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下蓦然一颤,我不由哑然失笑。我总习惯以“当日”为开端,殊不知故事在“当日”之前便已经开始。

这么多年来,我只看得到眼前的师父,却忽略了背后的裴少卿。十二岁之前的事我是想不起来了,可是自我有记忆以来,身旁便一直都有他的陪伴。

犹记得从前他教我习字,一笔一划教得极为认真。我偷偷地回头,他笑若桃花,我方知何为君子端方如玉。彼时的他温柔而开朗,足以令任何一个姑娘动心。

后来,他的性子渐渐变得傲娇而古怪,时常以欺负我为乐,我便与他疏远了。直至入朝为相之后,他几次三番为我顶罪,保护我,庇佑我,心里不是没有感动,可感动到底不是爱情。

他攥起拳,语意略带三分苦涩,“嫣儿,你知道我有多恨他吗?我恨他逼死了母后,恨他抢走了你,我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不知有多少次,我对他起了杀心,想要将他除之而后快。可是一想到你,我便又退却了。我不想让你恨我,纵然你不爱我,我也不愿让你记恨我一辈子。”

“谢谢你,少卿,谢谢你为我做的这些事。我扶嫣这辈子没有什么朋友,但是有你这个至交,我已心满意足。纵然我不爱你,我也不会忘记你的。”我眼前有些模糊了,不由得用力眨了眨。他不动声色地别过脸,佯装没有看到这一切,笑道:“终究只是朋友吗…”

他的笑像是一把锐利的匕首,直直刺进我的心窝。我咬了咬唇,本想再说些什么安慰他,话到嘴边却又如何都说不出口,他想要的东西我不能给,再多的语言都是苍白的,多说也无益。

“其实,我早就知道父皇并不爱母后。虽然他给了母后无上的荣宠恩泽,可他们在一起时,父皇的笑容却从来只是停留在唇边,没有透入眼里。现在我知道了,他对母后那么好,只是受到情蛊的驱使,情不由衷罢了。”裴少卿无奈地摇了摇头,声音喑哑道:“举头三尺有神明,这话说的真是不错呢。或许是报应吧,母后拆散了父皇和元妃,所以我注定得不到你。”

我叹息道:“少卿,这不是你的错。如今太后娘娘驾崩了,也算是给元妃偿了命,前代的恩怨就让它过去吧。”

裴少卿轻轻点了点头,沉默一瞬,又道:“我这次骗你回来,原本是想做最后的挽留,虽说没有得到我想要的答案,到底也算是给自己一个交代了。嫣儿,我知道你的心里只有皇兄,可是,在确定他最爱的是不是你之前,我还不能放手。”

我一怔,疑惑道:“什么意思?”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这段时间你先住在宫里。放心吧,我不会伤害他的。”裴少卿的手在空中僵了半晌,似是想要抚摸我的脸颊,最终却落在了肩头。他一言不发地将我望着,凤眸之中渐渐泛起暗淡不明的水色,良久之后,他用力抽了抽鼻子,笑道:“赶了这么多天路,想必你也乏了,早些去歇息吧。”

虽然不知道他究竟有何打算,但我选择相信他。我点了点头,温声道:“你也是。”语毕,转身就要离开。忽觉腕上一紧,眼前天旋地转,紧接着便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他的臂膀结实有力,下巴温柔地摩挲着我的头发,湿热的呼吸若有若无地喷洒在我的耳际。我的脸顿时烧了起来,挣扎地想要离开他的怀抱,身体早已被他紧紧地箍住,丝毫动弹不得。

一滴、两滴…许多滴温热的液体打在我的脸颊上,慢慢滑入口中,氲开咸涩的滋味。头顶上传来断断续续的抽泣声,痛苦而隐忍。他的气息时急时缓,听得出是在极力忍耐着。

一阵钝痛如潮水般袭来,我身子僵住,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从我认识裴少卿以来,只看他哭过两次,一次是王太后驾崩,还有一次便是现在。

“嫣儿,希望你能永远记住,我曾经那么努力地爱过你…”

语毕,他终于将我放开,猛地背过身,双肩微微抖动着,原本挺拔颀秀的身形此刻看起来竟是那么落寞单薄。

泪水不知不觉地流下来,我压着颤抖的声音,说:“好,我会的。”

