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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低头,将他的墨镜拾起,交到他的手里,他说,谢谢你,小绵瓜。

我更愣了,那种不断翻腾在我心里的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我伸出手,轻轻地在他眼前晃动,他却依旧微笑着,一脸茫然的表情。

这时,我才发现,他的眼睛,似乎如同幽暗的黑洞!

而这黑洞一般的眼睛!

在三亚!

我曾看到过啊!

他问小绵瓜,可是,你怎么…来了这里?

小绵瓜看看我,我捂住嘴,冲着她悲伤地摇头。

小绵瓜为难地看着程天佑,然后说,凉生哥哥带我来的。

程天佑一愣,一脸非常警惕的表情,说,他也来了?他现在在哪儿?凉生,你在哪儿?我知道你在。你出来!出来!

小绵瓜拉着他,怯怯地说,凉生哥哥没在,他在中国。他让陈叔叔带我来这里的,说是要给我治病。

程天佑原本紧张的神情瞬间松弛,他一手握着拐杖,一手握着眼镜。

他摸索着将眼镜放入自己的口袋里,摸索着将小绵瓜拉进自己的怀里,摸索着将衬衫解开,挡住了小绵瓜的小脑袋。

突然,他问她,姜生…姐姐她…?

小绵瓜看着我,我泪流满面地冲着她摇摇头。

她说,她没在这儿。

程天佑愣了愣,然后笑笑,雨水飘洒在他的皮肤上,如同亲吻,他说,咿,我真傻,他们俩,怎么能不在一起呢?

他抬头,想要看着天一般,自言自语道,姜生,你终于和他在一起了。现在的你,应该很快乐吧。

他轻轻的一句话,将我的心戳得稀巴烂。

小绵瓜抬头看着他,说,程叔叔,你是不是惹姜生姐姐生气了?为什么我问起你,她总不告诉我。

天佑低头,笑了笑,说,对,叔叔不乖,惹姐姐生气了。

小绵瓜说,她为什么生气呀?你怎么惹她了?

天佑突然声音有些哽咽,说,因为叔叔…叔叔喜欢上了一只小猪。

他强压着自己的情绪,仿佛是压抑着这么长时日里异国他乡黑暗世界里的焦躁无助一般。

小绵瓜一愣,小猪?

程天佑一笑,说,你想听听小猪的故事吗?

小绵瓜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嗯嗯,想听。

程天佑就笑了,但那笑容里有些遮不住的凄伤。他像陷入了某种回忆的少年一样,说,很久很久之前啊,有一只小猪迷路了,它坐在路边哭。

叔叔呢,看到了它。

所以,叔叔就想把它带回家,给它盖个大房子,为它遮挡风雨;叔叔想每天都给它煮好吃的,把它养得白白胖胖的;叔叔还想保护它一辈子,让它永远开开心心的,没有忧愁,再不哭泣。

所以,叔叔发誓,要永远陪着它,永远牵着它的小猪蹄,决不让它迷失在生命的任何路口!

然后,他仿佛再也说不下去了,声音堵到了嗓子眼里,无了声息,只有蠕动的口型拼凑出他哽在喉咙里的话语,落在我的眼底——

我想为它也变成一只大猪,永远同它在一起。如果有屠夫对它举起刀,那么就让我挡到它前面。只要能保护它,我愿意交付我的性命。

那么,别傻愣着听故事了,我亲爱的姜生。

如果你就是那只小猪,你愿不愿意爱上我,并让我一生都保护你?

我就站在离程天佑几步远的地方,捂着嘴巴,哭成了泪人儿。

我仿佛回到了那年的小鱼山,那个为我安排生日的男子,曾说过这番誓言,而如今,他也用他的行动,证明了他的誓言。

小绵瓜上前拉拉我的手,对程天佑说,你不要那么喜欢小猪,虽然小猪很可怜,但姜生姐姐哭起来也很可怜。

程天佑笑笑,说,有他陪着…以后,她不会再哭了。

你不会再哭了。

因为他比我好。

他在心底深深叹了一口气。

小绵瓜焦急地说,你跟她道歉,或许她就不生气了。

程天佑笑笑,说,对,叔叔真的得向她道歉。这么多年来,叔叔一直以为保护了她,却让她伤痕累累。

小绵瓜看了看我,说,她身上没伤啊。

程天佑愣了愣,说,嗯?

小绵瓜看着我,央求着,想将我的手拉向他。

就在我的手要触碰到他的那一瞬间,天佑说,你自己一个人出门,多不安全,陈伯伯没来吗?

小绵瓜摇摇头,说,没。

这时,四个黑衣人飞速冲了过来,小绵瓜吓得尖叫。

程天佑面色一凛,大约知道是自己的手下来了,他说,别吓到孩子!

