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旻紧闭双眼,重重地点头。她不知道他要赶去处理的是什么,她不想在这时说出孩子的事情,让他分神。
林越诤刚离开不到一小时,舒旻又跌回了凄惶不安里。
这两天的事情,让她开始发现自己其实并不了解林越诤,他们虽然那样近,但也那样远。她总觉得他在他们之间设了一道门,他偶尔从那道门里出来,进入她一览无余的世界里,却从不让她去看那道门后的秘密。她始终只能被动的、忐忑地站在那扇门后等他。
她忽然觉得自己应该自私点,告诉他孩子的事情,将他留在自己身边。
她拿出手机,可犹豫了很久,始终拨不出那个电话。
林越诤走后,和上次一样,又变得杳无信息起来。
孕妇的嗜睡症接踵而来,舒旻每天都晕晕乎乎的,宅在家里时睡时醒。醒着的时候,她心里总很慌,不知道该拿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不要?那是一条正在成长的、无辜的生命,是她和林越诤的骨血,是她和他的唯一的纽带,她怎么可能去扼杀掉自己的孩子?贸贸然要?那又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孩子很有可能要在一个没有父亲的环境里长大,无法享受正常的温暖、人伦,她真的有权利,替一个未出世的生命决定这么残酷的未来吗?她无法抉择,也无法死心,她隐隐抱有一丝期冀,期待他知道这个孩子后欣喜若狂,然后让她将孩子生下来,他们的故事也就在未来的温暖琐碎中终结。
因着这个期冀,她身心俱疲地拖着,熬着每一个日夜的轮换。
二月初,舒旻从昏天黑地中挣了出来。她对腹中的孩子由最初的怕渐渐变成了天性的爱,尽管只有三个月大,她已经开始幻想他的性别、模样了。她期盼肚子里的最好是个男孩,长着像他爸爸一样好看的眉眼,长大后,也要有和爸爸一样的风度与才华。
她小心眼地发誓,等到孩子来到这个世上,她就再也不用那么爱林越诤了,她大可以每天忙于将孩子打扮得帅气可爱,醉心于给孩子教育和关爱,然后坐等孩子一点点长大。
一股母性的力量灌入她身体里,她打起精神,每天含笑给肚子中的孩子听巴赫,讲故事,为自己煮营养美味的汤水。
当然,她每天下午都会去鸿宇对面的西餐厅坐上一个小时。她也不知道自己此举的目的,是为了第一时间等到他回来,还是因为,那是离他最近的地方。
有好几次,她看见EVA携助理穿梭的身影,她的样子看似很忙。林越诤不在的日子里,她要扛起执行一切事务的重担,她肯定知道他的行踪,但是舒旻不敢上前去问。说她自欺欺人也好,掩耳盗铃也罢,她就是不敢从旁人嘴里听到他的消息。尤其是EVA。
月中,舒旻在北京台看到了一则广告,一支她喜爱多年的乐队要在首体开唱。当年,她通过陆城南喜欢上这支乐队,一喜欢就是八年。这支老牌乐队沉寂多年,这是他们近年来首次在全球巡演,北京站也仅此一场。
舒旻一看到广告,立刻订了最贵的VIP票,随后上网查了孕妇听演唱会的禁忌。
演唱会开始那天,舒旻在肚子上做了全副武装才打车到首体,因为走的是VIP通道,倒也不曾磕碰到。她一面对宝宝说着对不起,一面决心听完半场就走。
虽然姗姗来迟,但舒旻竟也不是最晚的一个,她身边两个座位,一个女生在她后一步赶来坐下,另一个座位仍空着。舒旻回头望了眼身后,密密麻麻全是人头。她为偶像这么满的上座率欣喜,又为不能和林越诤一起来听而遗憾。一想到毫无音讯的他,本来大好的心情徒增失落。
开唱时间迫近,舒旻的情绪才昂扬了些。她身边的那个位置一直空着,直到全场灯光暗了下来,一个高大身影才一路说着“抱歉”朝她身边的空位走来。走到她身边时,来人在原地怔住了,久久没有落座。舒旻抬眼朝他望去,一道刺眼的白光恰好扫过他的脸,眸深似海,竟是久已未见的陆城南!
