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睿?你怎么了?”她来到他身边时,小朋友仍旧维持着刚刚看到的那个动作,瘦弱的肩膀似乎还在微微抖动着。

他在哭吗?

苏易吓了一跳,连忙坐到他旁边,双手握住他的肩膀:“定睿,你怎么了?”

他没有抬头,也没有回应,肩膀仍旧颤动着。许久许久,久到苏易已经不知过了多久,定睿的双肩才逐渐平静下来,但脸仍埋着。

“你怎么了?可以告诉我吗?”看着他异于平常的举动,一种说不出来的心疼自她心里滑过。

他静静地没有说话。

“刚下课吗?”她看到他旁边还有一个书包。

定睿摇摇头,脸蛋仍包在双臂里,声音落寞地说:“没有,我逃课了。”

“为什么?”

他不语,沉默了片刻后,小小的脸终于从双膝间抬起来,看着对面街道。

他的脸红红的,眼睛红红的,鼻子也红红的,似乎已经哭了很久。

“爸爸真的不要我了。”半晌,定睿突然说,豆大的泪水再次落下。

她一怔,因这突来的话,一时反应不过来。

“定睿?”

“他已经两个星期没有回家了,老师打电话叫他去开家长会他也没去。直到昨天晚上他告诉我,我的成绩太差了,他要把我送到英国去寄宿读书。”

“什么?你爸爸叫你自己去?”天哪,他这才几岁啊?

“和保姆。”定睿回答,眼泪又掉下来。

苏易心疼地抚上他发丝。这样可爱的一张脸,这样寂寞的一双眼睛,竟然有人能这么狠心对待?

“走,我带你去找爸爸。”蓦地,她站起身,冲动地拉过定睿的手。

可是他却缓缓地摇头:“不要了,爸爸决定的事谁都不能改变的。”

他默默地看着街的另一头,眼泪一颗一颗掉下。许久,寂寞地说:“其实我是故意的,故意考得那么差,想让他多关注我。可是……为什么会是这样?”

他喃喃地说着,不知是在对她,还是在对自己。

“难道爸爸可以不关心自己的孩子,赚足够多的钱就可以了吗?”

“定睿……”

“他根本就不关心我!苏易,你说是不是这样的?你爸爸一定不会像他一样的吧?全世界只有他会把‘爸爸’做成这样……”

似曾相识的痛感似乎再一次席卷而来,她抚着他发丝的手突然间变得颤抖,良久,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夜幕开始降临,一切又安静得犹如第一次见面时的样子。他哀伤着,她也哀伤着,许久都没有说话。

沉默漫延在两人之间。半晌,定睿转过脸来:“我可以不回家吗?”

他看着她,那双通红的眼睛是那么不快乐那么可怜地看着她。

苏易一时间无法说出任何拒绝的话。

Vivian说:“来来,苏易,我来给你讲一个故事。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哦,你仔细听好了:一位小姐在下班回家的路上看到一个小孩子在哭,很可怜,然后就过去问那小朋友怎么了。小朋友跟她说:‘我迷路了,可以请你带我回家吗?’然后拿一张纸条给她看,说那是他家的地址。善良的小姐就笨笨地带小朋友去了。一般人都有同情心的嘛,带着小朋友到那个所谓的家里以后,她一按铃,门铃像就是有高压电般,让她立即失去知觉。隔天醒来,小姐发现自己被脱光光躺在一间空屋里,身边什么都没有了,她甚至连犯人长啥样子都没看见。苏易啊苏易,你知道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什么吗?”

说的时候,Vivian一边摁熄烟,一边用手肋捅捅身旁的于浚伟:“于帅哥,你能告诉她这个故事说明什么吗?”

而此时此刻,于浚伟也正以一种前所未有过的严肃目光看着,哦不,瞪着苏易。Vivian话音甫落,他立即毫不客气地接口:“你小样儿是不是上班上疯了,还是头脑根本就有毛病?路上随便一个小孩就捡回家,你不怕是骗局也得怕被人家的父母告到派出所吧?也不想想自己几岁了,还做这么没大脑的事。好歹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等下被扭到派出所我看你还拿什么脸见人!”

他义愤填膺地瞪着她,那样子就像苏易欠了他一千万还迟迟不还。

“你自己说说看,到底在做什么?”

“也没有啦,就是……他家里发生了一些事情……”

“发生了事情你就把人家领回家?你谁啊?他妈妈还是他奶奶啊?你热心过头了吧你?”于浚伟还是瞪着她,每说一字那眼睛就瞪大一点。

苏易自知理亏,也没敢多反驳。

说真的,她知道她不应该,她真的太冲动了。向来很冷静做事很周全的,可是昨天,一贯的思维方式出了例外。

当她满怀怜悯地把定睿带回家,在客房里铺好被铺煮了杯牛奶,让他喝完早早入睡后,突然间,苏易才想到——糟糕了,他家人会不会已经在满大街找他?

