去打听明白了,忙答道:“暂时扣在外面值房,未得皇上示下,禁卫军诸将不敢擅作处置。”

“有没有问她们知不知晓淑妃下落?”

“问了。可这二位北赫侍女并不懂中原话,委实无从问起。”

此时已跨出了熹庆宫,唐天霄回头看了一眼,唇角弯了弯,道:“皇后的意思,可淑妃靠了这两位鸡同鸭讲语言不通的侍女,也能弄来什么有毒血燕?还是敢找个刚认识不久的宫女或内侍帮她去搜寻这些物事?”

靳七不敢回答。

唐天霄负手沉吟着,又道:“靳七,你说,浅媚入宫这么久了,日后也会长长久久继续在宫里住下去,为什么没让两名侍女学说中原话?”

靳七皱眉思索着,忽然眼睛一亮,却又迟疑,“皇上,难道……淑妃娘娘早知今日之祸,刻意避着嫌疑?”

“早知今日之祸?”

唐天霄喃喃道,“那也聪明得着实有点过头了!”

靳七猜不透他心意,不敢接话。

而唐天霄却忽然在宫墙边停下,转过目光。

熹庆宫宫墙外侧,却植了一架荼蘼,此时花开正好,馥郁芳香,阵阵袭人。

他的眸子便格外地清亮温煦起来,居然扬起手,轻轻在木架上一弹。

雪瓣轻柔,簌落如雨,在杨柳金风里漾漾而飞。

那悠悠的芳香便愈发地沁人心脾,一丝一丝地涤向肺腑,本已磨砺如铁石的心肠,也似在不知不觉间给化了开来。

许久,他低低道:“把卓锐叫来帮问问那两个侍女罢,他懂得北赫话。”

明明料到可浅媚不肯吃亏的个性,得罪了皇后断不会乖笠认命回到瑶华宫听侯发落,可不知不觉间,唐天霄还是走入瑶华宫,径走入可浅媚的卧房。

金丝帐暖,镜匣生香,帏幔提花织锦,绮丽多彩,俱是繁盛明亮的格调。

而每日可浅媚媚曼爽朗的欢笑声,就如此刻从大敞的窗扇里投入的大片阳光,不但将沉沉殿宇内的阴郁一扫而空,连压在心里多少年的阴霾也似被驱散了许多,慢慢地敞亮开来。

可此时可浅媚不在,仿佛连阳光也是落寞。

提起桌上的茶壶,想倒盏茶时,摸摸却是凉的。

其实她和她的侍女并不如别的妃嫔那样手巧,再好的茶也不过略取茶意而已。

他索然无味,丢开茶壶便走出来,手指上的凉意仿佛都甩不开去了。

走回廊下时,闻讯在外候着的杜贤妃已急急赶上前来见驾。

她的眼圈有点红,神情之间难掩的委屈,——或者,根本没打算掩饰自己的委屈。

“皇上,臣妾因皇上再三嘱托,要好好照应可淑妃,因此一听淑妃那里和皇后闹起来,立刻遣人回禀了皇上。淑妃每次去明漪宫,要送哪些礼品,的确都是臣妾提议的。可臣妾不过是从淑妃娘娘那里拿些现成的物事而已。血燕珍贵,人人皆知,臣妾又辨得出其中有毒无毒?”

唐天霄叹气:“血燕这事,朕也是刚刚得知。目前这不正是一团乱麻么?你且不用慌,等朕找到浅媚再说。”

杜贤妃垂着眼睑,已是泫然欲泣:“只怕一旦后宫起了风波,臣妾这片好意反被有心人利用,平白地牵出甚么祸事来。”

她这是从熹庆宫那边听到了些话语,预先和唐天霄说明了,也算是防患于未然了。

唐天霄抬头,见靳七领了卓锐和暖暖、小娜已走过来,挥手道:“朕知道了,你且下去吧!”

杜贤妃见唐天霄神情不豫,虽是不安,也不敢再多辩解,生怕越描越黑,再生是非。

她正要领命退下时,唐天霄又叫住她:“瑶华宫里没种荼蘼么?”

杜贤妃忽然觉得满宫妍艳盈目的芍药、牡丹、蔷薇之类顷刻失了颜色,好一会儿才能若无其事地转开眼眸,轻声答道:“东西十二宫,只有贵妃娘娘的明漪宫里荼蘼正盛。此刻……正当花季吧?”

