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幸福这个名词,是给我们观瞻,而不是给我们感受的。
凉生,你知道吗?
我本来已经决定嫁给天佑的了,已经决定要让你好好的和未央在一起,让你幸福安宁一辈子了的。
所以,凉生,你一定要好起来。
因为有个叫姜生的女子,那么迫切地需要,需要看到你幸福。
只有,你是幸福的;她的那些本来的决定,才是有意义的。
所以,凉生,你一定要醒来。
四十二如果这个世界没有了你,我幸福给谁看
凉生安静地躺在病床上,肤色近似透明的苍白。
我在他的病床前,静静地发呆,静静地看着他因为病痛而轻轻皱起的眉心,还有他微卷的漂亮睫毛。这让我想起很小的时候,小小的我总是喜欢爬在床沿上,看凉生睡觉时的样子。当时的我们好小,永远不知道,关于我们的命运,会有此时的航程。
凉生,你一定要好起来。你知道不知道,很快,就会有一个小生命,喊你舅舅了。
凉生哥哥。
凉生舅舅。
命运的轮盘,永远将我和你,置于亲情的彼岸。
亲情是多么玄妙的双曲线,只能无限的靠近,却永远不会交集。
凉生,如果你好起来了的话,我答应你,一定会做个开开心心的新娘,站在天佑的身边,永远不再让你揪心,不再让你为难。
我忘记告诉你,有一天,我对天佑说傻话了。我说,我希望我能生个小姜生。等凉生和未央将来结婚了,也生一个小凉生。那么,将来等他们长大了,就可以幸福的在一起了。当时,我想到这里,那么地开心。
可是,天佑却刮了刮我的鼻子说我傻!这时,我才惊醒,原来,即便是我们的后代,也会被命运的轮盘,再次置于了亲情的彼岸。
毫无选择!没有道理!
凉生,我真的好傻!
我心里最卑微的愿望,却在此生无人可以为我实现。想到这里,我的眼泪掉落了下来。
医生说过,你现在是不可以随便哭的。这时,程天佑的声音淡淡传来,透着责备的心疼和无奈。
我仰起脸无助地看着他。他叹了口气,掏出手帕,轻轻地给我擦去泪水。说,别难过了,姜生。凉生会好起来的。诊断结果还没出来,或者只是小病的。说不定,不久,他就会好起来,还会参加我们的婚礼,然后,亲手将你交给我。
天佑说这话的时候,很委婉地再次提及“婚礼”两个字,他的意思,我明白。他是在用强压的难过来提醒我:姜生,你很快就是我的妻子了。请你为我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保留几分你的伤心。至少,不要让我看到,你为他掉落的眼泪和过分的悲伤,会让我心如刀割、无地自容的。
我看了看还在昏迷中的凉生,很艰难地对天佑说,你可不可以……先离开一会儿,我想单独和凉生说说话,我想单独陪陪他!
可是,姜生,你也需要休息的……天佑忍了忍眼中悲伤的神情,小心翼翼地提醒我。其实,我知道,他跟多的是担心,上一次的相片风波,已经造成了极具的杀伤力,他不想再让我和凉生有任何事情给曝光!
我不知道为什么情绪突然激动起来,仿佛控诉一般,说,请你离开!请你离开!程天佑程先生!我求求你!以前,每一次,我和自己哥哥的见面,都必将在你这里引起一场暴风骤雨!但是现在,在他昏迷不醒的时候,我求求你!让我陪他一会儿吧!我把我这一辈子都给你了!只想要陪他一会儿难道都不可以吗?我求求你,对我仁慈一把吧。说到这里,我就大哭了起来,我说,你知道不知道,我已经有多久没有同他像曾经一样在一起了?他是我的哥哥,我是他的妹妹,我们不是你的囚徒!
程天佑深深吸了一口气,喉结急遽抖动了几下,什么话也没说,转身,推门离开了。
门,没有合上,就像一道明媚的伤口,横在了我和天佑之间,或者会愈合,或者,会崩裂。
当时的我,只顾着怨愤,只顾着为病床上的凉生揪心,并没有细细体会,自己那一句——我把我这一辈子都给你了!只要陪他一会儿都不可以吗?这一句话,对程天佑的伤害会有多么大。
夜,那么安静。
就像凉生沉睡中的容颜。
我看着他,脑海里,一直都是陆文隽曾经说过的话。
他说,姜生,能救凉生唯一的方式,就是移植骨髓,否则的话,他最多还有两个月的时间了……
他还说,凉生的血型是RH阴性B型血,是比你的更罕见的熊猫血,所以,骨髓配型难度很大很大,全世界只有十万分之一的人拥有相类似的配型……
他说,作为他的妹妹,你或许是唯一可能与他骨髓配型成功的人……
可是,我该如何以自己最卑微的姿态,来保护天佑的孩子?