在后排人的哄骂声中,陆城南犹在梦中般缓缓坐下。
舒旻绷着背,攥着拳,抿紧唇盯着主舞台。
暖场的前奏响起,歌迷的尖叫欢呼声中,不复年轻但光芒四射的主唱从地下升起,耳熟能详的歌曲在首体上空盘旋,全场人齐齐跟着合唱,铺天盖地的歌声,压得舒旻喘不过气来。
就在一年前,她还和身边这个男人并肩反复听这首歌,一年后,他们各自有了所爱,却又被可鄙的命运用这种方式摁到了一起,并肩再听。太讽刺。
舒旻听不下去了,正准备离席,一只手闪电般迅疾地扣住了她的手,将她按回了原位。
舒旻没有试着挣,她知道徒劳。面无表情地于原地坐着,她冷冷说:“陆城南,你能一辈子按住不放吗?”
“对不起。”他松开她的手,垂头,“舒旻,真的对不起。”
舒旻抬起手,示意他不要说话:“我不是来这里听人说对不起的。”
说着,她刷地起身,越过他径直往场外走去。
出了场馆,夜风刀一般割在她脸上,感觉到有人缀行在身后,她蹙着眉,加快了步伐。
空气中隐隐约约传来场馆里的乐声。
她曾幻想过无数种和他一起听这场演唱会的场景,设想了那么多,却没想到竟是这一种。
走到路边,她抬手拦下一辆出租车,陆城南快步上前,“砰”的关上出租车门,对司机做了个“走”的手势。
舒旻冷睨了他一眼,又拦了辆车子,打开车门,躬身就要往里面钻,不料胳膊却被陆城南紧紧抓住:“你先别走!”
出租车司机见有纠纷,摇摇头,拉上车门径自走了。
舒旻抬头睨他:“陆城南,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这样很无聊!”
陆城南也不与她做正面交锋,抿唇拉着她快步走到一排车前,打开车门,他说:“我送你。”
舒旻一边挣脱着一边说:“不敢劳您的驾。你有什么话直说,我男朋友不喜欢我上别的男人的车。”
“舒旻,”陆城南的声音低了下来,“我只想好好和你说几句话。”
“你想说什么?是来炫耀你的成就,还是看看我现在过得好不好,抑或是觉得当初做得过分了,良心受到谴责,想来补偿我?哦,对了,你们有钱人都喜欢来这一套。”连日来的压抑让舒旻变得异常尖刻,“那好,我现在一次性跟你说清楚,我对你的事情一点兴趣都没有,也不想你来打扰我的生活。”
陆城南见已经没办法和她好好说话了,喉头动了动,忽然伸手握住舒旻的肩膀,将她整个人塞进副驾驶,“砰”的锁上车门,他脸色阴翳地发动车子,马力强悍的切诺基轰然发动,毫不迟疑地往路面上开去。
舒旻热血上脑,返身不顾一切地去开车门。陆城南一手掌着方向盘,一手将舒旻整个人死死箍着:“你要是成龙,你就跳!”
舒旻一把推开他,扬手,“啪”的一个耳光重重落到他脸上。
车子骤然刹住,舒旻的身子因猛烈的惯性朝前方撞去,她下意识地护住肚子,目光冷厉地盯住他。
他用拇指擦了下嘴角:“肯打我了?也好。”
话音刚落,“啪”的又是一个耳光打在他左脸上。舒旻二话不说地又去掰门锁,掰到她手指发白,那车门都纹丝不动。她颓然收手,绷着脸坐着。
“我要结婚了。”他仰靠在沙发靠背上,“开完全国巡演的十场演唱会,我就结婚。”
平静而恶毒的话像在舒旻心口抽了一鞭子,火辣辣的,今时今日,他还凭什么拿这个来刺激她?她冷笑着,一字一句说:“那我祝你们白头到老,永结同心,生时同衾,死后同寝。吉祥话我说完了,你可以放我走了吧?”
陆城南旁若无人地点着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又摁灭在烟灰缸里,良久,他才淡淡说:“除了你,我这辈子不会和其他任何人生时同衾,死后同寝。”
舒旻被他气得笑了几声,眼眶里泛着点红,她讽刺道:“你调戏谁呢?你一个要结婚的人,跑来跟我说这些什么混账话?”
