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着那辆车驶去的方向,是水烟楼,心底有些侥幸不肯死心在微微地生长着,我说,我睡不着。
他说,我也睡不着。
连廊下,我们站了许久。
一个夜晚,两个各怀心事的人。
我看着他的脸,被程天恩弄的新伤,低头,说,你还要在程家继续待下去吗?
钱至沉默了一会儿,看着我,说,其实,太太,二少爷说得对,人生而不平等,众生唯一平等的只有生与死面前,谁都逃不过而已。
我一愣,看着他,不知道钱伯都对他说了什么,让他如此感慨。
我说,我不是什么太太,我是金陵的朋友!
他对我笑笑,我很感激太太为我不平。只是,我在程宅当值,对主人动手…这怎样都是不应该的。
我说,可是,你要和金陵在一起。
他叹了口气,所以,为了她,我得离开程家。只是大少爷…
他一提及程天佑,我不由得冷笑,说,他眼睛已经好了不是吗?又不需要你费心照顾了!哦!不对!他就是眼睛好了,我们也得围着他转,他是太阳,是程家的大少爷嘛!
钱至打断我的话,他说,太太。我知道您还在怨恨大少爷。但是,您一定得相信,他之所以推托眼睛手术没成功,一定有他的隐情,但一定不是为了让你内疚不安、让你和三少爷不能在一起!
他的话音未落,一束刺眼的车灯再次划破这个雨夜,从程宅水烟楼下驶出,不久,便响起一阵尖锐的刹车声,只听颜泽惊呼,大少爷!
钱至一愣,瞬间骇然,大少爷!
话音未落,他就冲出连廊,绕过假山,奔了过去。
我愣了一下,也随着钱至的脚步走了下去。
雨绵密地下着,惨白的车灯如同利剑一样,穿透整个雨幕,如同撕裂的天,程天佑黑色如墨的身影,立在在雨地中,手抵在车的引擎盖上,挡住了车,如同穷途末路的兽。
车内,反光镜中,映出的是凉生血红的眸子。
在这雨地里,战火一触即发。
程天佑对着车内那双血红的眸子狠狠地喊,对!我假装手术失败!就是让她一辈子都背负着内疚!一辈子都不安!一辈子都不会和你在一起!
我直接愣在那里,整个人如同被水泥浇筑了一般。
他们俩四目相对,僵持在这雨地里,战火一触即发。
汽车的引擎声瞬间轰鸣而起,那是油门踩到底的愤怒,车轮激起地上的水花,将车外的程天佑甩了一个趔趄。
颜泽扶了他一把,他站稳身体,回头望到我的那一瞬间,他愣在了那里。钱至也愣了。
我望着他,突然笑了,转身,离开。
旧时光,终是陌路。
流年下,再无归人。
189姜生,这就是我们的爱情,它蛮横霸道,从无公平。
书房里,他抬头望,三楼的灯光,在这个雨夜,那么的凄凉,就如她转身离开时唇边的笑。
他知道,离去的那一刻,她的心里,一定是怨毒了他。
颜泽告知他凉生来到程宅的那一刻,他冒雨赶到水烟楼,却正逢凉生离开,老陈就在凉生身旁,寸步不离。
车前,他挡住了凉生的去路。
颜泽试图将伞擎过去为他遮雨,却被他抬手挡开了,他望着凉生,说,这些天我都在找你。
凉生看着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的眼睛上,似乎是迟疑着,审视着,那是一种陌生的冰冷。
他说,那天…
开口容易,措辞艰难,他突然间不知道该怎么去解释,他说,那天是一场误会。她一直都在等你。
凉生看着他,说,大哥不辞冒雨到来,就是为了和我谈论我的女人吗?这好像不是很合适吧。
他哑然。
凉生冷着俊颜,绕过他,拉开车门。
他飞速地挡住,说,你不能对她这么不闻不问!她在等你!
凉生狠狠地将他的手推开,转头,说,这不正是你想看到的吗?!
他愣了愣,我想看到的?
凉生上车,发动引擎,车灯亮起,如同利剑一样,撕裂整个雨幕,程天佑黑色如墨的身影,立在在雨地中,手抵在车的引擎盖上,挡住了他去路。
雨刮飞快地刮着挡风玻璃。
凉生狠狠,闪开!
程天佑说,你说清楚!
凉生懒得解释,只是冷笑,说,别装无辜!
程天佑也狠狠的不肯相让,说,不管怎样!你今晚必须留下!去见她!你想离开就从我身上碾过去!
凉生看着他。
后视镜中,姜生的身影突然出现那一刻,他突然觉得悲愤无处宣泄,这算什么?
他更加厌恶地看着程天佑,说,别假惺惺地演戏了!你真希望她同我在一起,你就不会装失明!让她内疚!让她不安!收起你那恶心透顶的表演吧!大哥!
他和她果然才是天生一对,说辞都那么一致!
程天佑被激怒了,几乎是咆哮着,对!我假装手术失败!就是让她一辈子都背负着内疚!一辈子都不安!一辈子都不会和你在一起!