想到这里,左右为难的痛苦之中,我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凉生看着我,苍白着干裂的嘴唇说,傻瓜姜生,不要哭了。可能是小咪在天堂想我了,爸爸妈妈也想我了,需要我去陪陪他们了。这么多年来,或许,他们在天堂太寂寞了。
我摇头,鼻涕眼泪一起流,就像一个不甘心的孩子一样,不管不顾自己的形象。我说,那我呢?你如果不在了,如果我寂寞了,谁来管我?如果我不开心了,谁来陪我?
凉生艰难地举起手,轻轻颤抖着,伸向我的脸,将我的泪水轻轻擦干,说,姜生,怎么还像个小孩子啊,说这样的傻话,都要……都要做妈妈的人了……说到这句话的时候,他语调辛涩,眼睛里慢慢溢满了泪水,又慢慢地强忍了回去。
我轻轻握着他冰凉的指尖,试图给他最大的温暖。
他说,姜生,你相信凉生,你不会寂寞的。因为,你有天佑,在不久的将来,你还会有一个小天佑……将来……将来你会很幸福的……说到这里,他强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崩落了,他痛苦地喘息着,字字艰难,姜生啊,我好像又看到你小时候的样子了……你和小咪……还有小武……也不知道他若知道了小九的事情会怎样……
说到这里,凉生叹息了一下,为小九,也为自己的好兄弟北小武。他说,姜生……你就这样,这样长大了……我再也不能背着你走路,再也不能牵着你的手奔跑,再也不能两个人一起挤在一个小被窝里听你叽叽喳喳地说话……你就这么长大了……然后……然后……我们就这么老去了……嗯,姜生……不要为凉生难过了……好不好?凉生有你这么一个妹妹,凉生这一辈子已经很开心了……说到这里的时候,他身体的温度渐渐升高,又渐渐地近似梦呓一样,他说,姜生,你还记得高中的时候,看《泰坦尼克号》吗?你当时还指着露丝问我,男孩子是不是都喜欢这样的女子?我就借口喝水跑开了……
我用力地点头,我说,我记得,凉生,我什么都记着!
凉生就在昏迷中微笑,说,那姜生,你一定要好好地替凉生活着,替凉生记更多的事情……相信哥哥,你会像《泰坦尼克号》的露丝一样,就像杰克说的那样,你会很幸福地生活着,生很多很多小姜生……小天佑……程……程天佑会好好地好好地陪着你……你们会颐养天年的……
我哭着说,凉生,凉生,我不要听这些,我只要你好好地活着,我不要程天佑!我不要幸福!我也不要小天佑!我只要你!我只要你好好的活着!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你的话,那么我幸福给谁看?
凉生痛苦地皱了皱眉头,说,傻丫头啊……说完,就陷入了长长的、长长的昏迷……
在他身边的我,只顾着伤心欲绝却没有留意,身后的门边,更有一个叫程天佑的男人,正依靠在墙上,痛苦的大口大口地喘气……
——我不要程天佑!我不要幸福!我不要小天佑!我只要你!我只要你好好地活着!
——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你的话!那么我幸福给谁看!
当时的我,如何知道,这些话,犹如荼毒的剑锋,盛气凌人地穿过他的胸膛,割破了他的心脏。
他的唇角泛开一丝浓浓的苦笑,我曾经说过的那些疯狂的话,在他的耳边疯狂地缠绕着……让他的心底升腾着无数个痛苦的回声——
——哦。原来,这个世界上没有了他,她的幸福都没有人观瞻?
——哦。原来,她这所有的笑容和所有的幸福,都是为了他,所做的一场表演。
笑容渐渐在他的唇角冷去,他冷静的眼眸中,隐约有泪光。他仰起脸,深深地呼吸。
深深地呼吸。
四十三他对着我的小腹喃喃,小姜生啊,替爸爸哄哄大姜生妈妈,让她别生我的气了
未央来到之后,我才从凉生的病房里面走出来。
她看了看我,眼睛微微斜着,说,他在外面等你呢。
我出门,只见,天佑站在回廊尽头的窗前,背影中有着梳理不清的孤单和落寞。我在远处看着,看着他孤单的影子。
在那一刻,我的心是那样的酸。
我喊了他一声,天佑……
他默默回头。风撩起他的衣角,他的发丝,让他看起来,随时可能会飘离这个地方一样。
他缓缓地走上前,拉过我冰凉的手,暖入掌中。眉头微微地皱着,有些心疼的表情,他温柔地埋怨,说,已经是有宝宝的人了,不要总是不听话。以后,不要流眼泪了,对身体不好。我很担心的。
我看着他温柔的眉眼,心情潮湿得一塌糊涂。
下楼的时候,却看见柯小柔在门卫那里撒泼,他冲着那些组当他的门卫尖叫,说,你们不放开我!我就把这里给炸了!我要见陆文隽!你们让我见他!
