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之后,他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

离开皇宫时,明月已升至中天。

夜色渐沉,大部分宫殿都熄了灯,白日里气势宏伟的皇宫显得分外凄凉寂寞,却因此将月色衬得更加皎洁明澈,清亮的流光将御花园照得通透澄净。

掌灯的宫人在前方引路,暖灯柔亮,氤出浅浅的光圈。

至此,师父已恢复了往常的淡然自若,面色沉静如水,喜怒不辨。而我却始终心乱如麻,时不时地拿眼觑他,暗自盘算着应当如何向他解释才能在最大程度上澄清误会。

一路上,他走得很慢。我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旁,几次三番欲张口唤他。犹豫许久,终是选择继续沉默。

马车在宣武门外等候。

待宫人告退,我终于鼓足勇气,上前轻轻扯住他的衣袖,喃喃地唤了声:“师父…”

圆月挂在宫墙上,他逆光而立,身形浸没在如水的月光中,似是轻微地颤了颤。一双如玉温润的黑眸,沾染了夜色,显得格外幽深莫测。

我见他迟迟没有动作,心下愈发没底,紧张得胸口跳若擂鼓,手心亦不知不觉沁出了冷汗。半晌,试探道:“师父,你发烧了,徒儿送你去太医院瞧瞧吧。”

他摆手道:“不用,早些回去休息便好。”

我咬了咬唇,说:“师父,你是不是在生徒儿的气?”

他一怔,转过身背对我,“没有。”

我凝视着他的背影,不觉喉头发涩,只得勉力压着颤抖的声音说:“师父,方才你看见的…都不是真的,那只是皇上同徒儿开的玩笑。皇上觉得徒儿好捉弄,就故意说要纳徒儿为妃,想看看徒儿到底是何反应,哪知正巧被师父撞见…师父若不信,徒儿可以对天发誓!徒儿与皇上之间清清白白,从未逾越君臣礼数,天地日月共鉴,若有半句虚言,定教我五雷轰顶、不得好死!师父,求你相信徒儿,好吗?”

一番话说尽,他依然丝毫不为所动,只是缄默地站在原地,高挑颀秀的身姿几乎被无边的夜色淹没。

我大步跨到他面前,急切道:“师父,徒儿知道错了,徒儿不该惹师父生气!以后、以后徒儿会跟皇上保持距离,不让别人说闲话的。师父,你就原谅我这一次吧…”

“嫣儿,为师并没有生气。”他摇头打断我,叹息声轻若烟云。低头时,眼底分明多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良久之后,方才缓缓道:“为师只是在想,此番让你入朝为相,究竟对是不对。”

我疑惑不解,“师父为什么会这么想?”

他却不再多说什么,径直踏上马车。

13直道相思了无益(3)

回到相府,我闷闷不乐地坐在梳妆台前,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披散的长发,心中反复思量师父最后同我说的那句话究竟是何含义。我求师父原谅我,他却回答说不知应不应当让我入朝为相。看似答非所问,难不成内里竟有不为人知的玄机?

夜色愈渐深沉,不知不觉已近子时。我前思后想,想得脑仁发疼,却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无奈之下,只得向“男人万事通”书蓉求助。

我招了招手,道:“书蓉,过来过来。”

她一溜烟地跑过来,陪笑道:“小姐,有何吩咐?”

我有些为难地说:“书蓉,小姐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闻言她凑过来,暧昧地眨了眨眼,“跟老爷有关?”

我猛然一噎,瞥了她一眼,道:“你、你怎么知道?”

她讪讪一笑,道:“奴婢好歹跟了小姐十多年,小姐的心思奴婢怎能不清楚?从小到大,小姐心里念的、想的,除了老爷,还能有谁?您看您,都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了。”

面上发热,我下意识地伸手抚了抚脸颊,小声嘀咕道:“真有那么明显吗?”

书蓉看出我的赧色,立马善解人意道:“明显是明显,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小姐是老爷一手带大,您与他朝夕相对、相依为命,师徒情分之深自是不必说,您不想他,难道还能想别的男人的不成?更何况,老爷那等风华绝代的佳公子,放眼帝都还不知道有多少姑娘对他日思夜想,您是他徒弟,理所应当想得比她们更多才是!”

