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樱哥也没闲着,她抱病不出许久,好些人和事都生疏了,需得借着这机会慢慢捡起来,至于场上的球赛,她并不怎么关注。梨哥却是最忙的,又想看球,又想向姐姐多学点东西,这个也好奇,那个也新鲜,一双眼睛来回不得闲。

小姑娘们欢喜,冒氏却是百种滋味在心头,想起早年大裕还不曾覆灭,娘家还风光之时,自己也大抵就是这个年纪,每每也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无忧无虑地随着母亲嫂子们一起出门做客看球赛,谁不夸赞奉承几句?再看看自己现如今的模样,想想家里腿脚不便,轻易不出门的丈夫,她由来觉得凄凉万分,又有几分不甘之意。

正自感叹,就听身旁的孙氏郑重叮嘱樱哥和梨哥:“到了贵人面前不得无礼,千万谨慎,记着规矩。”

冒氏忙打起精神,笑道:“怎么了?这是要去哪里?”

这是在想些什么?怎地什么都不知道?孙氏诧异地看了她一眼,道:“那边使人来唤,道是公主殿下要见见她们两姐妹呢。”

冒氏忙解释道:“好久不曾出门,这场上太吵太热闹了些,择儿吵着,我竟是没注意……”

许择到底是小孩子,虽然兴奋,闹腾这许久却是没什么精神了,怏怏地趴在冒氏怀里,眼看着上眼皮就要和下眼皮合到一处。孙氏不赞同地道:“弟妹,孩子还是小了些,你不该带他来。”

“不是想着他没见过世面,怕他养成他父亲的孤僻性子么。”冒氏悄悄将手放在许择的腋窝下搔了搔,许择痒痒,就笑了出来。冒氏证明似地道:“看么,他精神着呢。”

孙氏叹了口气,没再言语,只担心梨哥会在长乐公主等人面前失礼,又恐贵人召见樱哥会徒生事端。

不用说,梨哥心里也是颇有些不安的,一双手里汗津津的全是冷汗,步子也有些迈不开,有心想和姐姐求安慰,又恐给前头传话的人听了去笑话。

樱哥见状,牵了她的手示意她跟着自己走,小声宽慰道:“莫怕,问什么答什么就是了。”又赞她:“我妹妹人生得好,规矩也是挑不出错的,谁都喜欢。”

梨哥给她夸得不好意思,那紧张略去了几分,待行至前头,见主位前坐了好些个衣饰华丽的夫人都在打量自己,便又全身僵硬并红了脸。

其实长乐公主等人真正想见的是她,梨哥不过是掩人耳目的陪衬罢了,倒叫小姑娘受罪。樱哥正自思忖间,已听座首的中年贵妇笑出了声:“好一对姐妹花。”

许樱哥很想看看这长乐公主是个什么模样,却不敢造次,眼观鼻鼻观心地领着梨哥行礼拜见。

长乐公主广结善缘,自是不会为难她们姐妹,还让人分别赐了一串香珠,说了几句称赞的话。

见过长乐公主,少不得还要见一见王氏,王氏早把这对姐妹花打量清楚,由不得叹息,许家女儿是真长得不错,还一副好生养的模样,最难得虽然美丽却看着端庄可亲,不见妖娆之态。正要叫人送上见面礼,就听人道:“三爷要过来拜见姑母。”接着就见张仪正已经含笑走了过来。

第29章 风起(三)

这般巴巴儿的跑来,又是为何?王氏看看下头站着的许樱哥,再看看兴头十足的张仪正,只觉得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接着就觉得仿似右眼皮也跟着跳了起来。

一应女眷全都起身垂首,都是眼观鼻,鼻观心。

“姑母,侄儿给您请安了。”张仪正满脸堆笑,风度翩翩地径直走向座首的长乐公主,瞧也不瞧座中其他人等。

长乐公主一脸欢喜:“难为你有这个孝心,快来姑母这边坐。”许杏哥早指使人在长乐公主身旁给张仪正安放了一个座位,张仪正却不坐,先给武夫人问了好,亲亲热热地道:“有些日子不见,姨母的气色看着越发见好。”