程天佑眉头皱了皱,看了看我,说,咱们从电梯口走吧。我怕他会影响到你和宝宝。
我看了看柯小柔,也不愿意他看到自己眼睛肿肿的样子。所以,就跟着程天佑从电梯口走了。
我说,其实,陆文隽这些日子不在这个城市,他出差在外了。柯小柔肯定找不到他的,并不是那些保安不让他见陆文隽。
程天佑的眉头一紧,说,我不想听到这个人的名字!
我很不满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莫名其妙的对陆文隽有意见。所以,我就声音很硬地回了他一句,你不想听?我本来就不说给你听!
程天佑的脸色突然暗淡了下来,他回头看着我,眼神灼灼,他说,姜生,你很爱为他辩护?
我说,不必辩护,他本来就是一个不错的人!不像某些人,总是莫名其妙的发脾气!莫名其妙的找事!
你……程天佑的脸色很难看,他说,姜生,你真不可理喻!我不跟你争论他的事情。但是,我希望你为我保重一下……我们的……孩子!我知道,凉生病成这样,你不好过!但是,我比你更不好过,到现在,我都不敢将这个消息告诉爷爷。我担心,他老人家经受不起这样的打击!
我的脸色也沉了下来,一把甩开他的手,多日来的委屈集中到了一起,加上因为凉生的病而产生的左右为难,让我将所有的不快都发泄到了天佑身上,我说,你更不好过?你根本就是想他死去!他现在这样子了,你开心才是!现在,我完全是你的了!再也不会有人打搅到你了!程天佑!你太自私了!
你……程天佑的脸色苍白,我的话让他痛苦不堪,他一把拉住我的胳膊,难过地看着我,说,我怎样做就是不自私?是不是要我说,姜生,你将我的孩子打掉吧,去救你的哥哥,去救凉生!我这就是宽宏大度了?你这样对你的孩子,你简直就是没有人性!
我因为凉生病重而起的悲伤和绝望,彻底被程天佑的话给点燃了,我冷笑着,口不择言,我说,是的,我就是没有人性!我就是要打掉你的孩子!我根本就不稀罕!我根本就恨你!恨你该死的情不自禁!恨你的一时之快让我不能去救我的哥哥!
你给我滚!程天佑终于暴怒,他举起的手,却停在了半空中,没有落到我的脸上。
我冷笑地看着他,说,你想打我?
我确实伤心。
我根本没有想到,程天佑,居然会做出这样的动作。当时的我,根本就不知道,我的话,是多么深地刺激了他。
我说,我就是要打掉你的孩子!这句话,让他尊严全无。
程天佑一直沉默着,沉默着,最终,在我倔强地瞪着他,眼泪留下的时候,他紧紧地拥抱住了我,紧紧地,紧紧地。
他说,姜生,对不起。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那一天,我们两个,就像刺猬一样,为了不知缘由的事情,展开了这场令彼此伤心的争吵。
最终,以他妥协的姿态结束。
晚上,回到小鱼山,我的情绪一直恹恹。
程天佑在厨房里做快乐的小厨娘,这段日子,一直是他在照顾我的生活。
他说,姜生,你知道吗?为一个人做饭的感觉,确实很幸福。
我看着他快乐的样子,心情突然难过极了。此时的他,肯定不知道,我做了一个怎样的决定。
这些个夜里,吃过饭后,天佑都会看着我安睡,然后再离开,回到他的房子里。
此时,他轻轻给我盖好薄被,看着我紧紧皱着的眉宇,转脸对着我的小腹,像个孩子一样自言自语,说,小姜生,一定要乖乖地听话,记得跟你妈妈大姜生说说,不要生小姜生的爸爸的气了。他不是故意的跟小姜生的妈妈吵架的。
说完,他轻轻关上了灯,在我额前轻轻亲吻了一下,才离去。
那一刻,幸亏灯已关掉,暗夜里,谁也看不到我满脸的泪水。
我为自己刚刚做的决定而痛苦,而沉痛。
我对着天佑离开时的背影,喃喃,对不起,天佑。
对不起,天佑。
但是,请你一定不要恨我。
请你,不要恨我。
我不是不爱它,只是,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叫凉生的男子,那个在我的生命里走了十多年的男子,就这样离我而去!
