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出手抱紧我,哭得毫
无声息。
“我们每个人都要经历这些,不过是或早或晚的问题,是看你已经准备好了,还是没有准备好…”
“我以为…”他紧紧地抱着我,紧得让我皮肤生疼。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他以为这一天还很远,以为两人之间的嫌隙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消失,以为有一天,会推着轮椅带着年迈的父亲出去散步,到了那个时候,彼此的心中也许只剩下生活琐碎与没有条件的宽容…
他的以为,也曾经是我的以为。
所以,我尤其能明白他此时此刻的痛。
“我知道,我都知道,”我吻着他的额头,轻声说,“可是你要明白,有些事已经发生了,我就必须接受。”
“…”
“你还来得及的,”我噙着泪水,“你现在还来得及。”
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静夜中,我除了能感觉到他的泪水,还能感觉到他的心跳。
我知道再多安慰的话也无法让他不难过,可我知道,这个时候,他需要有“一个人”在他身旁,也许只要告诉他一切都会好的,也许…什么也不必说。
在这悲伤的黑夜中,我感到一丝欣慰,幸好,我是“这个人”。
我轻拍着二哥的背脊。这一个月里,我和他之间的关系,更多的是我依赖于他,而此时此刻,他就在我的臂弯里,哭得像个孩子,我心底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只觉得被他需要也很好。
他哭了一会儿,声息又变得平静起来。我知道,经历了这短暂的脆弱之后,他一定又会变得坚强起来。因为他就是这样一个勇敢的人,在经历过生活的不公与打击之后,还会毫无抱怨地走下去。
这就是我认识的路魏明。
“睡一会儿好吗,”我抚着他的头发问,“你刚才自己也说,别想那么多,好好睡一觉。”
他的头动了动,我想他是在点头。
我怕我再呆下去他会觉得尴尬,便打算放开他回自己房间,可我的手臂才刚张了一下,就被他按了回去,他的力道很大,我简直动弹不得,这让我忽又想起了前一天晚上在马德里街头台阶上的那一幕…
我心里有点发毛,本能地想要挣扎,他却紧紧地抱着我,说:“别动…陪我一会儿好吗。”
听他的声音,应该是没再哭了,可是还是带着浓重的鼻音。
我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心软了。
我们仍然维持着原来的姿势,谁也没有说话。沉默了好一会儿,二哥轻声说:
“我是不是很没用…”
我苦笑了一下:“不会。你很勇敢。”
听到我这样说,二哥忽然放开我的臂弯,抬起头来,借着月光看着我。
我也看着他,尽管有些模糊,可我还是努力想挤出一丝微笑来鼓励他。
我不自觉地伸手理了理他额前的乱发,他却一把抓住我的手腕。黑暗中,我们对视着,我脑中一片空白,他凑过来,轻轻吻了我一下。
我眨了眨眼睛,不知道要怎么办。
他便又凑过来吻我。这一次,他的吻不像刚才那么轻柔,而是霸道地、带着强烈的占有欲。
我的手腕被他紧紧地抓着,抓得我生疼,但我还是用尽力气推开他。
在我推开他的一瞬,我在他眼里看到了一种错愕,然后,他原本混沌的眼神终于变得清醒起来。
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用力抽回自己的手,起身离开。
他从背后拉了我一下,被我狠狠甩开,然后我便逃也似地回到自己房间,锁上门。
我倒在床上,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悲伤、懊恼、委屈一股脑儿地向我涌来。我觉得我的神经已经紧绷到一种难以负荷的程度,不知道什么时候,一旦发生了什么,我就会全盘崩溃。
带着各种情绪,我辗转反侧,直到天开始亮了,我才朦朦胧胧地睡了过去。
八(下)
路天光的双眼紧紧地闭着,皱起的眉头诉说着他的痛苦。我看着他,觉得心脏就像是被人狠狠地楸着似的。但,也许是已经经历过这样一种生离死别,又或者,我与他之间的感情确实不够深厚,此时的我,只觉得悲伤,而没有绝望。
二哥在床的另一侧看着他的父亲,双眼通红。我不想再在这里呆下去,于是转身悄悄地走了出去。
“西永…”二哥跟在我身后走出来,在走廊上叫住我。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转过身看着他。
他不自然地低下头,像是在挣扎着:“我…我想跟你说,对不起,我…”
我侧过头去没有看他,而是看着走廊上的那面镜子。
他见我不答话,像是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是怔怔地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我出去走走。”说完,我转身下楼去。