人上了年纪,就喜欢人家夸自己气色好,何况他在人前对自己这个长辈十分有礼。武夫人忍不住微笑,慈爱地问了几句吃食可满意,下人可招待得周到就忙着招呼张仪正坐下。

“都坐下,都坐下,别看他长得高大,还是小孩子呢。”长乐公主和煦地招呼座中各位夫人坐下,又问张仪正:“怎地就是你一人来了?我听你二嫂说小四也是来了的。”

张仪正微微前倾,安静地听她说话,待她说完了,方脸上带笑地道:“姑母适才没认出来么?四弟他在场中打球呢。”言罢指指场中正在厮杀的两队人马中一个骑白马的:“那不是?来前他就说了,今日他势必要拔得头筹。”

长乐公主爽朗地笑起来:“好啊,有志气!”又环顾四周,朗声道:“传我的话,今日拔得头筹者,除去将军府的彩头外,我这里还有赏!”

早有侍从女官下去安排,场中竞争越发激烈,少倾,便有人击鼓呐喊,道是入球了。长乐公主忙使人去问:“是不是小四?”

待得问了果然是康王四子张仪端拔得头筹,最先入球,长乐公主抚掌大笑:“我张家的儿郎就是勇猛!”她这话虽然说得意满,倒也不虚,今上是马背上得来的天下,早年便以勇猛拼命闻名,膝下几个亲生的儿子、收养的义子,但凡是上了些年纪的,谁不是领兵打仗立过军功的虎将?便是年纪大些的皇孙们,熟谙军事的也不是少数。

众人便都纷纷说些凑趣的好听话,一时之间热闹非凡,却是没人太去注意这突如其来挤进来,就在这里坐着不挪窝的张仪正了。

别人可以不注意,康王府的二奶奶王氏却不能不注意。她身负康王妃之命,只恐张仪正会突然生出什么幺蛾子来,闹得两下里不好收拾。早前见他派头十足,谁也不看,她尚心存侥幸,但此时却又见他面朝着球场,好似是在看球,眼神却落在了大学士夫人姚氏身后的许樱哥身上。

王氏由不得暗想,莫不如真如王府里这些日子私下里传的那样,小叔子是真看上这许家二姑娘了?再看许樱哥,眼观鼻,鼻观心,直苗苗地立在姚氏身后,规矩得很。

王氏便又把眼神转回来落到张仪正身上,此番却是又有了新的发现。他此时并不看许樱哥了,而是盯着许樱哥身边的小姑娘看。那表情说不好是什么意味,仿佛是有些吃惊,又仿佛是在思索。

王氏吃了一惊,这又是要做什么?这小姑娘年纪尚幼,便是身量也还未长足,难不成,他看上姐姐,又看上妹妹了?所幸张仪正很快收回眼神,淡淡地从许樱哥身上滑过,再看向球场,表情颇有几分阴郁。

王氏实在弄不明白他到底想做什么,但只要他不生事便是谢天谢地。场上又进了球,欢呼声中,张仪正突然站了起来,笑嘻嘻地给长乐公主行礼:“姑母且看着,侄儿要去了。”

长乐公主忙着看球,并不留他,心不在焉地道:“去罢。”

王氏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捧起茶来打算润润嗓子,可一口茶才入口,就见张仪正走到钟氏面前,虚虚一揖,笑得格外灿烂:“赵夫人,早前多有得罪,改日定当登门赔罪。”

钟氏实在是大不防,一张老脸涨得通红,站起身来还礼也不是,答话也不是。张仪正也不管她,狠狠地,意味深长地笑看了许樱哥一眼,乐呵呵地去了。

座间突然安静下来,不过片刻,复又热闹如初。但这热闹与先前却是不同了,众人看向钟氏的目光多了许多探究好奇之意,有眼尖的,忍不住也多看了许樱哥两眼。

想到接下来将会面临的各种打探询问,钟氏坐立不安,尴尬万分。一时想起儿子身上的伤,气愤得要死,一时又想起张仪正适才看向许樱哥的眼神,牙关已然咬得死死的。红颜祸水,这话真不假。这亲事无论如何都做不成!不然对儿子的前程不但没有任何好处,将来整个赵家兴许都会沦为大华的笑柄!