离开御书房时,夜色已然深沉。

我被安排住在瑶仙殿,此处僻静清幽,布置清雅,裴少卿的祖母——许国唯一一位女皇裴慕雪尚未登基时便在此起居。

瑶仙殿内,书蓉已等候多时。见到我,她立即红了眼圈,扑上来道:“小姐,您可算回来了!您一声不吭地走了,这两个月奴婢担心得觉都睡不好…”

我笑道:“傻丫头,哭什么,我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

“小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老爷没死,还跟以前长得不一样了?大家都说他就是大皇子,是不是真的?先是沈洛莫名其妙地消失,不久之后沈太医也不见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握着她的手,认真道:“书蓉,这些宫廷争斗与你无关,你不要好奇,也不要再问任何人,知道的太多只会给你招来杀身之祸,明白吗?”

书蓉乖乖点头,擦掉泪水,道:“旁的奴婢不问了,只求小姐告诉奴婢,沈洛他…究竟在哪里?”

我默默地叹了口气,心里不愿告诉她事情的真相。然,转念一想,美丽的谎言只会让她继续牵肠挂肚,沈洛已去,可她的人生还要继续,让她彻底死心未必不是一件好事。遂如实道:“沈洛已经不在了。那时在江南,他偷偷地给师父换血,瞒过了所有人。我们回帝都后见到的那个沈洛,其实是师父乔装的。”

她惊得倒抽一口凉气,将将止住的眼泪又扑簌簌地落下来,脚下趔趄了几步,险些一头栽过去。

我扶她坐下,轻声劝慰道:“不要难过,也不要念念不忘,沈洛到死都是爱着你的,他在天有灵一定不希望看到你这么痛苦。”

她抬起朦胧地泪眼望着我,道:“那…他葬在何处?奴婢想去看看他。”

“他就葬在姑苏城外寒山寺旁,那里香火鼎盛,福泽绵延,每日都有无数善男信女为他祈福,有得道高僧为他念经超渡,相信来生他一定会投个好人家的。”我取出一叠银票塞到她手中,道:“书蓉,明天一早我想办法送你出宫,这些银票足够你一生衣食无忧。你不是喜欢收集首饰吗?你可以开一间首饰铺子,或者做别的买卖也行。再不然,找个真心待你的人,相夫教子也不错。”

书蓉拼命摇头,“不要,奴婢不走,奴婢哪里也不去…”

“不行,这次不能依你,你一定要走。”我摸了摸她脑袋,温言道:“书蓉,你听我说,你才十五岁,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过去的一切就当是做了一场春秋大梦,梦醒了,便忘了吧。”

她微微愣了一瞬,扑进我的怀里,哭得泣不成声。

71尾声:清风聚散空回首(下)

尽管书蓉有千般不愿,尽管我自己也有千般不舍,最后我还是忍痛将她送了出去。她还小,一切还有重新来过的机会,绝不应该困在这冰冷的皇宫里。外面的世界天高地广,纵然沈洛不在她身边,相信她也一定能重新找到值得她流连的风景。

自那夜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裴少卿,小喜子倒是时常过来看看我,送些稀罕的小玩意儿给我解闷。听他说,最近西南边发生动乱,朝中少了国师和丞相坐镇,群臣束手无策,裴少卿为此头疼不已。

我听着听着,随口说了一些建议,小喜子竟用笔记了下来,说是回头呈给裴少卿看。我哑然失笑,这才想起我已然不是丞相,这些朝政大事与我再无关系。

时近十月,宫中的桂花开得正好,清甜的香味随凉爽的秋风飘来,仿若一个清甜美好的梦境。

距我离开西北已有一个月,也不知师父现在怎么样,伤势有没有痊愈,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有没有…为我牵肠挂肚。

这段时日,西北捷报频传。

王跃率领的东路军虽然在夏州受到围攻,好在救援及时,损失并不是很大。斛律涛扬言十日之内要收服西平城,不料久攻不下,士气大为受损。师父乘胜追击,一举歼灭两万燕军。三日之前,他率领中路生力军与东西二路军顺利会师,不费吹灰之力便拿下了燕国首府兴庆府,宣告燕国灭亡。