“书蓉,你真是贴心的小棉袄,字字句句合我心意,小姐怎能不爱你啊!”我先是一喜,紧接着心又沉了几分,话锋一转,垂下脑袋道:“但是…唉,我今日好像是做错了一件事,惹得师父不开心,一路上他都没怎么搭理我。”

她故作惊讶道:“小姐一向乖巧,竟还会做错事惹老爷生气?”

我点头,狠狠拍了一下桌案,忿忿道:“都怪裴少卿那王八蛋,开什么玩笑不好,偏偏要用纳妃之事来逗我玩儿。我本是离席出去找师父的,谁知他也跟了过来。那一番声情并茂的告白,连我都险些当真,更别提师父。最最不巧的是,师父撞见我俩的时候,我还好死不死地被裴少卿抱着怀里…唉,气得师父都咳血了,我追…”

“且慢,”书蓉打断我,满脸狐疑道:“小姐,您确定皇上真是同您开玩笑?”

我不假思索道:“当然确定,裴少卿自己都这么承认了。他前面那些故作深情的言辞全都是扯淡,只有最后一句是真话,那便是——朕怎么可能喜欢你,别自作多情了好吗!”

书蓉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沉默半晌,意味深长道:“依奴婢所见,或许事实未必如此。”

我奇道:“不是这样,那还能是怎样?”

“兴许,皇上前面说的都是真话,只有最后一句是扯淡。”

“扯淡!果真如此,那便不是他脑子被门夹,而是我!”我不以为意摆摆手,烦躁道:“好啦,别提这臭小子,言归正传,还是说师父吧。”

她神色复杂地望我一眼,沉吟道:“那也就是说,您与旁的男人过从甚密被老爷看见,他因此而生气咳血,是不是?”

我垂头丧气道:“可以这么说。”

“那,您可有向老爷解释?”

“我解释了,不过师父好像不太相信。我知道,我身为一国之相理应端庄行事,此番却公然与皇上在御花园中搂搂抱抱,委实不应该得很。我想师父一定觉得我是个不知自爱的坏姑娘,深深辜负了他的苦心栽培。再者说,这事若是传出去,必然会有别有用心的人乱说闲话。师父素来爱惜名声,想必气得厉害。我求他原谅,他却说…”我站起身来,模仿师父当时的神情举止,道:“嫣儿,为师并没有生气。为师只是在想,此番让你入朝为相,究竟对是不对。”

“不不,小姐,您没有抓住重点。老爷之所以生气,重点不是您身为丞相却与皇上搂搂抱抱,而是您与皇上搂搂抱抱。”

我有些疑惑,道:“这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奴婢问您,您看见老爷与沈太医亲密,您心里也会难过对吗?”我不假思索地点头,她又道:“那您是因为老爷是您师父却与旁的女子亲密而难过呢,还是因为老爷与旁的女子亲密而难过呢?”

这…

我倒是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如今听她这般一提,恍然竟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心中暗自掂量片刻,审慎道:“应该是后者吧。”

书蓉摊手,说:“一样的道理。”

我沉默不语。照书蓉的意思,师父生气不是因为我身为丞相行事不端,而是因为我与裴少卿纠缠不清。若我不入朝为相,此事便也不会发生,所以师父才会说那样的话?

然,转念一想,却又觉得这种推论委实荒唐得紧。

师父待我素来仁和宽厚,他知道我对男女之防不甚在意,平日里,我与他的那些男性学生玩得很好,他从未横加干涉。即便是当年我逼|奸裴少卿的流言传到他耳里,他也只是淡淡地嘱咐我不可胡闹,连半分要责怪的意思都没有。

为何时至今日,他的态度却发生如此不可思议的转变?

前思后想,我摇头道:“不,不是这样。书蓉,我是个孤儿,对我来说,师父比什么都重要,他便是我的一切。你说我孩子气也好,说我小器也罢,我不得不承认,我的心眼的确很小,小得只能容得下师父一人。看见他与沈太医亲近我很难过,因为私心里希望他永远只属于我一个人。但师父不同,他胸怀宽广,心系天下黎民苍生,怎会因为我与裴少卿搂抱了一下就生气?”

书蓉无奈地摇头笑,张口动了动唇,待要说话,忽听门外传来一阵凌乱脚步声,紧接着便是管家急切的声音:“小姐,小姐!您睡了吗!”

我示意书蓉过去开门,她对管家道:“管家,天色已晚,你找小姐有什么事?”