唐天霄点头,眼神略显迷惘,低低自语道:“哪里来的荼蘼呢?”

听他口吻,却似与宇文贵妃无关了。

杜贤妃不解,眼看卓锐等人已近前来,只得退回殿中暂避。

靳七上前见礼时,唐天霄笑道:“怎么把她们两个带出来了?”

卓锐忙道:“是微臣和禁卫军统领说了,又建议七公公将她们先带回瑶华宫的。”

唐天霄将这两名侍女又打量了下,苦笑道:“哦,卓锐,莫非你和他们同行了一路,这是动了怜香惜玉的心思了?”

卓锐红了脸,尴尬道:“微臣不敢!”

靳七急上前解释道:“刚刚和卓护卫去值房时,正好李彦宏李公公也在那里。”

“哦?”

“淑妃娘娘似乎火气不小,李公公的脸都被打花了。”

唐天霄似又看到了可浅媚张扬的眉眼,叹道:“她的火气一向不小。”

“李公公那模样,看起来很想找这两个丫头晦气出出气。”

唐天霄明白了,“你们这是打算保护这两丫头?回头可淑妃还得好好谢谢你们呢!”

“不是。”

靳七干笑,“卓护卫说,再不把这两丫头带出来,只怕李公公不但脸要开花,连头都要开花了!”

唐天霄愕然,这才细细打量那两个不起眼的北赫侍女。

她们身材颀硕,不但在南方人里显得健壮,即便在北赫人里,应该也算是相当高大的了。她们的手指粗而短,看得到厚厚的茧。

他吸了口气时,卓锐已经回道:“微臣从北赫一路跟她们过来,看得还算明白。淑妃生性旷达,喜武厌文,颇有男儿气概,因此也不讲究衣食,身边的侍女与其说是侍女,不如说是侍卫更合适。李公公不晓得她们厉害,只顾逼问可淑妃下落,她们既听不懂,也没法回答。但若给逼急了,断不会由着人搓圆捏扁。所谓有其主必有其仆,想来到时吃亏的一定是李公公。微臣斗胆,揣测皇上应该也不想淑妃娘娘这事儿闹得更大,因此请七公公传了皇上口谕,将她们带回瑶华宫问话。”

唐天霄的确是让靳七和卓锐过去询问可浅媚下落中,倒也没说在哪里问话,也算不得假传圣旨。

但事涉贵妃和皇嗣,再给可浅媚这样无法无天一闹,事儿想不闹大也难。

唐天霄望向局促站在跟前的两名侍女,问:“她们可曾说淑妃去了哪里?”

卓锐答道:“说了。淑妃离开前,用北赫话告诉她们,她要去她想去的地方呆一阵。”

“想去的地方?”

唐天霄皱眉。

卓锐点头道:“仿佛只说了这么一句。不过从出了这事后,禁卫军一直在四处搜寻,东西甬路也加强了戒备,何况皇宫外墙高达十丈,凭谁轻功怎样超群也没法越过去。淑妃应该没有离开,多半还在后宫哪处宫院藏身。”

唐天霄哼了一声,轻声嘀咕道:“离开?她敢!朕打断她的腿!”

卓锐、靳七不觉都望向他。

唐天霄才觉出自己异常,咳了一声,道:“让她们安分点呆在瑶华宫,不许出宫门一步。”

说着,他一摆袖子,转身离开,并不再问可浅媚的消息。

卓锐悄问靳七:“莫非皇上心里有数了?”

靳七茫然,显然一无所知。

 

此事闹得极大,沈皇后固然被惊吓得病卧在床请御医调理,连朝中重臣都颇受震动,加上沈度等人本就打算对北赫用兵,本就不愿看到大周与北赫和亲,早就看可浅媚不顺眼,因而正预备联名劝谏周帝严惩宫中妖孽,以免后宫不宁,龙嗣不保。