“这婚我不结了。”他转过脸,定定看着舒旻,“从今天晚上再看见你那一刻,我就决定了,这婚我不结了。”
他的样子越是认真,舒旻就越是生气,气得整个人都要炸了。她不是没想过有天他回来找她告白,说他知道错了,请求他原谅,她曾无数遍勾画出他拽着她的手,哀哀恳求的样子。然而他居然省略掉能满足女人报复心的哭诉道歉的环节,轻描淡写地就想挽回一切。
“你简直不可理喻!”舒旻没好气地说。
陆城南看住舒旻,缓缓说:“没有站在台上之前,我以为理想比你重要。等到我站在台上,发现全世界都来了,唯独你没来,我才知道,你远比理想重要得多。”
万世巨星,最初做起来也是很刺激的,有他的地方,就有明亮的灯光,在崇拜者的面前,他总是披着闪亮的光芒,他笑,他们也笑;他蹙眉,他们便加倍沉重;他高歌,他们也群情汹涌;他弯腰谢幕,他们欢呼,视他做灵魂的依归。起初,他觉得自己时刻都在燃烧。
然而那种满足就像刚开盖的啤酒,泡沫喧嚣尽了后,便再也喝不出什么味道。
握着第一张到手的专辑,他开始觉得无穷无尽的空虚,每当他想到自己背弃过舒旻,他就再无法坦荡地写出激烈真实的东西,他酗酒、飞车最后靠药物激发灵感,可是写出来的东西,连他自己都觉得浮躁恶心。
他开始憎恶自己,情绪上来时,不是摔东西就是吼人,他觉得自己像一只困兽,找不到人生的出路。
而关锦华则像一个极耐心的驯兽师,一边为他的狂暴收拾局面,一边膨化他的欲望——用演唱会、全国巡演、世界巨星的光环,引诱他往追逐欲望的路上走。
终于,他站在了演唱会舞台上,底下的人发疯了似的朝他喊着“我爱你”,他们爱他,却也不过如此:十一点的时候,他们便会从疯狂痴迷中醒来,络绎地退场——他们要去赶最末一班回去的地铁。
那一刻,站在最高处的他才发现,那些爱他的人,其实不会陪他站到最后。他们大多数人爱的只是一种感觉,一种光芒,一种声音,一种释放,却不是爱他,全世界每天都有不下百场大大小小的演唱会,没了他陆城南,他们依旧有人去爱。
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她从不高呼着爱他,但是她用她的寂静无声,她的恒久忍耐,那么真的爱他,他却为了这虚浮的爱背弃那一蔬一饭承载起的最绵长真实的爱。他这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喉头微微一动,一滴眼泪无声地滚过他的面庞。
舒旻她双手抚在小腹上,面无表情地坐着。
良久,他涩声说:“知道错了就要回头,不管回来的路有多难走,就算是用爬的,我也会回到你身边。”
舒旻慢慢转过头,看着他,淡淡说:“如果你早些时候来说这些话,我没准会哭,可是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陆城南,我已经不爱你了。”
车厢里一片死寂。
她的声音淡漠冰冷:“请把门打开。”
门锁应声而开。
临下车前,身后传来他喑哑的声音:“舒旻,你跟他不会有结果。只要还有一丁点儿回头的机会,我都不会放过。”
舒旻怔了怔,没有回话,加紧步伐离开了。
这天,舒旻在鸿宇对面的西餐厅里坐定,点了一份营养午餐,等餐的时候,她一边机械地翻着桌上的杂志,一边往窗外张望。这时,一道身影挡在了她眼前。
“舒旻?你怎么在这里?”
面前的男人诧异地打着招呼,问也不问地就在她面前坐下了。
舒旻定睛朝来人看去,竟是黎雨枫的前男友赵宇!
她这才想起,他去年刚毕业不久就被招进了鸿宇,做了个不大不小的管理人员,当时他还宴请过她们寝室。她目光复杂地望着他一笑——心里不是不愧疚的,若非她,黎雨枫也不会决然和他分手。
两人寒暄了几句后还是绕到了黎雨枫身上。他故作洒脱地一笑:“听说她考上中音的研了,又在准备考二炮一个文工团,以后恐怕要在文艺晚会上看她了……也挺好的。”
舒旻觉得他的笑像硌在了自己心口。
他觑了眼舒旻,看出她的不安,宽慰她道:“你不要放不开,我们俩的事,说到底还是我们自己的事。她虽然把一切都怪到你头上,其实和你有什么关系?她自己选的路,走得艰难了,总要找个人怪。人各有志,我这个年薪十万的,养不起艺术家,好聚好散也不错。”
舒旻望着他,胸口涨涨的。
饭菜上上来后,赵宇一路插科打诨,逗舒旻开心。一顿饭吃到尾声,舒旻又从橱窗里看见了EVA。她从自己的小跑里下来,行色匆匆地往大堂里赶。赵宇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说:“这女的拉风吧?我们公司的总裁助理,总裁不在了,她就是头。”
舒旻喝了口奶茶,点头。
赵宇好像对EVA很有兴趣,絮絮道:“听说她才比我大一岁,却已经在公司持股了,真是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说起来她也真够厉害,林总没回来前,公司大大小小的事情全是她扛,一点乱子都没出……”
舒旻瞬间就抓住了他话里的关键词,一口奶茶差点呛在喉头,她想都没想脱口问:“你们林总回来了?”