钟氏看看对面巍然不动的许家母女,再看看座首乐呵呵的长乐公主,突然间觉得,长乐公主府老封君的娘家侄孙女儿也不是那么可怕了。

姚氏心思缜密,自始至终都在默默关注着张仪正,自是把他那些行径都看在眼里,但她养气功夫好,只作不知,巍然不动,脸上的笑容也无什么变化。梨哥娇憨,根本不曾注意到自己曾被人关注过。

许樱哥立在姚氏身后,虽然面上不露半分,心里却已经是意兴阑珊。都说是无碍了,两下里表示赔罪的礼也送过了,今日由将军府出面请了长乐公主并康王府的人来,无非是女眷这边表示个意思,外面由着武进领了许执、赵璀等人与张正仪一处说和说和,也就好了,这是之前几家人隐隐然达成的共识。可看张仪正这模样,哪里是肯善罢甘休的样子?更不要说他刚才看她那个眼神,接下来各种风言风语便要出来了。这可真是倒霉催的,莫非流年不利?

武夫人笑得很僵硬,对着亲家还有几分没把事情办好的羞愧,许杏哥的心里亦十分不好受,可也没法儿在这个当口来安慰母亲和妹妹,便只能找些其他事情来转移众人的注意力,又悄悄叫人把许樱哥姐妹俩带了下去。

王氏坐在一旁把几个人的神色尽都看在眼里,也是无可奈何。公婆并不想与许家闹僵,早前家里交代得清清楚楚的,这太岁口口声声都是说好,早前也答应过她不惹事,可现在呢?虽未生事,但也似是挑衅。

唯有长乐公主什么事都没有,兴致勃勃地道:“看他们打得欢,我的手脚也痒痒着,你们可有谁乐意陪本宫下场试试手脚的?”

众人闻言,全都敛了心思,摆手推辞:“老胳膊老腿儿的,哪有殿下精神?”“还是年轻时摸过的球杖……”“早年也是步打,最多驴打,马缰也没碰过的。”在座的都是为人妻,为人母的,谁比得这位公主殿下清闲?她身份尊贵,常年伴驾,深得帝后欢心,家中无人束缚,乃是随心所欲,便是骑马打球也是今上一手教导出来的,她打球看球,再养几个马球队,谁敢说她的不是?

长乐公主便笑道:“看看你们,刚才个个评起来的时候嘴皮子都利索,这时候却都推不会了,真没意思。罢了,我不勉强你们,瞧瞧外头的小媳妇,小姑娘们可都有会的?”说着便让人往外头去问询。

小姑娘们当然有会的,而且还不少,可那多是闺中之戏,更多也是步打。这与每年公开的宫人马球赛不同,谁乐意自己金贵的女儿抛头露面打球给这些人瞧?上了马背,不小心弄个胳膊折腿断的便是断送了一生,所以即便是会也要说不会,便都推自己女儿笨拙,只能步打,先就把自家择了出来。

姚氏却是不言语,只含笑听着,不推辞也不答话。

长乐公主听众人推完,淡淡一笑:“如今的人都金贵,我年轻时只要说想寻人打马球,就没人不应的,不过十余年,便都转了风向。”

在座的谁还能比公主之尊更金贵?这话实不好听,众人便都不言语。武夫人忙打圆场:“还是去年元宵时见过公主府里的人打马球,真真精彩,却是有些眼馋了。”

长乐公主从善如流:“算什么,既是想看,那便让她们来,权当是个乐子了。”她府里养的马球队男女都有,球技骑术都是极出彩的,众人少不得又是一番奉承,力图弥补刚才的过失。

钟氏生恐再留下去稍后会有人拉着自己问长问短不好回答,便寻思着要找个由头先躲开去才好。正想着,就见长媳龚氏身边的大丫头菱角由着将军府的下人领了进来,这可真是瞌睡来了便有枕头,钟氏不由一喜,看着菱角一字一句地提醒道:“是大奶奶那里有事么?”