我百无聊赖,谁也不想见,便独自走到院子里。这院子很大,连着山坡,看不到边界。今天依旧是阴天,空气中的气压低得人喘不过气来,好像就要下一场大雨,却迟迟没有实现。我走出院子,走到主路上,沿着山坡往下走。此时正是午后三、四点,路上一个人也没有。
我慢慢地散步,回想这一个月以来的种种,觉得自己的人生像是又进入了另一个阶段。我找到了我的亲生父亲,然后,我又再将失去他。
人生会不会始终是这样一个过程,像转轮一样,得到、失去、得到、失去…然后在这一次次的感动与悲伤中,我们走完自己的路。我抬头看着天空,似乎明白了许多,可又好像不愿意去理清那些乱如麻的头绪。
我看着眼前的这条白晃晃的路,深深地叹了口气。我说过,我情愿这是一场梦,可是真的让我重来一次,我想我还是会选择来到千里之外,来到这里,即使我和爸爸只相聚了很短的时间,即使他并不是我曾想象的那种大英雄,可是有他在,我觉得我的生命终于完整了。
我就这样走着,感觉自己的心情终于重又平静下来。
我又开始记挂病床上的路天光于是往回走。不一会儿,天空中开始飘起小雨,才走过一个弯道,就变成了倾盆大雨。我连忙躲到路边的一棵大树下,这树十分茂密,就像是一把天然的巨伞。
这场雨,下得比我以为的更猛、更长,我看着雨水沿着树叶滴下来,在我面前形成了雨帘似的。我也好不到哪里去,尽管树很茂密,可毕竟它只是一棵树,还是有雨水不断地滴下来,打在我的头顶和肩膀。我双手抱胸,我并不觉得冷,可是独自在这树下躲雨,却让我孤独到想哭。
这时,从山坡上驶来一辆车,停在我面前。车窗降下来,二哥用那双布满了红血丝的眼睛看着我,说:“快上车。”
我连忙绕到另一边,打开车门坐上去。
一坐进去,我就情不自禁地抖了一下,我浑身都淋湿了,车内的冷气打在身上,冷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他连忙关了冷气,从后座上拿了一件外套递给我。
这个时候,我觉得我再去跟他计较之前的种种,就显得太矫情了。于是我接过外套,低低地说了句谢谢,便穿在身上。
二哥似是无声地叹了口气,然后便调转车头往山上开去。开到大门口的时候,有一部出租车迎面驶出来,我们不约而同地对望了一眼,却没有说话。二哥把车停在房子门口的台阶前,我打开门奔了上去。浑身湿漉漉地实在不太好受,此时的我只想快点回到房间洗个热水澡。
可我一抬头,却诧异地发现,有一个人就站在大厅的正中央与魏梦和子安交谈着,他的脚边有一只银色旅行箱,上面也布满了雨水。看到我进来,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朝我看来…
我张了张嘴,想喊那人的名字,却发不出声来。
贺央双手插袋看着我,笑笑地说:“我还以为你被坏人绑架了,现在看来,你好吃好喝着呢。”
我看着他,看着他的笑脸,很久很久。然后我走过去,紧紧地拥住他。可是与其说是我去拥抱他,还不如说,是我想要得到他的拥抱。
“喂…”贺央伸出手臂搂住我,有点哭笑不得,“你干什么?我天天打电话给你你嫌我烦,现在看到我来了又一副想死我的样子,干什么啊…”
我没理他,只是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身上有我熟悉的味道,那是我故乡的味道。直到这一刻之前,我都不知道,原来我是这么想家,想念他,以及我家乡的一切。
身后传来脚步声,那脚步声从台阶上三步并作两步走上来,然后,戛然而止。贺央拍了拍我的背,低声在我耳边说:
“这就是你二哥吗?”
我连头也没回,就闷闷地“嗯”了一句。
贺央又拍了拍我,示意我放开他,然后走过去,对二哥伸出手,说:“你好,我是贺央。”
二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才伸出手,握了一下,用一种沙哑的声音说:“路魏明。”
我看着他们,日光昏暗。不知道为什么,我发现二哥的脸色很苍白,就跟昨天下午我看到他的时候,一样苍白。
这天晚上的晚餐,也许是因为有了贺央这个远道来客的加入,气氛不再像前一晚那么沉闷。吃饭前我又上楼去看了爸爸,他的情况依旧不太好,我轻轻抚摸他银黄的头发,祈祷他不要受太多的苦。
吃饭的时候,我把贺央正式介绍给大家。子安问:“姐姐,这是你男朋友吗?”
“不是。”我跟贺央异口同声。
对于我们的否认,每个人脸上的表情似乎都不太相同。魏梦和Emilio相视而笑,那种微笑非常不易察觉,好像只有他们两人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似的。子安抬了抬眉毛,明显不太相信的样子。至于二哥…我没有抬眼看他。
“可是他为了你来到这么远的地方。”子安说。
我刚想开口,就听到贺央说:“如果你知道有一个人很需要你,不管这个人是你的家人朋友爱人,或是在南极北极还是什么更远的地方,只要你愿意去,我想这根本不需要任何理由或者身份吧。”
“他说得对,子安。”魏梦微笑着说。
“那你就是在追她。”大个子仍旧不死心。
我跟贺央无奈地面面相觑了一番,我不想让他觉得为难,于是严肃地说:“我不想再解释了。”
魏梦对贺央说:“顶楼还有一间客房,可是卫生间在走廊里,你愿意住吗?”
