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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芙蓉 作者:苏非影
一 梦回
离开金陵,已经是第四日了。
苏醒一路上几乎没有休息过,这一天,他终于进入了潜龙谷的地界,谷外的小城,就叫做“潜龙镇”。
这个镇,是进入潜龙谷的必经之路,苏醒的马奔驰在石板路上,马蹄激起一阵清脆的回响,路上的人都看到了他,自动自觉地让出一条道来。
“是二公子!”
“二公子回来了!”
苏醒来不及和熟悉的人打招呼,纵马往前奔去,却远远的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背影,独行,纤瘦,背着大大的行囊,戴着陈旧的风帽,帽沿压得很低。
他猛地拉紧缰绳,马儿长嘶一声,停在了那个人身边。
“红叶!”苏醒的声音,竟然是掩不住的激动。
旅行者听到他的声音,把风帽望上推了推,露出一张清秀却略显疲倦的素颜,她是一个女子。
“二弟。”女子淡淡的笑了笑,这已经是她见到故人最欣喜的表情。
“我说过,不要叫我二弟。”苏醒几乎是习惯性的,略显不满的道。
红叶淡淡笑道:“你还是在意吗?”
苏醒一愣,想起早已不是当年,一瞬间释然,笑道:“你还没有嫁给苏镜,不能叫我二弟。”
“好像有些道理。”红叶缓缓除下风帽,“要不然,我这次回来,就嫁给他吧。”
苏醒含笑的看着她道:“苏镜知道你回来,又知道你说了这样的话,他会晕过去的。”
红叶淡淡道:“他若晕过去,我治好他就是了。”
苏醒勒紧缰绳,让马儿陪在红叶身边慢慢的前行。
“你这次为什么回来?”他问。
“我想小逸,小逸也一定很想我,所以我就回来了。”她答。
“你不想苏镜吗?”
“我一直在想他。”
“那你不早点回来?”
“也许…是因为太想他了吧。”
*******
苏醒的马一进谷,就有人上来牵走照看。他穿过一片竹林,看见一个穿白衣服的小男孩,蹲在蜿蜒穿过谷中的龙溪旁,呆呆的看着水中的鱼儿嬉戏。
潜龙谷四面环山,出入的道路只有一条,常年四季如春。冬天的时候,龙溪不但不会结冰,还会有很多的鱼儿在清澈的溪水里悠游。谷外尚是寒冬,这儿的迎春花却已经开了,在溪边的石缝里一丛丛绽放,那个白衣男孩不过五六岁,眉目秀雅,于这青山碧水间,宛如一幅画儿。
苏醒上前轻轻喊道:“小逸。”
小男孩闻声回首,满脸惊喜,飞奔过来道:“二叔,你回来了!”
苏醒一把抱起了他,笑道:“你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你爹呢?”
小男孩苏逸稚嫩的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皱着小小的眉道:“爹又要我穿女孩儿的衣服,我不依他,就逃出来了。”
苏醒哑然失笑,回头看了看身后的竹林,笑道:“小逸,想见娘吗?”
苏逸忙不迭的点头,虽然很久没见,但在他心里,娘比爹要正常多了。
苏醒把他轻轻的放下,指了指身后的竹林,道:“你快去看看,是谁来了!”
“二叔你呢?等一下会陪我玩吗?”在苏逸心里,二叔也比爹要正常多了。
上天为什么不给他一个正常一点的爹呢?
“我现在要去找你爹,过会儿就陪你!”
过会儿,恐怕他想不陪也不行。
苏醒看着苏逸小小的身体隐入竹林里,这才朝谷里走去。他先一步入谷,因为他怕苏镜见到了红叶,太过激动,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苏镜正托着腮,表情就和他儿子一样,望着窗外发呆。
“大哥。”
“哎?二弟,是你啊。”苏镜看见苏醒,只微微转了转头,随便得打了个招呼,好像苏醒无论什么时候出现,都是正常不过的事。
“你在想什么?”苏醒在他对面坐下,看见他膝头上搁着一件孩子穿的衣服,酱紫色,十分扎眼。苏醒想起苏逸皱着眉头说话的表情,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家宝宝不愿意穿我给他准备的衣服,真是太不孝了!”苏镜赌气的说道,还是托着腮,无限落寞的看着窗外。
“大哥,小逸已经五岁了,你能不能不要叫他宝宝了。”苏醒好笑的摇了摇头,“况且,让男孩儿穿这么鲜艳的衣服,小逸会吓坏的。”
苏镜回头看了他半晌,叹了口气道:“你讲话怎么越来越像红叶了。”
苏醒心中一动,避而不答,问道:“大哥,你想不想红叶?”
“鬼才想她!”苏镜气呼呼的道,“这个无情的女人,一走就是两年,我才…”
他突然顿住了,因为他看见外面的□上,分明走来了一个人,纤瘦,背着大大的行囊,戴着陈旧的风帽,怀里正抱着他那不孝的宝宝。
苏镜的眼睛直直的看着一大一小两个人走来,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时间好像就此停顿,一点声息也无。
还是红叶先向他打招呼,淡淡笑道:“苏镜,我回来了。”
苏镜的喉间逸出低低的声音,突然冲了出去,不由分说便用力的抱住了她的身子,好像生怕她会凭空消失一样,抱得那么紧那么紧。熟悉的味道弥漫氤氲,他觉得自己都快滴下泪来。
“爹…爹,很疼啊…”胳膊底下传来苏逸微弱的呻吟。
苏镜一把把儿子从红叶的怀里扯了下来,随手往后一丢,看着眼前消瘦的人儿,嗫嚅道:“你…你怎么回来了…”
“我想你了。”红叶的脸上还是淡淡的笑,伸出手抚了抚苏镜的脸,微微皱了皱眉,轻声道,“苏镜,我不喜欢你的胡子。”
苏镜又一次将她用力的拥进怀里,声音里带着狂喜,道:“你说什么,我都会改的!以后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只求你…不要再走了!”
…
苏醒站的距离,刚好可以接到落下来的苏逸,看来大哥是算好了位置,不是随便乱丢的。
他不意外的看见苏镜放在背后的手朝他作出“快闪”的手势,他笑了笑,拉着苏逸的手,悄悄的离开,只留下那两个人,静静的享受属于他们的时间。
*******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
还似旧时游上苑,
车如流水马如龙。
花月正春风。
往事,如潮汹涌。
…
二 红叶
热闹的市集上,正缓缓走着一个少年。
这少年的脸,连女孩子都会自叹不如,若不是飞扬的长眉和眼底慵懒的光泄漏了他的身份,就宛如一个英气勃发的女孩子。
这个市集虽不是很大,却也不小,来往行人络绎不绝,人人都好像认识这个少年,见他走来,纷纷朝他打招呼:
“醒少爷,今天又出谷啊!”
“醒少爷,这里有新摘的甜梨,要不要尝一个?”
“醒少爷…”
少年和他们一一微笑着回礼,径直走进一家药铺里头,药铺的掌柜一看见他,急忙迎了上来,手里还提了一包油纸包好的药,道:“二少爷,这是上回你吩咐去京城买回来的药,今天早上就送来了,我正琢磨着给你送过去呢。”
少年接过药,摆了摆手道:“苏老板别客气,我们都是自家人,怎么敢麻烦你亲自送来,我来取就是了。”
药铺老板一听这话,急忙摇头道:“我们旁门左支的亲戚怎么能和你们本家比!‘苏’姓还是先父服侍上代老爷时赐的,这么一点事,理当效劳。”
少年笑了笑,也不跟他争,问道:“苏老板,我顺便问你一件事。”
苏老板犹豫了片刻,轻声道:“可是要问大公子的去处?”
少年苦笑着点了点头。
苏老板道:“大公子的话…今天早上看见他往刘寡妇的小酒铺去了,刘寡妇的女儿最近过来看店,听说是个美人。”
他特意强调了最后一句话,大家心知肚明。
少年道过谢,便出门往刘寡妇的小酒铺而去,路上经过镇上的酒坊,还特意沽了一斤十年陈的女儿红。今天天色晴朗,和风脉脉,是个喝酒的好日子。
这一年,苏醒十六岁,苏镜二十岁。
*******
刘寡妇的小酒铺真得很小,可是却偏偏挤了很多人。
一群各色打扮的女子正围住了一名年轻男子嬉笑作乐。只见那男子年纪不过二十岁上下,一头浓黑的头发,两弯同样浓黑的眉毛下是一双总是透着笑意的眼睛,身上穿着墨绿色绸缎长袍,露出里头的翠绿内衫和杏黄丝绦,十分的华丽,与这小铺子的阴暗逼仄格格不入。
苏醒进门的时候,正看见他搂着一个羞答答的女孩子倒酒,忍不住暗暗叹了口气,朗声道:“大哥!”
苏镜这才看见了他,周围的女子也围了上来,纷纷吃吃笑闹道:“二少爷也来了…”有几个更是上来拉苏醒一起坐下。苏醒也不躲开,径自坐在桌边,道:“大哥,你怎么出门也不和我说一声?”
苏镜带了几分醉意,朝他挥了挥手,不快道:“苏醒,你怎么这么罗索?谷里的那么闷,当然是外面好玩…”说完,搂了搂身边的女孩子,笑问道:“对把小翠?我这个弟弟,实在是不解风情…”
苏醒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一把拉住他的衣袖,道:“苏镜,我们两个去喝酒!”不由分说,把他拉出了小酒铺,直朝镇外而去。
*******
看见一群女子对着苏家兄弟离开的背影指指点点,一直静静地站在小酒铺对面的一个旅行者走了过来。他个子不高,背着大大的行囊,头上戴着陈旧的风帽,帽沿压得很低,看不清面容,只看到他一身的风尘,看来是从很远的地方刚到这里。
“请问各位大姐,方才那两人可是潜龙谷苏家兄弟?”旅行者起手作了个揖,恭恭敬敬的问道。
这人的声音暗哑,语气虽然恭敬,语调却很平淡。
众女子看了他一眼,见是个陌生的少年,也不愿多搭理他,随便敷衍道:“那当然。这方圆几百里,还有比他们更好的男人吗?”
“多谢大姐。”旅行者又作了个揖,转身朝苏镜和苏醒离开的方向走去。
*******
苏镜和苏醒此刻正懒懒的躺在一处山岗上晒太阳。
苏镜接过苏醒递过来的酒坛,大大的喝了一口,不在意的用袖子擦了擦嘴角,这才满足的叹了口气,懒洋洋的道:“果然还是十年陈的女儿红好喝…不过,弟弟你还没成年,喝酒这种事,不太好吧?”
苏醒眯着眼睛看太阳投射下来的光亮,笑道:“大哥忘了?我今年七月已经满十六岁了。”
“那不过是一个月以前的事。”苏镜赌气的咕哝着,又喝了口酒,也像苏醒一样躺下来,眯着眼睛看太阳的光。
沉默了片刻,苏醒忍不住道:“大哥,为什么不在谷中静养?你若喜欢镇上的姑娘,带回家陪着你就是了。”
“所以说你还是小孩子嘛。”苏镜哼了一声,“喜欢?怎么可能!我只是及时行乐…”说到这里,他翻过身凝视着远方的山黛,淡淡道:“反正我也活不长了。”
“大哥…”
这是一个禁忌的话题,可苏镜偏偏喜欢提起,让他每次都不知如何应付。
苏镜很快恢复了调皮的神情,一只手抚上苏醒的眼帘。苏醒的眼睛很美,睫毛很长,晶亮的瞳仁里透着慵懒的光采,假以时日,会是一个英俊的男子。
他笑道:“你看你,长的多像爹,小嬴也是,只有我像娘。普通人家里,会有爹长的比娘好看的吗?”他顺便摸了摸自己弯弯的眉毛和小小的眼睛,表情甚是无奈。
听出了他话里的弦外之音,苏醒小心翼翼的开口道:“大哥…其实爹娘是很疼你的…”
苏镜果然被说中了痛处,皱了皱眉,沉沉道:“我不想提这个。”
“可是,大哥不能逃的,你总有一天会提到,他们是你的爹娘阿。”苏醒一骨碌爬了起来,直直的看着他,一副要跟他说清楚的样子。
苏镜激动起来,大声道:“天下有这样的爹娘吗?明知道我活不过二十五岁,还到处游山玩水,前两天居然还寄信回来说要给我娶媳妇儿,是不是怕我不小心死了,所以早些留下后代,还能尽长子之责?也不想想,是谁害我这样的,是我自己愿意的吗?”
因为太过激动,他忍不住咳嗽起来,止都止不住。苏醒急忙上前扶住他,柔声劝道:“大哥,爹娘这么做一定有他们的道理,总之,你先见见这位叫做许红叶的姑娘,也没关系阿。”
“我才不要!我是绝对不会娶她的!”才缓过气,苏镜就反对道,“她从哪里来,就让她回哪里去!”
苏醒也不和他争了,沉默的扶着他。他从小就知道,他的哥哥对什么事都无所谓的眼底,弥漫的是怎样的忧伤。
苏镜将头靠在苏醒肩头,撒娇般的低低道:“好弟弟,带我回家,我好累,不能和镇上的姑娘玩,很伤心呀。”
********
两人刚走上入谷的路没多久,一个旅行者打扮的人便拦住了他们,这人背着大大的行囊,头上的风帽压得很低。
苏镜连正眼也没看他一下,继续懒懒的靠在苏醒的肩上,苏醒则停下脚步,不动声色的道:“这位小哥,来潜龙谷有什么事吗?”
旅行者确认了二人的身份后,哗的一下拉开了风帽,一头乌黑秀丽的长发披泄而下,“他”竟然是一名女子!
苏镜这下也无法视若无睹了,只见这女子长相尚算得上清秀,只是满面风尘,不施脂粉,离美女的标准还很远,一头舞动的长发间隐隐透出一股药香,更称得她一脸无欲无求的平淡。
“你是苏镜吗?”女子清澈如水的眼睛直直的盯着一脸错愕的苏镜,声音沉静无波。
苏镜猜不透她的来历,微微的点了点头。
没想到那女子上前一步,淡淡道:“我叫许红叶。苏镜,请你娶我。”
三 迷醉
苏醒递了一杯香茗给许红叶,许红叶道声谢谢,接过了,仍然不打算起身。
自从苏镜知道许红叶是何许人之后,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声称只要这女子不走,他就不出来。
许红叶在苏镜的房间前已经坐了快两个时辰,苏镜不出来,她也不离开。
苏醒想了想,拉了张椅子坐在她身边,轻轻道:“红叶姑娘,你旅途劳累,还是先歇歇吧。大哥他正在气头上,一时半会儿不会出来的。”
“不用。他不会在房里关一辈子,我等他就是。”许红叶淡淡的啜了一口茶,眉宇间没有一丝不耐和怒气。
苏醒心里暗暗叹了口气,他了解苏镜,比耐性,最差的那一个就是苏镜,连年方十二的苏嬴都比他定力要强,若跟这位红叶姑娘比,更是差得太多了。
“红叶姑娘从哪里来?”他知道苏镜一定在偷偷听着外面的动静,和许红叶聊一聊也好,也许能打探到一些端倪。
“天山。”
好远的地方!苏醒望着这个风尘仆仆的女子,自关外到关内,只身前来,要多少勇气和毅力?他开始佩服她了。
“红叶姑娘为何一定要嫁给我大哥呢?”
“因为…”红叶皱了皱眉,简要说道,“苏谷主和碧夫人对我爹娘有恩…我听说他们的大儿子有病活不过二十五岁,所以我就想,我可以嫁给他。”
“爹娘?”
这么说,这果然是爹娘的主意!看样子,许红叶是知道苏镜活不过二十五岁的,那她为什么还要嫁他?难道她不知道自己会做寡妇吗?就算她想报恩,但爹娘却应该不是这样残忍的人啊。
苏醒有点糊涂了,房里的苏镜却再也按耐不住,一把推开门,几步走到许红叶面前,大声道:“你给我听着,本少爷不缺女人,不需要你为了报恩嫁给我。爹娘也好,你也好,你们别想控制我的人生!我是绝对不会娶你的,你若明白了,赶快回你的天山去!”
“大哥…”连苏醒都觉得他这样对一个女子讲话实在无礼。
许红叶却不以为然,静静的看着他,问道:“你对我哪里不满意?”
苏镜没想到她会这样问,愣了愣,随便编了个理由道:“女子应该温柔贤惠,你不是。”
*******
潜龙谷今天的晚饭,特别的好吃。
这顿饭,是红叶煮的。
当听到苏镜的苛责,她莞尔一笑,便转身走了出去,苏镜正如释重负的以为她知难而退时,厨房却传来红叶姑娘正在下厨的消息,当下,苏镜的嘴足足可以塞下两个鸡蛋。
饭菜很简单,是一些潜龙谷平时不大吃的家常菜,但是味道都很特别,一直吃惯了山珍海味的苏镜,都不能不佩服下厨之人的高超技术,谁娶了这样一个厨娘做老婆,吃饭都会变成这世上最幸福的事。
见苏镜把盘里最后一根青菜吃完,满意的擦了擦嘴,许红叶才开口问道:“你能娶我了吗?”
“不行!”就算做的菜好的可以上天,他也不能娶她!绝对不娶!
“你还有什么不满意?”许红叶很有耐心的问。
“你长得太丑。”苏镜答得顺口之极,这理由应该能打击她了吧?再怎么好脾气的姑娘,听见这样的话也会不高兴,更何况,她本来就长得不漂亮,难道还有办法把自己整成一个美女吗?
许红叶的眉头果然微微皱了起来,站起身默默收拾完碗筷,走了出去。
苏醒担心的看着她瘦弱的背影,道:“大哥,你这么说红叶姑娘,是不是太过分了?”