第30章 风起(四)

从菱角口里得到肯定的回答后,钟氏便欢欢喜喜地上前去同长乐公主等人告罪:“孩子们不省事,妾身瞧瞧去。”

长乐公主自是知道这个干亲家不自在,便含笑说了两句亲热话,放了她去。钟氏长出了一口浊气,缓步走出。若非是不能得罪长乐公主,也还巴望着前头赵璀那里能多少有几分转机,她真是想立即就走人。待见了长媳,她脸色也没恢复过来,板着脸道:“什么事?”

龚氏的脸色也不好看,凑到她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声音低不可闻。

“可说了是谁让传的话?”钟氏气得浑身颤抖,不想惹事和怕事是一回事,但真被人这样明目张胆地骑在头上随意欺压,那滋味儿却是真正不好受。

龚氏小声道:“没说。”传话之人虽没说明主人是谁,但除了那太岁会说这种话,想来其他人也不敢亦不会明目张胆地说出这样没天理的话来。

什么叫想要赵璀活得好好儿的,便不要与许家结亲?如若不信,尽可试试?钟氏咬牙切齿,真想冲到永乐公主和康王府二奶奶面前把事情嚷嚷出来,可想到那不许外传的威胁之语,再想到自家无凭无据的,终究也只是叹了口气,重重地坐了下去。

按着婆婆的脾气性情,只怕小叔子的这番心意真是要落空了,那许家二姑娘,兴许倒霉还在后头呢。这女人,长得不美说是不好,可长得美了,却也不见得是福气。可说到底,这事儿原也与她没什么大关系,龚氏看向不远处并排坐着的许家姐妹俩,轻轻叹了口气。

梨哥年纪小,家中许多事大人都是瞒着她的,她当然也就不晓得杏哥与张仪正中间那段纠纷,只顾着和樱哥分享她的快乐:“原来公主殿下是那个样子的,一点都不老。听说皇后娘娘是个大美人,是真的吗?”

樱哥笑着逗她:“公主殿下是皇后娘娘的亲生女儿,你说皇后娘娘会是什么样的呢?”

梨哥嗔道:“我哪儿知道?我又没见过。”

樱哥一摊手:“我也没见过。”

“说什么悄悄话呢,这样的欢喜?”冒氏凑过来,满脸的好奇。

这二人便都笑道:“在说公主殿下长得好看。”

两个小姑娘都能去见公主,她却不能,冒氏有些羡慕,却不表现出来,只道:“那边都在说公主殿下要找人组队打球呢,樱哥你去么?”

许樱哥道:“不去。”

梨哥天真烂漫,便问道:“三婶娘,你也会么?”

冒氏笑道:“当然会。想当年,你三婶娘我在家中,几个哥哥都比不过我。”说着面上露出几分怀念之情来,沉默片刻,复又笑起来,试探地问孙氏、傅氏等人:“你们说我若是应了公主殿下之请,下场去试试会如何?”

傅氏妯娌俩也就罢了,只笑不语,孙氏面上却是露出古怪的神情来,看定了她轻声道:“不妥吧?这满座的女眷也没几个应的。马蹄子下头可不讲人情,若是伤了可怎么好?”

冒氏眼里掠过一丝失望,又有些羞愤,喃喃道:“有什么?每年端午、中秋、元宵,宫中不是都要举行宫人马球赛么?也不见人说什么。便是公主殿下,也经常打球的。”

宫人能与外头的人比?谁又能与公主比?孙氏自来奉行的女子要贞静,要不然也不会把梨哥教导成这般。可她不是喜欢和人争辩的性子,便转而伸手去摸摸许择的额头,道:“今儿天真热,困么?想不想睡觉?”