战后,许遥双方按照先前的约定,以贺兰山为界,以东的五州归遥辇国,以西的十二州则尽数纳入了许国版图。

与此同时,不知何处传出谣言,道是睿王拥兵自重,罔顾兄弟情谊,竟勾结遥辇国意图谋反。旁人信不信我不知道,反正我是不信。

这日夜晚,我睡梦正酣,忽然之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将我惊醒。我揉着惺忪的睡眼,赫然发现小喜子正站在床前,他的手里捧着一只碧玉酒觞,神色古怪道:“扶大人,皇上传您去御书房。”

“这么晚什么事…唔!”话说到一半,只听他说了一句“得罪了”,不待我反应过来,他忽然端起酒觞,捏着我的下巴强行灌我喝下。

我捂着嘴巴咳了许久,正想张口骂他,不料喉咙却像是被一团棉絮塞住,怎么说不出话来。“嗯嗯啊啊”了半晌之后,更是连个音都发不出来了。

我惊恐万分地望了望小喜子,他眨巴眨巴绿豆小眼,一脸无辜地耸了耸肩,旋即随手抄起一件大氅裹在我身上,道:“扶大人,您不用担心,这哑药只有半个时辰的药效,待药效过去了,您便能说话了。现在奴才带您去御书房,皇上说有东西要给您看。”语毕,不由分说拉起我便朝外走。

寅时已过,朗月高悬中天,遥映人间,漫天星汉灿烂。

一路走去,我心下愈发狐疑,裴少卿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御书房内,裴少卿负手立在案前翻阅书卷,面上平静无澜,看不出他的情绪。

我向他投去一个疑惑的目光,他缓步走过来,轻轻抚了抚我的脸颊,笑道:“我一直都想知道,在裴少桓的心里,你究竟是不是最重要的。我猜你也很想知道。今夜,我们都能得到答案。”

我心下一惊,莫非师父要回来了?

裴少卿略略抬手,小喜子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立即将我带到屏风后,轻声对我道:“扶大人,皇上并无恶意,请您稍安勿躁。”他紧紧抓住我的手腕,好像是害怕我逃跑。

尽管心里有无数个疑问,但眼下这样的情形却由不得我多想,只得默然点头。

不久之后,只听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而入。一道熟悉的声音蓦然响起,“微臣参见皇上。”

是师父!

裴少卿“嗯”了一声,淡淡道:“起来吧。皇兄首次带兵便大获全胜,为许国赢得了燕国大半的版图,可谓居功至伟,想要什么赏赐,尽管直说。不如就赐你黄金万两、良田千顷、美人百名,如何?”

“多谢皇上美意,这些赏赐微臣不能要。”

“为什么?难道这些都不足以满足你吗?”顿了顿,含笑的声音略带几分嘲讽,“还是说,你想要的更多,比如…皇位?”

我惊得倒抽一口冷气,小喜子立刻捂住了我的嘴巴,我憋得透不过起来,忙不迭连连点头,示意他我不会再出声。他眨巴眨巴小眼睛,这才将信将疑地松开手。

裴少卿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信了那些谣言?

外间陷入沉默,我只觉心跳快若擂鼓,简直就要跳到嗓子眼了。

良久之后,师父先开口,声音清晰而坚定,“这是兵符,微臣将它完璧归赵了。还有先帝遗诏,微臣也将它交给皇上。微臣什么都不想要,只想请您把嫣儿还给微臣。”

裴少卿默了一瞬,哈哈大笑起来,“是吗?可是,朕也想要小嫣,怎么办?”

师父不紧不慢道:“那便让她自己来决定。”

裴少卿轻哼一声,冷笑道:“你明知她倾心于你,却故意说这样的话,当真以为朕不敢杀你吗?好,你想带她走也可以,喝了这杯毒酒,朕便成全你。怎么样,裴少桓,你敢不敢?”

直到此刻,我终于明白了裴少卿话中的含义,他说要确定师父最爱的是不是我,并不是想用皇位与我比较,他是想要逼迫师父在我和他自己的性命之间做出抉择!

我不由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即跑出去制止他,奈何小喜子将我死死地制住,他的武功深不可测,无论我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

恰在此时,听得一声清脆的响声,似有什么东西被摔碎了。那厢裴少卿笑道:“好,好得很!竟然连毒酒都敢喝,裴少桓,你果然没让我失望!”

