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激他最后没有恨我,感激他关心我、爱护我,我最感激的,是他没有视我如蛇蚁,而是坦然地接受了我。
电脑屏幕的右下方忽然弹出一个提示框,上面写着:您有一封来自子安的邮件。
我愣了一下,然后点开。子安说话总是直来直去,从不拖泥带水:
姐姐,我明天来上海,请我吃晚饭吧?要有很多肉的那种!
PS,我二哥昨天回巴塞罗那了。
十一(上)
路子安远远地在马路对面跟我挥手的时候,我几乎没有认出他来。也许是穿着厚重的羽绒外套的关系,他整个人看上去更高大更魁梧了。直到他走到我面前,甜甜地叫了我一声:
“姐姐!”
我才如梦初醒般地看着他,觉得在他面前,自己就像一只…小鸭子一样。
“你又长高了吗?”我仰着头看他。
“两公分!”他笑着跟我比了一个“胜利”的手势。
“太离谱了吧,你都几岁了,还能长?”
他自豪地耸肩:“因为我坚持每天运动。”
“哪有,”我忍不住揶揄他,“我只记得你吃撑了送进医院的事,可不记得你有做过什么运动。”
子安立刻尴尬地赔笑:“哎呀,那种事…你就别提了。”
我笑起来:“走吧,烤肉店就在前面。”
我请子安去的韩国烤肉店可不便宜,而这小子似乎也没打算跟我客气,一口气点了四盆肉,还一个劲地问店员:“你们还有什么好吃的肉吗?”
我看看点得差不多了,连忙把服务生支走,劝大个子先吃完再继续点。
服务生一走,子安就毫不避讳地上下打量我。
“?”我瞪他。
“你好像瘦了一点,不过气色比我想象当中好。”
我哭笑不得:“过年请你说些吉祥话好吗?什么叫‘气色比想象当中好’,你想象中是怎样啊?我病入膏肓了吗?”
“哎呀,你知道我嘴笨嘛,我的意思只是说,你看上去还挺好的。”
我翻了个白眼:“好吧…我勉强接受了。”
服务生端了饮料上来,我把吸管扎进易拉罐,吸了一口,寒冬喝冰镇的饮料,果然让人牙酸。
“你见到二哥了?”子安问。
“噗…”我是知道他讲话比较耿直,只是没想到这么直。
他却一点也没有要放过我的意思,直直地盯着我看,等待我回答。
“嗯,”我擦了擦嘴,轻咳了两声,“见面了。”
“他怎么说?”
“他…”我的脑海里回想起那天晚上的场景,“他挺好的。”
说完,我低下头,专心喝我的饮料。
子安皱起眉头:“你在说什么啊…答非所问。”
“…”我假装没听见。
他靠在椅背上,双手抱胸,眯起眼睛看着我:“有古怪。”
我瞪了他一眼,恰好这个时候烤肉陆续上来了,我连忙请服务生帮忙烤了,塞住路子安的嘴,否则他一定啰嗦个没完。
“姐姐,”子安一边嚼着烤肉,一边含糊不清地看着我说,“你过得好吗?”
“…还好。”我点点头。
“爸爸找到了吗?”
我停下手中的筷子,看着对面这个大个子。
“呃…我是不是问了不该问的问题?那你就当我没问过。”
“…”我有点哭笑不得。
“那我继续问关于二哥的问题好了。”他接着说。
我觉得眼前这盘高价烤肉嚼起来也不是那么有味道:“还是问关于爸爸的事吧。”
子安笑起来:“我二哥是狮子还是老虎,你这么怕聊他!”
不是狮子也不是老虎,而是我心里一个不知该怎么解开的结。
“你是不是还怪他?”
这句话,好像最近听过好多次了,其实我早就不怪任何人了。怪只怪我内心不够坚定吧。
“我二哥这个人,只是表面看上去冷淡,其实心地非常善良。”
我笑了笑:“这话你很久以前就跟我说过。”
“二伯走的时候,他很伤心。”
我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表现得冷静一点:“那个时候你们都在他身边不是吗。”
子安点点头:“但那个时候我好希望你能在他身边。”
“…”
“虽然相处的时间不长,但是我觉得,你比我更了解他。”
“?”