“她本来就长得丑。”苏镜心虚的瞥了一眼许红叶,不肯承认自己错了。
*******
晚饭之后,许红叶消失了很久,没有再出现。
苏醒不禁有些不安,他虽然觉得红叶应该是一个很豁达的人,但她毕竟是个姑娘啊!想到这里,他打定主意,朝红叶房里而去。
走到半路,却看见迎面走来一个蓝衣女子,月夜般幽深的冰蓝色衣裙,长发整齐的拢在耳后,用一根蓝色的缎带绑住,全身上下没有戴一件首饰,略略施了些脂粉,干净的脸就像月亮一样皎洁。
“红叶姑娘!”苏醒愣住了,明明是同样的脸,为什么看起来就像是不一样的人?现在的她,就像月光下的仙子。
许红叶没想到会遇见别人,平淡如水的脸上居然有一丝羞赧,垂下头道:“那…那个…这是我唯一一套好看一点的衣服,是苏谷主和碧夫人送给我的…是不是有点怪?”
苏醒急忙摇头,蓝色,是苏镜最喜欢的颜色,看来爹娘是一定要将红叶嫁给苏镜了。
但是,她真的很适合蓝色。
*******
苏镜打开门,就像苏醒一样,一瞬间愣住了。
许红叶轻轻关上门,淡淡道:“我沐浴过了,也问这里的丫环借了脂粉,这件衣服是我唯一一件好看的了。我已经尽了力,如果你还是不满意,也只好将就一下了。”
苏镜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邋遢的女人,打扮起来也是有风韵的,自己最喜欢的冰蓝色,穿在她身上,竟宛若天成。
见苏镜不说话,许红叶上前一步,看着他的脸,问道:“你不说话,是不是表示愿意娶我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
方才的瞬间,怎么竟会有一丝动心?苏镜急忙收敛心神,娶她那可是万万不行的!但是,这个女子锲而不舍,自己有一个借口,她就会想一百个办法弥补,究竟有什么办法,可以让她彻底死心?
想了想,苏镜突然问道:“红叶,我问你,你喜欢我吗?”
“喜欢?”这个问题果然把许红叶问倒了,皱着细细的眉头想了想,道,“我今天才第一次见到你,怎么会喜欢你?”
“那就对了!”苏镜喜道,“我也不喜欢你。但是,如果以后我遇到喜欢的人想要娶她,而你也遇到喜欢的人想要嫁他,那该怎么办呢?我们就这么成了亲,那个时候大家不是会很痛苦吗?”
动之以情,不知道会不会有用?
许红叶皱着眉把他的话想了很久,这才低低道:“你说得也对,我嫁了你,就对不起你以后喜欢的姑娘了…”
这一招果然有用,苏镜几乎要笑出声来。
没想到,许红叶却抬起头淡淡道:“那我就不嫁给你,只要跟你圆房就好了。”
说罢,还没等苏镜回过神,她的手臂已经勾住了他的脖子,淡粉色的唇迎了上来,没有一丝预兆的,便吻住了他的嘴唇,冰蓝色的衣裙翻起一阵炫目的波浪,一下湮没了他。
苏镜顿时懵了。
什么叫“只要圆房就好了”?她知道圆房的意思吗?这女人,究竟在做什么?
苏镜想要推开她,没想到许红叶看似柔弱,力气却不小,苏镜想要多用点劲,却触手一片柔软,忍不住心中一荡,周围渐渐被她发上自然而散的药香充满,就像催情的良药,他的手渐渐放了下来,不由自主地的揽在了她的腰上。
说实话,她的吻很生涩,应该是第一次亲吻男人,那种笨拙却很可爱,苏镜自问不是正人君子,更何况满眼的蓝色早已吞没他的视线。他的□被她挑起了,会发生什么事可不要怪他。
苏镜用手扶住她的后颈,回吻她,舌挑开她的贝齿,细密又霸道,许红叶惊呼一声,微微有些抗拒,可是苏镜的手臂却越收越紧,许红叶感觉到他微乱的心跳和发烫的身体,想到自己的目的,于是不再抗拒…任由他肆意的吻着,一旦投入,目眩神迷。
身子一软,脚下就没了力气,两人双双的倒在了地上,她红着脸,咬着唇,迟疑着,双手还是摸上了苏镜胸前的衣扣,费力的解了起来。
苏镜停下动作,轻轻的喘着气,两眼变得幽深,暗哑的问道:“你…不会后悔?”
许红叶用力的摇了摇头,小口小口的吸着气,道:“你…就算这次拒绝我,我也会…想办法和你…和你圆房,我早就…想好了。”
她的决定如此坚定,潮红的脸在苏镜眼中成了无尽的诱惑,理智顿时抛到了九霄云外,他俯下身,含住她的唇,手摸索着解开了她的腰带。
这时候,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二人,苏醒的声音不合时宜的响起道:“红叶姑娘,红叶姑娘,你在里面吗?”
苏镜一愣,看清了身下的女子,热情顿时如潮退去,理智回来了。他这是在干什么?他不是打定主意不娶红叶的吗?他不是讨厌这门父母决定的婚事吗?那他现在的求欢,究竟是什么意思?
许红叶见他发愣,猜到了他的心思,轻轻的叹了口气,道:“我在,二公子有事吗?”
苏醒顿了顿,道:“外面有一个自称是红叶姑娘师兄的人,一定要见你,见不到你,就要闯进来了!”
“师兄?”许红叶微诧道,“是韩烟?”
还没等她起身整好衣服出门,一个焦急的男声便传来道:“师妹,师妹!不可以啊,你千万不可以和这里的男人圆房!”
四 韩烟
韩烟是一个长得很好看的男人。
高大挺拔,剑眉星目,斜背着一把虎皮裹着的刀,昂首挺胸,步履矫健,微微晒黑的脸和苏家兄弟偏于阴柔的长相甚是不同,正是少女心目中的少年英雄模样。
韩烟一见到许红叶,也不管她的身后跟着的是谁,上前便一把抱住了她,喜道:“太好了红叶,我终于找到你了!”
许红叶脸上露出淡淡的惊异,道:“韩烟,你怎么来了?”
韩烟急道:“我担心你啊!”说罢,转头看了看跟在他身后的两人,皱起眉不客气的问道:“你们两个,哪一个是苏镜?”
苏镜心里突然升起一股莫名的怒气,看着他冷冷道:“我没有问你强闯宅邸之罪,你倒唤起主人的名讳来,你的父母师长没教过你什么叫礼貌吗?”
韩烟一愣,道:“看来你就是苏镜了。我告诉你,红叶是绝对不会嫁给你的,你是死是活不管我们的事,你就别痴心妄想了!”
苏镜好笑的看着他,这人是不是本末倒置了?他哪只眼睛看到了自己非要娶这女人不可?只见许红叶被韩烟紧紧的揽着,却还是一幅无动于衷的表情,心中的火气更是窜高了几分,冷哼道:“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也不想娶这个丑八怪,是她自己非要嫁给我不可,下次拜托阁下弄清楚事情的状况再来闹场。”
韩烟的脸色变了变,虽然庆幸苏镜并不想娶许红叶,但听到他口中说出的“丑八怪”三字,心里却不大乐意。
红叶的脸色也变得苍白,轻轻挣脱出韩烟的手臂,上前一步,眼里露出乞求的神情,轻轻道:“苏镜…你…”
苏镜故意转开头不看她的脸,语带嘲讽道:“我看你们师兄妹关系好得很,你何必非要嫁给我,赶快跟着你的师兄从我这里消失吧。”
韩烟也上前拉住红叶的手,温柔耳语道:“师妹,我们走吧,你没有必要为了这个素不相识的人的性命陪上你的一辈子啊!”
红叶皱了皱眉,仍然犹豫着不愿意离开,轻轻拉住了苏镜的衣袖道:“苏镜,我没有要你娶我,只是要你…”
苏镜突然想到方才的一幕,心里一颤,仓皇的甩开她的手,大声道:“你够了没有…”
“大哥。”一直静静的站在一旁没有出声的苏醒,此刻突然走了过来,握住了苏镜的手腕,笑道,“大哥,远来是客,我们怎么能怠慢这位韩少侠呢?大家先坐下聊聊吧。”
他说得这么轻描淡写,不光苏镜愣住了,连韩烟都愣住了,只有许红叶朝他投去了感激的目光。
苏醒朝她遥遥的点了点头,却语出惊人:“红叶姑娘,你是不是还有事瞒着我们?我只是想知道,为何你嫁给大哥会关系到他的性命?”
韩烟闻言,忍不住惊道:“师妹,难道你没有跟他们说‘醉芙蓉’的事吗?”
*******
许红叶叹了口气,眼见是瞒不过了,只得慢慢开口道:“二公子说得没有错,这世上恐怕只有我,才能够救得了苏镜的性命。”
“我的爹爹,也就是韩烟的师傅,叫做许紫阳。”
“你说的许紫阳,可是‘三千幻世’的‘阎帝太常君’的师弟?他可是针灸之术天下第一啊!”苏醒忍不住惊道,没想到这对古怪的师兄妹竟然有这么大的来头。
许红叶缓缓的点了点头,继续道:“爹爹虽说是师伯的师弟,但是师祖去世得早,爹爹的医术大部分是师伯教的,其实爹爹倒算是师伯的大弟子。”
屋子里的人此刻都坐了下来,静静的听她说话。
“十年前我娘得了一种怪病,只有天山千年冰川上二十年才盛开一次的雪莲入药,方能医治。爹爹为了得到这味药,特意在冰川边修筑了紫庐,带着我和韩烟在那里修炼。一个月前正是这种雪莲开放的时候,谁知爹娘的仇家却寻了来,不光要夺雪莲,还要杀我全家,爹为了救娘,不管身上受了伤,都要采下雪莲,差一点坠入深谷…”
一旁的苏镜此刻哼了一声,插嘴道:“想必那个时候,我那对好管闲事的爹娘正好经过,出手救了你们,是不是?”
许红叶微诧道:“你怎么会知道?”
“一个月前,那两个人寄了封信回来,还有一大包的灵芝虫草,说要上天山看雪景。”苏镜撇了撇嘴,他那个脾气火爆的娘和笑里藏刀的爹,没事也要找点事做做,更何况遇到许紫阳家里这档子事。
“就算救了你们全家,那跟你嫁给我就能救我有什么关系?”
“有!因为我是‘醉芙蓉’的载体。”
“醉芙蓉?”方才韩烟也说到了这个。
“是一种能解天下所有毒药的药,它需要女子的身体作为载体。”一旁的韩烟接到,斜睨了二人一眼,仿佛是笑他们没见识。
红叶叹了口气,缓缓道:“醉芙蓉是天下最厉害的解药,就连上古魔教的剧毒都可以化解。但是,也因为这种药的炼制太麻烦,使用的局限又大,已经被师祖禁用。爹爹小的时候偶然得到了炼制方法,心中实在放不下,正好我又是女孩儿,他便按照那个配方从小给我喂食各种药物,直到我十五岁那年,醉芙蓉终于练成了。”说罢,她把手轻轻的放在胸口,淡淡笑道:“就在我的身体里。”
“你是说…”苏镜隐隐猜到了是怎么回事,渐渐瞪大了眼睛。
醉芙蓉的载体为阴,所以只有阴阳调和才能使用,也就是作为载体的女子必须与被救治的男子交、合,才能发挥效用,换句话说,这种解药,只有男子才能使用!
这就是这天下第一解药最大的局限!
红叶微微红了脸,点了点头道:“听说碧夫人在怀着苏镜的时候被人下了剧毒,虽然得到师伯的医治捡回了性命,苏镜却因为胎里带出的毒素无法驱除,所以活不过二十五岁。我和爹娘便决定,以醉芙蓉来报答苏谷主和碧夫人的救命之恩,所以,我就来了。”
苏镜怔了半晌,喃喃道:“你…你是开玩笑的吧?”
五 朝夕
第二天,苏镜很早就出了门,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星子满天。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去了哪里,只是带了三分醉意,悄悄的穿过潜龙谷入夜而启的乾坤七阵,悄悄的回到房里。
过了一天,他早已经平静下来。当初的激动,只是他本能的逆反,他的生死一早已经注定,他只想自由的安排自己为数不多的日子,他不想再一次毫无反抗的听从别人的安排。
可其实,他并不是不讲理的人。
他没有理由记恨红叶,没有理由对她怒吼,这不关她的事,她是个好姑娘,他也知道,娶了她,也许就能活下去,活下去,就意味着可以做很多他以为再也没有机会做的事。
十八岁以前,他做梦都想活下去。
可是,红叶该怎么办?他们之间只有恩情,若是她嫁给了他,治愈了他,红叶的一辈子,该如何交待?若是她嫁给了他,他却还是死了,那红叶的一辈子,又该如何交待?
他不是正人君子,也曾冶游风月,宿柳眠花。但是红叶不一样,她是一个单纯的像白纸一样的女孩儿,他根本不知道该怎样同她正常的交流。他的心里,终是有一道莫名的坎,无法跨越,就无法接受她,更无法和她做任何事。
那一晚…那一晚,只是一时的意乱情迷…而已。
这么晚回来,那师兄妹两个应该是等不及了,看韩烟急成那样,他二人早已经走了吧?也好,眼不见为净。逃避又如何?至少他不用在自己的生命和做不到的事情之间痛苦了。
今宵有酒今宵醉,何须相待明日欢。
推开房门,却闻到满室的淡淡异香,苏镜愣了愣,只见案桌上摆着一只古拙的香炉,袅袅香烟正从炉中升起,正是那异香的香源。
下人什么时候又换了熏香了?苏镜凑上前,一大口香气瞬间钻入鼻中,他只觉得脑中一晕,暗道不好。潜龙谷内外的防卫极为森严,又加上有乾坤七阵守谷,外人根本没有办法轻易进来。所以他从来没有想过家里会有人用毒香害他,一时大意,竟然着了道儿。
他想出门去找苏醒帮忙,可是那香极为厉害,只片刻,他就已经浑身无力,一团奇异的热气从腹中升起…渐渐弥漫全身,苏镜只觉得喉咙发干,心跳加快,心却沉了下去。
完了,这不是迷香,这是媚香。
不用猜,也知道是谁放在这里的…她还真是不死心阿。
苏镜急忙灭了残香,扶着桌子勉强朝门口走去。照红叶的性子,她不会用药性太过霸道的药,想来这媚香也是如此,挨一挨也就过去了,现在没有人知道他回来,只要立刻将门锁上…
眼前一花,一大片冰蓝色溢满他的眼睛,他来不及去关门了,因为已经有人帮他关好,闩上,站在他的面前。
红叶身上的冰蓝色裙子已经不是昨天那身,看来是新做的。苏镜暗暗骂道:好你个苏醒,到底是要帮她还是要帮我?
苏镜瞪着她,愠道:“这是什么?”
“这是‘朝夕’,是一种媚香,朝时闻,夕时解。”红叶如实回答,声音平淡无波,眼中却甚是坚定。她朝前走了两步,一手取下头上的玉簪,一头青丝倾泻而下,淡淡的发香瞬间散开。
苏镜心中一荡,舔了舔发干的唇,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红叶点了点头,轻轻道:“我要救你的命。”
“只…只是这样?”苏镜微微眯着眼,那团冰蓝色在他眼里,看起来就像是一团火,将他点燃了。虽然知道是媚香的作用,他的身体还是有了反应,此情此景,若是…若是她对他有一丝的情意,恐怕他就无法再坚持下去。
红叶却误会了他的意思,微急道:“苏镜,你不要担心,一旦把你治好,我就回天山。我只是为了报恩而已,我不会打扰你的生活。”
“只是为了报恩”…心里莫名的闪过一丝凉意。苏镜的语气也冷了几分,朝红叶伸出手道:“解药!”
红叶不期有此一问,咬着唇道:“我…我没有解药。”
“这香是你配制的,我不信你没有解药。”苏镜喘了口气。勉力压下心中翻腾的欲念,上前一步,道:“拿来!”
红叶叹了口气,轻轻拉下他的手掌,踮起脚尖,吻住了他的嘴唇,把昨天学到的一一还施彼身,虽未纯熟,也已足够热情。
此刻的苏镜如何能经得起这样的诱惑,身体的渴望如洪水猛兽,红叶并不十分美丽的脸此刻在他眼中就像天下最美的仙女,他狠狠地抱住她的身子,扯开她的外衣。双唇游走于她柔腻的颈项,手指探入雪白的织锦抹胸,掌下小巧浑圆的触感让他的身体一阵轻颤,忍不住一把抱起她,迫不及待放在了柔软温暖的床榻上。
也许是他的动作太过激烈,红叶忍不住轻轻的呼疼,他的理智回来了一些,看着她,用力的喘着气,颤声道:“我…我一定是疯了。”
虽然他的身体渴望她,可是,受药物控制的感觉,却让他心生抵触。
“你难道不知道?我对你…我对你没有感情…”轻喘了口气,苏镜接着道,“即使这样…即使…我会讨厌你…你也要继续吗?”
红叶静静的看着他英挺的脸和额上沁出的细小汗珠,许久都不发一言,下一刻,却突然搂住他的脖子,又一次轻柔的封住他的唇。
苏镜只觉得一颗光滑微苦的丸药顺着她的舌尖滑进了他的喉咙,尚未回过神,红叶已经翻身站了起来,理了理衣服,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脸上微微感觉到一滴冰凉的液体,苏镜顿时怔住,她哭了?她哭了?怎么可能?这个仿佛无欲无求的女人,怎么可能会哭?他想仔细看她的脸,可红叶走的很快,他只能看见一片冰蓝的衣影,从他的视线里渐渐消失。
他的手脚越来越无力,心头却变得澄明。方才红叶喂他的,竟然是这“朝夕”的解药!
为什么?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
“苏醒,你卑鄙!”被点了穴道的韩烟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狠狠的道。
“说好了谁输棋就不能走出这个房间的,你都已经输给我三盘了,还想抵赖?韩少侠比我年长,难道连愿赌服输也不懂吗?”苏二少站在门边好笑的看着他,语气凉凉的。
说罢轻轻掩上门,不里韩烟的叫嚣,静静的走进月光里。白天他特意叫人给红叶做了新的衣裳,他还为此用计困住了韩烟,不知道她今晚会不会有点进展呢?。
正想着,却看见一个蓝色的人影快步朝这里走来。苏醒顿时站住了,疑道:“红叶?”