书房里,程天佑双眉紧锁。
刚刚的那一幕,反复在他脑海里闪过,凉生语焉不详、甚至说是敢怒不敢言的愤怒,他始终拼凑不清。
他转脸,突然,问钱伯,说,老爷子在逼凉生离开她?!钱伯愣了愣,忙笑,说,怎么会?大少爷您多心了!三少爷怕只是…那天看到了您和三少奶奶…
程天佑望着钱伯,说,是吗?
钱伯愣了愣,这一次,他倒也不是有意隐瞒,只是不愿意他再陷入其中。
良久,程天佑突然抬头,对钱伯说,你找个时间告诉祖父,我的眼睛,能看到了。钱伯一惊,抬头。
他知道,程天佑一直假装眼睛不好,也是韬光养晦。程天佑知道凉生有外心,但是凉生也不过是小小的外力,那个要掀翻程家这艘大船的,毕竟出在内部,到底是谁,他就是希望借着这机会等着那狐狸露出尾巴。
钱伯说,大少爷,您可想好了!且不说您那盘下了这许久的棋会满盘皆落索。只说老爷子若是知道了,必然会想尽办法让您同沈家联姻,让你娶沈小姐的。
程天佑说,不必爷爷想办法了,我会亲自求娶沈小姐的!
钱伯直接蒙了,不敢相信地看着他。他想说,就、就为了老爷子不再逼迫三少爷同姜小姐分开?
可觉得话一出口,无疑等于承认老爷子在逼凉生离开她。所以,他只能说,你可知道,漫长的一生陪着一个不爱的女人的生活…
程天佑打断了他的话,说,我不能让她再受苦了。
钱伯叹了口气,说,她就这么重要?
程天佑突然笑了,说,我三十岁了,不可能再有这样的心性去爱一个人了。
这一生,我会遇见比她漂亮的,比她温柔的,比她一切都好的,但我却再也没有这样爱一个人的能力了。
钱伯看着他,久久地,说,我知道了。
钱伯离开后,他起身,望着窗外。
三楼灯已熄,那个叫姜生的姑娘已睡着了吧。
她到程宅的这段日子,常常会站在对面露台上,好看的影子落在他书房的玻璃窗上,披一身星光。
他抬手,轻轻地触碰着玻璃,仿似触碰过她的眉与眼一样。
他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其实,你不在我的生命里了,我的一生便已经结束了,无论同谁赴一场婚约。而我不在你的生命里了,你的一生却会很长,长到同你爱的那个男子白头偕老。
姜生,这就是我们的爱情,它蛮横霸道,从无公平。
190夫人。
那颗古老的水杉下,他站在那儿,苍颜白发。
他说,他长大了。
他说,时间真快!我这一辈子,所有的一切,都给了程家。包括你。
他说,你一定想问问我,后悔不后悔?其实,我一直都没后悔。直到那一天,我看到了那枚戒指,再次听到你的名字,你的故事,那个和他告诉我的故事不一样的你的故事。
他说,我这一生,最后悔的事情,就是选择了相信他告诉我的关于你的故事。他说,你很好,在法国遇到了新的爱情。
他说,其实,我该知道,你一直都不好!你爱他爱到那般决绝,湘西魔王手里九死一生,为爱私奔天涯!怎么可能再有新的爱情!你等了他半个世纪,他还是选择了富贵荣华。
他突然像个少年一般,带着哭腔,说,夫人!你告诉我,当年我是不是不应该放他带你走啊!
他自知失态,收敛了一下感情,说,好了!夫人!我就不再絮絮叨叨地打扰你的清梦了!
他说,其实,今天啊,我来,就想告诉你一句话的——如今,我也老了,想为自己的心,去做一件事情了。
191我要这无边富贵,也要她!
程家的每一天,都是从一场如坐针毡的早餐开始的。
今天的早餐桌前,原本经历一个并不怎么愉快的昨夜的我们三个人,居然相安无事。我胃口恹恹,只吃下半片面包,嘴角扯起一丝冷笑,这倒真让人喜出望外。
钱至给程天佑倒咖啡的时候,程天恩在一旁,端起一杯红茶,幽幽地说道,这世界真不公平!有些人一生都在考虑是像狗一样活着还是像人一样死去。而最后他们终将会发现,他们会像狗一样死去。
程天佑说,吃饭不说话会死?
程天恩就笑,说,大哥!火气不要这么大嘛!我在对我们家平说话!然后,他转头,看着汪四平说,平啊!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钱至没说话,克制着退到一旁。
我看不下去,黑着脸刚要起身离开,程天恩突然又开口,说,哎——我就说,怎么最近这些天,早餐桌上都没有报纸呢。
程天佑一怔。
程天恩笑笑,说,原来有三弟的消息!
他看了我一眼,说,弟妹!
我没理他,早觉得这诡异的平静不对,如今,还是来了——不为昨夜我呛声他报复我一把,那真就不是程天恩的范儿。
他笑,转动轮椅挡在我身前,说,弟妹还是多应应声吧!这称呼啊,你现在是应一声少一声了!恐怕过不了几天,那沈小姐才是我弟妹呢!