钱伯在斑马线对面,擎着伞,拾起了那柄被我遗落在斑马线上的雨伞,缓缓地,走了过来。

钱伯说,你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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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着的我,失明的他。

保镖们已经保护着天佑离开了这里。离开前,他蹲下身,对小绵瓜说,答应程叔叔一件事,不要告诉任何人,你在这里见过叔叔。

小绵瓜看看他,又看看我,我点点头,她转脸对着天佑点点头,说,好的。

他走的时候,小绵瓜追着哭,程叔叔,我要是想你了怎么办?

小绵瓜哭,姜生姐姐想你了怎么办?

程天佑愣了愣,停住了步子,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回头,脸上是控制情绪后的微笑,他说,这么久了,姜生姐姐应该已经忘记我了吧…不过,要是小绵瓜想我了,钱伯会告诉你怎么找到我。

小绵瓜还在石碑前哭泣。

而钱伯和我,站在不远处。

我看着钱伯,眼泪擦也擦不完,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钱伯看了看四周,叹了口气,说,这里说话不方便,不知道姜小姐…你愿不愿意跟着我回我们的地方?

我看着天佑离开的背影,点点头。

这是巴黎郊外的一处小别墅,雅致而有风情。

雨后的空气,带着一丝悲凉的清甜。

小绵瓜怯怯地跟在我的身后。后来,钱伯找了一位钢琴教师将她带到琴房去了,小家伙似乎也很有兴趣。

钱伯说,他先去安顿大少爷休息。

我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

他安静地躺在床上,有个漂亮的法国女孩,穿着护士服,在帮他记录病情和康复情况。

钱伯刚刚在外面告诉过我,她叫JEANNE,是个护士,因为不会说中文,所以程天佑一直很安心地让她来照顾。

他叹气道,因为面对一个不懂他语言的人,他可以卸下全部的伪装,肆无忌惮地对着她倾诉脆弱和悲伤吧。唉,这孩子…这要命的坚强…

钱伯进屋后对天佑说,我带小绵瓜过来了,以后呢,我会让她常来的。不过,大少爷,您放心,我不会惊动三少爷那边的。

天佑点点头,对钱伯他一向放心。

钱伯告辞后,JEANNE扶他躺下休息。他仔细倾听着钱伯离去的脚步声,直到它消失。良久,他轻轻说了一句,我好像看到她了,在雨里,还是那么美。

钱伯站在房门前,无声地看了我一眼。

我们退出房间。

钱伯看着我,说,我想,你已经猜到七七八八了吧?

他说,其实,到现在,他都不曾对我推心置腹地说过任何事,所以,这些七七八八,也不过是我守在他身边,自我揣测的罢了。

他叹气道,事情还是得从三亚说起…那场海难之后他醒来,发现自己双目失明了。那天只有我进入了重症监护室,他醒来后,发疯了一样,争吵,不配合,摔烂了诊疗仪器。

我告诉他,我是带着老爷子的命令来的,但我不想伤害你,所以,为他想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那天,他默许了。

然后,就有了后面发生的一切,你都经历了,你知道。

现在看来,他是知道自己失明后,第一时间逼着自己收拾好绝望的情绪,迅速为你先想好了后路。

所有在三亚的残忍和绝情,现在想来,就是想逼着你离开、恨他、死心;也为了让这么多人将他不爱你了的消息,传给老爷子吧。

我想,灌下你那些苦涩的药汁的时候,这孩子的心大概也跟着碎了吧。

我啊,从小看着这孩子长大…从来没想到有一天,他会为了一个女人,把自己逼成这样。

现在想想,他当时默许我去找你谈做他外室的事时,只不过是将计就计,已经想好了全盘计划来保护你。

他自知自己眼睛瞎了,无法保全你。

而这世界上,唯一能拿命保全你的,除了他,大概也只有凉生了。

但是,他又不能告诉凉生自己失明了——你应该不知道,自古以来,这种家产的争夺,还有外姓亲戚的觊觎,会撕裂一个家族的根基。

把你成功地逼走之后,经过一个多月的复查,医生束手无策。大少爷失明这件事情,只有我和老爷子以及这几个贴身保镖知道。我们远避法国,一来是为了给大少爷看病,二来是为了躲人耳目。