那人影正是红叶。她见是苏醒,站住了,却愣愣的说不出话来。
“红叶,你哭了?”月光下,她苍白的脸上润湿一片,眼里尚泛着晶莹的水光,苏醒心里一惊,她究竟怎么了?苏镜究竟怎么了?
“我…我哭了么?”红叶仿佛现在才发觉自己的眼泪,伸出手碰触到那一片潮湿,忍不住一颤,泪珠儿却落得更多更快,她的表情满是迷惘,喃喃有如梦呓:“我…我真的哭了…我为什么会哭呢…好奇怪…”
苏醒皱了皱眉,伸出手轻轻将她拥进怀里,轻抚着她如水的长发,低语道:“对不起红叶,是我不好。你什么也别说了,一切…都会好的。”
这少年的怀中是如此的温暖平安,和苏镜完全不一样。红叶奇异的安静下来,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力气去想任何事情。只不过是想要单纯的报恩而已,为什么这短短的三天,竟会比她过去十八年来,经历过的任何事情都要累,都要痛苦?
六 水仙
第二天,苏镜不见了。
他的房间里什么也没少,唯有账房上少了几百两银票。这几百两银票,已经足够他从潜龙谷去到下一个能够借到钱的地方,苏家名下的商号钱庄,任何一个城里都可以找到。
苏醒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就这样逃走,看来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并不简单,但是红叶不说,他也不方便问,只好道:“红叶,你打算怎么办?”
一旁的韩烟冷笑道:“这次可是苏镜自己逃走的,还能叫我们怎么办?我们紫庐对你们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咱们后会无期!”说罢,抢先出门牵马,眼前的少年让他屡屡受挫,他真是再也不想看到他。
红叶淡淡的眉眼中隐着一丝莫名的惆怅,轻叹道:“既然苏镜不愿意见我,我还是先回天山了。”顿了顿,又道:“二公子,若他回来后改变了主意,你一定记得传书给我,毕竟…这是有关性命的事,我会等他的。”
“你…为什么对他这么好?”如此千方百计的相救一个素未谋面的人,这样的执著是否有些异常?况且,救人的代价,如此高昂。
红叶愣了愣,侧着头想道:“我对他好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苏谷主和碧夫人在山上的时候,经常会提起他,提起他的时候很哀伤。他们说,苏镜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会死,。但他没有哭过闹过,在爹娘面前总是很快乐;长大了以后他经常出去喝酒,从来不和别人交朋友,很多姑娘都喜欢他,他却一直都在逢场作戏。有一次他喝醉了,说道‘今宵有酒今宵醉,何须相待明日欢’,碧夫人听了这句话,很是心疼。”
说到这里,红叶用手抚了抚心口,淡淡的笑道:“听他们说着说着,我也跟着难过起来。我想,苏镜应该是个善良的人,他不想让爹娘内疚,不想让朋友和爱人在他死去之后伤心,所以才不去接近。我想要见到他,想让他活下去…”倏然想起昨夜,眼中一暗,“不过现在…”
苏醒的心里,起了一层浅浅的涟漪,原来她并不是单纯的为了报恩,原来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其实心里早已经有了苏镜的影子,她为什么那么傻?她为什么不说呢?如果苏镜知道,如果他知道她的心意…
他心潮翻涌,忍不住抓住红叶的手,眼神变得幽深,道:“红叶,你听我说,潜龙谷会等你回来,就算你不是醉芙蓉,就算不是大哥,也有…”
远远传来韩烟的催促声,红叶把手轻轻的从他掌中抽回,浅笑道:“二公子,我要走了,有缘再见。”
她感谢韩烟的喊声来得及时,苏醒虽然沉稳安静,毕竟只有十六岁,少年人都是那么冲动,不计后果,他并没有来得及说出口的话,她知道…她担当不起。
*******
春,还是要下江南。
苏镜懒懒的斜倚在“胭脂楼“楼头的美人靠上,瘦西湖的波光潋滟尽收眼底,绿柳拂风,行人如醉。
他在扬州,离潜龙谷千里之遥,烟花三月里的扬州。
许红叶和韩烟,已经回天山了吧?天山哪里来这样旖旎的景致?天寒地冻的地方不适合他,走了也罢,死了也罢,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不过是吃饭走路,饮酒作乐,和他现在又有什么区别?
收回目光,搂紧身边千娇百媚的女孩子,就着玉手啜了一口美酒,及时行乐,莫负少年,明朝生死,不外如是。
正当苏镜微醺之时,楼外的湖里起了一阵喧哗,只见一群来者不善的男人次第登上了一艘停靠在柳荫下的画舫之上。为首一个白衣男子,簪金发冠,一张白惨惨的脸,嘴角缀着自负的笑容,一看就知道是个有点来头的世家公子。
瘦西湖里停着很多画舫,有自家游湖的,有做风流生意的,这一艘并不十分特别,直到这群男人登上了船,才成为了众人的焦点。
一个小丫环揭帘而出,惶恐道:“我们小姐说了不见外人,东方公子还是请回吧!”
为首的白衣男子根本没有把小丫环放在眼里,一把挥开了她,径直朝里走去,口中冷笑道:“什么江南第一美女!凭我东方世家东方笛,什么样的女人见不到,温姑娘的架子摆的也忒大了!”
原来是东方世家的三公子。苏镜不由得嗤笑一声,摇了摇头。
江湖中的无聊人士起了“八贤四庄三世家”的说法来自娱自乐,所谓的“三世家”,指得就是江南东方世家,滇藏宇文世家,还有就是潜龙谷苏家。
如此看来,与他们潜龙谷齐名的东方世家,后代也不过尔尔。虽然对名声不感兴趣,苏镜也忍不住喟叹两声。只是这东方笛口中的“江南第一美人”究竟是什么模样,他倒是好奇起来。
一个绝妙的清甜声音此刻悠悠的响了起来:“久闻东方家三公子的侠名,难道会为难我一个微不足道的女孩子吗?”
这声音实在好听,东方笛忍不住愣了愣,语气也放柔了,道:“在下并不是为难温姑娘,只是想见你一见,这本非难事,姑娘一再推托,在下难免心急了些。”
苏镜又笑了,这个温姑娘看来也不是什么良家妇女,勾引人家来看她的容貌,又不肯露面,这一招吊足男人的胃口,耐不住性子的如东方笛,就会巴巴的跑来闹事,温姑娘自然就出名了。
他身边胭脂楼的姑娘也忍不住了,其中一个道:“这温姑娘号称江南第一美人,不知道长得什么样子?”
苏镜摇头调笑道:“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是两个眼睛一个嘴巴,我看一定没你们好看。”
姑娘们笑着轻捶他,毕竟还是难忍好奇之心,不一会儿又朝外看去,只见两人不知说了什么,那温姑娘从画舫里走了出来,只是脸上蒙了薄纱,看不清面目。她穿着薄薄的绸衣,美好的身段顿时吸引了所有男人的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她
东方笛的眼睛亮了起来,暗暗吞了口唾沫,心中早就把这尤物占为己有,因此反倒不想让人看见她的容貌了,伸出手道:“温姑娘果然不负盛名。请随在下回东方世家,在下必定以上宾之礼相待!”
温姑娘后退了一步,淡淡道:“我不去。”
东方笛一张白脸瞬间泛红,薄怒道:“多少人想与东方世家交朋友,温姑娘不要得寸进尺了!”说罢,恼羞成怒的来抓温姑娘的手,今天如果不把这女子带回去,他这东方世家三公子的脸往哪里搁?
温姑娘身边窜出一个壮汉来,看来是她的保镖,举着一条铜棍,便和东方笛缠斗起来。
胭脂楼的姑娘们忍不住惊叫起来,七嘴八舌的议论着,一旁的苏镜仰头灌下一杯酒,心中狂意顿起,笑道:“你们可想知道那温姑娘长得什么模样?”
见姑娘们纷纷点头,他又道:“那我若见到那温姑娘的长相,你们拿什么来犒赏我?”
姑娘们吃吃笑道:“苏公子要什么,我们就给什么。”
“好!”苏镜大笑一声,放下手中酒杯,伸手一撩袍角,足尖在美人靠上轻点,人已经轻飘飘的跃了出去。
苏镜自小体弱,无法修习高深的内功,不像两个弟弟那样从小就到很远的地方学艺。爹娘希望他能通过习武而压制体内的剧毒,是以将潜龙谷的家传功夫倾囊相授。苏镜的内力虽然不高,技巧却反而比两个弟弟来的熟稔,特别是这一手家传轻功“踏雪寻梅”,使出来更是仪态潇洒,卓尔不群,楼上的姑娘都忍不住拍起手来。
画舫上那个壮汉根本不是东方笛的对手,没过几招,已经败像毕露,奇怪的是一旁的温姑娘却一点儿也不着急,水汪汪的眼睛左右顾盼,心不在焉。
苏镜踏上画舫,一只手直往她脸上的薄纱上揭去,温姑娘惊呼一声,退了一步,一旁的东方笛顿时急了,一招打飞了那壮汉,欺身上前来挡,喝道:“哪里来的小贼,还不快住手!”
苏镜侧身相避,轻轻站定。闲闲道:“东方兄,据我所知东方老爷门规甚严,你在这里强抢民女,不怕他回去家法处置么?”
东方笛的脸色变了变,想来甚是怕他的父亲,狠狠道:“你是谁?”
“不才苏镜。”苏镜笑道,“此下江南,正是奉家父母之命来拜会东方老爷,没想到在这里先见到东方公子,真是幸会。”
东方笛如何不知道苏镜正是潜龙谷的大少爷,潜龙谷和东方世家齐名,前来拜会也没什么不妥之处。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但若说的是真的,以苏镜的身份,家中的老头子必然相信他的说辞,那时候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还是先避一避的好。
“原来是苏大公子,失敬了!我和这位姑娘只是朋友,咱们闹着玩的。在下在杭州东方堡恭候苏大公子,此刻请恕失陪了!”说罢,瞪了一眼温姑娘,露出你等着瞧的神情,转身便扬长而去。
这人果然怕父亲,潜龙谷的消息还真的很准。苏镜忍不住笑了,身后的温姑娘却软软的开口道:“小女子水仙,多谢苏公子相救…”
苏镜看了她一眼,淡淡道:“你不必谢我。看你方才躲我的那一步,武功比你的保镖好多了,何必别人来救?再说我也不是来救你的,只是我跟人家打了赌,偏要见见你的脸。”
说罢,手腕轻翻,使上小擒拿的功夫,又朝温水仙的面纱上抓去。
温水仙轻轻一笑,退后两步,假装脚下一绊,拉住苏镜的袖子便朝船舱里倒去。苏镜不防,手虽然已经揭开她的面纱,却不由自主地随她跌了进去,重重的倒在地上。
一阵醉人的香气袭来,只见舱内猩红的地毯上,一张如画的美颜近在眼前。
这女子第一眼看起来也并不十分美丽,但就是让人忍不住看第二眼,直到看了第三眼第四眼,就会觉得这世上真是再也没有比她更美的姑娘了,全身都是撩人的风情。
软玉温香在怀,苏镜顿时愣住了,这就是江南第一美人温水仙果然名不虚传。
温水仙在他身下咯咯娇笑道:“奴家也有个规矩,苏公子要看我的脸自然可以,只不过…”
她凑近他,红唇贴在他的耳边道:“只许你一个人看,别人是看不得的…”话尚未说完,她香甜如蜜的唇就吻了上来,苏镜还没来得及说话,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七 东方
苏镜在温水仙的“水仙阁”里住了七天。
只为那一宿销魂蚀骨的缠绵,不知有多少男人,愿意掷千金,倾家产,可是苏镜却好像得来得很容易。
他问她:“为什么?”
她答:“因为我看你很顺眼。这天下的男人,能让我看得顺眼的没有几个了。”
那天晚上他就明白了,他不是温水仙的第一个男人,当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而他,眷恋她的身子,醉心她的柔媚,唯独放不下更多的迷恋,彼此,也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爱,对他来说太奢侈,他知道自己要不起,也给不起,及时行乐虽然寂寞,却踏实,和女子的相处,原本就应该是这样,宛如浮萍,好聚好散。
他好像,已经很久没有想起红叶了。
只是偶尔夜深人倦的时候,心里会莫名的浮上那张淡淡的容颜,淡淡的眉眼,淡淡的笑容,说着:“苏镜,请你娶我…”
还有,那一滴眼泪的冰冷,每当想起,愈加彻骨。
看来如此短暂的今生,兴许是忘不了她的了…
“苏镜,”温水仙捧住他的脸,甜腻的呻吟,“你走神了…”
“嗯…”苏镜收回心绪,望着身下娇媚不可方物的女子,不禁哑然失笑,有这样的尤物长夜相伴,他仍然会想起别人,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他的唇覆下来:“水仙,陪我去杭州。”
远些,再远些,慢慢的…也许就不会再想起了吧。
*******
扬州仙云渡,在此可渡江,至润州,南下苏杭。
苏镜和温水仙坐在渡船临窗的雅室里喝着茶,窗外的长江水浩浩荡荡,奔流不止,远处,有淡淡的浮云掠过。
这,该是个适合远行的好日子。
他们坐的是渡口最好的船,船上只有几间雅室间隔,这时候,隔壁渡客的声音穿过薄薄的门板,清晰的传了过来。
“好不容易来趟扬州,胭脂楼都没来得及去,又要回临安了,雷兄弟,你说咱们怎么这么命苦?”
另一个斯文一些的声音道:“黄大哥也不必恼,这次堡里的事情确实不小,堡主叫分堂的人回去也是应该的。你看三少爷,几天前就动身回临安了,连江南第一美人温水仙都放了手,白白便宜了姓苏的那小子。”
苏镜一口茶差点喷了出来。
原来隔壁坐的竟然是东方世家的人,这两天东方笛悄无声息的,看来是给老爷子招了回去,没机会来胡闹了。
只听先前一人又道:“这话也对。不过雷兄弟,老哥我实在觉得奇怪,好端端的,四少爷怎么就要成亲了呢?谁不知道四少爷他得了那种病,怕是…”
那雷兄弟“嘘”了一声,压低声音道:“四少爷不是得了病,是中了毒!三年前六太太想要谋害老爷子的时候,那杯毒酒就是四少爷代老爷子喝的,往后虽然不死,却也治不好了!”
“那还要给四少爷娶亲?不是害得人家姑娘独守空闺么?”黄大哥嘿嘿一笑,两人又扯了些不堪入耳的下流话,那雷兄弟才又道,“黄大哥有所不知,这次给四少爷娶亲,就是为了治好他的!你道那娶过门的姑娘是谁?”
“是谁?仙女不成?”
“比仙女还好!听说是‘妙手阎罗’许紫阳的女儿。你想想,‘妙手阎罗’是什么人?他可是阎帝太常君的师弟,针灸功夫天下无敌,咱们四少爷娶了他的女儿,就算女儿治不好夫君,那老子总该出手救女婿吧?有了妙手阎罗,四少爷肯定就有命了。老爷子素来喜爱四少爷,咱们三爷怕是要失势,黄大哥,我看咱们还是趁早另投明主的好。”
两人又开始唧唧咕咕的谈论起家事来,可往后的话,苏镜连一句都没有听进去。
自从听见“许紫阳的女儿”之后,他的表情就凝滞了,连手里的茶杯都拿不稳。“许紫阳的女儿”,他们说的,分明就是…分明就是许红叶!
她不是回天山了吗?为什么会在杭州?又怎么会…和东方世家的人成亲?
东方世家的四公子东方笙,他是听说过的,文武全才,为人谦冲温和,处事镇定冷静,被东方老爷子视为接班人的不贰之选。但是,三年前东方笙得了一场怪病,从此身体越来越差,已经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
没想到,是中毒…
中毒!
苏镜猛地一惊,东方世家的人看中红叶,不光因为她是许紫阳的女儿,更因为,她是“醉芙蓉”!“醉芙蓉”能解天下百毒,却只有男子可用,东方笙不需要许紫阳,他要的,只有许红叶!
“苏镜,请你娶我!”
难道,她对东方笙,也说了同样的话吗?
难道,她对东方笙,也用了“朝夕”?
他的心里倏然一紧,这女人,她的决心明明是那样坚定,为什么要说谎?他喘了口气,猛的将手里紧握的茶杯扔了出去,仿佛要把所有一瞬而起的怒火远远抛开,白瓷的杯子瞬间便被汹涌的江水吞没,渐渐沉下去,沉下去…沉入没有尽头的黑暗里。
温水仙看着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只轻轻的抚着他的胸口。她是个聪明的女人,她不知道苏镜为什么会突然生气,却知道这个时候,最好闭嘴。
她被誉为“江南第一美人”,见过她的男人无不对她垂涎,能成为她入幕之宾的人,更是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她,甚至为了再度一亲芳泽,不惜代价。
可这个赫赫有名的潜龙谷大少爷,和大多数男人,甚至同样是世家公子的东方笛,都是这么的不一样。他喜欢一切美丽的东西,总是懒散的笑着,对什么事都不在乎,可是眼里却是挥不去的冷淡和寂寞,即使在与她温柔缠绵的时候,仍然是寂寞。明明距离是那么近,她却觉得,遥不可及。
究竟是什么事,可以让他动怒至此?
她真的很想知道。
*******
杭州,旧名临安,西子湖畔,风月无边。
从润州至此,苏镜一天也没有多耽搁,温水仙聪明的没有提出任何异议,只浅浅的暗示他累了,他并不是看不出来,于是一到杭州,便安排了下榻之处,让她先行休息。
他自己却一点也不累,只漫无目的的在□无限的西子湖边闲逛。
他这么急着赶去杭州,究竟是为了什么,只为了在这里闲逛?
当初是他自己决定从红叶的身边逃开,难道现在又想见到她吗?见到她了,又该说什么,恭喜与东方公子大喜?他觉得自己太可笑了,明天,明天就离开这个鬼地方,本是陌路,何必多扰?