师父平静地重复:“请皇上将嫣儿还给微臣。”

仿佛被人当头棒喝那般,耳边轰然作响,脑子里瞬间变作空白一片。

他喝了毒酒…

上天为什么要跟我开这样的玩笑…

为什么要让我再一次失去他…

尖锐的痛苦好像熊熊燃烧的烈火,席卷过我的每一寸肌肤,每一处感官,灵魂被生生撕扯成碎片。小喜子愣愣地将我望着,眼中渐渐浮起一丝惊恐,我不知道我自己到底是什么表情,竟能将他吓得松开了手。

屏风轰然倒地。

外间,师父正垂眸敛目地跪在裴少卿面前,碧玉酒觞在他脚边裂成碎片,落得满地狼藉。

他二人齐刷刷地向我望来,师父抿唇微笑,笑意柔若春风,裴少卿静静地看我,凤眸之中一片幽深。

“师父…”我动了动唇,却根本说不出半个字。他稍稍一愣,好似明白了什么,不敢置信地转头瞪着裴少卿,怒道:“你对她做了什么?她为什么不能说话了?”

裴少卿只是望着我,沉默不语。

视线落到案上那只酒壶,我举步跑过去,一口饮尽壶中酒。我的动作很快,快到谁都来不及阻止我。耳畔,倒抽冷气之声此起彼伏。

我咂了咂嘴,这是酒桑落,入口清冽,后劲绵长,醉人心底。

“嫣儿!”师父猛地将我拉进怀里,哑声道:“谁让你喝毒酒了!”

我依偎在他胸前,泪水撞出眼眶,沾湿了他的衣襟。我用尽全身力气回抱他,仰起脑袋,用唇形对他说:“生不能同寝,死同穴。”

师父忽的俯身稳住我,舌尖灵活地在我口中纠缠,绕过牙关滑向更深处。没有攻城略地,亦不似以往般强势缠绵,而是温柔的引导拨弄,缓缓厮磨啃噬,似是想这般来诉说绵厚恼人的相思。

不知过了多久,或是有千年那般漫长的时光,他终于将我放开。眸底涟漪不断,如有一汪春水潺潺流动。

我抹掉泪水,对他报以幸福的微笑。

我不后悔,这就是我要结局。纵然要死,我也要跟他死在一起。

裴少卿冷眼看着我们,忽然仰头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泪水飞溅,笑声在空旷的御书房中回响不息。我与师父如有灵犀般对望一眼,皆是不明所以。

良久之后,他终于渐渐止住了笑,凤眸之中却依然闪着晶莹,仿若雨打春花,凄艳艳的。

他趔趄了几步,勉强扶住书案,微微别过脸,苦涩地笑道:“这就是一壶普通的桑落酒,根本没有毒。我只是想试试,你最爱的究竟是小嫣还是你自己,现在我知道答案了,你们可以走了。”

裴少卿凛然拂袖,怒吼道:“还不快滚!不要让朕后悔,否则你们谁都别想走!滚啊!这辈子再也不要出现在朕的面前!”

师父默然叹息,跪下叩首道:“多谢皇上成全。”

“滚!!!”

我张了张唇,忽然发现自己能说话了,遂缓步走到裴少卿跟前。此时此刻,他面色铁青,赤红的凤眸中泪光盈盈,满满的都是痛苦与不舍,却执意不愿再多看我一眼。

我轻声道:“谢谢你,少卿。我走了,你多保重,再见。”

再见,便是再也不见,此生再也不能相见。

他强忍住哽咽,用只有彼此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字道:“扶嫣,放手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走出皇城的那一刻,清晨的第一缕曙光射破云层,将金辉洒向人间,朝霞铺满天际,在晨辉之中显得分外灿烂。

天空明净疏朗,又是明媚的一天。

秋风徐来,桂香醉人。

师父执起我的手,温声道:“嫣儿,别难过,皇上还年轻,他一定能找到值得他爱的人,那个人也一样会深爱着他。”

会吗?

可是师父分明说过,身为帝王,心系江山社稷与天下万民,注定不可能有纯粹的爱。所谓帝王之爱,并没有多少能够当真。

裴少卿,真的会再遇见一个他爱的人吗?

他轻轻吻了吻我的眼睛,微笑道:“走吧,我带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