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这已经是很久远以前的事了,现在还有没有,陈年想,应该没有了吧?
毕竟托科技的福,如今胎儿性别鉴定连小型私人医院都能做,也很敢做,无痛人流广告更是贴满了大街小巷,一旦辨认出胎儿是女婴,自然会有冰冷的手术台去对付,桃源河也因此平静了十多年,可它无辜背负的那些冤屈,又需要多少时间才能洗干净呢?
想到这里,陈年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她往程遇风身边靠了靠。
一路走来,程遇风步伐平稳、气息均匀,外婆大概也觉得很安心,在他背上睡着了。
陈年轻声喊他:“机长。”
程遇风偏头看她:“嗯?”
“待会你在我家吃饭吧。”
男人笑起来,朗朗月光下,一张俊脸更显清隽:“你厨艺怎么样?”
陈年看得目光都有些直了,她耸耸肩,让他不要抱太大期待。
“是吗?”程遇风挑挑眉,“那我更期待了。”
陈年嘿嘿一笑。
快走到家门口时,她猛地想起自己这么久没回来,家里应该没什么菜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下可怎么办?
路招弟就是这时候出现的,在山上时陈年已经打电话告诉她外婆找到了,让她不用担心,路招弟琢磨着时间,心想他们应该快回来了,没想到真的在门口就打上照面。
看到外婆平安无事地回来,她心头的大石总算落地。
“你们回来了!”
路招弟拖着伤脚走过来,陈年连忙扶住她,“你的脚没事吧。”
“没事,”路招弟摇摇头,“搽了药就不怎么疼了。”
她说着看了程遇风一眼,又飞快地闪开视线,落到陈年身上:“我给你带了一些菜,待会你自己煮来吃。”
陈年正发愁着呢,路招弟这就雪中送炭来了,她接过沉甸甸的木篮,顺手搭上她肩膀,“你也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吃吧。”
“不、不用!”路招弟连忙摆手,“我已经……吃过了。”
其实哪里有心情吃?她只不过很不好意思和一个陌生男人同桌吃饭,生怕自己紧张起来出了什么丑,给陈年丢面子。
“对了,奶奶今晚是回你家睡吧。”
陈年难得回来一趟,想要多陪陪外婆,这也是人之常情,路招弟点头表示知道,转身往家里走了。
家里空荡荡的,只有客厅亮着灯,路吉祥半小时前被尿意憋醒,从厕所出来就看到垂头丧气的女儿,他本来心情就糟糕透顶,看到她哭丧着脸更是觉得怒气都顶到肺部了,就顺口发飙骂了几句。
路招弟在家里挨骂成了习惯,平时都是乖乖受着,要不然呢?顶一句嘴鸡毛掸子和竹鞭就会伺候到自己身上,但这一回她不知哪里借来了胆气——
“我奶奶不见了!”
这一句吼得路吉祥人都蒙了,他大声喝道:“你说什么?!”
路招弟用尽全身力气喊回去:“我奶奶不见了!”
路吉祥虽然为人窝囊又惧内,但毕竟是老母亲身上掉下的一块肉,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要说没有感情那是不可能的,只是久病床前无孝子,加上苗凤花那边堵得滴水不漏,母子俩这才日渐日地疏远了,何况人又是在自己家里丢的,要是她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这不孝的名声落到自己身上,料不定这脊梁骨要被人戳多少年,这一下他的酒意全化作冷汗出来了,“怎么回事!?”
路招弟咬着牙一五一十地把事情跟他说了。
路吉祥大叫一声,急匆匆就出门去找人了。
路招弟双腿发软地瘫在地上,看到爸爸心急如焚的样子,心里生出一股说不出的快意,她是故意不告诉他外婆很可能在山上,让他也试试无头苍蝇到处乱撞的滋味。
天色已经全黑了,路吉祥还没回来,路招弟扭伤的脚隐隐生疼,人也累得要命,完全没做饭的心思,她随便冲了个澡,头发还没干透就往床上一躺,很快就睡了过去。
隔壁,灯火晕黄。
陈年在小厨房忙碌着,小锅坐在炉灶上,正“滋滋滋”地往外冒着热,她熟练地翻着锅铲,把蒜蓉炒出了香味。
程遇风帮忙看火,不过他并没有烧老灶的经验,往灶口喂了几根木柴,火势却慢慢地变小了,他轻皱眉心。
陈年看得捧腹大笑:“机长,人要实心,火要空心啊。”
闻言,程遇风把木柴抽了两根出来,果然火又旺起来了,他拍掉手上的木柴碎屑,别有深意地看了陈年一眼。
年纪轻轻,懂得的道理还不少。
外婆刚进家门就醒了,此时正笑眯眯地坐在厨房门外藤椅上看两人做饭,“阿烨你出来和我说说话,让如意自己一个人忙活去。”
陈年双手合十,做了个“拜托拜托”的动作,压低声音告诉他:“外婆把你当成我爸爸了。”
程遇风失笑,按他这年纪来看,怎么也不像她爸爸吧?他洗干净手出去了。
陈年把削好泡在清水里的土豆捞起来,切成细丝,她一心二用,耳朵还悄悄竖起来,听外面两人的谈话。
外婆问:“阿烨啊,在水泥厂吃了很多苦吧,这次回来我看你都瘦了不少。”
接着是程遇风煞有其事的回答:“还好,最近厂里的活比较多,等忙过这阵就好多了。”
外婆握了握他的手,语重心长地说:“再忙也要顾着自己身体啊,你干的是体力活,三餐一定要按时吃,不吃哪里来的力气?”