一阵微微的嘈杂自岸边传出,苏镜定睛看去,只见湖中一艘小船靠岸,几个下人打扮的少年正从船舱里扶出一个男子来,岸边围了很多人,纷纷的议论正是由此而来。
那男子看来得了重病,脸色苍白,身形虚弱,却仍是掩不住的风神俊朗,长眉入鬓,眼若晨星,薄薄的嘴唇含着温和的笑意,目光安详如水。
苏镜看着他,突然想起苏醒来,这男子与苏醒有着相似的神情——他这次离家,让弟弟们担心了吧?
“兄台,这位是…”他忍不住问身边的路人。
路人打量了他一眼:“你是外乡人吧?你可知道江湖中的三大世家?”
“知道。”苏镜微笑点头。
“这位就是东方世家的四公子东方笙!他因为体弱,很久没有出门,好不容易今日来游湖,我们都是来看他的。”
东方笙?他就是东方笙!
苏镜的眼神渐渐幽深起来,直觉告诉他,和东方笛的自负刻薄比起来,这个东方笙,会是一个好男人。他…应该为红叶高兴吗?
东方笙穿过人群,静静的站在岸边,望着波光潋滟的湖水,许久,轻轻叹道:“如许春光,若是红叶也能一起来看,那该多好!”
那“红叶”二字,传入苏镜耳中,犹如针刺。
他突然不忍心再听,转身就想离开,谁知没走几步,身后传来一声剑刺破空之声,一人大喝道:“东方笙,纳命来!”
这声音好生熟悉,苏镜回头一看,果然,随剑而来的,正是韩烟。
八 余毒
苏镜突然觉得好笑。
韩烟这人,早不来晚不来,却总是在最最古怪偏又最最及时的时机杀将来。
他为什么会单身一人?又为什么要来杀东方笙?不管怎样,他若来了,苏镜便决定不走了。
东方笙虽然功力尽失,但深厚精湛的武学底子仍在,苏镜见他脚下闪避的几步,意态流转,时机尽占,若是功力恢复,那武功比他的哥哥东方笛不知要好上多少。
若是…若是红叶能治愈他,从此江湖上可会多一对神仙眷属?
苏镜忍不住又痴痴的发起呆来。湖畔的东方笙脸色却愈来愈苍白,他身体有恙,本不可使力,只能以精妙步法闪躲韩烟手中长剑,时间一长,体内强压的毒便不能控制,余毒攻心,渐渐的不支。偏偏他所带的家仆都是不会武的,危难时刻一点忙也帮不上,有几个已经吓得呆了。
“韩…韩公子!”东方笙按着胸口,勉力压下一口血气,喘道,“我在江宁道上放了你一马,你为何还要杀我?”
韩烟脸色一沉:“你抢走了我的师妹,我现在才来杀你,算是便宜你了!”
东方笙虚弱的笑着,他虽然处境危险,却丝毫不畏,那笑容,依然闲定洒脱,反倒显得韩烟那原本英挺的脸显出几分猥琐来。
“你笑什么?”韩烟果然看不惯他宛如嘲讽般的笑容,怒喝道。
东方笙摇了摇头,笑意未减:“红叶是否是我抢走的,韩公子比我要清楚得多。”
韩烟的脸红了红,也不接他的话,手中的长剑一横,道:“无论如何,师妹决不能同你成亲,你若将她放了,韩某今日便不同你计较!”
东方笙轻轻咳了几声,突然正色问道:“韩公子,我问你,你可是真心喜欢红叶?”
韩烟不期他有此一问,顿时期期艾艾起来。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东方笙淡淡笑道:“韩公子,你不说,那我来说。我喜欢红叶,我要她做我的妻子!不管她是不是‘醉芙蓉’,是不是能治好我,都没有关系。为了她,我会让自己好好的活下去,所以韩公子,你杀不了我。”
这话,一句不漏的传到苏镜耳中,他的心里,突然有一声轻微的钝响,东方笙的坦白如此自然,让他猝不及防。他和他,面对的是同样的生命无常,为何所作的选择却如此截然相反?他逃避了,可东方笙却选择面对。有这样的男子珍惜红叶,本应该是件好事,可他的心里,却像虫噬一般,密密的,痒痒的,透不过气来。
苏镜有些没来由的生气,这些话,东方笙为什么要说?为什么要说?
突然间,丹田似有一道冰冷的银线穿越他的血脉,直达四肢百骸,这阳春三月的天气里,周身却像是落入了冰窖般寒意翻涌。他的心头划过一丝陌生又熟悉的惊骇,十年,十年了!他已经有十年没有尝过这样的感觉,这明明是体内从胎中带出的毒素发作的症状,早在他十岁的时候,这无法根除的毒应该已经被“阎帝太常君”强行压制住了才是!
他的脚下有些踉跄,深深吸了一口气,看着自己的手,原本修长干净的手指,此时却泛出了青紫之色,冰冷,麻木。
这就是那种让他活不过二十五岁的毒!
记起阎帝太常君所授的导气归元之法,苏镜将自己隐在一株如丝的垂柳之后,随着气息流转,肌肤才逐渐感知空气里的潮湿温暖。他透过柳丝望出去,正见到恼羞成怒的韩烟一剑当头刺下,东方笙身后便是湖水,已退到无路可退,此番决计是躲不过了。
苏镜随手折下身畔一枝柳枝,运起踏雪寻梅,只几步便到了两人身边,柔软的柳枝仿若长鞭轻卷,竟卷上了韩烟手中的钢剑,柳枝顿时断成几截,然韩烟的剑,却也刺不下去了。
“苏镜!”看清楚来人,韩烟不由得又惊又羞又恼,“你…你当真是阴魂不散。一路跟踪我们来临安,究竟想干什么!”
苏镜不紧不慢的哧笑道:“韩烟,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我好不容易来西子湖畔赏景,偏又遇到你,觉得晦气的应该是我才是。”
“你…”韩烟看了看苏镜,又看了看东方笙,知道自己这次讨不了好去,跺了跺脚,转身便走,“你们给我记着,我不会善罢甘休的!”
苏镜静静看着他走远,身后的东方笙开口道:
“这位可是潜龙谷的苏镜苏大公子?”
苏镜掩去眼中那丝复杂的神情,含笑做答:“东方公子你好。”
“苏兄方才那一式踏雪寻梅,当真是翩若惊鸿。苏家与东方家虽然齐名,但时值今日方才有缘见到苏兄的风采,小弟也真不知是幸是憾!”东方笙的礼数极为周到礼貌,比东方笛的目中无人又是高上了几分,只是他虽然说着话。一边仍是轻咳不断,早有手下的家仆上来替他轻轻地捶背,递上随身携带的净水和一个小小的青瓷药瓶。
苏镜认得这青瓷药瓶是红叶随身所带,脸色一滞,表情不由自主地变淡了,道:“东方公子过奖了。”
东方笙就着水吃了药,脸色稍稍好转,笑道:“小弟还未多谢苏兄的救命之恩,苏兄不如随我回东方堡,让小弟一尽地主之谊。”
去东方堡?那怎么行?若是遇上红叶,她定会同韩烟一样以为他是追着他们来此,叫他如何辩驳?
苏镜顾左右而言它:“东方公子方才甚是凶险,我也只是正好经过才能出手相救,若是…”他早就有这样的疑问,这也是他一直没有出手的原因,堂堂一个东方家的少公子,真的就这么轻易的丧命于韩烟这样的人剑下?
东方笙也不隐瞒,笑了笑,拉起了袖子。只见他的右腕上缚着一个小小的箭弩,此时一支精巧的利箭已然在弦,只要方才韩烟的剑刺下,这支利箭便会破弩而出,近距之下,利箭透胸而过,韩烟恐怕是非死即伤。
苏镜吸了口气,原来…这东方笙心中的纵横沟壑,恐怕也不那么简单,自己贸然出手救了他,没想到竟是救了韩烟一命。
“看来是我多管闲事了。”
东方笙急忙摇头道:“苏兄说得哪里话?今日多亏有你,我们才能互无损伤。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想伤人性命的。话说回来,韩公子方才指责你一路跟着他们,难道你与他…早就认识吗?”
苏镜心中一惊,东方笙在试探他?他从小中毒的事,江湖上并不是没有人知道,若是东方笙知道了醉芙蓉,韩烟说了这样的话,自然会想到苏镜也是为了红叶而来,那样的话可就麻烦了。
“见过一次而已。我也不是跟他而来,不过是碰巧在此处遇上。”
“韩公子的师妹,是我的未婚妻子。”东方笙顿了顿,悠然叹到,“韩公子觉得是我抢走了红叶,这才要来杀我。”
他究竟想说什么?苏镜看了他一眼,东方笙平淡英挺的脸上看不出任何不妥。
“那东方公子究竟有没有抢走他的师妹呢?”他也想知道这其中的因果。
“苏兄有所不知!半月前,我奉家父之命途径江宁道,却遇上韩公子…韩公子正欲对红叶姑娘非礼,我这才让手下救下了红叶姑娘,并非是我抢走了她…”
话未说完,一个年轻男子沿着湖堤远远奔来,边跑边喊道:“四少爷,四少爷你没事吧?红叶姑娘听说你又毒发了,便亲自带了药过来。”
“红叶!”东方笙闻言大喜,方才的话也顾不得说完就朝着远处张望,果然见一个淡淡的蓝色人影朝这边而来,他急忙回头,道:“苏兄…”
可是,身边的苏镜却不知何时已经不知去向。
九 恍然
红叶走到东方笙身边的时候,他仍然在寻找苏镜的人影。
“四公子?”她轻轻地开口,“你在找什么?”
东方笙的目光投注在她身上,脸上的神色愈见温柔,笑道:“红叶,你怎么来了?”
“有下人来说你的毒又发了。”她仔细的看了看他的眼睛,确认没有大碍之后,默默地低下了头,抱歉道,“对不起…”若不是因为她,韩烟就不会来,是她害了他。
东方笙握住了她的手,柔声道:“红叶,韩烟是韩烟,你是你,不要为他道歉。你可以治好我,不是么?”
她抽回手,避开他热切的眼神,道:“师兄他…没有对你怎样吧?”
东方笙愣了愣,不着痕迹的将双手放到身后,摇头笑道:“没有,因为我很幸运,有人出手救了我。”
“那是因为四公子平时做了很多好事啊。”她的称赞并无半分恭维的意思,而且,对于是谁救了他,一点也不好奇。
那是因为,她对他没有了解的兴趣吗?
东方笙的黑眸渐渐深了,开口道:“说起来也是奇遇,救我的人,竟然是潜龙谷的大公子苏镜。我们两家齐名于江湖,没想到第一次见面竟然是这样的情形。”
红叶正在拿药的手微微的抖了一下,突然间顿住了,像是忘了下一步要做什么。
“他好像认识韩烟。”东方笙看着她,慢慢道,“红叶,你也认识他吗?”
她想说不认识,可是她从来不会说谎,只好尴尬的沉默着。
东方笙轻轻的叹了一口气,举步前行,声音里有一丝落寞:“天色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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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是她!
苏镜从绿柳的浓荫里微微侧身,看着那个冰蓝色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忡怔的眼神里仍然有着莫名的挣扎。
为什么要躲?他到底在心虚什么?明明是没有关系的女人了…
…真的没有关系了吗?看到她的那一瞬间,心里的欢喜和安稳又是从何而来?莫非他竟然一直是在想着她的?他只觉得头痛欲裂,怕是寒毒又要发作,寒气伤肺,这个春天又要咳上好几个月了。这都怪她,为什么不能好好的回天山?为什么要来杭州?为什么…要嫁给东方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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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水仙翻过身,静静的看着身边这个男人,他熟睡的脸,俊朗而温柔,褪去了醒时的散漫冷淡,此时就像孩子一般无邪。
苏镜回来的时候已经傍晚,神情有些异样,她从他身上嗅到了酒的味道,薄醉的他拉着她继续喝酒,却不知她的酒量名誉江南,纵然是三个男人也比不过。于是他醉得更厉害,微微眯着眼睛定定的看着她,突然拿起了筷子敲着青瓷的酒杯,击节而歌: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唱着唱着,突然的咳起来,一阵紧似一阵,连气都喘不过来。温水仙怕他有什么闪失,急忙来扶他,却被他狠狠的抱住,掌中的高温透过薄薄的春衫,传到了她的肌肤上。
她皱了皱眉,她不喜欢和喝醉的男人欢好,就算是他,也不能例外!
温水仙伸出手去推他,谁知他却只是将头埋到她的颈项,口中含糊不清的喃喃着:“为什么?为什么?…”
那声音,就像一只受伤的小兽愤怒而无措的低吟,刻进了她的心里。
为什么?她也想知道为什么!他终究还是在剧烈的咳嗽之后沉沉的睡去,温水仙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他们同车而游,同榻而眠,可是她却从未看清过他,她不是傻瓜,苏镜眼中看着的,怀中抱着的,都不是她!
《子衿》的末句是“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那个人,是谁?
她的眼中,突然升起一股怒气来,却又夹杂着久违的温柔,那是属于一种真正在爱着的女子的温柔,她决定了,不管那个人是谁,她江南第一美人温水仙,一定要嫁给苏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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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好痛!又宿醉了吗?
苏镜揉了揉隐隐作痛的眉心,从床上支起身来,已经是晌午时分,房间里没有人,温水仙呢?他仍然记得昨天晚上拉着她一起喝酒的情形,这女人,可真不是普通的利害。
胸臆间又传来不适,他轻轻的咳了两声,披衣起身。窗外,日色柔丽,隐隐有歌吹欢唱。
他…该不该去东方堡?
这想法突然间跳进脑海,一旦成型,便萦绕纠缠挥之不去。他原本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去的,但是既然见过了东方笙,那东方老爷子必然也知道他来了,若不去拜访,是不是太过不敬?虽然昨日他还想躲着她,可今日,他却又觉得,东方堡与潜龙谷的交情比躲着她的理由要重要的多,嗯,就是这样的,他要去东方堡,是为了东方鹏老爷子,决不是为了她!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出了客栈的门,朝着东方堡的方向而去。
人群里一个淡淡的人影闪过,虽然只是一身素衣掠过街角,他还是敏锐的捕捉到了,尚来不及细细思考,脚下已跟了过去。
只见纤弱的背影走进一家药铺,微笑着和老板攀谈,从伙计的手中接过过秤的药材,仍旧带着浅浅的微笑,寒暄告别,转身离去。
他怔怔的跟着她,原来,她竟是笑起来如此有风韵的女子,可是为什么在潜龙谷,在他身边的时候,从来没有这样的展颜相对?她在潜龙谷,没有在杭州开心吗?
红叶慢慢的拐进一条狭窄安静的巷子,突然站住了。
淡淡的声音传来:“苏镜,是你吗?”
他一愣,她竟有如斯功力,连踏雪寻梅都能听得出来?
她仿佛猜到了他的心思,道:“我自小学医,望闻问切是医者之根本。你身上的味道,我记得。”
听到她的话,苏镜的心突然漏跳了几拍,她与他曾经那样的肌肤相亲,浮光掠影的一瞬,竟然勾起了别样的销魂意味。他急忙定了定神,轻轻翻下女儿墙,落在她的面前。
见到那个轻衣舞风的男子,红叶的眼里,密密的浮上了一层水光。她抿着唇,轻轻道:“好久不见。”
“我并不是为你而来,只是刚好经过这里!”苏镜急忙分辨,犹豫了片刻又问:“听说,你要嫁给东方堡的四公子?”
“哎?”
这是什么表情?没理由全城的人都知道,就她不知道吧?她装成那样的不解究竟是想骗谁呢?他忍不住冷笑道:“东方笙也中了毒,你的‘醉芙蓉’终于有用武之地了,你不高兴吗?。”
“不…不是这样的,苏镜…”
“喔?那是怎样?”他挑了挑眉,全然不知话语已经变得尖刻,“东方笙和我可不一样,看来你不用什么‘朝夕’就可以得手了吧?你这么着急着让天下第一的‘醉芙蓉’派上用场,这么着急着要男人吗?早知道这样,当初我就敬谢不敏…”
“啪!”
她的手掌重重的掴在他的脸上,打断了他的冷笑。
苏镜顿时愣住了,愕然的看着她,红叶的眼里渐渐的充盈了泪光,初见他时的那种淡淡的欢喜消失了,一贯没有表情的脸上,此刻浮现的,是愤怒?是伤心?还是…对他的失望?这眼神就像一支利剑,倏然间刺穿他的胸口。
他是怎么了,他对女孩子从来都是温柔有礼,为什么此刻,竟然会对她说出这样刻薄的话来?
她动了动嘴唇,终究什么也没说,退后了两步,再也不看他一眼,转身离开。
那眼神…那眼神…是不再相信他,不想再见他吗?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他突然伸出手,将她用力的扯了回来,死死的按在墙上,强行的吻住她柔软的唇,辗转吸吮,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来。
好痛…他疯了吗?这里虽然没有人,可是几丈之外就是大街,他到底想做什么?
红叶急忙运气于掌,反手切在他的后颈,他终于放开了她,却弯下腰,靠着墙剧烈的咳了起来,一时间怎样也停不下来,脸色越来越苍白。
“苏镜?”她不忍心,重新趋近探向他的额头,好冷,就像北方的寒冰那样的冷!
她的手不及抽回便被紧紧地抓住,暗哑的声音从不断的咳声中断续的传出:
“不…不要…不要走…不要嫁给他…”
十 奈何
“…不要…不要走…不要嫁给他…”
红叶的眉,渐渐的锁了起来,急忙从怀中掏出一颗药丸送入他口中,轻声问道:
“苏镜,你…身上的毒是不是发作了?”
他微微的点头,使力将她拉近,突然间像是变了一个人,轻声道:“那…你可以治好我对不对?”
“哎?”红叶的心跳倏然漏了一拍,这人说什么?这沙哑慵懒的语调,简直…简直就是轻浮,可偏偏让她忍不住去遐想他说的“治好”两个字的意思,不禁脸红心跳。
真的是那个一直对她言语刻薄,挑剔又坏脾气的男人吗?
见她忡怔,他趁势靠在她的肩头,那里熟悉的淡香让他沉迷留连,连体内逼人的寒意似乎都退了几分。他仍旧轻轻的咳着,早已忘了自己努力坚持的拒绝,不自觉中变成了只有在苏醒面前才有的模样,断续的低喃道:“我不管…反正,你别想嫁给东方笙…”
…根本就是在撒娇!这么久,她几乎被他冷淡又多刺的外表给骗了!