许择小孩子爱玩,明明困了却撑着不想睡:“不困。”

冒氏悻悻然,转头同樱哥姐妹俩道:“也不见得就是要打给这些人看,必是稍后等男客退场以后再打的。”

樱哥姐妹俩不好回答她,便只是笑着。却听傅氏突然道:“咦,怎地赵夫人她们要走了?”

于是众人的注意力都转了过去,回头看向赵家婆媳的座位,果见钟氏板着块脸往前走,两个儿媳跟在后头,眼见着去得远了。

冒氏奇道:“她们要走,怎不来与我们打个招呼?”

许樱哥心里微沉,笑道:“许是家中有事也不定。”

孙氏微一沉吟,招手叫耿妈妈过来,低声吩咐道:“你去问问是怎么回事。”

耿妈妈稍后回来,道:“说是家里有事。”

讲武榭另一边。

正值午后,日光最辣之时,即便是有帐幔遮着,赵璀也热得出了细毛汗。他灌了半杯凉茶,四处寻找张仪正的身影。适才武进引着,当着众人的面,张仪正倒也没给他什么眼色看,可才刚落座不过片刻,张仪正便没了影踪。后来听说是去见永乐公主了,他想到在那边的许樱哥,由来心里就堵得慌。可又想到,那边多是女眷,想来张仪正不会在那边留太久,怎奈这人去了便不见回来,倒叫他越发担忧。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不祥的预感一般,张仪正还未归来,他家中小童便过来道:“四爷,夫人身子不舒坦,已上了马车,让您过去呢。”

赵璀皱眉道:“好好儿的,怎地突然不舒坦了?”

小童垂手肃立:“小的不知。”

既是母亲病了,这里的事情便是暂时无法顾及了,早前跟着自己进来的那人至今没有音信,却要留个人接应才是。赵璀低声吩咐长随福寿留下来善后,自起身同许执等人告罪,看了讲武榭另一边的坐席一眼,大踏步离去。

转眼间,一场球赛终了。唐媛等人趁空兴致勃勃地赶过来寻许樱哥:“樱哥,刚说好了,等他们这里打完喝酒去,天也凉快些了,我们便和冯宝儿她们打一场。你可一定要留下来给我们呐喊助威!”

事情已经起了变故,许樱哥虽不想扫兴,却也要听姚氏的安排,便婉言道:“要听我母亲的安排。”

唐媛遗憾之极,拉着她歪缠:“这是你姐姐家,又不是外人,多留片刻又会如何?”

冒氏默然看了片刻,笑道:“这是正话,你难得出来散心,想必你母亲也不会太拘着你。我也留下来给你们呐喊助威!”

“那敢情好。”唐媛见又一场球赛开始,不好再打扰孙氏等人,便退回了自家坐席。

冒氏便悄声问许樱哥:“你这是怎么了?”

“劳烦三婶娘挂心,我没什么。”许樱哥粲然一笑推了开去,忽见许杏哥身旁的大丫头蓝玉走过来道:“二娘子,我们奶奶怕您身上乏,让奴婢领您去后头歇息呢。”

想来许杏哥已经知道赵家人离去的消息,担忧她心里不好受却还要应对各色应酬,这是体贴之意,不当随意拒绝。许樱哥站起身来准备跟蓝玉离开,因见许择眼睛都要闭上了,心生不忍,便道:“三婶娘,让乳娘抱了五弟随我一同去歇歇如何?”

虽然许择乖巧安静,但到底是个孩子,冒氏正嫌他闹腾,乐得把许择扔开,便笑道:“有劳你了。”

梨哥想着要去照顾姐姐:“二姐姐,我同你去!”又问孙氏:“娘,可以么?”

孙氏上了年纪,经过的事多,至此已经知道事情大抵是发生了变故,心想有梨哥陪着也好,便点头准了。只是有些看不惯冒氏的样子,哪有这样做娘的,把幼年的儿子扔给病愈不久的侄女看着,自己却贪玩躲清闲?