我一怔。
程天恩很优雅地将那张报纸摔到我眼前的桌子上——
我低头,报纸上,赫然是凉生与一个陌生女子的照片,大标题写的是,时风集团继承人携新欢同游北海道。
照片上的他,唇角是噙着笑的,那是与我久违的笑。
我只觉得胃里一阵搅动。
程天佑给钱伯使了个眼色,钱伯忙过来看了一眼报纸,对程天佑说,是三少爷与沈小姐日本同游。
他忙转脸对我笑,说,太太!这不过是小报记者捕风捉影的事儿。本来咱们程家与沈家最近也有项目上的往来…
程天恩一把夺过报纸,对钱伯冷笑,说,谁人不知这是我们家公关将消息卖给报纸的!无非是借沈家的力量来赌我们程家目前的艰难境地!
他看了我一眼,说,我可听龚言说,爷爷将三弟从巴黎召回来,就是为了让他和沈家联姻。而且,昨夜三弟可是回来过!怎么?弟妹!他没告诉你他雨夜不辞奔波就是为了今天陪沈小姐去游山玩水啊…
程天佑的脸如黑铁一般,他转脸,看着钱伯说,今天!我要听实话!别再用昨夜的说辞搪塞我!
钱伯愣了一下,看着他,最终开口,说,不瞒大少爷,确实如二少爷所说,老爷子之所以召三少爷回来,是为了同沈家联姻!
程天恩得意至极,冲着我笑笑。
我突然干呕得一塌糊涂,刘妈忙上前轻轻拍打着我的背,她说,太太。
程天佑一听,直接疯了,他以为自己听错了,说,联姻?!他!一个有妇之夫!怎么联姻!
钱伯为难地说,大少爷。您…一直因眼盲推托不肯同沈小姐交往,而沈家也似乎因您眼盲而对这婚事…唉!而二少爷又…所以,三少爷自然就是最好的人选。
程天佑回头,指着几乎昏倒的我,说,他的妻子还在这儿呢!太荒唐了!
钱伯看了程天佑一眼,那眼神分明是在纠正他的说辞——大少爷,他的妻子不久之前可是在您那儿呢!
程天佑大约也读得懂钱伯的眼神,他看了我一眼,说,爷爷这么做,凉生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程天恩冷笑,拍了拍报纸说,这!还叫不会同意?!
他咄咄逼人地看着我,说,弟妹!你昨夜教训我说,这人和人都是平等的!今儿我就告诉你,人和人是不平等的!至少,你和沈小姐就不平等!
他说,她荣华加身,你一无所有!她若有心登你夫家的门!你就是妥妥的下堂妻!他们不必需要有爱情,就会是公认的金童玉女!而你和他就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同生共死患难无数,又怎样?
他说,你相信凉生爱你?可是如果爱你,他怎么会数日不登门?却还有闲情逸致陪这沈小姐游北海道!
他说,你看看你瞧不起的荣华富贵!瞧不起的权势!它现在却对着你耀武扬威呢!它不过勾勾手指头!那个那么爱你的凉生都成为它的裙下臣!人和人怎么能平等?你倒给我说说看啊!
我干呕得一塌糊涂,只觉得胆汁都到了唇边。
程天佑指着程天恩,说,你够了!
他对刘妈说,你送太太上楼。
程天恩依然不依不饶,说,哎呀!我都忘记了!你这穷人家的女儿天生会做小伏低的!龚言也说了,祖父跟凉生妥协了,就是凉生娶了沈小姐,也不反对他留你做个小!这倒更衬你!
程天佑说,你到底有完没完了?!
程天恩睚眦必报的人,怎么会就此罢手,他笑,说,快看看!大哥都在帮你说话,看样子,你这些日子把大哥服侍得不错!听说凉生回来那天,撞见了你在大哥的房中啊!所以,也不能怪凉生要这么选择!
他说,我可听龚言说,这凉生昨夜把离婚协议书都写好了!就等着这餐饭后送到你房中呢!
周围的工人开始小声地议论纷纷,望着我的眼色都变得更加异常起来;她们眼神如同密密的网,让程家在这一刻如同樊笼;而她们的舌尖上的唾沫,就如同这樊笼上的毒。
——你看她这种事情都做下了,怎么还好意思留在程家?
——可不是!二少爷就差直接赶她出门了!
——就是!三少爷表现得都够明显了!哪有男人新婚的日子七日不上门!这小门小户的女人啊,就是比不上沈小姐那样的大家闺秀,迎来送往惯了,连自己的大伯哥都勾引!没羞没臊的!
——这二少爷敢在大少爷面前这么说,肯定是老爷子首肯了的!这看起来,老爷子都想赶她走啊!
——你们听听,离婚协议书都写好了
——对啊,都不是程太太了!怎么还有脸留在程家!
…
我只觉得挖个坑将自己埋了才好。
程天佑突然一把拉住我的手,我回头,看着他,他的墨玉一般的眼眸,闪着凌厉的光,望着他们,一字一顿地说,我以我的姓氏发誓!她永远是程家的太太!永远是这程家的女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