管家跟随师父多年,见惯大风大浪,行事素来沉稳持重。此刻他却眉头紧锁、满面焦急,一脸天将要塌的神情。我心中一刺,隐隐有些不妙的预感。

他直接绕过书蓉,拱手对我道:“小姐,老爷的情况…仿佛不大好,您快去看看吧!”

掌心蓦地一刺,剧烈的痛楚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只听“啪”的一声,手中的梳篦倏然断做两截,跌落在地。

子夜时分,夜风骤然转急。不知何处飘来的乌云遮蔽了清月,人间亦随之黯然失色。

我的房间在相府南面的醉霞苑,而师父则住在北面的栖云轩,相府依江南园林设计,其中亭台楼阁迂回曲折,一南一北相距甚远,此去足要一盏茶的功夫。

我加快脚步紧随管家身后,心急如焚道:“管家,师父他到底怎么样?”夜风裹挟着凉意拂面而来,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方才情况紧急,没来得及取外袍大氅,只穿了一件中衣便匆忙跑出来。此刻夜深寒重,我冻得浑身上下浮起一阵鸡皮疙瘩。但心中挂念师父,焦急万分,倒也无暇顾及这些。

管家答说:“方才小人伺候老爷沐浴更衣时,已然发觉老爷的面色不太对劲,咳得很是厉害。小人问他需不需要请太医来瞧瞧,他说不用,只让小人将他往常服用的药煎一副送来,他服下歇息便好。可是,待小人煎好药送进老爷房里,竟看见老爷他、他不停地咳血,怎么也止不住,连汤药都不奏效了。奴才不敢迟疑,立即向小姐禀告。”

咳血…

果然,还是因为生我的气吗?

我默然无言,心中酸涩难当。焦急、愧疚、恐惧、担忧…一时间,无数种情绪一齐涌入心间,仿若潮水奔腾而来,猛烈地拍打着我的心房。

自我有记忆以来,师父的身体便一直不大好。

自打出任丞相之后,他便掌丞天子、助理万机,一肩挑起江山社稷、天下苍生。那时裴少卿刚登基不久,帝位尚未坐稳,政务纷繁杂乱,师父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时常与诸臣议事议至深更半夜,有时甚至通宵达旦。很多时候,我要十天半个月才能见他一次——他回府时,我业已入睡;他早起上朝时,我却还未醒来。

三年前,他因过度劳累而重病了一场。具体是什么病我也不甚清楚,太医也不曾给出明确的诊断,只知道那病极为凶险。师父镇日里高烧不退、昏迷不醒,醒来便是猛咳,咳得床上地上全都是斑驳殷红的血迹。

很长一段时间内,相府之中聚集了各路医者,每天都是门庭若市,人来人往。上至太医院院长,下至民间游医,前来诊脉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他们不让我见师父,也不知是怕我担心还是嫌我碍事。我只得守在栖云轩外,每见一个医者便问一次师父的情况,得到地回答不是摇头叹息便是摊手不知,最好的也只是答应勉力一试。

整整三天,我不吃不喝不睡,也不曾去国子监上学。

裴少卿来探过我几次,起先是好言安慰,后来便委婉地提醒我,生老病死乃人生常态,或许我应该做好心理准备节哀顺变。我气他诅咒师父,便凶神恶煞地将他骂走,他倒也没见怪。

就这般痴守了三天,最终体力不支而晕倒,被人抬回了房间。

那时我便想,只要能让他转危为安,我甘愿折寿十年。若是他有个三长两短,我绝不会苟活于世。

没有师父的相府,不再是我的家。没有师父的人间,也不再值得我留恋。

上天庇佑,好在师父终是撑了过来,在太医的调理下渐渐好转,此后却不能再受累受气。若是此番他因我而旧疾复发,我百死也难辞其咎。

14直到相思了无益(4)

走近栖云轩,远远便望见师父房中烛火暖亮,依稀有几道身影来回晃动,一声声的急咳透窗而出,在寂静幽深的夜里显得分外扎耳。

推门而入,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迎面扑来。

师父倚在床头不停地猛咳,瘦削单薄的身形随之颤抖摇晃。浅色的锦被和雪白的中衣上皆沾染了斑驳的血迹,伺候丫鬟手忙脚乱地为他擦拭,他的手微微抬了抬,仿佛是想示意丫鬟退下,却终是无力地垂下。

“师父!”我急唤他,疾步走到床畔坐下。本欲伸手扶他,熟料他却越咳越剧烈,咳得撕心裂肺,隐隐可见青筋暴起。忽然间,他的面上一片铁青,瞳孔收缩成了细针状,下一刻,一口鲜血喷涌而出,落得满地猩红,触目惊心!