冒氏犹不觉得,津津有味地同两个侄儿媳妇点评场上的球赛:“可惜了,这要是一个海底捞月,便能勾起那球来……”

却说赵璀疾步行至将军府别苑前,见自家的马车已经整肃停当,准备出发,自己的马也被人牵出来候着了。心中不由十分犹疑,便上前去问车前立着的婆子:“夫人如何了?”

那婆子还未回答,就见车帘掀起来,钟氏在里头道:“回去再说,赶紧上马。”

赵璀不知究竟,只直觉不好,便堆了一个笑道:“娘,这里离城老远呢,怎么也得颠簸许久。您身子若是不舒坦,不如儿子去同武家说,让他们收拾个房间,让您歇一歇,好些又再走如何?”

钟氏正是心烦意乱,满心怨恨的时候,见他不听话,不由勃然大怒:“逆子!什么时候轮到你替我做主了?”

赵璀越发觉得不妙,还要再说,就见他大嫂从后头一张车上探出头来,面色凝重地朝他摇了摇头。赵璀心中一沉,便不再问,沉默地接过仆役递过来的马缰,翻身上马,跟着马车离去。

幸亏不曾定亲。钟氏仰头靠在坐垫上,轻轻抚着胸口,发狠地想,便是和丈夫大闹一场,她也绝不会让许家那倒霉蛋狐狸精害了她儿子。她也不乐意长乐公主插手赵璀的亲事,想要断了这些人的念想,最简单干脆的莫过于赶紧给赵璀说一门合适的亲事,谁家姑娘合适呢?钟氏微闭了眼,在脑海里过滤着今日见过的姑娘们,要不怕得罪学士府的,又要能让公主府满意的,那便是新贵了。

第31章 积云(一)

将军府别苑的湖不算小,横亘了内外两园,外园这头湖边建了一个水榭。水榭离马球场不远,坐在里面可以清晰地听到马球场里的鼓声和欢呼声。张仪正倚窗而坐,手里执了一个荷叶杯,将荷叶杯中的酒水慢慢倒入酒壶里,又将酒壶里的酒水再注入到荷叶杯中,如此反复,乐此不疲。

马球场突地传来一阵暴风疾雨一般的鼓鸣,吓得他手一抖,那酒水便洒出来浸湿了他身上的素纱袍子。“晦气!”张仪正嫌恶地将酒杯扔开,一旁伺立的小童赶紧上前来替他擦拭袍子。有人在外轻轻叩了叩门,张仪正带着几分烦躁道:“进来!”

一名青衣小厮低头束手快步进来,跪倒在他面前。张仪正淡淡地瞥了一旁伺立的小童一眼,小童叉手弯腰,悄无声息地倒退出去,又将门给仔细掩上了。

张仪正淡淡地道:“如何了?”

青衣小厮低声道:“三爷,赵家人已是全走了,并不曾惊动任何人。”言罢小心翼翼地双手奉上一只荷包。

张仪正待要伸手去接,青衣小厮面上带了几分惊恐并哀求:“三爷乃是万金之躯……”

张仪正也就没再坚持,就着他的手小心翼翼地将荷包打开,还未看清里面那只黑色的琉璃瓶子,一股大蒜臭味便扑面而来,熏得他猛地皱眉侧了侧头,收了手坐回去,带了几分不信道:“就这东西?有用么?”

那小厮道:“屡试不爽。”

“小爷就等着看你表忠心。”张仪正摸摸下巴,一脸的坏笑,“事情可别闹大了,不然可保不住你。”

“三爷放心。”那小厮小心翼翼地收了荷包,带了几分犹豫看向他,似是有什么话要问,终究还是不曾问,安静地退了出去。

房门被轻轻关上,室内的光线骤然暗了下来,张仪正收了笑容,目光沉沉地看向窗外炫白的日光,脸上没有半点欢喜之色。

从马球场往西去,约行盏茶功夫,有一处小院风光与别处不同。院墙廊下四处爬满了绿莹莹的藤萝,此时正值盛花期,花分两色,白色、紫色的花穗密密匝匝地挂满了枝头,十分幽静美丽。房檐下又挂了一排鸟笼,里面各色大小鹦鹉、八哥、画眉、黄鹂或是跷脚侧头梳毛,或是婉转欢唱,或是低头发呆打盹儿。与外头的炎热比起来,此处清幽凉爽,却是人间富贵清净地。