陈年又听了一会儿,望着门外的方向微微失神,外婆问的全是是些和程遇风不相干的事,可他那么耐心又温柔地回答她的每一个问题,甚至还能让她宽心地笑出来……
这一幕看着好温馨。
锅里的油热了,陈年回过神,把切好的土豆丝倒进去,外面的声音渐渐听不清了,她却清楚地听到了自己心底深处的声音——
仿佛乌云蔽空,闪电忽然在天边撕拉开一道口子,拨开重重浓云,直击她的心扉,令她心魂震颤。
虽然陈年有点心不在焉,但三个菜都还炒得不错,不仅看着有卖相,吃起来味道也不错,她自己这关是过了,所以很想知道程遇风的评价:“怎么样?”
“退步了。”外婆率先说。
陈年下意识想捂脸,外婆你别拆我台啊。
不过外婆显然还把她当成了女儿路如意,“你爸当年可是手把手教你的,怎么这么快就生疏了?”
陈年只好说:“太久没做了。”
外婆又点点头:“不过这道番茄炒蛋倒是还不错吃。”她招呼程遇风,“阿烨你别干坐着,赶紧吃吧。”
程遇风拿起筷子,先尝了青椒土豆丝肉片,意外发现里面暗藏玄机,某部分质软味淡,其他大部分微辣爽口,明显是同一道菜特地做出了两种口味。
他明明看到土豆丝是同一锅起出来的,怎么做到的?
程遇风一看过来,陈年就知道他吃出区别了,明亮的双眼笑出得意的弧度,“家传秘方。”
程遇风有种想伸手揉她头发的冲动,但也只是昙花一现的念头,很快就被打消了。
刚吃完饭,外婆就昏昏欲睡了,陈年烧了一盆热水,帮她洗漱好,扶到床上,细心地把蚊帐边角都掖好,确认她睡熟了,这才起身走出房间。
程遇风刚才也出去了一趟,从车里把小蛋糕和另一份礼物拿了回来放在桌上,老式灯光不是很亮,他的半边侧脸被勾勒得很柔和。
“你外婆睡下了?”
陈年鼓起双颊,机长后背是长了眼睛吗,连头都不用回就知道她出来了?
程遇风面向她,声音带着细碎笑意:“蛋糕化开了,还要吃吗?”
当然要吃!
陈年以前都不怎么正经吃晚饭,就算吃也顶多吃个七分饱,所以胃里还有多余的空间,她捧着蛋糕,用塑料勺挖了一块送进嘴里,甜味在唇齿间散开,她连连点头,“好吃。”
程遇风看她嘴角边沾了奶油,抽出两张纸巾递过去,陈年接过来时,不小心碰到了他指尖,像触电似的把手缩回来,目光不住地四处瞄,“咦,这是什么?”
“也是送我的生日礼物吗?”她惊喜不已。
“嗯。”
陈年拿起长方形的小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支钢笔,沉稳大气的黑色,笔盖处泛着一层银光,看起来很别致。
程遇风知道陈年写得一手好字,所以特地选了钢笔做礼物,虽是他惯用的牌子,但考虑到是女生用,花了些心思才挑到这支,看她反应,便知道她是喜欢的了。
陈年小心翼翼地把盒子盖回去:“机长,问个煞风景的问题,这会不会很贵啊?”
要是很贵的话,她就舍不得用了,得好好收藏起来才行。
“还好,”程遇风说,“路边摊上随便挑的。”
陈年:“……”
月上树梢,程遇风看看时间,准备离开了,他正要开口,陈年不知想到什么,神秘兮兮地凑过来,“机长,你能不能陪我去做一件坏事?”