红叶的脸浮上了一丝羞涩,那少见的少女娇羞里还有着释然的欢喜,让她原本普通的脸散发出明艳的色彩来,她伸出手去抚他的黑发,轻轻道:“我并没有…”
…
“苏镜,原来你在这里!”清脆的女声带着由衷的焦急,霎那打断了红叶的话,她的手停在了虚空中,犹豫片刻,终于还是没有落下来,悄悄的收回了背后。
来人是一个很美的年轻女子,穿着薄薄的桃红色春衫,身上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感觉,红叶涉世未深,看不明白,只是心里不甚喜欢,皱了皱眉,伸手去推苏镜。
“水仙…”看到那女子,苏镜也愣住了,方才心中翻涌的情感也渐渐冷了一半,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反倒是温水仙娉婷的走过来,弯腰扶起了他,朝着面前的红叶施了一礼,柔声道:
“我家相公身体不好,今日出门多时尚未回转,我怕他出事急急寻来…果然还是发作了,没吓着姑娘吧?”
红叶的眼中闪过一丝震惊,“相公”?他何时有了妻子?不过才短短两个月的时间!
苏镜显然也被她的话吓到了,急忙挣脱她的手:“我不是你的相公,不要胡说!”
温水仙的脸上闪过一丝只有苏镜才看得懂得的诡谲,美丽的双眸中却瞬间盈满了泪光,看上去无比的楚楚可怜,她咬着唇,呐呐道:“我…我和你这一路上同床共枕,你莫非…莫非是不想娶我?你是潜龙谷的大少爷,是不是…是不是嫌我配不上你?那当初何必…何必…要我…我…”
说到最后,已经是泫然欲泣,眼看泪珠儿就要滴落下来,这梨花带雨的委屈模样,说不出的我见忧怜。
“喂…”她疯了?这又演得是哪一出?
温水仙不等他发话,轻轻的拭去了眼底的泪花,朝着红叶谦然道:“对不起,让姑娘看笑话了。还没有请教姑娘的芳名?这次多亏了姑娘相助,姑娘的恩德,水仙不知道要怎样报答才好。”
红叶愣了愣,心里隐隐有疼痛传来,她来不及细想,眼中又恢复了平日的淡然,甚至更加的静谧和幽深,她礼貌的欠首微笑,淡淡道:“不过是路人而已,何须留名呢?这位公子寒毒侵体,夫人还需尽早请大夫医治,不宜劳顿。我先告辞了。”
她是医者,医者父母心,本不应该如此草率的扔下病人,可是她真的无法再站在那个地方,再站下去…再站下去…她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来——他和这个女子可以同床共枕可以肌肤相亲,可为什么那个时候连碰她一下都那样勉强和厌恶,她只是想救他啊!
为什么她会这么难过?比那天晚上他说会讨厌她,还要的难过!
够了,够了,她不想再管他的事,从此,这个人的生死,与她无碍!
…
苏镜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发生的事情,直到红叶转身离去,她幽深的眼神里终于遗落一道疼痛哀伤的光,就像鞭子,狠狠的抽在他的身上,让他觉得心口的某一个地方,开始一阵一阵的剧痛起来。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红叶…”他的声音还没有传出,嘴就被捂住了,手臂也被拉住,温水仙在他的耳边吐气如兰:“别去…”
她的手上也没用几分内力,苏镜却没有挣开…他追上去该说什么?又能说什么呢?除了没有成亲,温水仙说的话,都是事实。他究竟凭什么要追她回来?
怔了片刻,直到再也看不见红叶的影子,他才渐渐冷静下来,冷冷道:“温水仙,你究竟想干什么?”
温水仙扬起一朵诡异而妖艳的笑容:“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我要嫁给你。”
“再问一遍,你的目的?”他不是笨蛋,这种在江湖上摸爬滚打的风尘女子肯甘心嫁给他?他根本不信!这中间一定有古怪。
“我的目的就是嫁给你,自然要了断你身边的风流事!”她毫不退让。
苏镜冷冷的着她:“…温姑娘,看来我们的关系只好到此为止了。”
看着他面无表情的走过身边,温水仙的脸上渐渐泛起的妖艳又恶毒的笑容,就像一朵有毒的罂粟,终于退去了柔美的外壳。
“那个人…是东方堡未过门的四少夫人吧?”
苏镜终于停下了脚步。回过头迎上她的目光。这女子,在身侧可以温柔婉约,在床上可以妖媚入骨,但是…她究竟是谁?他其实根本没有真正的了解过。
“…”
见他沉默,温水仙咯咯的娇笑起来:“苏大公子风流倜傥,竟然勾搭上了东方堡的少夫人,不知道东方老爷知道了,会不会有一点点生气呢?”
苏镜却不动声色,静静道:“她是许紫阳的女儿,曾经帮我治过病,故人相见而已。东方老爷子是很忙的,不至于为了这样的小事劳神。”
“就算东方老爷不在乎,那东方笙呢?这世上有你们这样又是亲又是抱的医生和病人吗?”温水仙眼里闪过一丝刻毒,悠悠笑道,“不巧呢,我都看见了。”
他朝她勾了勾唇角,露出高深莫测的笑意:“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给自己留下一个好名声,对我来说,非礼一个从前就看上的女人,也没有比这更坏的结果了。一个人一旦没几年可活,做什么都是可以被原谅的,我本来就活不过二十五岁,这件事你不会不知道吧?”
见她的脸上终于露出惊讶的表情,苏镜扬起一抹讥诮的笑容,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
温水仙是个聪明的女人,不管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好处,一旦知道他很快会死,也一定不会再多做留恋,自然也就不会去找红叶的麻烦,他不想再让她难过。
毕竟这世上只有一个红叶…真是报应啊,他那固执的拒绝换来的,反倒是更深的渴望而已——
他想要她!不管她是不是“醉芙蓉”,他想要的只是那个若水无华的女子!
不过现在,只能算是他自己活该吧?
十一 离间
杭州城内“醉月居”,东临西湖,远望六合,湖光山色尽收眼底。因此虽然比别的地方略贵一点儿,仍然是每天斗酒十千恣欢谑,丝竹箜篌不曾断,一派繁华奢靡。
东方堡的三公子东方笛,此刻正骑着家中豢养的良驹信步而来,白衣长剑,倜傥潇洒。路人无不驻足侧目,他的脸上虽然一派漠然,心中却是忍不住的得意,想自己出身名门,武功高强,人又生得俊朗,天下又有几个人可以与之相比?
看来 “江南第一美人”温水仙,也一定是后悔了吧,所以才会与他相约在这“醉月居”相会。当初自己匆匆回家,反倒让潜龙谷的苏镜检了个好大的便宜,不过江湖上盛传潜龙谷大少爷身患重病,想必温水仙是耐不住寂寞了吧?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嘿嘿一笑,当初这女子对他那般冷淡绝情,这回他一定要报这一箭之仇!最近家里的老爷子本来就对他颇为不满,特别是那个什么许紫阳的女儿,长相平平,却居然可以治好老四身上的毒,老四也对她甚是迷恋,一旦老四的毒真的治好了,自己的地位可就危险了,这时可不能出任何差错。
翻身下马,缓步走入“醉月居”的精舍,东方笛的脸上还是带着那样一副得意洋洋的表情,直到看见屋中那个曼妙女子的脸。
一直以来以纱巾蒙面的温水仙此刻居然露出了庐山真面目,雪白的脸儿,一双似笑非笑的媚眼轻轻扫过他的周身,道:“东方三公子,好久不见。”
果然…果然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儿阿!醉人的香气袭来,东方笛只觉得脑中一阵眩晕,几乎忘了自己的本意,他急忙定了定神坐下,原先的倨傲得意全都消失殆尽,喉咙发干道:“温姑娘到杭州找在下…究竟有什么事?”
温水仙柔柔一笑,执起面前的酒壶,缓缓斟上一杯酒,递到东方笛面前,眼波流转,笑道:“难道没什么事就不能来看看东方三公子吗?”
她袖中的香味钻进东方笛鼻中,他顿时心痒难搔,色心大起,戒心全无,伸出手来就去抓温水仙的玉腕。温水仙却轻轻巧巧的避开了,吃吃笑道:“东方公子急什么?我除了来看看公子你,还真的有事想找公子帮忙呢!”
东方笛愣了愣,稍稍清醒了些,微微哼了一声:“温姑娘现在有潜龙谷的苏大公子随侍身侧,潜龙谷这么大的本事,何需要我帮忙?”
温水仙好像知道他会这么说,一点也不在意,反而盈盈趋近,俏脸儿几乎贴到他的手臂上,低声笑道:“东方三公子不要吃醋嘛,这件事情,我可是为你着想才来和你商量的呢…”
“三公子最近正在为你家四弟娶亲的事情烦恼吧?”
听到她最后一句话,东方笛浑身一震,承认又不是,否认又不是,可温水仙见他这般的神情早就猜到他心中所想,继续道:“素闻东方鹏老爷子一向喜欢四少爷,如果那位许姑娘真的把四少爷治好了,那东方堡的衣钵,恐怕分到三少爷手里的就没多少了,我说的对不对?”
“你…你怎么会知道?”东方笛忍不住口吃起来,这个女人究竟是做什么的?怎么会连四弟将要娶的是“妙手阎罗”许紫阳的女儿这么机密的事都会知道?
温水仙靠得他更近,温热的气息几乎吹拂到他的脸上,柔声笑道:“你别管我怎么知道的,总之…你肯定很不愿意你的四弟娶她是不是?”
东方笛只觉得一阵目眩神迷,脑子顿时糊涂起来,愣愣的点了点头。
温水仙的唇角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冷笑,将桌上的酒杯凑到他的嘴边,轻声道:“所以嘛,我们可以合作,让你四弟娶不成那个许姑娘,你说好不好?”
东方笛毕竟是名门之后,一时的迷离之后心中便泛上疑虑,不由问道:“我四弟娶不娶许姑娘与你有什么关系?”
“因为呵,我不喜欢那个许姑娘。”温水仙笑得好不开心,伸出一只手指点上东方笛的胸口,“而正好,你也不喜欢东方笙对不对?许红叶当不成显赫的东方世家少夫人,那么你的四弟也当不成东方堡的继承人了,你说呢?”
东方笛愣了愣,一丝了然的笑容浮上嘴角,他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温水仙的意思,他伸出手抓住温水仙,延着脸笑道:“没想到名满天下的江南第一美人也有这么歹毒的心肠…你可是要我答应帮你废了许红叶这个女人?”
温水仙的眼里闪过一丝嫌恶,脸上却依旧柔美,也不抽回自己的手,道:“彼此彼此,怎样?东方公子可答应同我合作么?”
“可以啊!”东方笛愈发笑得张狂,“不过温姑娘也要答应我一件事才好…”
温水仙不再问了,东方笛露骨的眼光已经完全的泄漏了他的目的…这个男人,真的以为她温水仙是这么好相与的吗?最后鹿死谁手恐怕还不知道呢!
*******
黑夜中的东方堡,高大巍峨,作为东方堡标志的青龙旗在夜风中猎猎飘扬,尽显武林世家的宗师风仪。
东方笛颇有些心事重重的穿过花园,白天与温水仙的会面着实让他意外,他不知道帮着这女子整了老四的未婚妻是不是一件妥当的事,可是她说得对,若是那妙手阎罗的女儿真的治好了老四的顽疾,自己恐怕从此再也别想靠近老爷子一步,况且…若是事成,温水仙也答应与他共度良宵,想到她的入骨柔媚,东方笛顿时心神俱醉,把那仅有的一点担心也甩到了九霄云外。
东南角上突然隐隐传来几声轻微的咳嗽声,东方笛认得那里是四弟东方笙静养的“含菊雅舍”,而那咳嗽声熟得不能再熟,分明是此地的主人,东方堡老堡主,自己的爷爷东方鹏!
这么晚了,老爷子还在四弟房里干什么?莫非在商量什么堡中大事?东方笛心中一阵莫名的惊慌,虽然知道不应该,还是转身朝“含菊雅舍”的方向走去。
雅舍的窗纸上模糊的映出两个人的身影,一个苍老浊重的叹息声从窗棂间传了出来,正是东方鹏,他似是为了什么事情十分震惊,并未觉察到门外有人悄悄的靠近。
“笙儿,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许姑娘真正的身份?”
温和的笑声来自东方笙,只听他低低道:“我想娶红叶,跟她是谁一点关系也没有,爷爷何必如此着急?”
“可是…她可是‘醉芙蓉’,武林中多少人想要取到的宝贝,你…你怎么能这样放她在城里随便乱走,如果…如果…咳咳咳…”东方鹏虽然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但毕竟年事已高,又犯了气虚的毛病,一时激动便忍不住咳喘起来。
东方笙轻轻的拍着他的背,递上一杯茶来,轻声安慰道:“爷爷,我早说过了并不是因为红叶是什么‘醉芙蓉’才要娶她,既然无论怎样她都可以将我治好,我又何必来给您老人家添麻烦呢?爷爷,你就不用为我操心了!”
“我怎么能不操心!”东方鹏又重重的叹了口气,“笛儿实在不争气,东方堡就指望你了,而你…若是‘醉芙蓉’出了什么事,东方世家又该怎么办?笙儿,现在婚期已经订下不能更改,可是你该行动的时候也不要等了,你也替东方世家想想啊…”
在窗外的东方笛,此刻已经听得呆了。
“醉芙蓉”,那是什么?这陌生的名字好似关系着四弟的安危生死?而许红叶的身份…和这“醉芙蓉”又有什么关系?
难道四弟和老爷子之间,还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么?
十二 真相
时明时暗的烛火下,东方鹏的脸显得愈加苍老。
他深锁的眉间隐隐有黑气闪现,没有人知道一年前东方堡堡主在和天涯剑客厉北飞一战中已被天涯剑刺中左胸,剑伤至今未愈。年逾六十的东方鹏,身体已经大不如前。
虽说东方堡与中原潜龙谷、藏南宇文宫齐名于江湖,可是那已经是上一代的辉煌。东方鹏很清楚,若论这三大家族的下一代,除开神秘莫测的宇文宫,东方堡是不可以和潜龙谷相提并论的。潜龙谷不入江湖,却世代有能人出现,上代谷主苏墨玉的风采他亲眼所见,膝下育有三子,每一个都是相貌清奇谈吐不俗,而他的孩子…
四十岁的时候他还只得两个女儿,好不容易在四十二岁那年,第三房姬妾为他生下一个男孩,老来得子,他自然十分宠爱,却把这孩子宠得骄纵任性。待他察觉这孩子无法成大器的时候为时已晚,这就是东方堡三少爷东方笛。
还好他还有四子东方笙,这孩子心思缜密,聪明好学,更可贵的是生性谦逊,在武学造诣上比哥哥东方笛不知高出多少,若是由他来继承东方堡,或可以同潜龙谷的苏家兄弟在江湖上一争长短。只是没想到一年前自己受伤之时,第六房姬妾胡氏竟受了仇人所惑下毒行刺,笙儿察觉,情急之下替自己喝下那杯毒酒,从此一病不起,日渐衰弱,眼看命不久矣。
他也曾差人寻访“三千幻世”的阎帝太常君和他的师弟许紫阳,可是这两人已经久不出江湖,又岂是一时半会儿找得到的?
不过,这世上的变数实在是出人意料,谁会想到,今时今日竟有“妙手阎罗”的女儿出现在笙儿身边?莫说是笙儿喜欢她,就算不喜欢,他也非逼他娶了许红叶不可。就凭她是传说中能解百毒的密药“醉芙蓉”,她就是东方堡最合适的媳妇儿。
笙儿笙儿,你可明白为父的苦心?
一旁的东方笙见父亲沉默,如何能不知道他心中所想?所有得失,其实他在心中早就想得很清楚。他并非不怕死,也不是不想得到她的身体,只是他是真的爱着红叶的,他更期望得到她的,是她同样回报的真心。
只是这些痴话,若是对视家族荣耀地位为一切的东方堡老堡主来说,那是根本说不通的。
他含笑点头道:“爹爹说的是,孩儿会想办法的。”
他的确是要想办法了,因为现在,潜龙谷的大公子苏镜,正在临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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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笛蹑手蹑脚的回到房里,犹自惊心不已。老爷子和四弟的对话语焉不详,却让他恐慌。听老爷子的口气,似乎是催着四弟与许红叶尽早完婚,而这许红叶不知有什么了不得的能耐,总之一旦与四弟成婚,必定能治愈他身上的毒;四弟痊愈之后老爷子就会将东方堡堡主之位传与他——那他堂堂东方家的三公子,到时候该置于何地?从此又怎么在江湖上立足?
不行,这种事绝对不可以发生!眼下的情形,无论是不是温水仙的意思,他都要阻止这桩婚事!
东方笛擦了擦额上的冷汗,他心里还有一事不明,那就是他们口中的“醉芙蓉”究竟是何物?为什么老爷子会重视到不放许红叶出门的地步?
他想到东方堡中的藏书楼,那地方他原本一年也不会去上一次,可此刻的情形非比寻常,或许那历代堡主收集的无数藏书中,有他想要的答案!想至此,东方笛咬了咬牙,披上外衣便直奔藏书楼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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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时分,薄薄的晨雾飘散在楼阁殿宇之间,东方堡的新一天即将于这朝阳下蓬勃开始。
打扫庭院的下人刚刚扫去阶前的落叶,突然见不远处藏书楼的大门虚掩,这时候时间尚早,会是谁在藏书楼中挑灯夜读?是老爷,还是四少爷?
下人正自猜测,却听咿呀一声,藏书楼的门被人推了开来。让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从里面走出来的居然是东方笛,是那个终日只知道游山玩水寻花问柳的三公子东方笛!