本来不过问儿子后宫之事的宣太后也被惊动,亲自叫了唐天霄过去询问。

但可淑妃不见踪影,惩治也罢,训诫也罢,一切无从谈起。

唐天霄虽让人加紧巡查着,面上倒也不显出太过焦急,依旧照常处理完政务,探望了皇后病情,又在明漪宫陪着宇文贵妃,直到看她睡下了,才悄悄离去。

他只带了靳七,走向了怡清宫,当年最受宠的宁淑妃所住过的殿宇。

他不晓得可浅媚到底出于怎样的心理,才会再三向他提起,想要搬到怡清宫去。

怡清宫距离乾元殿和德寿宫都近,据说在南楚时一向是宠妃所居。唐天霄为纪念离开的宁淑妃,并未安排任何妃子入住,倒是他自己有时会在那里独寝。但可浅媚进宫后,他似乎再也没有踏足过怡清宫。

靳七推开宫门时,有睡眼惺松的宫人匆忙迎上前来,唐天霄挥挥手,让他们各自退下。

这怡清宫不过三五个宫人,都晓得他不喜他们在怡清宫中吵闹,不过奉了盏茶,便早早避了开去。

他在宫中转了一圈,竟连一个人也看不到,更别说可浅媚了。

踏入卧房,摇曳的烛光下,依旧是五年前的陈设,一丝一毫不曾变动。当年浅碧色的轻帏失去了原来的清新鲜艳,已经微微发黄。

流年暗唤,也许不曾憔悴伊人的容颜,却足以憔悴曾经痴痴相候扫榻以待的一片心意。

唐天霄抚了抚桌上等了多少岁月都不曾等到女主人回来的紫砂茶壶,惆怅地叹了口气。

屋里这么整齐,难道可浅媚没过来?他猜错了?

他重又出了屋子,沉吟着立在阶上出神。

宫院中并无花木,只在院落正中植了一株老榕,再不知经了多少年轮,已是葱郁如盖,掩住了大半年院落。夜风吹过树梢,呜呜如啼,居然觉出几分凄冷。

“这丫头跑哪去了?”

他不觉喃喃自语,慢慢步下台阶。

月色胧明,将他稳健颀长的身影投在庭中,萧萧瑟瑟,快要地面上和老榕晃动的暗影溶作一处。

许是因为他许久不来,宫人也怠慢了,砖缝间已长出了寸许的青草。

不知哪里飘来的破布还是纸片,被青草勾住了,在老榕的阴影里飘摆了片刻,犹犹豫豫似的慢慢滚到他脚边。

是一块碧色的丝帕,在他跟前随着夜风拂拂而动,似又要如蝶儿般振翼飞去。

他俯身捡起,展开看了看。

上好的丝料,针脚匀细规整,却没有像寻常的宫中女子那般绣上精美的花鸟虫鱼,干净得像刚刚从谁的怀里掉出来。

拿到鼻尖闻了闻,他的指尖忽然便像是感觉出了那熟悉的温度和体息。

他四下里张望片刻,含笑道:“浅媚,出来!”

并无人应答。

素月流辉,月华似水,琉璃瓦悠悠地闪亮着,仿佛也似刚刚被清水洗过般洁净轻盈。

他的目光从屋檐转向那株老榕。

往那沉沉的暗影中间走近了些,他仰起头,向黑黢黢的树冠处叫道:“别等我上去揪你,快下来!”

仿佛有悉索的声响传出,一道黑影在枝丫间晃过,然后轻轻巧巧地落在地面。

再晦暗的阴影,也挡不住唐天霄的眸光此刻蓦地如星子般灿亮。

向着站在自己跟前几尺开外的忸怩地绞着手的女子,他张开双臂,微笑道:“过来!”

可浅媚便抿嘴一笑,奔过来便投到他怀里,紧紧环住他的腰。

唐天霄把她拥在怀里,拍拍她的后脑勺,无奈地抱怨:“你忍着些会死呀?闯一堆的祸看你怎么收拾!”

可浅媚将他抱得紧紧,脑袋贴在胸肩部,低声道:“只怕真会死。你真不晓得你那位皇后的手段么?听说当年那宁淑妃,饶是这般受宠,也被她扣上莫须有的罪名,差点当场杖杀。”

唐天霄不觉望向那间静寂了多少年的卧房,叹道:“她么,哪能和你相比!她并无邻国公主的背景,也没有足以自保的武功,就连品阶也不如你。她一直只是昭仪而已,淑妃是她死后的追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