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委身自己,他是心知肚明的,此前也曾徘徊犹豫,但碍于各种束缚,始终克制自己,没有迈出那一步而已。
他没有想到的是,她会说出那样的话,刚才面容扭曲咬牙切齿的模样,连妻子张琬琰往常和自己吵架都不至于如此狰狞,更不用说,她竟还敢伸手,要打自己的妹妹。
仿佛一尊偶像瞬间崩塌,白镜堂又是愤怒,又是懊悔。
“白爷!镜堂!不是这样的!你千万不要误会!我不是故意想要打她的……”
柳氏突然看见白镜堂闯了进来,吓得魂飞魄散,脸色惨白,整个人不停颤抖。
“你听我解释……是你妹妹她……她一过来就对我百般刁难,还故意砸了我父亲留给我的砚……”柳氏双手死死地拖住白镜堂的胳膊,眼泪流了下来。
可惜她的眼泪,不管流得有多动人,再也不能打动男人的心了。
白镜堂甩开她的手,柳氏站立不住,跌在了地上。
“我妹妹毁了你什么东西,我照价赔偿。你回去吧,往后好自为之。”
“镜堂,你不能不管我——”
柳氏哀哀痛哭,白镜堂已是转身大步离去。
聂载沉死死地攥着白锦绣的手,要她和自己一道站在外头,唯恐她挣脱掉又跑进去凑热闹。忽然看见白镜堂满面怒容地走了出来,看着自己妻子,仿佛有话要说的样子,这才松开了她的手,自己先站到一旁去避嫌。
“绣绣,你嫂子下午突然回了娘家,是不是知道了这个事?”白镜堂低声问她。
白锦绣哼了一声:“我不知道!”
“妹妹,好妹妹,哥哥错了,往后再也不敢了。你帮下哥哥……”
“大哥,这些话你和大嫂去说吧,听不听是她的事,我不知道!我倒希望她想开点,过些天带着阿宣和我一起去欧洲游历一番,也是不错!”
“什么?”白镜堂愣住。
白锦绣不再理会兄长,转身就走。
“载沉!”
白镜堂急忙转而向妹夫求助。
可惜他的妹夫也是自身难保,朝他投来一个爱莫能助的眼光,转身赶紧去追他的妹妹。
白锦绣走到车边,揉着自己刚才被他攥得还有点发疼的手,低声埋怨。
边上没有路灯,天色也暗,聂载沉看了眼身后,见无旁人,握住她的手,轻轻替她揉了下,低声道:“怪我不好,刚才太大力了。我是怕你又跑进去,万一挨打。”
他想起来刚才一幕,还是心有余悸。
白锦绣哼道:“她要是打我一下,我就打回十下,一百下。我痛,她比我更痛。反正也不吃亏,有什么关系!”
聂载沉摇了摇头,打开车门推她进去:“好了好了,先回家吧。”
晚上回到家中,张琬琰自然没回来,阿宣也去了张家,白镜堂大约也跑去妻子娘家,白家只剩他两个人。
两人洗过澡,一起上了床,躺在枕上。
聂载沉闭着眼睛,想着自己的心事,忽然听到她自言自语似地说:“男人是不是都像我大哥这样,没良心,不知道什么才是真的对他好?”