只见他满脸憔悴,双眼布满了血丝,可眼睛里却散发着一种摄人的冷光,那眼神里像是对某种未知事物的渴望而产生的兴奋,以及…难以言说的惶恐。
下人唤了声三公子,哆哆嗦嗦地看着他若有所思的紧了紧身上的外衣,朝园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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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镜最后还是决定,必须要来东方堡拜会此地的主人,无论对方是否知道他在临安,这都是同为江湖中人必须要有的礼节。
他的身边,已不再有江南第一美人温水仙同行。
自从那天他转身离开,他们就没有再遇上过。当初在扬州,他以为这只是一段旖旎的风流韵事,好聚好散的床第之欢,可现在,她的索取和野心已经远远超出他的底线。温水仙也是风尘中打滚的聪明女子,理当了解他已经没有给她留下任何退路。她固然手段狠辣,想必也不会对一个将死之人再有幻想,但愿和这女子从此相忘于江湖,不要再找红叶的麻烦。
而那个让他烦恼不已的人…那一天她的眼神灼痛了他,让他意识到原来有些情感还是躲不掉的,即使他一再回避,一再拒绝,对她的眷恋也已经在这些日子里渗进他的血脉。假如还能回到当初该有多好,可是弹指间,芳华尽,又有谁能回去?他不能再要求她用一生的幸福来救他的命,越是喜欢就越是不能。
也罢,生死不过尔尔,大不了继续听天由命。
如果嫁给东方笙能让她更加幸福,他也会为她高兴。
他朝座前的东方鹏深深的做下揖去:“潜龙谷苏镜,见过东方老堡主。”
东方鹏急忙请坐,奉为上宾。潜龙谷地处中原,原本与江南相隔甚远,两家平日里交往不多,但名头却是旗鼓相当。此次苏镜前来,他是绝对不可以怠慢的,东方堡的声誉,不可以比潜龙谷低上分毫,他绝对不会给人落下任何话柄。
当下,东方鹏便差人将苏镜的行李全部运回堡中,执意挽留他住下。说是下月初六便是小儿娶亲的好日子,苏大公子既然难得来到临安,此番一定要住下,届时定是东方堡坐上佳客。
苏镜明知这一留下便是长长短短的折磨,但心里却是怀着隐晦的不舍和思念。那些心绪如此强大,强大到盖过了他应有的理智,他想他还是要见她一面,要亲眼见到她的幸福,否则会一辈子不安。
他点头应允,微笑决然。
十三 风雨
掌灯时分,四野里突然刮起了大风,初夏时分的天气潮湿而多变,不多久,瓢泼大雨便从天而降。
红叶在檐下收起油纸伞,抖落裙裾上的雨珠,这才推开药房的门。药炉上正燃着碧草梗,一个二八芳龄的女子守着乌黑的紫砂药罐,兀自望着罐中升腾的热气发呆,美丽的双眸中泪光闪闪。
“紫绡,该换柴火了。”红叶轻轻提醒,径自将手中的包裹放下。
那女子方才回过神来…急忙用袖子抹了抹脸,换了火上的碧草梗,一股清幽的香味徐徐的散开来,在这小小的药房里盘旋不去。
红叶笑了笑,在她身边坐下,柔声道:“紫绡你怎么了?还在担心四少爷吗?”
唤作紫绡的女子红着脸低下头去,呐呐道:“我自小服侍公子,一想到公子的病…心里难受…红叶姑娘,你不会怪我吧?”
红叶摇了摇头:“不会,你担心四公子是应该的,我为何要怪你?”
紫绡怯怯的看了她一眼道:“因为…因为红叶姑娘就要与四公子成亲了,以后就是四少奶奶,紫绡若是一直想着四公子,姑娘会不高兴的。”
红叶愣了愣,不禁莞尔。紫绡是东方笙的贴身侍婢,是东方笙十五岁时大夫人指派给他的,一入房便算是妾室,地位虽然比不上将来东方笙要娶的正妻,却也比一般的丫环要尊贵。自东方笙中毒以来她均是事无巨细亲自操办,也不肯放心让别人来做。这中间的深情,早已不是主仆之间的关系。
红叶并不见怪,两个人一旦有了肌肤之亲,互相之间便是有了一种割舍不下的特殊感情,紫绡服侍了东方笙这么多年,两个人与夫妻又有何异?紫绡若不关心他,那才奇怪。
只是有一点她说错了。
红叶摇头道:“紫绡,我不会不高兴…我也不会嫁给四公子。”
紫绡顿时瞪大了双眼:“红叶姑娘你在说笑吧?”
“我为何要和你说笑?”
“可是…可是四公子他喜欢你,我知道的,他真的很喜欢你!若你是顾虑紫绡,那紫绡…紫绡今后不与四公子同房了。红叶姑娘你不要说这样的话,公子他…会伤心的。”
红叶笑了笑,拍了拍她娇嫩的脸颊:“四公子对我有救命之恩,我自当报答他,所以我留在这里治好他身上的毒,可是这并不代表我要嫁给他啊!四公子是好人,只是我并不把他当成是夫君。紫绡,你这么喜欢他,他有了你,已经很幸福了!”
紫绡听罢怔怔的垂下泪来:“紫绡并没有什么奢望,只希望公子可以好起来!紫绡也很喜欢红叶姑娘,真的希望姑娘和四公子可以幸福。”说到这里她突然顿了顿,复又问道:“红叶姑娘,你是不是…是不是还有别的心上人?”
红叶蓦的愣住,有吗?她有吗?这么固执的拒绝东方笙,难道因为忘不了苏镜?可笑人家已有娇妻相伴,她又怎能自寻烦恼?又怎该自寻烦恼?医者养心,她竟然还是做不到。
沉默了很久她才摇了摇头,将方才的包裹拿了过来,关照道:“这四味药是我今日寻来的,等一下各取三分煎了水给四公子服了,记得要趁热!”
有些事,还是就这样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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恼人的雨,依然没有丝毫停歇的迹象,红叶望了望天空,独自撑开墙下犹未干透的油纸伞,重新走进雨中。才堪堪走了几步,突然有一个人影挡住了她的去路。
她抬头看面前那男子,月白色的衣衫,苍白瘦削的脸和一双微微吊梢的三角眼,闪烁的眼神让人不舒服,她不认识这个人,但是凭着相似的容貌和倨傲的神情,还是认出了他。
“三公子…吗?”
“你就是妙手阎罗的女儿许红叶?”东方笛喝了点酒,此时借着醉意凑上前来看红叶的脸,嘴里浓烈的酒气让她忍不住皱眉。
“我就是。三公子有何贵干?”
东方笛伸出手去抬她的下颚,嘿嘿笑道:“仔细看长得倒也颇有几分清秀。不过你能让男人对你趋之若鹜的地方是因为你的身体吧,嗯?醉芙蓉,好大的名头,难怪老四为了得到你不惜一切。”
红叶的心里一沉,这个喝了酒的三公子言行间的无礼已经让她无法再保持为客的礼貌,她闪开他的手,沉声道:“三公子请自重,你喝多了。”
见她想走,东方笛却并不想就此放过他,薄怒道:“你神气什么!本公子在同你讲话,你给我站住!”
他伸手去抓她的肩膀,红叶急忙驻足沉身躲开,东方笛的手抓在那把湿漉漉的油纸伞上,顿时将不甚牢固的伞面抓了一个破洞,自己的手上也尽湿了。东方家三公子如何能吃得这样的亏?他不由得怒从心头起,双掌一错势如闪电,竟朝着红叶动起真格来。
红叶知道他动了恶念,不敢怠慢,只是她虽然有妙手回春的医术,武功上却是平平,只几个回合下来,手下便已左右支绌。她心中厌这东方笛的无礼纠缠,只盼尽快有人出现,好让他就此罢手。
可东方笛仗着几分酒势,竟然一心想将红叶制服。自从一夜间将那醉芙蓉的秘密查清之后,他一连几天又惊又怕,惊得是“醉芙蓉”竟然是那般珍贵的天下至宝;怕的是一旦东方笙靠这天下无敌的解药治好了身子,自己在东方堡将再也没有立足之地。这几天里,他早出晚归,早已筹划好了计策,只等着时机到来。今天趁着酒兴,正好试试红叶的水有多深,也好再作计量。
他下手正酣,突然听到一个声音凉凉道:“三公子好巧啊。我想这几日都不见你,也不知道是去那里寻欢作乐了,没想到是在这里欺负女孩子。”
“苏镜!”
东方笛挥出去的一掌硬生生的收了回来,死死的瞪着出现在雨帘中的男子,他优雅的撑着伞,织锦的袍角随风而舞,潇洒从容得就像在闲庭信步。
东方笛知道最近苏镜应父亲东方鹏之邀作客东方堡的事,他现在是家中的贵宾,轻易可是得罪不得。虽然这姓苏的那懒洋洋的神情叫他看得不爽,两人之间也有瘦西湖上为了温水仙而起的旧仇新恨,可眼下的情形也发作不得,须以大事为重。反正也试出了许红叶的身手,有什么仇怨,等除了家中的心腹大患在慢慢与他结算不迟。
东方笛毕竟是名家之后,也是有着几分头脑和气度,当下停了手,翻了翻三角眼道:“原来是苏兄。听闻你来东方堡做客,我还没有时间和你共饮叙旧,倒在这里遇上了。我看你是有点误会了,天雨路滑,我是看这位红叶姑娘要摔倒了,前来扶她一下。这就别过了,咱们后会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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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镜目送着东方笛走远,这才回过头来看向红叶,红叶接触到他的目光,轻轻颤了颤,终于还是低下头闪避开来,低声道:“谢谢你。”
苏镜不说话,就这般看着她,一直一直的看着她,她的长发被雨淋湿了,一丝一缕的贴在颈边,愈发显得身子的单薄,原来她竟是这样的瘦的,细细的手腕,细细的腰,似乎只要微微用力的拥抱就可以折断…老天,他需要多少力气才能控制自己此刻不去将她拥在怀中,他几乎已经嗅到那脉脉的药香了。
这几日的避而不见,不正是怕自己不经意流露的言行,会给她正常的生活带来困扰吗?
许红叶却被他沉默专著的眼光看得不知所措,咬了咬嘴唇道:“如果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苏镜恍然回过神来,急忙快步走到她面前,执起她的手,将手中的伞塞进她的掌间,许多的话,终究还是化成一句低语:“你自己小心!”
说完便转身离去,头也不回的消失于犹自肆虐的风雨中。
红叶怔怔的望着他离开的方向,他说那句话时的眼神究竟传达着怎样的信息呢?为什么会让她觉得难过,觉得不舍?
他还是那样纵情吗?还是那样寂寞吗?她骗不了自己,她还是放不下他,她放不下!
十四 无踪
东方堡的每一天总是有很多访客往来,可让苏镜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天来的竟然会是苏醒。
数月不见,他似乎又长高了一些,更为淡和的笑容,更为安静的眼神…几乎就要成了父亲苏墨玉的翻版。苏镜看着他就想笑,他想苏醒比他更适合做潜龙谷未来的谷主。
“大哥。”苏醒朝他微笑,出言却是不留情面,“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苏镜瞄了他一眼,习以为常的搂着他的肩膀道:“那你就从了我不好么?”
“不行!”苏醒的回答斩钉截铁,意外的坚定。
“无情的孩子。”苏镜露出一副伤心的表情,“哪一天我死了,小嬴又还小,家里可怎么办哪…”
“你才不会死!”苏醒突然站定了脚步,扳过他的肩,“大哥,只要你愿意,你就不会死!我来这里就是要告诉你这个,现在还有时间,不能让红叶嫁给东方笙!”
苏镜愣了愣:“原来…你已经知道了…”
苏醒点了点头,轻声道:“大哥,爹娘回谷了。他们没有料到你会拒绝红叶,我们都觉得你会喜欢她的…”
苏镜闻言侧过了头,却意外的一言不发,浓黑的双眉渐渐的锁在一处。
苏醒看着他,看了很久,才轻轻问道:“…其实,你是喜欢她的对不对?”
苏镜微微的笑了笑,这笑容是那样的虚渺,似乎落在不可企及的空茫的彼方:“我只想她可以幸福就好。”
“你可以给她幸福…”
“那如果,醉芙蓉治不好我呢?如果我还是死了呢?到那个时候她还能不能嫁给东方笙,能不能像现在这样的过日子?这些你都想过没有?”
苏醒愣了愣,突然用力地摇了摇头,一贯安静淡定的眼底微微闪现出两簇火焰来,他灼灼的盯着苏镜的脸,沉声道:“苏镜你听着,红叶她喜欢你。是你,不是东方笙!如果你没有自信,那么世上没有人可以给她幸福!”
这话宛如重锤,一字一字重重的砸在苏镜的心里。他刹那间回不过神来,那女子平静安详的脸庞,淡淡的微笑,芳香的长发,冰冷的眼泪…她静静地站在他的面前,说:“苏镜,请你娶我。”…为什么,他都没有发觉呢?
他怔怔的站着,一时间竟然痴了。
苏醒见到他的神态,心中也猜到了几分,正待再开口劝他,突然见有一个小厮匆忙跑过,脸色苍白,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他平时便心细如发,此刻见到那小厮手上握着一支素钗,只觉得眼熟,正是红叶所佩之物,心中一动,急忙拉住了那人出声询问。
小厮见一旁的苏镜正是这几日中堡里的贵客,况且情急之下慌了心神,也不隐瞒,结结巴巴道:“药…药房里的红叶姑娘…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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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镜和苏醒赶到药房的时候,正看到东方笙站在那一排排的丹瓶药罐前,皱眉敛首,原本就苍白的脸此刻更是阴沉的可怕。见到两人结伴而来,这才稍稍恢复了谦和的神色,作礼道:“苏二公子远道而来,东方笙身体有恙不能亲迎,还望恕罪。”
苏醒摆了摆手,寒暄了几句便直接问道:“我们兄弟二人听说这里出了点事,所以过来看看。”
东方笙看了一眼苏镜,眼里闪过一丝莫名抗拒的光,只是笑道:“一点家务事,不劳二位苏公子费心。”
这明显是不让他们插手的意思,苏醒皱了皱眉正要点破,一旁久不作声的苏镜却突然拉住了他道:“既然如此我们就不打扰了,四公子告辞!”
“大哥,你是怎么了?为何如此冷静?”
直到走出很远苏醒才诧异的询问,苏镜颇显深沉的脸让他意外。
“冷静?”苏镜呐呐的重复着他的话,忍不住苦笑,手掌却越握越紧,“我要如何冷静…我真想立刻离开东方堡寻找她。可是这样不行…我平时散漫惯了,可是现在绝不可以这样,我必须得要勉强自己冷静…苏醒,人和人之间对待同一件事情的态度是不一样的,你平时镇定自若,可遇到这样的事情反而会乱了方寸的人,或许是你。”
苏醒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苏镜沉吟道:“东方笙的样子不像作假,红叶恐怕真的遇到了什么危机。可东方家决不会让外人插手,我看我还是要自己去找…对,我必须马上去找她!我不可以再让她在遇到危险…”
话还未说完,他早已双足虚点,尾音才落,人已在几十步之外。苏醒摇了摇头,急忙使出踏雪寻梅的步法追去。这个哥哥平时懒洋洋的好似没什么精神,却原来遇事也是个说风就是雨的任性脾气。但苏镜从小到大难得用心认真的做一件事情,难得这样的担心一个人,想必是心里早就有了计较。苏醒是了解他的,看似纨绔子弟的表象下,其实有着他们三兄弟之中最为聪明的头脑,最为缜密的思路,其实苏镜才是潜龙谷需要的继承人,他从来就坚信这一点。
只要,红叶可以回来。
论起踏雪寻梅的功力,长期在海外学艺的苏醒还是要略逊苏镜一筹,他见渐渐赶不上前面的人,只得提气纵跃,使出海纳百川的功夫来,将手边一截枯枝当成绊马索扔了出去,只盼能阻得一阻,也好上前问个清楚。
谁知苏镜见那枯枝,却又折了回来,在苏醒面前站定道:“弟弟,我知道你交游甚广,在这杭州城里你可有关系不错的官府中人?”
官府中人?苏醒不知道他究竟想干什么,点了点头道:“有倒是有…”
“那就好!我想让你请官府出面,调查这件人口失踪的案子。如此一来,东方堡至少在明里也不敢欺瞒官府,这件事由私事变成公事,往后的事可大大的好办了。”
苏醒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抚掌大笑道:“…而且这样一来,东方堡一家老小也不敢在官府眼皮底下瞒天过海,东方笙娶红叶这件事怕是也要搁一搁了。”
苏镜指了指他的胸口,也大笑道:“知我者,醒也。”
“那你呢?你可有红叶的下落?”
“下落是没有,可是线索倒是有一些的。我一定会找到她,你等着我!”
十五 初遇
因为惦记着苏镜的话,次日一早,苏醒便朝杭州府郡的江南提督府上而去。
如今暂摄江南提督一职的是先帝清宗皇帝在位时的一品大将军任桓秀,数年前因牵涉到太子即位时的废立之乱而被朝人一纸奏劾贬往地方,居于江南。
当时新帝年幼尚不能左右朝纲,却心思清明,虽将他贬黜,却只是一时权宜之计,这江南提督的官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却是兵权在握的实职。大将军一日不下鞍马,只待当今圣上羽翼丰满之时,便要调回京城,助皇帝保卫八百里边川。
苏醒所认识的人,是这位任桓秀大将军的长子,任千舆。
任千舆今年十八岁,师从太乙山无道真人,一手“太乙混元掌”尽得乃师真传。因无道真人是云崖海石公的棋友,海石公渡海而入中原,每每要找无道真人对弈切磋,两个小徒也自小认识,任千舆沉厚,苏醒静雅,两人也一直颇为投缘。
苏醒随下人进府,穿过前庭花园时见一个白衣的女孩子正在花丛里扑蝶玩耍。武将家的女眷不像平常家里的那般拘谨守礼,看那女孩子也不过十五六岁年纪,一张苍白的脸因为奔跑而泛起了微微的红润,很是好看。
见她玩得高兴,苏醒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却听一个少年的声音道:“千衣,你身体不好还不快进去休息!早上风大,等一下又要咳个不停了!”