哦,对了,为此我们还拟了公关——大少爷因为欧阳娇娇而心灰意冷,暂停一切公事。似是而非地发了出去,并不予正面回应此声明到底是不是他发的。

我听着这个用心良苦的故事,不停地擦眼泪,眼泪却不停地落下来。

钱伯看着远处的埃菲尔铁塔,似乎为一段往事失了神,说,我以为程家的男儿都薄情,没想到,到了他这里,竟然…

他叹了一口气,说,大少爷这半年来出现了自闭的情况,经常会自己跑出来…今天,他又趁着去医院,将我和保镖甩开,自己跑了出来。

他的眼睛微微有些湿,说,大概是心里太苦了,无处宣泄。

他说,自从三亚之后,他就再也没有主动提过你的名字,想来是出于对你的保护吧。大约,在他心里,为了你,已草木皆兵,包括对从小看护他长大的我…可是,他难道不知道吗?人在梦里是骗不了自己的啊!每次,他在梦里喊你的名字…我不是听不到。

他以为他不说,我就不知道吗?

面对黄昏细雨中的巴黎,古老的屋子,和那个爱我的男子,我抱着脸痛哭。

那一夜,我一直守在他的身边。

灯光下,他的脸,微微的坚毅的模样,在睡去后,却宛如孩童般无害,只是,偶有眉头皱起,不知是谁入梦,惊了他的心。

半夜时分,他轻轻地呓语着我的名字,姜生。

他的手轻轻地挥向空中,却在扑空时陡然惊醒,突然眼睛睁开,茫然地望着无边的黑夜。我悲伤地轻轻握住了他的手,他的心稍稍安静了下来。

他轻声说,JEANNE,我又梦到她了。

钱伯说过,他最喜欢对JEANNE说话,因为她听不懂,所以他不提防,更无惧暴露脆弱。

我的眼泪滴落在他的手背上,他缩回手,眉头微皱,说,JEANNE,别对着我流口水了!没用的!

这煞风景的一幕啊。

此刻的他,恢复了以往高帅富、狂拽炫略讨嫌的自大模样,可我的眼泪却还是不住地掉了下来。

我对钱伯说,让我照顾他吧。

钱伯看着我,似乎沉思了一下,说,大少爷肯定不愿意自己这副狼狈的样子,被你知道的,姜小姐。

我说,我怕我这辈子…都会不安的。

钱伯说,我不能为了让你偿还自己的良心债,将他一个大男人的自尊弃之不顾。

我鼻子一酸,说,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分担不了他的痛苦,可我想为他做些事情…

钱伯看着我,说,如果有一天他康复了呢?他习惯了你的存在呢?然后,你再次从他的身边离开吗?

我没有说话。

第二天,他坐在花园里,雨后的阳光很好地洒在他的身上,让他看起来整个人都暖洋洋的。

钱伯将我拉到他眼前,说,大少爷,这是我为您新请的女护士,华裔。和JEANNE一起照顾你。

程天佑微微皱了皱眉头。

钱伯忙解释说,大少爷放心,她是个哑巴。您的事情也不会被传出去。您放心就好。

他说,钱伯…我们最近破产了吗?家里是不是变得好穷啊,揭不开锅了?

钱伯愣了愣,不明白他什么意思,说,没、没有啊。

他转脸说,那你为什么给我请一个…一个…?

他招招手,钱伯就将耳朵凑过去,大抵是不愿伤害人心,他小声在钱伯耳边挑眉道,哑巴。

钱伯一副“大王饶命”的尴尬表情,又不好在我面前失掉架子,于是忙解释说,其实,我跟大少爷开了个玩笑,她不是哑巴,呵呵,不是哑巴。

程天佑的脸又一冷,说,你知道我不喜欢能听懂我说话的人在我身边。

他像个小孩子似的,发着脾气,不约束自己的情绪,也毫不掩饰。钱伯说,自从眼盲之后,他就这样,有时候低智得要命,但有时候又突然蹦回原来的性格,各种拽,让钱伯他们都特别无奈。

钱伯呵呵地笑道,大少爷,其实,她是姜小姐。

我一愣,不是说好不告诉他我是姜生的吗?!这是个什么情况?!还有,说好的自闭呢?怎么还这么欢腾啊!

钱伯没看我。

程天佑整个人明显一怔,说,你开什么玩笑?!

钱伯看了看我,说,你说句话啊。

程天佑脸上是说不出的表情,错愕、惊呆、悲喜难辨。我只觉得嗓子被生生掐住了,说话都变得困难。

我流着眼泪,握住他的手,喊出他的名字,我说,天佑,我…

程天佑立刻释然了,转头对钱伯说,你是从树上给我抱回了一只乌鸦吗?

钱伯一愕。

程天佑继续发蛮,说,你!你随便抱回一只乌鸦告诉我,这是姜生。你是在侮辱我的审美吗,老头子?

我捂住胸口,突然想起,自己以前因为肺炎而导致嗓音变了蛮多,到现在也没好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