我手足无措地看着满手的鲜血,泪水瞬间便夺眶而出。

气力用尽,他似是再难支撑,身子摇摇欲坠便要倒下。情急之下,我再也顾不得那么多,扶住他的肩好让他依靠在我身上,压着颤抖的声音问道:“师父,你觉得怎么样?”

师父虚弱地摇了摇头,看着我勉强扯出一丝笑,仿佛是在宽慰我莫要担心。他的面色迅速变得煞白,薄唇因高烧而干裂出了几道口子,殷红的鲜血沾染其上,连笑意都变得清苦酸涩。

我的心里愈加愧疚自责,若有千虫万蚁在啃噬,痛不欲生。我抹了抹眼泪,转头对管家道:“还愣着做什么?还快不去请太医!”

管家不敢迟疑,答道:“小人这便去请沈太医。”

“光请沈太医有什么用,把太医院院长也请来!”

管家道了声是,急匆匆地转身退下。

我伸手探了探师父的额头,竟感觉比方才在御花园愈加烫热了几分。泪水再也忍不住,扑簌簌地落下来,打落在师父的中衣上,氤着星星点点的血迹,仿若一朵朵嫣然盛开的红梅。

他的咳嗽终于缓和了几分,双目半睁半阖,气若游丝地依偎在我胸前。

心下痛楚难当,却不知该如何是好,我只得紧紧将他抱住,哭得泣不成声:“师父,对不起…都是徒儿不好,徒儿不该惹您生气。求您…求您千万不能有事,徒儿以后都会乖乖听您的话…”

师父勉力睁开眼望我一眼,薄唇微微地动了动,好像有话想与我说。我忙俯身去听,泪水滚落,恰有一滴打在他的眉眼上,他的睫毛轻颤,眸光因此而显得愈发迷离。

“师父…”

那双修长白皙的手缓缓地抬起来,分明是极为简单的动作,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原以为,师父要我为他取什么东西,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看他手指的方向。谁知,他的唇边却勾起一抹浅淡如水的笑意,伸手替我拭去脸颊上的泪水。指尖冰凉如玉,轻轻地颤抖着,动作却轻缓柔和,一如往昔。

我心中大恸,泪水愈发汹涌而落,死死咬住唇,却怎么也止不住,仿若洪水决堤。我想去握他的手,不待我作出动作,那手便已无力地垂下。

师父慢慢阖上眼,一滴晶莹若流星般划过惨白如纸的脸。是我的泪,还是师父的泪,却早已分不清了。

“师父,师父!”

我胸口一荡,顿时如坠冰窟,手脚冰凉。一下子便慌了神,第一反应是俯身贴上他的胸口,去听他的心跳。

直至听到那平缓有力的跳动声,这才猛然松一口气,整个人像卸了力一般瘫软在床边,唯独抱着师父的双臂还是没有半点放松。下一刻,却又觉得不甚放心,亟亟扣住他的手腕,待搭脉确认过后,终于彻底放下心来。

哪怕只有一时半刻的光景,我也绝不敢想象,若是有朝一日失去师父,我该怎么办。

书蓉不知何时来到我身边,将一件大氅披在我身上,柔声道:“小姐,夜深寒重,小心着凉。您放心,老爷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话罢,麻利地净了块帕子递给我。

“对,你说的没错,师父一定不会有事。”我将冰凉的帕子盖在师父的额头上,看着他清俊而苍白的侧颜。犹记得小时候每次生病,师父也总是像这样将我抱在怀里,无论多么难受,只要闻到他怀里的气息,我便再也不会哭闹。

在我印象中,师父一直都是强大而无所不能的。不管是容貌、才能,还是治国之术、爱民之心,世上皆无人能出其右。他总是庇佑我、包容我,给我无忧无虑的成长环境。如今我长大了,师父却日益病弱,是时候换我来照顾他、守护他。从前是我太过依赖他,可只有我自己知道,在我心里,他永远比我自己更重要。

没多久的功夫,太医院院长张恺之和沈湄便赶到相府。恍若落水之人捉住了救命稻草,我忙将师父安置好,替他盖上被子,急切地对张大人道:“有劳张大人,一定要救救我师父。”

张恺之拱手作揖道:“扶相放心,下官定当竭尽所能。”他简单了解过情况后,便取出小枕为师父诊脉。

我退到一旁,给张恺之留下足够的空间。沈湄走过来,看着我低声道:“扶相,今日早上姜大人还好好,为何病情会忽然急转直下?”