贺央耸肩:“我只要有张床就行了。谢谢你。”
魏梦高兴地点了点头。
吃过晚饭,贺央拉我出去“散散步”。我知道,他是想跟我单独谈谈。
经过了下午的这场大雨,马德里的夏夜终于变得空气宜人。地上还很湿,石子路有点滑。
“这家女主人人非常好。”贺央两手插袋,慢慢地踱着步。
“嗯,”想起魏梦,我总是会不自觉地心存感激,“她是个很好的人,她非常宽容和豁达,总是毫无条件地付出。”
“她是你…爸的前妻?”
我点头。
“那你爸可真想不开,这么好的老婆不要…”
我冷笑:“男人不都是这样的吗,不管娶了多好的老婆,还是敌不过七年之痒。”
也许是我说到了男人的痛处,贺央的表情霎时变得奇怪起来,嘴角僵硬地动了动,苦笑着说:“也许吧…”
我没理他,继续往前走。
“你二哥好像不太喜欢我。”他在我背后说。
我的僵直着背脊,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自然一点:“不会吧…”
贺央耸了耸肩:“而且我觉得他也不太喜欢你。”
“?”
“我看他一直都不太高兴搭理我们的样子。”
“…”
“不过也难怪,”贺央的语气带着调侃和唏嘘,“不管是谁,要是知道自己忽然冒出个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出来,恐怕都不怎么待见对方。”
我想说二哥不是这样的人,可是这句话就像是一根鱼刺,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出不来。
“你的打算什么时候跟我回去?”贺央忽然看着我,认真地说。
“现在还不行。”
他看着我,眼里闪烁着我无法看透的火花。
“你不是说有事情要告诉我?”我开始怀疑他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他眼里的火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迟疑。
“贺央?”我皱起眉,盯着他。
“你跟我回去吧,”他说,“回去我告诉你。”
我越发不安,可是转念一想,这小子也瞒不了什么大事。而今对我来说最大的事,就是躺在病床上的那个老人。
我们又散了一会儿步,贺央问了很多问题,都是关于这一个月以来我在欧洲的经历。尤其关于二哥,他似乎很感兴趣,但我却不怎么愿意回答,总是他问几句,我答一句。回到魏梦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子安正好从楼上下来,他看我的眼神有些惴惴不安,我一下子紧张起来,问:
“没事吧?”
子安摇摇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说:“二伯让你去一次。”
“好。”我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去。
房间的门开着,所有人都在里面,路天光看到我来了,似乎精神为之一振。
“我想跟西永单独谈谈…”他的声音依旧很虚弱。
魏梦拍拍丈夫和儿子的肩膀,示意他们离开。走的时候,她又握了握我的肩,眼里的温柔让我受宠若惊。
留了一个护士在旁边看着病人,她虽然听不懂我们在说什么,但她也猜出个大概,所以远远地站到窗前,看着窗外。其实我并不介意,就算魏梦他们留下,我也不介意。我知道路天光想说什么,一定是关于我的母亲。可是,经过了这一个月,我发现我对于人、对于爱、对于生活又有了一种新的认识。
我好像变得更宽容了。至少比以前的我宽容。我似乎明白了父母与子女之间那种无论如何也切不断的联系,我似乎明白,怨恨是多么愚蠢。
“我想,请你原谅我。”他躺在床上,看着我,眼神慈祥。
我走过去,坐在他身旁,看着他放在雪白色的床单上的那只手。他的手苍白且满是皱纹,还布满了因为输液而形成的淤青。
“你不需要说这些。我们之间,没有原谅不原谅的问题。”我轻声说。
“不,”他的脾气简直跟我一样倔,“你先告诉我,你会原谅我…”
我看着他,有点无可奈何,最后不得不扯出一个微笑,保证道:“我原谅你了。”
他听到我这样说,竟面带苦笑,然后缓缓开口:
“西永啊,真的请你原谅我。我对你撒了个谎…”
“?”
“我其实,”他那张即使已经苍老却仍然英俊的脸上闪过一丝愧疚,“根本不认识你母亲。”
“…”我皱了皱眉头,不太明白他在说什么。
“那天…在家门口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是来找爸爸的。你看我的眼神…”他顿了顿,“就像是女儿看着父亲。”
“…”
“当你问我,我是不是认识你母亲的时候…”他伸出那只苍白的手,轻轻握住我的手,“我对你撒了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