子安脸上有一种少有的认真:“我二哥其实是一个,别人很难进入他内心的人。”
“…”我苦笑了一下,表示同意。
“他其实吃过很多苦,小时候过得并不如意。所以他的性格不像我这么活泼,他很闷,凡事都放在心里,不喜欢讲出来。”
我想,我真的可以理解他。因为我们的境遇差不多,生活中缺失了“父亲”这个角色,对一个少年来说,那就意味着你跟别人不一样,你比别人少了些什么。也许很多人会说,你还有一个那么爱你的妈妈…是的,没错,可她就算付出两倍的爱,她仍然无法取代那个缺失的位子。
这种缺失在少年时期并不见得有多大影响,可是一旦长大,这种影响就会显现出来——缺乏安全感。这是我和二哥身上都有的毛病,也是我为什么能够理解他的原因。
“你知道吗,”子安看着我,说,“我跟二哥在一起这么久,他都很少跟我讲他心里的感受。我们多半都是聊些学校的事,或是兴趣爱好,还有一些家里的琐事…可他常常跟你讲他的感受!所以后来我都有些嫉妒你,才认识没几天,他什么都跟你讲。”
“…所以后来你知道我不是他妹妹你心里好受些了吧?”
“我只是开玩笑的啦,我哪里是那么小气的人。”大个子夸张地挥了挥手。
我看着他,不禁笑起来。
“可是说真的,”子安又恢复了认真的表情,“你走了以后,他很难受,整张脸都是灰色的。我从来没见他这么难过,当然,二伯的病也是一个原因。但是那些天,我觉得那是我见过的最糟糕最难受的二哥。他要么在二伯那里,要么就把自己关在房里,我很想很想安慰他,可是看到他那张脸,我就知道,我没法安慰他,我根本帮不了他什么。”
我垂下眼睛,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面前盘子里的烤肉。
可是他就是这样的人吧,路魏明就是这样的人,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会自己一个人扛下来。
我忽然想起那个夜晚,他在关着灯的房间里默默流泪的夜晚,我当时到底是…怎么会知道他在那里哭的?也许是一个眼神,也许是一个动作,或者,是我们之间在某个时刻真的心灵相通。我说不清楚,我只知道,当时我有一种极其强烈的念头,那就是他需要我,我要去看看他…
可是后来我吓坏了,当时我还没法很清楚地表达我内心的感受,我只是觉得他会吻我这件事很不寻常。再后来,知道了真相的我,被愤怒和难堪包围,生生地把他赶出了我的脑袋。
“二哥他…”子安说,“初一他一来,我就觉得他有心事,好像始终闷闷不乐似的。”
我苦笑了一下:“大概是因为转机太累了,而且大过年的,我只招待他吃了一碗泡面吧。”
“转机?”子安不解地看着我。
“嗯,”我点头,“他不是在北京转机遇上下雪,所以航班延误了吗。”
子安嘴里发出“咝”的声音,表情有些迟疑:“他…不是比我还早回来的吗。”
我抬起头,诧异地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因为有个展览什么的,跟二伯有关,好像是出本画册之类的。二伯走了以后,这些事都是二哥在打理,所以他很早就来了。”
我心里打着鼓,却还是鼓起勇气问:“你知道是什么画册吗?展览在哪里办的?”
子安摸了摸脑袋:“这我不清楚,我只知道,是年前的那个礼拜一。我本来以为这些事很快能好,他会跟我们一起过除夕呢,没想到他说初一才来。”
“…”我张了张嘴,隐约之间,似乎感知到了什么。可是,那种感觉稍纵即逝,就像路魏明这个人,如果你不愿意往前走一步,他就会退回原来的地方。
跟子安分手的时候,路灯下,他那张年轻稚嫩的脸上出现了少有的严肃的表情:
“姐姐,你别再气我二哥了吧,其实发生了这么多事,他心里也不好受。”
我又有些哭笑不得:“嗯,我不气他了。”
“你们会和好吗?”