聂载沉睁眸,转过脸,见她也闭着眼,似有感而发。
他沉默了片刻,轻声说:“我不会像大哥这样的。”
白锦绣睁开眼睛,转脸看着他。
聂载沉和她对望了片刻,柔声道:“你昨晚都没睡好,今天还这么折腾,累了吧?你睡吧。”
白锦绣翻身对着他侧卧,两人就变成了面对面,相互凝视着对方的眼睛。
谁也没再说话了。
慢慢地,也不知道是谁先靠向谁,两人的脸,最后在枕上碰在了一起,温热的呼吸相互渡着,他的额头抵着她的额。
白锦绣忽然仿佛害羞,眼睫毛颤了下,垂了眼眸,慢慢地闭上了她的眼睛。
聂载沉高挺的鼻梁亲昵地蹭了下她的脸颊,张嘴,轻轻含住了她的唇。
卧室里静悄悄的,窗帘低垂,只有柔和的灯光,以及两人发出的恍若交缠在一起的呼吸和心跳声。
第 76 章
白镜堂昨夜后来赶去张家,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最后深夜一人垂头丧气归来。今早的饭桌上, 他对妹妹陪笑脸,恭维她最近越来越漂亮, 说想要什么自己送给她, 再次希望她能开口替自己在她嫂子面前说话, 却遭妹妹的冷脸相对,说:“大哥,我张嘴就只会叫大嫂和我一道去欧洲,别的话我嘴笨说不来。玩个一年半载怎么了。反正平常大嫂那么大一个人站在大哥你跟前,我见大哥眼睛里也没看到她,现在这是怎么了。”
白镜堂讪讪地笑。
就在昨夜之前, 他还是家有贤妻稚子、外有红颜知己并且完全能够发展成为进一步关系以弥补旧日情感遗憾, 又事业有成呼风唤雨春风得意的名门公子。不过一夜之间,妻子带着儿子回了娘家, 他吃了人生第一个闭门羹,曾被他在心里高高供起的白月光好似个被捉住了洗掉脸上脂粉的半老徐娘, 想起来就是柳氏狂怒失控面目走形的一张不再年轻的脸, 年少留给他的美好记忆彻底毁了,不止这样,现在他的妹妹也对他爱理不理并且看着仿佛时刻准备要对他落井下石,唯一还愿意和他说话的妹夫显然夫纲不振,迫于妹妹的淫威,并不敢为他发任何声音。白镜堂深刻地感到自己被孤立了, 他仿徨又焦虑,对这种局面束手无策,今天又有生意上的事,最后只得心事重重地出了门。
聂载沉亲眼目睹着发生在自己妻兄身上的这一系列从峰顶掉到谷底的深刻变故,同情之余,在他的心底里,未尝不是没有庆幸之感,甚至有些因他人之祸而令自己得福的窃喜。
上次她深夜不归彻夜狂欢,他在内心深处暗暗活跃着的嫉妒愤怒自怜自艾等等阴暗情感的驱动之下,把她强行弄回家还和她做了已经停了许久的亲密事,他原本感到十分畅快,因为她的完全顺服,在她面前,心里甚至生平第一回生出了一种她已臣服于自己强有力的雄性主导权的感觉,往后两人关系或能破冰,谁知第二天她就翻脸不认人,证明了昨夜一切都不过是他的错觉。聂载沉感到迷茫而尴尬。就在他犹如彷徨在十字街口不知该如何继续走下去的时候,他的妻兄不失时机地搞出了这样一桩闹剧。
因为别人的错误和痛苦,他因祸得福了。不但事发当晚就顺顺利利地劝住暴怒的白小姐,顺便跟着她回了家,一夜之间,两人又变得亲密无间了,她仿佛也彻底忘记了他向她道歉表白那夜,她对他说过的那些令他伤心又无解的无情言语。
聂载沉小心翼翼地守着这来之不易的平静,不敢在她面前提半句,暗暗希望她已经忘记了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
但是早上饭桌上,她对白镜堂说的话,一下又提醒了聂载沉,也打破了他因为昨夜而生出的一丝幻想。
她还是原来的样子,下了床就不认他了。她还是要去欧洲,离开他一年半载。
聂载沉自然不会自私到强行去阻止她追求她的理想和快乐,他也没这个本事。但听到她用这样随意的口气谈及两人即将分开的日子,他五味杂陈,饭忽然就吃不下了。心里是种犹如深闺怨妇似的,不能说的感觉。
要是真的一年半载见不到她,他会想她,每天都想。
但她很快就会把他抛在脑后,抛得干干净净。他知道。
早饭后,聂载沉送她去了工厂,随后转道回到司令部的时候,思绪还有点沉浸在自己即将到来的分离里,但很快,秘书官送来的一份电报,立刻驱散了他脑海里的杂念。
局势发生突变。南府为大局考虑,愿意有条件地退步。北京将要取代它,和平地成为新的唯一的合法政|府。
北府不日遣一吴姓特派员南下,听取地方意见与建议,共议成立新政府的事项。
这个看起来突然而至的消息,实际却早就有迹可循了。
清廷覆灭,新旧交替的剧烈变革里,实力是唯一的指挥棒。因为主义和理想而成立的南府,虽然众望所归,被人寄予厚望,所有人都热切地期盼着它能化腐朽为神奇去治愈这片土地的沉疴固疾,但从它诞生的第一天起,它就先天不足,人心不齐,充满了各种妥协和退让。
这样的结果是个必然。聂载沉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他也在等着这一天。但当这一天真的变为现实,他还是感到了一丝迷茫和失落。
从清廷旧壤里滋生出的这个北府将会是个什么样的政府,可想而知。
他没法不顾虑,自己和许多像他一样的人曾少年热血追寻着的理想,或许会因为这个变故就此折翼,成为昙花一现的乌托邦。
“司令,这里还有一份发自北京的给司令您的私人电报。”
秘书官又恭敬地递上来一份电报。
聂载沉接过,展开看了一眼,慢慢地收了起来。
秘书官见他神色凝重,不敢打扰,悄悄地退了出去。
白锦绣很快也从铺天盖地的报章上获悉了这个消息。
这对某些人来说自然重大无比。但因为离得远,于广州普通的百姓而言,不过就是茶余饭后多了个谈资,远比不上从前街头巷尾剪头发去龙旗的热闹,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
离她预定的要动身出发的日子也快近了。她这些天愈发忙碌。这天晚上,在工厂一直忙到晚上将近十点才结束,出来的时候,看见一道背影面向着远处丘野,立在工厂门外的路边,旁边停了辆汽车,看起来仿佛来了已经有些时候了。
她一眼就认了出来,是聂载沉。
他听到动静,转过头,脸上立刻露出笑容,朝她快步走来。
“白经理,聂司令早就来了,一直就在这里等您,我让他进,他也不进,说不打扰您呢。”
看门大汉殷勤地送出白锦绣,又替聂司令说好话。
白锦绣知道今天是那个吴特派员一行人抵达的日子,照理说他会很忙,却没想到他会来这里接自己,还等了这么久。就问了一句。
聂载沉说:“无妨。也没什么重要的事,不过是见个面,做些官面上的应酬而已。”
白锦绣盯着他专心开车的后脑勺:“你怎么了?是不是有心事?”