赵宇讶然看着她:“回来了……上个星期就回来了,在公司里打了个转就走了,人最近忙结婚,公司的事儿都顾不上。”
舒旻耳边响起一阵刺耳的啸鸣,放在小腹上的手下意识地收紧,良久,她惨白着一张脸问:“你说、什么?”
“内部消息啊,我们林总过些时候就要结婚了,娶的是他的剑桥学妹,到时候大宴宾客,连我们都有份参加!”说到这里,他伸手在舒旻眼前晃了一下,“舒旻,你没事儿吧?脸怎么这么白?”
舒旻脑中一片茫然,下意识地站起身,脚下却像踩了棉花,又跌回了原地。小腹隐隐传来一阵疼痛,她低头朝那里看去,一滴眼泪毫无征兆地落在了小腹上。她听说,任何生命都是有灵性的,即便肚子里的孩子还没有成形,可是连他也知道,爸爸不可能再要他了。
耳边,赵宇再说什么她已听不见,她知道自己再不能在这里待下去了,她还不想在人前出丑。她挣扎起身,直直朝店外走去,走到门口时,有服务员拽住她:“小姐,您还没有买单呢!”
快步跟上来的赵宇掏出钱包一并付了,将舒旻拉到店外,拽着她的胳膊问:“舒旻,你到底怎么了?你别吓我啊。”
舒旻胸口大力起伏着,却怎么也哭不出一滴泪来,眼前一片晕眩,她想站又站不住,想倒也倒不下去,最后只能抱着肚子缓缓蹲下身子。
赵宇善解人意地退到一边站着,不去吵她。
过了很久,见她眼中有了焦点,他才上前将她从地上扶起来:“是不是肚子不舒服?我帮你打个车,送你回去吧。”
舒旻点点头,这一瞬间,就连叫她去死,她也会点头。
赵宇一直将舒旻送到家门口,才回去。舒旻木然打开门,径直走回卧室,软软地瘫倒在床上。她转过身,将脸死死地埋进枕头里,企图堵死自己的眼泪和哭声,直到大半个枕头都被眼泪濡湿。
然后她坐起身,歇斯底里地一遍遍拨林越诤的电话。关机、还是关机!原来他一直都在避着她。
最后,她将发烫的手机丢去地上,蜷成一团缩进被子里。
次日一早,她就去了鸿宇对面的西餐厅,这一次,她从晨曦坐到餐馆打烊,引得餐厅里的服务生纷纷侧目。
第二天,她又怔怔在同样的位置等足了一天。等她第三天再去,西餐厅的服务生礼貌地告诉她,窗边所有的位置都已经订出去了,恕不能让她再坐那边。
舒旻只得去鸿宇门口等。也许是上天怜悯,这一次,她只站了半个小时,就遇到了暌违多日的林越诤……以及他的未婚妻。
他们一同从车里下来,女孩的腿好像受了伤,走路很慢。他小心翼翼地揽着她的腰,将她半拢在怀里,生怕她跌了撞了似的。年轻的女孩着一身再寻常不过的休闲服,乌漆漆的长发垂在肩上,青春洋溢。舒旻定神看去,一眼认出,那就是当日她林越诤书房看到的合影上的女孩。
女孩很开朗,从下车开始就一直在说说笑笑,她真人比照片上还可爱动人,一笑,眼下便呈出可爱甜美的苹果肌,颊上的酒窝更是深得醉人。
舒旻不知哪里来的自惭形秽,她觉得自己哪里都是错的,她总是在他面前流眼泪,总是在他面前出丑,总是在他面前带着愁,惹得他一脸凝重,哪里像她这样明快天真,缠着他有说有笑。
赵宇说她是他在剑桥的学妹,那可真是门当户对,天造地设的一对佳偶。那么,她算他的什么呢?情人?性伴?
既然如此不堪,她这不清不浊的人,为什么还要在这里站着,看他们鹣鲽情深?