所以,对不起啊,天佑。
四十四小小小小的它,生生化成一团支离破碎的血肉,对着我鲜艳而明媚地笑
很多年后,我已经不记得那一天是什么日子。
只记得太阳特别的暖。
暖暖的阳光透过冰冷的玻璃照进白色的手术室,空气中,散发着冰冷如刀的气息。
手术台上的我,似乎看到了很多年前,那个阳光很好的午后,六岁的凉生,带着一身霞光来到了魏家坪。
从此,四岁的我,六岁的他,开始一生相关。
然后,我就在麻药之下,重重地昏迷了过去。
昏迷过去的那一刻,我仿佛感觉到有一只圆鼓鼓的小手在轻轻地拉我的裤脚,一个小小的小小的孩子跪着爬到我脚边,几乎低入了尘土里,它用最微弱的声音对我说话,它喊我妈妈。噢,是的,妈妈。
它的眼睛像天空一样明净蔚蓝,尚未沾染过这尘世的灰,它们紧紧盯着我,直视着我,就像两把利刃一样,刺入了我的心肺。
它说,妈妈,妈妈,你怎么不要我了?
它说,妈妈,我还好小,我会害怕!你不要就这么将我丢了,好不好?
它说,妈妈,求求你!多留我六个月,一百八十天,让我很健康地来到你身边,我会给你世界上最大的幸福,最美的笑容的。
它说,妈妈,我保证长大了做最乖的宝宝,不搞破坏,不乱哭。我长大了,会犯很可爱的错误,逗你开心的。
它说,妈妈,这个世界好冷啊,我不能离开你的,我会死掉的,会被冲下马桶,会被丢下臭水沟,会有无数的脏东西来咬我的,妈妈,我真的害怕。害怕黑暗,害怕冰冷。
它说,妈妈,原来,你真的不爱我了……你那么爱凉生舅舅,所以,你要他,不要我了……
最终,它渐渐消失在地面上……它说:妈妈,我恨你!
待我从病床上幽幽醒来的时候,只觉得眼前是一片的漆黑。
唯一一个响在我的耳边的声音是,那个小小的孩子,它对我说:妈妈,我恨你!
我恨你!
我恨你!
这三个字,连同它玻璃一样明净的眼神,形成了一个紧紧的魔咒,紧紧地笼住了我的呼吸。
我带着支离破碎的身体和这彻骨的疼痛,仓皇地逃离了这充满血腥和杀戮的地方。
我不敢看这个房间的任何一个角落。
我怕看见,那个小小小小的它,生生化成一团支离破碎的血肉,对着我鲜艳而明媚的笑。然后,刺伤我的眼睛,落入我的心中,成为我终生不忘,念念心伤。
我从医院回家的时候,夜已阑珊,昏暗的灯光,就像我的心事一样,闪烁却不敢太过光亮。我总是感觉,耳边有小孩子的咯咯的笑声,但是,仔细倾听的时候,却是小孩痛苦淋漓的哭声。
有愤怒!有委屈!有怨恨!更多的是不解和无助。
一团小小血肉的委屈和无助。
顷刻间,我突然眩晕得厉害,几乎昏厥在大街上。那些飘渺的小孩子的咯咯的笑声和娃娃的哭声,仿佛在我耳边生了根,任凭我怎样逃脱,怎样奔跑,它们都挥之不去!它们就像追命的索一样,紧紧扼住了我的咽喉。
我仿佛看见了,那冰冷的手术室。
那堆鲜艳狰狞的血肉,它们嘲弄地看着我,看着不负责任的我!
它们再也回不到我的体内,再也变不成一个温暖的孩子,呱呱落地,摇摇晃晃的长大,晃着小手,撒着脚丫冲我跑过来。
哦,不,它们会变回来的。它原谅我了,它对着我笑了,那笑容就像这川流在公路上的车灯一样迷离温暖。它在对着我招手呢……我直直地奔向了车水马龙的公路。
眼前,一片天光。
尖锐的刹车声。
随后而来的是众多司机的咒骂声。
这时,我才知道,自己恍惚了。恍惚着向着那些微微带着温度的灯光走去了。
姜生,你怎么会在这里?陆文隽从车子里下来,看着失魂落魄、神情憔悴的我,焦躁地问。
哦?这是谁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