程遇风一脸严肃地看着她,目光很深,像要看进她的内心深处。
陈年有一种面对教导主任的感觉,她只是一时开心忘形和他开个玩笑,没想到他好像当真了,她认命地垂下脑袋准备听训。
果然听到他说——
“陈年,从今天开始你已经正式成年了,你知道成年意味着什么?”
陈年心虚地点头:“知道。”
意味着再也没有未成年保护法保护了,意味着要对自己所做的一切事情负责,意味着……
还没等她默念完,程遇风站起来,往门口走去。
跨出门槛时,他又回过头,“还不跟上?”
陈年一头雾水。
“不是说要去做坏事吗?”男人刻意放低的声音透着某种蛊惑,漆黑眼底甚至有一丝笑意闪过,“不过事先说好,坏事你去做,我只负责放风。”
哎哎哎?!
陈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跳声快把它们挤爆了!
第21章 第二十一坛花雕
成年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哪怕将来要为了适应生活不得不变得沉稳世故,但也要保持心灵的清澈和善意。
何况, 根据程遇风对陈年心性的了解, 她能做出什么坏事?而且今天又是她的生日, 难得纵容一次,真要是什么无伤大雅“坏事”,也有他帮忙善后不是?
显然,陈年被他的话惊着了,原本以为会听到一番严肃说教,没想到……她脑子里一直回旋着“放风”两个字, 有些出乎意料, 但更多的是刺激和兴奋,好像接下来真要去做什么坏事一样。
而且还是和程遇风一起,她是主谋, 他……也别想撇清干系,放风也算是帮凶啊。
“机长,你等我一下。”
陈年说着, 跑进了小厨房, 等她出来时, 手里多了一把小锄头。
程遇风看到“作案工具”, 只是淡淡一笑, 也不问她究竟要去做什么坏事。
两人一前一后出门,走进小巷, 就成了并排走着, 大概走了十分钟左右, 两道身影一拐,进了一片小树林。
桃源镇环境好,几乎没有什么污染,皎洁月光透过树木间隙撒下来,连路边的草叶脉络都清晰可见,小树林僻静,晚上一般没什么人来,确实很有一种做坏事的氛围。
陈年终于在一棵树前停了下来,“找到了。”
程遇风用手电筒照了照,这是一棵桃树,时值盛夏,雨水丰沛,按理来说正是生长旺盛的时节,但这棵树枝叶稀疏,只零星挂着几个瘦小的果,不难看出是有一定年纪的老树了。
陈年拿着锄头开始挖土,好在土质疏松,她挖得不算费力,脚边很快堆了一座小土山。
程遇风大概猜到她要挖什么东西,他在旁边蹲下来。陈年被他高大的身影笼罩住,仰起头,白净的脖颈呈现出优美的弧度,她眼底似落有月光,盈盈动人,“机长,你不是说要放风吗?”
离“作案现场”这么近,这放的是哪门子的风?
程遇风沉吟半晌,说得一本正经:“按照经验,从地里挖出来的大多都是价值连城的好东西,俗话说,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我也是个俗人,想着过来分一杯羹也不过分吧?”
要不是知道树下埋着什么,陈年简直也要被他说服下面埋的是什么稀世宝藏了,她摇头叹气,心想,机长该不会是武侠电视剧什么的看太多了吧?
估摸着快要挖到了,陈年放缓使锄头的动作,轻刮开三层薄土后,深褐色的酒坛边缘微微露了出来,确定了位置,接下来就好办了,她飞快清理掉周围的土,双手捧着坛身,没用什么力气就拔了出来。
她第一时间把酒坛递给程遇风,以证明这真不是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
没想到程遇风接过来,饶有兴致地看了又看,“还真是稀世珍宝。”
花雕,陈年女儿红。
他用手指擦去坛身上的泥,指腹触摸到上面的花纹,繁复细腻,就着月光凑近去看,花草虫鱼栩栩如生,可谓是精心之作。
“这是十八年陈的花雕酒?”