我想了一下,回答道:“应该会吧。”
“你保证?”他眯起眼睛的样子,跟路魏明像极了。
我只得苦笑着点头:“我保证。”
“那你以后会来看我们吗?”
“…会的吧。”
“你保证?”
“我保证。”
我不禁在心里想,这家伙仍是单纯得如同孩子一般。把承诺看得如此之重,以为只要下了承诺,便有了百分之百的保障。殊不知这个世界上的人有千千万万,人心有千千万万,人性也有千千万万,人年纪越大,越不敢下承诺,因为知道承诺往往需要付出很多很多东西,才能够兑现。当然,更加不敢相信承诺。
可是人为什么就要越活越复杂,为什么就不能简单地、一心一意地去实现承诺呢?
我独自开车回家,脑袋里反反复复、转来转去想的都是刚才子安的那些话。
二哥很早就来了?可为什么没有回老家过除夕?为什么骗我说飞机延误了?他去参加了什么展览?难道就是我去当翻译的那个吗?可是…我为什么没有看到他?
这一连串的问题,好像很复杂,好像又很简单。
我不想再想下去,因为觉得头很疼。
我回到家,洗了一个热水澡,然后坐在电脑前,继续翻译稿子,好像唯有这样,我才能静下心来,踏踏实实地面对生活。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按门铃。我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已经十一点了,这个时候,还有谁会来按我的门铃?
从猫眼里望出去,是贺央那张无精打采的脸。
我打开门,叹了口气:“你真的确定你没有爱上我?要不然你为什么每天都要来找我?”
贺央翻了个白眼,推开我进了门:“别跟我抬杠,我心里烦着呢。”
他径直走到冰箱前,打开门,拿了一瓶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放进去的啤酒,打开后仰头喝了起来。
我无奈地扯了一下嘴角,关上门:“又怎么了,贺家少爷?”
“我跟他吵架了。”
“谁?”
“我爸!”
“…为什么?”
“很多事,”他耸肩,“主要还是怪我把丑事捅破了。”
“…”
“对不起,”贺央发现自己失言了,“我不是说你是丑事,我是说他跟你妈…嗯…我也不是说…”
“没事,”我尴尬地笑了笑,“你说的是事实。”
贺央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继续喝他的啤酒。
我走过去从他手里夺过瓶子:“别喝了,对胃不好。”
他有点泄气,没有反驳我。
我放下啤酒瓶,把他推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然后我自己坐在沙发的另一边:“跟我说说他是怎么样的人。”
“谁?”
我简直想抽他:“你爸。”
他苦笑了一下,看着我:“他也是你爸。”
我没有接口,而是等着他说下去。
“嗯…”贺央吸了口气,“他是个很严肃的人,不苟言笑。”
我点点头,这点我很久以前就看出来了。
“他对我很严格,从我很小的时候开始,一旦我犯了什么错,他会罚我罚得很厉害。他不允许我犯一点错,而且我一直以为他也是这样的人,他对自己要求更严格…”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结果他竟然走错了这么大一步。”
“…说不定他很后悔,”我看着贺央,轻声说,“那天他跟我说,要是他早点知道我妈有了我,是不会同意我妈把我生下来的。”
贺央苦笑了一下:“他这个人讲话常常就是这么不耐听,在他的词典里,只有‘该’和‘不该’,‘对’和‘错’…只要有道理、符合规定,他就根本不会理你的感受。”
“也许我是他一生最大的污点。”
贺央听到我这样说,忽然错愕地看着我,像是不敢相信我了那样的话。
“别这么说,西永,”贺央脸上,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我觉得他爱你就像爱我一样。”
我悲伤地笑了一下:“但你刚才还说他只在乎有没有道理。”
贺央抓了抓头发:“话是这么说,但…这不还是有了你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