白衣姑娘闻言笑喘道:“哥哥你也太小心了,大夫说我就应该多吹吹风才好呢!”
她边说边走,竟没看清楚脚下的路,一下子撞到了苏醒身上。苏醒急忙伸手扶她,只觉得佳人单薄瘦小,一袭白衣之下宛如弱柳扶风,真真的我见尤怜。
任千衣见扶住自己的是一个陌生的少年,眉目清俊,眼神温柔,脸上立刻绯红一片,低低的道了声谢便要走开,却被任千舆唤住了:“千衣,过来见见我的朋友。这是云崖海石前辈的高徒,潜龙谷的二公子苏醒,这样的贵客平时可是很难见到的。”
很多年后,任千衣仍然会想起两人初见时的那一幕,只一眼,便幻成了一生。
只因那一眼的高华清雅,她便暗暗决定,若要嫁人,定要嫁给这样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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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一入夜,任千舆便来找苏醒。
他手上拿着几支碧绿的草梗,其叶如豆有锯齿,乍一看和普通的草梗并无区别,苏醒接过来细细端详之下,却脸色微变道:“这个是碧荔?”
“不错。”任千舆点头道,“药房后的草地之上正弃了几支,若不是我早些年曾见过此物,恐怕一时混淆难以分辨。”
“碧荔此物单用并无毒性,只是一味性甘凝神的草药,但若是焚烟之后混以某些性寒之物,便是极厉害的迷烟,无色无味,无迹可寻。一些熟悉药性的江湖门派也有用这法子制迷香的。”
苏醒沉吟道:“想必是红叶替东方笙所煎的汤药里,便有这些性寒的药物。”
任千舆点了点头,又到:“在药房的炉膛里,也发现了残余的碧荔灰烬。这下毒之人对东方家甚是熟悉,又知道许红叶姑娘所煎汤药的成分,据我推测,对方不是堡中的人,便是有东方家的人作内应。好在碧荔此物原本用的人就不多,更兼产量稀少价格昂贵,一月之内也卖不了多少,我便顺道去城里各家药房问了一遍。”
看见他的脸色,苏醒笑道:“看来任兄是查到一些有趣的事了。”
“三天之内,只有城北的‘沐山堂’卖出过碧荔五两。也真是巧,那日老板不在,招待的伙计是个赌棍,正好认识那来买药的人。此人经常出入赌坊,是东方堡门上管园草花木的。”
“喔?果真如此…”
“非但如此,还有更有趣的,那人的女儿,正是东方笛身前的大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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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镜听苏醒讲完,微微皱眉道:“真的是东方笛…”
“大哥好像早有预料?”
“那日雨夜,我撞见他对着红叶口出狂言,便总觉得事有不妥,只是没想到他竟会干出这样的事来…”他渐渐握紧双拳,早知如此,那时候就应该将红叶带出东方堡才是,他到底在犹豫踟蹰些什么呢?
那时候他放开她的手,如今,竟然又再次放开,真是混账!
苏醒知道他在自责,也不宽劝,只道出心中疑虑道:“据我所知,东方笛此人刚愎自用,却又畏父如虎,应该是没有胆量在自己家里掳走未来的弟媳,这其中还是有些蹊跷。”
苏镜叹道:“你说得没错,他是不敢。不过有别的人敢。”
苏醒闻言惊道:“真的背后有人?是谁这么大本事竟然可以差遣东方家的公子?”
“别人或许不行,女人却是可以的。”苏镜幽幽道,“我今日便是去见了她。”
“是谁?”
“温水仙。”
“江南第一美人?”苏醒不禁失笑,前些日子江湖上盛传的苏大公子与江南第一美人之间的风流韵事他也略知一二,原来竟会是她。
苏镜不禁有些着恼:“你笑什么?”
“我笑好好一桩人口失踪的案子却原来是美人儿为了苏大少爷争风吃醋,说出去真真是桩江湖美谈。”
苏镜瞪了他一眼,也不理会,径自道:“我去找她,是因为一进药房便闻道夹杂在药香中茉莉香味。温水仙最喜用产自姑苏的小珠茉莉,她是故意留下这味道的。”
苏醒微笑着调侃道:“她伙同东方笛劫走红叶究竟意欲何为?难道是想和你重修旧好?”
“你说对了。”苏镜的黑眸瞬间深邃沉暗,眼中闪出一丝刻毒的冷笑,低声道,“她说,如果我娶了她,她就不会为难红叶,否则,醉芙蓉救不了我也救不了东方笙,只会便宜了东方笛。”
十六 觊觎
“这实在是一个不怎么高明的办法。”苏醒闻言叹了口气,“温水仙也算是个人物,竟会使这般下三滥的手段。”
苏镜苦笑摇头道:“你还小,不懂女人的。”
苏醒笑了笑不置可否,问道:“大哥现在有什么打算?是从温水仙下手,还是去找东方笛的晦气?”
“你怎知我不会答应温水仙的要求?”
“大哥平时看起来虽然有些轻浮莽撞,却是最受不得人威胁的。温姑娘却用这一招,看来她还不太了解你。”
苏镜发出一阵快慰的笑声,随即脸色又肃穆起来:“二弟,带我去见潜龙谷杭州分舵的联络人。”
“遵命。”苏醒懒懒的站起身来,眼中却闪过一丝兴味的光,“大哥终于对潜龙谷的家业感兴趣了,当真是可喜可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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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谧的地道里突然响起了一阵细微的脚步声,来人脚步轻捷…武功不弱。不像是此间的看守。
一阵铁锁开启的摩擦声回荡在冰冷的墙壁之间,听起来分外刺耳。
被绑住手脚的女子看见来人,平淡无波的脸上也起了淡淡的憎恶,扭过了头不理他。
轻裘缓带的贵公子遣退了守卫,冷笑着走上前来,一手擎起她的下颚道:“许姑娘,好久不见了。”
红叶不得不对上他苍白的几分狰狞的脸,却并不害怕,静静的问道:“东方三公子抓我到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呢?你真的这样怕老爷子传位給四公子吗?”
“你住嘴!”东方笛听他说中了自己的心事,当下便一个巴掌甩了过去,红叶只觉得口中一甜,一缕殷红的鲜血顺着她的嘴角缓缓的流了下来。
她的语气却还是那样平淡:“莫非你以为将我关在这里,等到大婚之期过去,甚至等到四公子毒发身亡,东方堡堡主之位就是你的么?你也未免太低估了东方老爷子,更何况…”
东方笛的一张白脸越来越黑,突然出手扼住了她的喉咙,尖声道:“何况怎样?”
她的呼吸顿时困难起来,却仍旧不惊慌,看着他的眼光甚至带了一点怜悯:“四公子中的…并不是天下间可以致命的剧毒…只是因为庸医延误了治疗之期…这些日子以来,我已经用药拔除了他体内的残毒之根本,剩下的…只需普通大夫好好调养,一年之内便可以痊愈,三年之内功力复原…三公子,你不要再犯错了。”
东方笛听闻此言,犹如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凉水:“你说什么?”
“三公子,不要再犯错了。”
“你…你居然治好了老四的病…你这个该死的女人!你不是…”
他气急败坏的吼着,突然间像是想起了什么,愣了片刻,肌肉颤动的脸居然慢慢平静下来,路出一丝阴冷暴戾的神色,冷笑道:“红叶姑娘,听说…你是天下闻名的醉芙蓉,是么?”
红叶的脸色变了变,正色道:“你想如何?”
“不如何…听说醉芙蓉解毒的功夫天下第一。我虽然没有中毒,不过反正老四也用不到了,不如让我试试这芙蓉醉红的滋味,今后传颂江湖,也算是美事一桩。”
他冷笑着靠近过来,一双手已经不客气的覆上她脸,手指触到的地方让红叶忍不住起了点点寒栗。她再也无法保持镇静,颤声道:“你若要对我非礼,我立刻咬舌自尽!”
东方笛双目一凝:“你倒是提醒了我…”说话间已经点住了她的数道大穴,红叶的手脚被缚,只觉得浑身一麻,再也使不上半分力气,就连张嘴说话都已是不能。
眼见那张苍白的脸带着淫邪的笑容愈靠愈近,红叶心中惊怒交加。若自己的清白莫名其妙的毁于这小人手里,非但爹爹潜心炼制的醉芙蓉没有发挥效力,那个人…那个人更是没有一丝治愈的希望了!
她的眼中渐渐泛上泪光。东方笛的嘴唇在她颈中啃咬,含糊又得意的笑道:“仔细看看你还长得不错…不知道老四知道了他心爱的女人已经被我尝鲜了,不知道会有什么表情。哈哈哈…”
还未笑完,空旷的监室里突然传来一个清冷如冰的声音道:“东方三公子,你趁我不在,好会享艳福啊!”
东方笛浑身一震,抬起头看见眼前那一袭桃红春衫的艳丽女子,不由得冒出一身冷汗,急忙放开红叶解释道:“我…我只是要吓吓她!”
温水仙冷哼一声,款款走来道:“江湖中多少人梦寐以求的醉芙蓉,你就这样糟蹋了,岂不是暴殄天物?
“水仙…”
“莫非昨日在我的小楼里留宿一夜,三公子还不满足么?看来今夜…”
东方笛不知道有什么把柄在她手中,一时间汗出如浆,再不敢看红叶一眼…急道:“不…不是的!水仙,这姿色平平的许红叶怎可与你相提并论?昨夜一宿销魂,东方笛就算为你做牛做马也心甘情愿。”
温水仙发出一阵娇笑,嗔道:“你倒会哄我开心,到时候不知道怎么样呢…我是来告诉你,潜龙谷暗地里找到了官府,还是江南提督任桓秀的人。眼下在东方堡里行动要一切小心,若没什么事你还是少出门的好。”
“江南提督任桓秀?”东方笛皱了皱眉,“潜龙谷这么大的面子?”
温水仙轻轻一笑,慢慢走到许红叶身边,伸手解了她的穴道,甜甜道:“许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你…你是苏镜的…”红叶看清了眼前的女子,那张明艳的脸曾在城中一见,那时候她分明称苏镜为“相公”。既然他二人早已成亲,她为和要与东方笛做苟且之事?她又为何要害她?她对他根本没有威胁不是嘛?
“你在疑惑我为何要害你是不是?”温水仙道破她心中所想,走上前来,尖利的纤指划过她白皙光滑的脸,巧笑倩兮,眼里却是叫人不寒而栗的恨意:
“要怪,就怪他一直惦记着你吧!”
十七 逃脱
直到两人的脚步声从走道里消失,红叶才从方才的惊慌中镇定下来。她抬起眼看了看四周,这是一个陈设虽简单却一应俱全的房间,两天前被迷晕带到这里的时候,她早已经试过出声询问,可以确定的是,这附近只有她一个人。
她的手脚被缚,绳索中应该混合了南海鲛丝,柔韧非常,以寻常之力根本无法挣脱。更何况房中每日早晚所焚的碧梗草和紫芋,一直叫她昏昏沉沉,使不出力气。看来温水仙和东方笛似乎知道寻常毒药奈何不了她,而碧梗和紫芋性味属药,虽不能算中毒,也足够让她动弹不得。
她曾经试探过,这房间四周的墙壁内都埋了钢板,除了高处的一扇仅容飞鸟通过的小窗户和进门的门户之外,再无别的出入口,看样子倒像是东方家的人为了逃避敌人所备的避难之处。
每日有人从门上的小洞递茶饭给她,吃住倒也不差。可这地方水火不侵,究竟要怎么逃出去才好?
东方笛既然知道她已医好了东方笙,想必为了夺得堡主之位还会另想办法加害于他,须得尽早通知他小心防范才是。更何况自己是醉芙蓉的身份已经泄露了出去,江湖上属东方笛之流的人物也不会放过她…此事真是越想越棘手。
她动了动麻木的手脚,慢慢挪到门前,地上是中午刚刚送来的饭菜。为了防止她逃脱,连盛饭的用具都是软木所制。想得这般细心周到,也只有那位自称是苏夫人的温水仙了。
她说:要怪就怪他一直惦记着你。
何必?何必?偏偏这时候又来扰乱她的心…
她定了定神靠在门边,心中已经列出了数种可解碧梗和紫芋的药物,现在的问题是,怎样想办法才能让外头给她送进来。
她清了清嗓子,尽量放大声音喊道:“外面有人吗?”
连喊了几遍,才听到有人懒洋洋的拖着步子走过来,不耐烦的喝问:“什么事?”
“我…我有些腹痛,能不能劳烦大哥替我抓一些香附、寒硝之属的药来?”
外头的人冷笑一声:“你一个阶下囚,还想让老子替你办事?别做梦了!”
她皱了皱眉,压低声音道:“我虽然被关这里,却是你家主人重视的人。若我患了疾病不予救治,耽误了你家主人的好事,这位大哥的日子想必不会好过。”
大概是想到了东方笛的手段,门外的人有些许的犹豫:“果真如此,等我先禀报了三公子再说。”
“这些都是寻常治腹痛的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大哥连这些小事都做不了主吗?”红叶继续劝说,手心里却是捏了一把汗。她本就不抱什么希望,更何况她不会撒谎。若那守卫看见她此刻紧张的模样,必定是不会答应她的要求的。
可那门外的人却突然间没了声音,红叶等了许久也不见对方再说一句话。
怎么回事?
她又朝门口挪了挪,正要开口询问,突然听到一阵锁匙之声丁零当啷的响起。她心中一惊,暗忖道:莫非是东方笛和温水仙回来了?若是被他们听见方才她和看守的对话,那可是大大的不妙。
她正思量着对策,门却突然间打开了。可来人既不是东方笛,也不是温水仙,却是一个锦衣轻袍的男子,那样含笑的眉眼她再熟悉不过,竟是苏镜!
竟会是他?
真的是他!
红叶惊愕的看着他,苏镜将手指放在唇上示意她噤声。透过门扇的缝隙她可以看见外头的地上歪歪斜斜的躺着一个人,想必正是方才与她对话的看守。
他半跪下身子,抽出匕首替她绞断绳索。鲛丝甚是柔韧,并不容易绞断,红叶望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心跳忍不住加快,疑惑道:“你…怎么知道我在哪里?”
“天下间还没有潜龙谷找不到的地方,更何况是东方堡一个区区的别业?”苏镜轻轻的哼了一声,终于将绳索从她手脚上除去。他于是深深地望进她静谧的眼眸,柔声道:
“对不起红叶,是我连累你了。”
“你的夫人…”
“她不是我的妻子。”苏镜断然的打断她,语焉不详道,“若你不愿意,谁也不会是。”
“哎?”
“先不说这个,先离开这里。”他扶她站起来,却发现她全身无力。皱了皱眉一把将她打横抱起,穿过重重屋阙跃出门外。可是还没走几步,就听到一阵尖利的响箭之声响彻云霄。
“糟了,还有漏网之鱼。”苏镜看了看四周的地势,低声道:“东方笛他们很快就会回来。你中了什么毒,能不能解?”
红叶摇头道:“不是毒,只是麻醉的药物,浸一浸水就好了。”
“水?”苏镜抬眼望去,忍不住笑道:“这到是个好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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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笛赶回来的时候,只看到洞开的囚室大门和里里外外躺倒在地动弹不得的十余人。他忍不住就朝其中一人的身上踢了过去,这一脚的力道倒把那人的穴道解了,忙不迭的爬起来跪在地上,战战兢兢的磕头如捣葱。
“人呢?”
“小的…小的不知,实在是没看清楚,来人出手太快…”
“全是废物!”
东方笛一脚踢开他,背着双手在院门外来回踱步。这里是东方堡的一处别业,隐在深山之中,平时几乎没有人来往,堡中知道这处所在的更是不会超过十个人,怎会这么快就被人找到?手下人说来人轻功绝佳,莫非会是…踏雪寻梅?
若温水仙知道许红叶被人救走,他接下来的日子恐怕不会太好过;再若是许红叶被人救回东方堡,等老四和老爷子都知道了这件事…
他越想越恼,越想越心慌,此时派出去搜查许红叶下落的人也陆续回来了,都道是没看到任何人影,连任何蛛丝马迹都没有留下。
东方笛一掌便掴在身边一人脸上,那人连气也不敢喘,只得呐呐的跟在他后头出了山门。东方笛抬眼望了望了四周环绕的群山,最后,视线落在不远处一道山溪之上。
他也算是个聪明人,立刻想到了端倪,正要下令叫人沿着溪流寻找,山路上却浩浩荡荡的走来了一群人。打头的是个布衣少年,初看并不起眼,可再多看一眼,却觉得他气度高华,小小年纪竟有着不同凡尘的从容优雅。
东方笛这几日在堡中也见过,明明就是潜龙谷的二公子苏醒。
他心中一沉,暗道不好,果然看见他身后跟着老爷子的一众亲信,人群中尚有一顶软呢小轿,正是四弟东方笙常坐的那顶。
东方笛只觉得脑子里一阵轰鸣,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暗道:此番休矣。
十八 云雨
红叶自水中探出头来,夏初时分的溪水,仍有冰冷的凉意,好在清澈水波解了她身上的迷药,此时只觉得手脚灵便,呼吸顺畅,就算有些冷也顾不上了。
苏镜自她身边探出水面。她转头看去,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分,溪流的上游对着西边一道山坳,一轮如血残阳沉在山间,铺出万道绚烂霞光。苏镜的脸似是勾绘在那金色余晖之中,睫毛和发间挂着晶莹的水珠,竟是一幅出尘的容颜。
“红叶?”
他并未注意到她的异常,见她忡怔,还以为是山风凉冷,急忙用手揽住她的纤腰朝岸边涉水而去。此间离东方堡的山中别业已有十里水路开外,中间又有岔路数道,轻易很难追上了。况且他那笑里藏刀的弟弟此时应该已经带了东方堡的人上了山,东方笛看来有的头疼一阵子了。
只是,这一带山峦起伏,绵绵不绝,旁人固然是难以找到他们的行踪,他们却也一时脱不了身。眼看着日落月升,附近再无半个人烟,看来是要露宿荒野了。
苏镜看了看四周,找了一处略微平整的空地,先让红叶歇了,又寻了些枯枝野草,点了火褶子生火。他特意选在水边,既方便捕鱼取水,一旦有野兽来袭也易求脱身。红叶日常随父行医,本是在外露宿惯了的,只是没想到他一个堂堂潜龙谷的大少爷,对这荒郊野外的诸般事物竟然也能这样熟稔。
她楞楞的抱臂看着他,犹恐身在梦中。
自下山以来,已过了数月,遇到了很多事,也遇到了很多人,她的心境,可还是如当初一般纯净无垢?