她的目光中满是焦急担忧,依稀带有几分质问的意味,像是在责怪我没有照顾好师父。我的心里愈发不是滋味,师父因我动怒,一切都是我的错,我该用什么来回答她呢?思及此,不由黯然别过脸,用力咬了咬唇,沉默不语。

她似是暗自咬牙,转身走到榻边,问张恺之道:“张大人,姜大人眼下情况如何?可是…旧疾复发?”

张恺之沉吟良久,蹙眉道:“舌绛红而苔黄腻,脉数细滑,由此观之,姜大人乃是郁结于心引致温邪伤肝、热犯肺络,外邪入体,正邪相争可致高烧。加上方才所说的高烧、咳血、昏迷等症状,的确像极了旧症复发…但,仅从脉象来看,好像又与从前那次发病不尽相同。”他疑惑地捋了略胡须,稍顿,转向我问道:“敢问扶相,姜大人近来可有烦心事?”

我一愣,艰难道:“或许是有的。就在方才,我、我惹得师父大动肝火…”

不待张恺之发话,沈湄便俏脸涨红,怒指我道:“扶相,下官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千万不可让姜大人生气动怒,您、您这是将下官的话当成耳旁风了吗!您明知道他身体抱恙,需要安心静养,却还惹他不高兴。他是教您养您的师父啊,您怎么能这样对他,您可还知道‘孝’字怎么写吗!如今他旧疾复发,想必您定是安心的!”

这劈头盖脸的一顿骂将我骂清醒了几分,我呆立原地,心里分明极难过,却再也流不出半滴眼泪。

张恺之呵斥道:“沈湄,不得对扶相无礼!”

沈湄冷哼,恨恨地瞪我一眼,不再搭理我,一撩衣摆坐于床畔,专心查看师父的病情。

缄默良久,我哑声道:“沈太医说的没错,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孝。不过,沈太医请放心,假如师父当真有什么不测,黄泉路上,也会有我陪着他。”

沈湄的身子微微颤了颤,转过头,神色复杂地将我望着。张恺之则是大惊失色,忙道:“扶相可千万别说这种话,姜大人的情况并不是无可挽回,扶相无需如此绝望。只是下官心中仍有疑惑,您方才说今夜您惹姜大人动怒,是吗?”

我点头道是。

他又道:“可依下官之见,姜大人心中之郁,却并非一朝一夕所能结成。或许您惹他动怒只是个引子,即便没有这件事,他这旧疾迟早也会复发。”

若在从前,师父为江山社稷而鞠躬尽瘁,忧心国事,心中有郁自是不奇怪。可打他辞官以来,每日读书赏花,今夜之前并不曾有过其他不悦之事,郁结已久却又是为何?

眼下的情形由不得我多想,我说:“那该如何是好?”

张恺之从药箱中取出笔墨纸砚和一包银针,一面书写一面对我道:“下官先开一贴药方,这些药材并不难找,若是相府没有,可派人前往太医院取。请扶相将这药煎来,再配以施针治疗,相信能保姜大人平安无虞。”

我接过药房,满心感激道:“多谢张大人,我这便派人去抓药。”

张恺之道:“现在下官为张大人施针,请扶相暂时回避。”

我忙不迭点头,道:“那便有劳张大人了。”话罢,便领着一干人等退出房间。

夜风呼啸而过,袭来透骨的凉意。我紧了紧身上的大氅,将药方交予管家,道:“管家,旁的人我放心不下,这药还是由你去抓。”管家接过药方,迅速离开。

栖云轩中灯火如豆,在茜纱窗上氤氲出一片柔黄的光芒。虽说张恺之保证能保师父平安,我却仍放心不下,索性坐在栖云轩外的凉亭中静候消息。

书蓉规劝道:“小姐,您这般坐在这里,只怕会着凉的。眼下丑时已过,您还是先回房歇息吧,明日还有早朝,奴婢在这里守着便是。若有什么事,奴婢会第一时间禀告小姐的。”

我垂眸看自己的手,满手鲜血业已干涸,闭上眼,仿佛还能闻到阵阵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