他转过脸,朝她微微一笑:“没事,你放心。”
白锦绣知道南北两府的交替应当对他造成了不小的影响,但这种事超出了她的范畴,他自己应当能处置好,她也就没太在意,加上最近疲于工作实在很累,乘着乘着,打起了盹。
过了一会儿,他再次回头看她,见她闭目靠在椅背上,就放缓了些车速,平稳前行,直到回到白家。
白锦绣实在是累,到家收拾好后,已是深夜,爬上床很快就睡了过去,也不知道睡到几点,从梦里醒来,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边上,摸了个空,发现聂载沉不在了。
浴室里好像也没什么声音。
“聂载沉——”
她闭着眼含含糊糊地叫他。
很快,他人就从外间快步进来,上了床,躺回在她的身边。
“大半夜的你不睡觉做什么……”她翻了身,抬腿啪地压在了他的腹上,抱怨。
“有点热,我刚去开窗了,你继续睡。”
他低声哄她。
白锦绣闭着眼,伸手胡乱摸了摸他。
触手光滑肌肉瘦劲的年轻男人的身体,摸起来十分舒服。
他一动不动,任她摸自己。她摸了一会儿,人往他的胸膛里贴了贴,唔了一声,闭上眼睛,正要继续睡,忽然闻到一股淡淡的烟味。
她再贴过去些,鼻子小兽似地在他身上又嗅了嗅,手改而摸到他的腰上狠狠拧了一下。
“叫我不要抽烟,你自己现在会了!还学会了骗我!什么热去开窗!这里热你去开外头的窗?干什么不睡觉半夜去外头抽烟?你是不是有心事?”
他顿了一下,向她道歉:“刚才确实在想个事,没睡着,怕吵醒你就出去了。下次不这样了。你快睡吧。”
“什么事?和北边来的人有关?”白锦绣追问。
他顿了一顿,唔了声,很快又说:“也没什么。我自己再考虑下就可以了。你放心,没问题。”
他显然不想和她具体说是什么事,说完搂住她,在黑暗中找到了她的嘴,亲她。
混合了残余的淡淡烟草味的年轻男人的气息刺激着她,她身子很快就软了,和他搂成了一团。
第二天,因为昨夜后来少了几分节制,她早上爬不起来,睡得很晚,睡醒的时候,他人已经走了。
白锦绣起床收拾好,自己坐车去了工厂。
今天照旧是忙碌的一天。到了傍晚,她想起昨天他来接自己不进来的事,正想叫秘书去吩咐守门人,要是他今天再来就告诉自己,秘书敲门,说工厂门外来了一位访客。
“谁?”
“来人姓顾,自称顾景鸿,说是白经理您的一位故交,诚心前来拜望。”
白锦绣一愣。
顾景鸿?那个已经消失了很久的,她几乎已经忘记了的前总督府公子顾景鸿?