“你都不会觉得这种行为完全不合常规吗?”Vivian也开口,虽然比起于浚伟语气是平静了许多,可还是充满不赞同。

苏易讪讪然,在两人面前被训得一句话都没敢说。只能点头保证,会尽快找到小朋友的父母。

可是当她回到家,看到定睿坐在沙发上画画,撵他回家的话还是说不出口。

他们相处得很好。定睿很安静,在苏易工作的时候从来不会吵她,就在一旁安静地画画或看电视。而有时候她也感觉这间房子因为他的存在温暖了许多,似乎更有存在感了。

那种心情,就像你下班时会想起家中还有人在等你需要你,然后你的心里会慢慢慢慢地,浮起一丝暖意。

定睿在家里住了三天。三天来,苏易几乎没听过外面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也安静地呆在公寓里,一步也不走出去,就是在家里画画。

“苏易,你说我这棵树画得漂亮吗?”有时候定睿会把作画的成果拿给她鉴赏。

苏易接过A4图纸:“为什么树干上还有门呢?”

“因为我要住进去,”他轻轻一笑,“这样爸爸就找不到我了。”

她侧然,看着定睿稚气的面孔。这一张小小的帅气的面孔从来都带着掩不住的落寞,即使是笑,也无法笑得开心。

她轻叹口气:“难道你不想爸爸吗?”

闻言,定睿低下头去,没有回答。

“告诉我,你想爸爸吗?”苏易没有让他逃避,轻按住他的肩膀,“定睿,不要骗我,你知道我了解你在想什么。”

定睿静静地看着地板,沉默了很久之后,终于说:“其实爸爸真的不要我了,他想把我送去英国,然后和别人结婚。”

“和别人结婚?”苏易错愕,完全没想到他面对的是这样的压力。

定睿点点头,不开心地说:“那个坏阿姨叫我要开始独立,她和爸爸结婚后还要生一个小朋友。她说叫我去英国读书,这样她和爸爸才能专心地做他们的事。可是我真的不想去英国,我怕去那里后就再也不能回来了。”

说着说着,定睿的头越埋越低。她知道他在无声地哭泣。

于浚伟和Vivian已经无数次叫她把定睿送回去。可是面对这样不快乐的一张脸,这么可怜,这么无助,她如何能狠得下心?

面对儿童眼里的悲哀,她真的,无法让自己理性起来。

也许似曾相识是一种伤感的心电感应。

他们在安静的大厅里沉默着,半晌,苏易的手轻抚上他发丝:“不哭了,你可以住这里,就不用去英国了,好不好?”

定睿点头,还没说什么,突然,一阵铃响自大门处传来。

“可能是我朋友来了。”苏易突然头痛,大概是于先生或者Vivian又来说教了。

轻叹口气,她让定睿在矮桌前继续画画,然后无奈地往大门处走去。

可门一打开,迎面而来的却不是于浚伟也不是Vivian,而是已见过几次面的的黎玉珊的那个男人。

苏易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你?”

“是你?”他也很吃惊,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什么?”一时半刻,苏易完全反应不过来,“你……你是定睿的爸爸?”

天哪,毙了她吧!

“难道黎玉珊就是定睿的后妈?”定睿口中那个要撵他去英国念书好让她为所欲为的恶毒后母?

天旋加地转立即迎面扑来,某种不可思议和深刻的无奈几乎要把她压倒。

又是这一群人,还是这一群人,到底是谁对谁阴魂不散啊?

这个男人看着她:“听你的语气,定睿的确是在你这里。”

他的目光越过苏易,往室内搜寻。

而大厅里的定睿就像嗅到某种危险气息般,“休”地一声往客房跑去。

房门用力被关上时发出决然声响,成功地引起男人的注意。

这下,他什么也没再说,直接穿过苏易往大厅走去,后面还跟着几个看上去不太像善类的黑衣男子。

“喂,你干什么?我允许你进来了吗?”

男人没有理会她的叫喊,径自走到客房前:“定睿,出来。”

他的手在房门上敲了敲,每一下都清晰而稳重,一如他的语气。

客房里没有传出任何声音,定睿不作回应。

“定睿,马上出来。”这下他加重了语气,十足的威胁感让一旁的苏易都忍不住头皮发凉。

可是房间里依旧没有声音,她几乎可以想象得到定睿此刻窝在房间角落抽(和谐)动肩膀的样子,一阵愤怒不由得从心底升起。

苏易抬起头,冷冷地看着他:“这位先生,既然不想见到你儿子,我想他去英国和呆在我这应该都一样吧?没有人会妨碍你成为黎家的乘龙快婿。”

“你说什么?”男人原本在敲门的手突然停下,转过脸来,眼神中增添了一抹冰冷气息,“是定睿告诉你的?”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她冷哼,表情非常鄙视。

男人的目光在苏易身上停留片刻,随即又转过脸去,这下连门也不再费力气敲了,口气却突然十足地恶劣:“姜定睿,你给我出来!”

冷得可怕的声音真的让房门打开了,定睿带着忧郁的神情走到男人面前,他看着他,他也正看着他。

半晌,男人缓缓开口,脸上布满寒霜:“逃课,打同学,骂老师,我一再容忍你。现在呢?我对你一再包容,其结果就是你连家也不回了?”