她原本想得很简单,可如今,一心为了救苏镜的自己,却被这醉芙蓉的身份给拖累了。
他不接受她,他终究会死…该怎么办才好?
她还有勇气再试一次吗?
“红叶,在想什么?”
苏镜生了火烤衣服,却见她坐在角落里呆呆的也不知在想什么,湿润的发丝黏在雪白的颈间,似要没入到黑暗中去。他心中顿觉不安,忍不住便开口相问。
红叶恍惚的回过神来:“没有…苏镜,谢谢你来救我。没想到把我掳走的人是…”
“东方笛和温水仙联手的,对吗?”
“原来你早就知道了。”她垂下头,微微的皱起眉头,“东方笛一心想要堡主之位,四公子的身体还没有全好,还是需要多加小心才是…”
苏镜的手微微的颤了颤:“你…担心他?”
“当初师兄欲对我不轨,若不是四公子救下了我,此时我也不会在这里…”她直直的看着苏镜,静静的叹道:“也许,我本不应该下山来。”
他心中一痛,低声道:“对不起红叶,都是我的错。”
她淡淡一笑:“你没有错。醉芙蓉的用法的确怪异,若换做是我也不会轻易答应的。我再找找师尊,或许他有更好的法子治好你也说不定。只是你的寒毒…”
“不是!不是的!”苏镜听她淡宛的语气,突然间激动起来,隔着火光炯炯的望着她,“是我太笨,不该让你和韩烟一起走。”
他的话里有别样的深意,她愣了愣,反到隐隐的笑了:“你也会反省,真叫人意外。”
他深深地看着她的容颜,并不绝美的脸,可浅笑间却是世间少有的清丽雅致,当初怎么没有发觉,居然这样的错过了呢?他原本以为生无可恋,可在不觉间,竟有了奢望。
可是这般纠缠复杂的事怎么跟她开口?是为了醉芙蓉而要她,还是为了她才想活下去?…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他说不出,真的说不出!
不觉间山风习习,月色溶溶。见她还蜷缩在角落里,他便起身去扶她,手掌触到她单薄的身子,心头微微一震,突然体内一股阴寒之气升起,顿时遍布了四肢百骸,全身犹如坠入了冰窖之中。
想必是方才溪水浸泡,又兼心情起伏,终至体内的寒毒发作。
他忍不住呻吟一声,脸色顿时变作苍白,连牙齿都微微打起架来。
红叶知道不好,急忙去掌他的腕脉,只觉得他手脚如冰,知道寒气入了心脉,必定是痛苦万分。这番发作是一次强过一次,直到血液凝滞最终殒命。
她心中大急,因为之前无故被擒,身上没带半颗可以延缓毒性的药物。恐怕眼下也只有那一种法子能用了,可是若他又拒绝…
只是片刻的犹豫,苏镜已经站不住身子,无力的靠在青石之上。红叶见状,再也顾不得思量,咬了咬牙,蹲下身子便去解他的衣扣,手指一触到他寒冰般的身体,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苏镜立刻明白了她要做什么,心头生出了一股奇异的感觉,竟像少年一般的惊慌害羞起来,伸手颤抖着抓住她的手腕,喘息道:“红叶…我…我…”
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诸般心情混合在一起,汇成一道道波澜,直将心头的提防尽数摧毁。
红叶却一脸的严正决绝,淡淡道:“苏镜,这次你别想阻止我!你不喜欢我也好,你说的再恶毒也好…我全都不在乎,我就是不能看着你死。”
他冰冷的胸臆间突然滑过一道暖流,恍恍的想:若能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什么趁人之危也好,不守礼数也罢。是为了不想死而要她,还是为了要她才不想死,这些事既然分不清那也无需明白了。此刻他没有别的想法,只想将自己全部的交与她。
他伸出冰冷的手指抚上她渐渐滚烫的脸颊,发誓般的低声道:“…红叶,我不会阻止你,再也不会了。”
她平淡无波的眼中突然闪出一道绚烂的光芒,竟映得皎月无光。苏镜只觉得心头一荡,她的唇已经落了下来,他迎上去,温柔而强势的吮住,舌尖撬开贝齿一路纠缠,只觉得一阵阵的温暖传递过来,身上的寒气似乎都退了几分。
曾经有过的亲昵感觉又充盈了她的身体。红叶轻轻的叹了口气,手掌覆上他寒凉的□的胸膛,掌下的那一颗心却跳动的剧烈若狂。
只是数月前,他还是那样不屑一顾的拒她于千里之外!世事流转,天数竟如此难料。
他的冰凉的手指,因为接触到温暖的肌肤而渐渐的带上了奇异的灼人温度,撩拨着她细致纤瘦的身体,她忍不住逸出难以自禁的呻吟,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样的滋味,一些欣喜一些释然一些怅惘…却是心甘情愿的,除了他,她不会将自己给任何人。
突然有尖利的疼痛传来,她还来不及惊呼,瞬间却被更大的温柔密密的包裹。她听到他动情的呢喃声,反复地低吟着她的名字:“红叶,红叶…一辈子都不要离开我。”
她透过他的肩膀看见天上的一轮圆月,莹白皎洁,只觉得心头也像这满满的月,充盈着不可预量的幸福…
从来良宵短,只恨情思长。
她的夙愿,竟是成真了!
十九 无华
红叶只觉得一阵沁凉入体,不觉间就醒了过来。但见天幕幽蓝,皓月东沉,竟是快要天亮了。
耳边响起低沉柔和的声音:“红叶,会冷吗?”
转头看到苏镜含笑微弯的眉眼,她正安然的躺在他的怀中。身旁的火堆只余几星微红,袅袅轻烟升腾,怪不得她会觉得冷。
渐渐清醒过来的脑子里不自觉的回想起昨夜的肆意缠绵,她的脸上顿时一片绯红。动了动身子,只觉得酸痛无比,忍不住轻轻嘤咛一声,螓首低垂,不知道该怎样开口说这第一句话。
苏镜见她含羞,神情间更是难得的明丽如朝阳,心中一荡,愈加拥紧了她的身子,低头在她如玉的面颊上吻了吻,轻声呢喃道:“红叶你知道么?昨天晚上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候。”
她忍不住笑他:“荒郊野外的有什么好开心的。”
他朝她唇上亲去,止不住撒娇:“不管在哪里,只要有你在就是最开心。”
这是她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如此甜蜜的言语,心里一寸一寸的尽数柔软下来。她想起下山之时的自己,心中对治愈尚未谋面的苏镜那样的执着,原来从那个时候起,她的心里就已经有了他,因此如今,才会这样的满足安宁。
心中虽然喜悦,可眼下这般纠缠不休也不是办法,她气喘吁吁的从他的掌下逃脱出来,道:“苏镜,天亮了,我们回东方堡去吧。”
“为何要回那里去?”他显然更眷恋她的发香。
“事情总要有个了结。苏镜,你就这样带走了我难道不应该当面给东方堡主一个解释吗?”
“那我去就好,你就不用去了嘛。”他这才恋恋不舍的替她掩上衣襟,暧昧的笑道,“我知道你身子乏力,应该先回杭州城里好好休息才是。”
她又红了脸,却对他这般无赖的言行无计可施。半晌才道:
“苏镜你别这样。我是东方堡的客人,你不能陷我于不义。”
他撇了撇嘴:“那好…不过不准和东方笙讲话。”
“我要替东方四公子治病,怎么可能不…啊!”
她突然被他用力的一扯,复又跌坐在他的怀中,后半句话没来得及说完就被打断了:“那你不要和他说别的话,我不喜欢!”
红叶又好气又好笑,只得轻轻的“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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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东方堡笼罩在一片凝重的气氛中。
不到半天的功夫,堡中上下都知道这次是三少爷犯了事,大大的惹怒了东方老爷子。虽还不知道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但看东方鹏的脸色,便知道此番三少爷要糟。
肃静沉闷的大厅上,一字排开的坐了几个人。
首座的紫檀木大椅上,正是须发皆皓的东方堡堡主东方鹏。他的右手边是四子东方笙,东方笙的身体虽已大好,此刻脸色却并无一丝愉悦,双眉微蹙,一张俊颜却带了三分隐怒四分忧愁,比起病中淡和平静的脸色反倒更添苍白。
东方鹏左手边是年方十六的潜龙谷二少爷苏醒。此刻他倒像是最为轻松的一个人,浅浅的啜着手中的香茗,低首垂眉,似笑非笑的模样甚是悠闲。
其余寥寥几人都是东方堡的心腹,想必是家丑不可外扬。东方鹏显然是不欲让太多外人知道,连江南提督府上都已差人去暗中平息事端。此刻只有东方笛一人长跪在座前,连头也不敢抬一抬。
东方鹏的声音含着雷霆万钧的隐怒:“孽子,你可知错?”
东方笛这辈子天不怕地不怕,最怕的就是父亲,此刻见他一句话出口,忍不住颤了颤,又不敢不答,只得硬着头皮说道:“儿子知错了,望爹爹恕罪!”
“恕罪?”东方鹏忍不住拍案而起,怒道:“你勾结江湖中来历不明的风尘女子,将妙手阎罗许先生的女儿绑了起来,不说将来阎帝太常君会如何与我们为难,你心中却将自己的四弟性命至于何地?我教你文韬武略就是为了让你骨肉相残吗?你眼里还有我这个父亲没有!”
东方笛身体抖如筛糠,急忙伏地道:“爹爹…儿子…儿子只是一时受那妖女迷惑,实为无心之失。况且…况且许姑娘亲口跟我说,她已经将四弟的病治好了,只需要静静调养即可康复…爹爹!请爹爹看在娘亲的面上,饶恕孩儿这一回吧!”
他本意是说出东方笙的病情,以此减少东方鹏的怒意。眼下的东方笛对于堡主之位哪敢有半点觊觎之心,只盼家规森严的父亲可以对他从轻处置。
果然见东方鹏一愣,转头朝着东方笙道:“笙儿,此话当真?”
东方笙微微叹了口气,点头不语。
东方鹏的脸微微青白,颓然坐下,连嘴唇都发起抖来,呐呐道:“好啊…好啊!你们一个个都瞒着我,什么都不让我知道!我还没死呢!笙儿,连你都…连你都…”
东方笙见状,急忙上前跪下道:“笙儿不敢!笙儿只是想留住红叶姑娘!爹爹也知道,孩儿对红叶姑娘一片真心,天地可鉴。孩儿以为现在最重要的,不是治三哥的罪,应该是找回红叶才是…”
一旁的苏醒听到这里,这才放下了手中的茶碗淡淡笑道:“四公子所言甚是。不过我大哥已于日前前去相救红叶姑娘,此刻也该回来了。大家稍等片刻,不用着急。”
他小小年纪,说话的声音也不大,一字一句却尽入众人耳中,听在各人心头都有别样滋味,厅上顿时陷入了一片沉默之中。
外头突然传来下人的通报声,却道是潜龙谷大公子苏镜携红叶姑娘求见。
苏醒仍旧是气定神闲的笑着,其余人的眼睛已经不由自主的移向门口,仿佛那所有因由的悬念,一切问题的答案,都尽在门后的那两个人身上。
厅门缓缓推开,只见苏镜毫不避讳的握着红叶的手,径直走上前来。他已经换过了干净的衣服,艳色衣袍甚是明丽,愈发显得长身玉立,人才出众。
而身边的女子,虽不是惊艳绝尘的美丽,此刻清秀的脸上却蒙着一层层淡淡的光晕,眼角唇畔竟是说不出的风姿卓越。与前些日子的淡泊温顺,竟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东方笙直觉得心中一沉,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正在逐渐离他远去。
尾声 携手
三人走在静谧的竹林里,午后的阳光和暖温煦。
“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让你蒙混过关!我以为老爷子会大发雷霆一番呢,没有我出场的余地真是可惜啊可惜。”苏醒懒懒的打了一个呵欠,微眯着眼睛,看上去一副睡不醒的模样。
“你大哥出马,当然所向披靡。”苏镜不忘适时自夸一番。
红叶忍不住摇头:“老爷子最担心的只是四公子的身体和他的衣钵传承,如今既然四公子无恙,他的底线已到,其他就不再计较了。”
苏镜正要反驳几句,突然想起一事,便问道:“二弟,韩烟找得怎么样了?”
红叶闻言,急忙抓着他的衣袖道:“苏镜,韩烟再怎么不对也是我的师兄,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们…你们能不能从轻发落…”
苏醒淡淡笑道:“大嫂放心,潜龙谷已经找到韩公子下落,此刻应该带着他回天山了。把他交由许先生亲自处理,想必会公平很多。”
红叶愣了一愣:“你叫我什么?”
“难道不是大嫂么?”他戏谑的反问,唇角笑得云淡风清。
红叶愣了愣,脸上泛上了一层红晕:“还是…还是叫我红叶的好…”
苏醒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突然停步道:“大哥既然得偿所愿,我也应该走了!”
苏镜愣了愣:“你要去哪儿?”
“去我想要去的地方。”他不羁的笑道,“天下那么大,我也想好好的看一看呢!”
“喂,不肖弟弟,你怎么可以比我先说这句话!”
竟然想把那么大的一个家业丢给他自己开溜去玩,真是过份!
苏醒拍了拍他的肩膀:“接下来的时间,你要养好身子,又有佳人作伴,留在家里那是再好不过,而且小嬴还小,你也该尽一尽大哥的责任。潜龙谷的事务若是由你打理,一定做得比我好。不多说了,就此告辞!”
不等苏镜说话,他便轻轻打了个呼哨,一旁的竹林里突然跑出一匹通体墨黑的神骏来,眉间一点雪白,双眼犹如琥珀,竟是关外名驹“夜骥”。
那马儿鞍蹬齐备,还负着简单的行李,一看便是早有准备。苏镜的眼里好不羡慕,咕哝道:“听说榕爷爷那便最近才找到了几匹好马,我问他借来使使他却装傻不承认,居然被你骗了来,真不公平!”
苏醒轻笑一声,翻身上马:“大哥,红叶,我们后会有期了!”
一人一骑绝尘而去,少年的身影轻灵洒脱,在这苍翠的竹林中分外得出尘飘逸。苏镜看了很久,淡淡的叹了口气,却不是伤感别离,而是感慨岁月如梭。
今日一别,又当何日再见?
再见时,又是怎样的光景呢?
身旁的红叶微笑道:“二公子年纪虽小,倒是个洒脱淡和的人。”
“只怕内敛寡情,将来多有情伤。”苏镜轻轻的摇了摇头,怔了片刻,唇角突然勾起一抹戏谑的笑意,轻轻揽住她:“所以说呢,红叶,天下间再也找不到像我这么好的男人了。”
她也不在意,清秀的脸庞浮着淡淡的微笑:“我想…对我来说,你的确是最合适的那个。”
同一句话,自己说来和别人说来竟是这么的不一样。他心中一阵狂喜,握住她的柔荑,欢喜的像个孩子:“红叶,跟我回谷去,我们马上成亲好不好?”
她的微笑羞涩美丽,却出乎意料的摇了摇头:
“不行,现在还不可以。”
他有些傻眼:“为…为什么?”
“当初我途经大明寺,曾在佛祖面前发过誓,若是能在有生之年治好你的毒,一定会行遍大江南北,医好千人以还原。如今既然…既然已经得偿所愿,那我也要兑现我的誓言,否则便是失信,佛祖会怪罪的。”
“你…你怎么会许这么奇怪的愿望!”
“因为那个时候你不要我,我觉得治愈你没什么希望…”
——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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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东方笙一年前继承了东方堡堡主之位,也娶了碧染山庄的大小姐为妻,如今可是江南武林第一人了。”他翻了个身搂住她,随意的把玩着她的一束发丝轻轻说道。
红叶笑了笑:“那是四公子应得的。”
“下次我要去东方堡看看老朋友。”他搂了搂她,“跟你一起去好么?”
“原也是应该去看望他的,只是你的寒毒太重,虽然这七年以来有醉芙蓉救治…”说到这里她的脸微微红了红,“…可是还是需要好生调养方能根治。如此一来才耽误了江南之行。也好,这次回来我便同你一起去一趟吧。”
他笑而不答,静默了片刻,却发现她似乎已在怀中沉沉睡去。
苏镜慵懒的伸展了一下手臂,低头看着怀中的女子,七年过去了,她的脸还是像初见时那样清秀温柔,自己却仿佛老了很多。
就是这张并不美丽的脸,却足以让他眷恋一生一世。
逸儿如今已经快要六岁,红叶什么时候才能答应嫁给他呢?
“看什么?”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淡淡的笑了笑,“这么久不见逸儿,我一回来你却把他丢给苏醒,你很不公平。”
他低头在她唇上一吻,恋恋的闻着她发间幽幽的药香:“你的心里都只有逸儿,从来没有我!”
“不是的苏镜,你们两个都是我心里最重要的人。”
每次,她都是老老实实的说出心里话,害得他哑口无言,只得像往常一般赖皮:
“那你究竟什么时候回来?成亲了也可以出去治病啊!苏醒也不在,小嬴都十八岁了,连你都不在我真的好寂寞…”
“不会了。苏镜,以后我都不会离开你。这是我给你的保证。”
或许是惊喜来得太过突然,他一时愣住,好半天才会过神来:“红叶,你说的是真的?”
“真的,苏镜。我对佛祖的承诺已了,所以,我们成亲吧!”
午后的清风温柔的吹着窗棂,远处似乎传来孩子银铃般的笑声,岁月荏苒,终于可以携子之手与子偕老,真是一件太不容易的事。从此岁月静好,再无所求。
人世间的幸福,也莫过于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