从前他攻打广州奇袭将军府的行动失败后,人就不知所踪,随后清廷覆没民国成立,他也就沉寂下去,彻底没了消息。
没想到他现在竟突然又回来了。
白锦绣对和他见面没有半点兴趣,皱了皱眉,正想叫秘书打发掉人,忽然想起件事,又迟疑了下,改口说:“让他进来。”
第 77 章
伴着皮鞋踏过木地板发出的响亮之声, 一个青年男子迈着矫健步伐, 来到了办公室的门口, 随即停步,转身, 朝向办公室里的白锦绣。
对方身穿崭新的北府高级军官制服, 腰束皮带,脚上皮鞋光亮如鉴, 英姿迫人,从头到脚, 透着一种意气风发的风度。
他的两道目光投向埋首于办公桌上的白锦绣, 面上露出微笑, 朝她颔首。
“久违了, 锦绣!”
白锦绣示意跟在他身后的秘书下去, 低头继续写完自己的东西,也没起身, 只旋上了水笔的笔帽, 放下去, 旋即在椅中坐直身体。
“请叫我聂太太。你来什么事?”
顾景鸿对她的冷淡显然毫不在意, 停在门口注视了她片刻, 慢慢踱步而入, 哂笑:“你还是和以前一样, 没半点变化,连说话的语气都一模一样,令我终于有了一种归乡的亲切之感。”
白锦绣看着他, 没有回应。
他又自顾打量她办公室里的陈设。
“你的品位也是一如既往的好,要不是刚经过下面的工厂,我很难相信,这里是间工厂办公室。”
白锦绣说:“你什么事,直接说。我很忙,没时间和你叙旧。”
“好吧。”
他从上衣内兜里取出一张烫金名片,递了上来。
“我这次是随吴特派员南下的。”
白锦绣看了一眼,挑眉:“顾公子,哦不对,现在应当叫你顾专员 。想必你当初趁夜偷袭广州炮轰将军府的事迹,如今也成了反清志士的壮举,变成你的通行证吧?失敬。”
顾景鸿仿佛丝毫没有觉察她话中的讥讽之意,或是并不介意,他神色如常,说:“成王败寇而已。现如今,人人张口民主闭口共和,背后种种勾当,谁是清白,谁是混浊?成大事,又何必拘泥小节。”
白锦绣冷冷地道:“我这里不过小工厂,劳你屈尊亲临,有什么指教,洗耳恭听。”
顾景鸿注视着她冷漠的面容,笑容渐渐收了,说:“确实是有一事。现如今政令北移,聂夫人应当知道的,吴特派员这次南下广州,除了公事,也是带着嘱托,诚邀聂司令代表广东北上,共议大事,这是民心所向众望所归的国事,但司令不知何故,对此似乎存有异见,迟迟不予回复。我知他和原南府渊源不浅,但私人归私人,一切当以国计为重,当早日回应,以促大事。吴特派员对他,是寄予厚望的。”
“至于我,今日不请自来,纯粹是出于旧日交情,希望你能适当劝告他一番。就我私人而言,从前因为种种,固然与他生过些龉龃,但若大家往后能够为国共事,过往于我完全不计,今后我可与他精诚合作,效力北府。”
“聂夫人,你以为呢?”
他说完,注视着她,双眼一眨不眨。
“原来这样,倒要多谢你的好意了。不过我一个女人,平常只知道吃喝玩乐,闲得无聊,最多也就只拿自家小厂子消遣下。这种男人的事,我不懂也不管。真这么重要,你们自己找他说就是了。”
她朝他笑了笑。“不好意思,这里是工厂,也没可招待你的茶水,我不送你了,你自便吧。”
她拿起水笔,旋开笔帽,低头重新做事。
顾景鸿在她面前立着,望着她埋头再不看自己的影,片刻之后,倏然转身离去。
他的脚步声消失在了耳畔,白锦绣慢慢停了手中的笔。
她想起昨夜他深夜睡不着却瞒着自己,显然不欲影响她的一幕,忽然感到心神不宁,再也无法安心做事了。
夜幕渐渐降临,到了交班时间,白班的女工下机,夜班接替做事。
秘书过来敲门,问她今天还有没有事需要自己做。
白锦绣回过神,让秘书回去,自己再坐片刻,看了眼时间。
晚上六点多。
她站了起来,离开办公室,想回家。
工厂在东大门外,聂载沉没法每天自己来接她,就将原来的司机换了,换成他手下挑出的一个人,会开车,更是训练有素,随身配枪,此刻正在门房保卫处等着,见她出来了,立刻跑去车库开车。
白锦绣走出大门,站在路边等车,忽然听到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扭头看清暮色里的来人,不禁吃惊。
是真的吃惊。
“顾景鸿?”
“你怎么还没走!”
顾景鸿从工厂围墙旁的一从野树后走了出来,停在她的面前。
或是暮色浓重,暮光阴影投在他的面容上,映得他目光有些怪异,灼灼闪烁。
“你想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