定睿没有回答,静静地低下头去。

“回答我。”男人却执意抬高他的头。

苏易气不过,忍不住插手:“喂,孩子不是这样教的。你自己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还有脸来责怪他?”

“用不着你管。”

“这是在我家,我怎么可能不管?”

“那我们回去,走!”说着,男人拉起定睿就要往门口走。

然而定睿却害怕地一把挣开他,整个人躲到苏易身后,紧紧抱住她。

男人的眼里燃起一丝怒火:“姜定睿!”

“我不回去!”定睿躲在她身后哭泣着说,全身颤抖着,泪水让苏易T恤的背部一片湿褥。

她的心不由得揪起来:“够了!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种父亲,竟然能这样对待自己的孩子!”

“是吗?”谁知他竟讽刺地一笑,“我以为令尊比我好不到哪去。”

“你……”

他冷漠地看着她,又看看身后的定睿:“苏小姐,容我提醒你,定睿姓姜,我也姓姜。这个姓氏,是不是会让你想起什么?”

她一怔,一阵寒意突然从脚底窜起,瞪着他说不出话来:“你……”

“没错,”他点点头,“鄙人就是姜浩良,而姜宇,就是我的叔叔。现在,苏小姐可以放手了吗?我想你应该没兴趣过问姓姜的家务事。”

她呆呆地看着姜浩良把定睿抱出去,整整半个小时,几乎无法做出任何动作。

定睿被抱走时抽抽泣泣的哭声仿佛还回荡在这套公寓里:“苏易,你不是说我可以住在这里吗?我不去英国,我真的不想去英国!”

可是他还是被抱走了,余下这三天画的一叠画,堆在沙发的角落里,就像最后的印记。

她知道她食言了,即使她曾经那么恨对她食言过的人,可是她还是对定睿食言了。

这一个晚上,她无法做任何工作,躺在床上,满脑子都是定睿最后离去时哭泣的脸。那样无助,那样彷徨。

是她亲手毁灭他的信任。就像那么多年前,那个本应在关键时刻站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的女人,她们最终还是走散了。

相同的原因,相同的背景,相同的人物。这一晚,苏易挣扎了很久才入睡。

迷迷蒙蒙中,她又看到那些对她食言过的人,还有某一双曾让她爱得万劫不复的寂寞的眼睛。他说景希,景希,我多么希望可以让时光倒退十年。

可是你知道,时光终于还是没能倒退。不攻自破的,永远是可笑的爱情。

迷迷蒙蒙中,那双眼睛又在她脑海里浮现。那些年幼时太过可笑的幻想,原来这么容易破灭,却也在破灭之后,让你背负了一辈子。

Vivian和于浚伟在得知孩子已被家长接走后,纷纷松了一口气,然后一副很开心的样子。

于浚伟甚至说:“怎样?要不要开香槟替你庆祝下?”

“神经病!”苏易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

“喂喂,我们这是关心你诶,你以为什么跟什么啊?”

她白他一眼,不好的心情全写到脸上,一览无遗。

于浚伟只能无奈叹气:“OK,OK,我知道你现在是养孩子养上瘾了。这样吧,大不了把这个有妈的孩子送回去了,我陪你去找一些没妈的孩子。动用我全部的私人关系,动用我有限的能力,帮你找一个保证背景干净、不会有后续烦恼的BB如何?”

苏易疑惑地看向他,虽然心里并没有什么惊喜。

定睿给她留下太深的感情,要知道,那是其他孩子无法代替的。

可是于浚伟说到做到,两天后的周末,他当真开车到苏易的公寓楼下,告诉她快下来:“走走,我们去挑可爱的BB。”

“去哪挑?孤儿院?”

他神秘地摇头。

“有人想卖孩子?”

“从某种程度上,嗯,可以这样说吧。”他微微一笑,难得言简意赅,把车开到大道上。

一路很平坦,可苏易却满心疑惑,看着于浚伟一边开车一边哼歌。车子在二十分钟之后缓缓停下,她的疑惑更甚,奇怪地看向窗外那些和孤儿院完全不搭边的风景。

“你带我来这里领养BB?”

“是啊。”于浚伟看上去心情还不错,打开车门拉着她下车。

然后,让苏易汗颜的事发生了——于浚伟拉着她,笔直无比地走进一家宠物店,和店主打招呼:“我上次看的那几只小狗呢?”

“What?”她一时间怔住,以为自己听错,“你说的BB就是……”

“BB小狗啊,”可于某人脸上的表情没变,甚至还是很认真地,“这也是一些小生命啊,而且才出生没多久。”

“Shit!”简直忍无可忍!这个白痴在耍老娘是不是?“见鬼的你自己去养吧!”

神经病有毛病,她失去定睿,失去一个活生生的会说话会忧伤会思考的人,而他竟然叫一只畜生来安慰她?

苏易愤怒地甩开他的手,走出宠物店。

“醋桶!”可没两步,于浚伟的长腿就让他顺利地赶上:“醋桶。”

“滚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