花雕以陈为贵,大致分为三年陈、五年陈、八年陈和十年陈,当然也有几十年陈,不过如今市面上比较少见。
“嗯。”陈年点点头,“听妈妈说这坛花雕是我出生那年,她和我爸爸一起把它埋在桃树下的。”
说起这个,陈年不禁有些伤感,爸爸还没来得及等她长到十八岁就去世了,妈妈也因为工作忙碌不在身边,虽然能理解,但多少还是觉得缺憾。
不过,想到妈妈早上时就发了一大段语音祝她生日快乐,还嘱咐她要记得把花雕酒挖出来,喝两口以纪念正式成年的日子,陈年心底的怅然若失就如同山间薄雾一样,悄悄散去了。
她脸上重现清浅笑容,拍拍手上的土站起来:“机长,我们回去吧。”
程遇风凝视着她颊边的两颗小酒窝,目光清幽深沉,似乎压抑着什么情绪,他牵唇笑了笑,“走吧。”
带着夜露气息的风从两人中间穿过,微微撩起陈年的裙摆,裸露的肌肤迅速爬上了丝丝缕缕的凉意,她低低地“哎”了一声,连忙用手盖住了。
她低头检查一遍,又懊恼起来,即使很小心,裙摆还是被泥巴弄脏了,只是指甲盖大的一块,但也很心疼,早知道出门前应该换一身旧衣服的,那会儿兴奋得找不着北了。
回到家,陈年第一件事就是来到水井边,舀水把裙摆洗干净,再用棉布吸干水分,一点点地抚平褶皱,她这才松一口气。
“机长,你现在可以喝酒吗?”
就陈年了解到的,作为机长,在饮食方面的限制是比较多的,好像连生病了也不可以随意用药。
程遇风知道这花雕酒对她而言意义非凡,而且明天周日他休息,也不会影响到工作,自然是应下来。
几分钟后,陈年从小厨房拿了两个洗净擦干的酒杯出来。
月华如水,肆意漂游在小院中,流萤飞舞,空气里弥漫着花草的清香,她在地上铺了凉席,把以前做作业用的小木桌架起来,盘膝坐下。
程遇风坐在她对面。
刚出土的十八年陈花雕酒摆在桌上,酒坛封口一揭开,酒香四溢,和着夏夜凉风,令人沉醉。
陈年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激动得手心都冒汗了,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喝酒,妈妈从不让她碰酒,陈年不是没有好奇过,偷偷猫在炉灶边,趁妈妈不注意,用筷子沾一点酒,飞快舔两下,可那哪能尝出什么味呢?
求而不得,更是抓肝挠肺,念念不忘。
如今她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喝酒了。
花雕酒性温和,不容易醉,不过考虑到陈年刚成年,也不知酒量深浅,程遇风只给她倒了小半杯,桃花树下不见天日珍藏十八载的花雕酒,色泽橙黄清亮,香气馥郁,每一滴都是一缕芬芳。
陈年捧起酒杯,香气像有自主意识似的阵阵扑鼻,她闭上双眼浅酌一口,只觉得有点甜,很醇香,别的味道就品尝不出来了。
“干杯。”
她郑重其事地碰上程遇风的杯子,仰头把剩下的酒喝了个见底,程遇风不动声色地观察她神情,没什么异样,花雕本就度数不高,于是又放任她喝了第二杯。
陈年越喝双眸越亮,脸颊也悄悄泛起了两坨女儿红,她摇了摇头,眼神一下变得迷离起来,“机长,你怎么整个人都在晃?晃得我头好晕啊……”
程遇风一听就觉得不妙了,他刚放下杯子,感觉到脸被一双柔软的小手捧住,濡湿的、温热的带着酒香的气息也离得那么近,几乎和他的呼吸融在一起……
“啊,终于不晃了!”
“陈年,”程遇风轻轻把她的手拉下来,“你醉了。”
“我没醉。”陈年很执着地小声反驳,“我没醉。”
像要证明自己真的没醉,她又说:“我还可以背诗,李白的诗,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
程遇风揉了揉眉心,语气有些无奈:“这是苏轼的《前赤壁赋》。”
“胡说。”她纠正他,“这是李白的诗。”
真不该让她喝第二杯的。不过,谁能想到她酒量浅成这样呢?
“机长,我能问你一个比较私人的问题吗?”
看来还没彻底醉过去,至少还记得他是谁。
陈年呢喃了句什么,第一遍时程遇风没听清,他凑过去认真又听了一遍,微微一怔,虽然声音模糊细碎,但还是能分辨出,她是在问他有没有女朋友。
他怀疑是自己也喝醉了,好长时间都没有回过神,直到衬衫袖口被人轻轻扯了两下。
她太久没有等到答案,似乎有些不满,红唇嘟起来:“机长,你怎么不回答我?”
陈年睁大眼睛,很努力想看清他的脸,但都是徒劳,她像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软绵绵地趴在桌上。
“有又怎样,没有又怎样?”
陈年拍了一下桌子:“我不想做选择题。”她又问他,“题目是什么?纸呢?笔呢?在哪里?”
“哎,我想起来了。”
陈年又重新抬起头,认真告诉程遇风自己的答案,“有的话就算了,”她边说边在桌上画了个“X”,“没有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