蓝玉将许樱哥姐妹引入其间,见梨哥睁大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四处张望,便笑道:“三娘子,这是我们奶奶最爱的地儿。平日来这庄子里,每每总是在此处歇息的。您若是喜欢这些雀儿,婢子使人拿了粟米来给您喂。”

梨哥喜不自禁:“好。”言罢又有些羞愧:“二姐姐,我说来照顾你,怎地就光顾着玩了。”

樱哥忍不住微笑:“我好好儿的,要怎么照顾?不是还有青玉么?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你自玩你的。”

梨哥欢呼一声,自跑到笼子下头去看鸟,早有专司养鸟的小丫头将琉璃盏装了粟米过来与她喂鸟。许樱哥吩咐她的贴身丫头紫玉:“好生照顾三娘子。”言罢让乳娘抱了早已睡着的许择随她一同进屋。

许择被乳娘放到床上,不由皱着眉头醒了过来,房内众人皆不敢出声,只恐吵醒了他。他翻来覆去两回,到底还是醒了过来,愣怔着眼睛看清面前之人,不由咧开小嘴笑了起来:“二姐姐。”又侧耳去听:“咦!有鸟叫!”

许樱哥见他好似越来越精神,忙坐到床边轻拍其背,低声哄道:“嘘……咱不说话,睡觉好么?”

许择便又听话地闭上眼睛,渐渐睡得熟了。

乳娘上前替了许樱哥的位置,笑着低声道:“二娘子去歇歇罢。”

许樱哥不是娇娇女,刚才的事情虽让人不好受,但也还不至于就击垮了她粗大强健的神经系统。只是今日不曾午睡,习惯使然,觉得很有几分困倦,便同梨哥说了一声,自去隔壁房里歇下不提。

今日客多,蓝玉还要往前头去当差,见她们安置妥当,便低声吩咐院子里的婆子和丫头们好生伺候,自去了前头。

梨哥在廊下瞧了一会鸟便失了新鲜,她又是个安静性子,晓得姐姐和弟弟都在歇息不便打扰,便坐在廊下发怔,管事婆子有心讨好,便笑道:“三娘子,后头有个秋千架呢。今年三月里才换的绳子,昨日我们二娘子还玩过。”

梨哥平日在家被母亲拘得太紧,就是寻常女儿家的游戏也鲜少有机会玩,总得许樱哥亲自上门说情才能得去。今日无人拘她,少不得要去玩一回。但到底只是独自一人,日头又大,由丫头们推着荡了几十个来回便又失了兴致,眼看着墙下阴凉处摆了几株夏兰,便又去研究那夏兰。

那夏兰却是与春兰不同,喜欢的是通风光亮处,现下被放在这阴凉之处却是长得不好。梨哥受母亲影响,自来便爱莳花弄草,少不得指挥丫头们搬到通风光亮处去,又摆弄了一回。

紫玉见梨哥欢喜,便在一旁静陪,突然间,她闻到一股焦臭味儿,仿似是丝绢被火燎了的味道。她诧异地四处一瞧,却看到梨哥身后那长而华丽的千褶裙摆上静静地燃起一簇火苗来,而在场诸人,无人发觉。

青天白日的,又没人玩火,怎地这裙子竟然就着了火?紫玉既惊且骇,来不及细想,喊了一声便上前去拍那火焰,却是被那火燎得怪叫一声,吃痛不已。转眼瞧到墙边常年备用的水缸并水瓢,大步奔过去舀起一瓢水就泼了上去。

梨哥骇极,就近抱住一个丫头大喊了一声。

许樱哥从梦中惊醒过来,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就听见隔壁的许择被惊醒,大声哭了起来。许樱哥怔了片刻,辨出声音是从后院传来的,于是飞速从床上纵起,赤着脚奔到窗边,猛地推开窗子看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