如是想着,她眼前有些发黑,双腿秫秫发抖,几乎站立不稳。
在距她三米远的地方,林越诤终于看见了她,她攥着十指,目光死死盯着他。他没有丝毫停顿,眼中没有丝毫波澜,仿佛看他的不过是个陌生人。身边的女孩子似乎对他说了什么好笑的话,他做恍然大悟状,如沐春风地粲然一笑,没有半点停滞地从她身边擦肩而过。
舒旻站在那里,身心俱冷。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去,连冲上去抱怨、生气、说分手力气都没有,直到这一刻,她才知道她和他之间感情什么都不是,他从未让她看透过,也从未给过她任何承诺,甚至连一句“我爱你”都没有,而她竟以爱之名,傻傻的一头撞了进去。耳畔忽然响起妈妈之前说的那席残忍的话,原来这世界上,真的有一语成谶这种事情。
舒旻失魂落魄地回了家,拖出一只箱子,咬牙抿唇地将这个家中属于自己的东西全都塞进箱子。最后,她坐在妆镜钱,摘自己耳朵上的那对蓝宝耳钉。她的眼前一片模糊,摘耳钉的手不停地发抖,她足足摘了几分钟,亦未能将拿耳钉拿下,反倒沾上一指耳洞处溢出的鲜血。
锐利的疼痛倒让她沉静了下来,她捏起一片化妆棉,重重地从眼帘上擦过,然后深深吸了口气。
她绷着脸,稳稳将带血的耳钉拿下,擦净,放回首饰盒里。
她反反复复地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她的眼睛已经没有以前饱满了,眼皮上凹了一道,眼形有些像杏核,孩子的存在让她的脸庞浮肿了些,透着憔悴的光泽。
她拿出久不用的化妆品,用力在脸上涂抹着,直到听见门外的响动。她怔怔放下化妆品,缓缓走到卧室门口,扶着门框站着。很快,她就看见林越诤推门而入。
见她那样站在门口,林越诤竟一时往了进退,愣愣站在门口,与她隔着客厅相望。
他喉头动了一下,想说些什么,可堵在喉咙间的一席话却怎么都说不出来。他比谁都清楚,只要一开口,他们就再也回不去了。
最后还是舒旻先开的口,在他们的关系里,什么都是她先开启的。从一开始,她就不想叫他为难,这一刻,她更加不想。
“坐啊。”她嘴角扯了扯,没笑得出来。
她很平静地接了温水,递到他手上:“你终于还是来了。”
林越诤将水杯放在桌上,默了半晌说:“舒旻,我们好好谈谈。”
语气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但是那平静背后透着压抑。
舒旻将披散下来的头发绾到耳后,抬起头,一笑:“好,你说。”
林越诤凝视她良久,似是不知道从何说起:“我要结婚了。娶的是我的学妹,这个决定有些仓促,连我自己都如在梦中……我对不起你。”
这一分钟,舒旻倒觉得他是否娶别人已经不重要了,她反倒本末倒置地去纠结些旁枝末节:“所以过年的时候,你在陪她?所以你告诉我要处理的事,就是准备你们的婚事?”
顿了几秒,林越诤艰难地说:“是。”
过年前,他接到来自英国的电话,那边说青瑜滑雪时不慎摔断腿,无法回国,哭着嚷着要见他。他只得放下手头的事情,和卫庄一起飞英国看她。卫庄陪了她三天,就先一步回了国,留他在那边照拂青瑜。
在英国照顾青瑜的那一个月里,他终于从爱情的幻梦中醒来:他给不了舒旻未来,他的未来早已抵押给了卫家。
“我明白了。”眼泪忽然掉了下来,舒旻没有伸手去抹,嘴角处反倒挤出一个凄凉的笑纹,“也是,像你这个年龄、地位的人,结婚不是什么稀奇事,迟迟拖着不结,一定是在等什么人,等到了,结婚也就是一天两天的事。我……是不是该说恭喜?”
她的话明明是用来自伤的,却伤得他更痛。他垂下头,纹丝不动地坐着。时间仿佛凝固,空气变得滞重。
林越诤本想说些什么,比如他和卫家的纠葛,比如他所谓的结婚,只不过是拿自己的自由和幸福换母亲后半生的自由。但他不想把自己不堪的伤疤撕开最爱的那个人看,他宁肯她恨他、怨他、也不要她同情他。
或者他可以卑鄙一点,让她等他——但他不能那么自私,负了她又辜负青瑜,即便他从未爱过青瑜。
他终于狠下心来,淡淡地说:“我在南边给你买了一套复式,已经过户到你名下了,你要是喜欢,就和这套一起留着,不喜欢就卖了。黎老师那边,我已经安排好了,你下学期就可以直接读他的研了……”
一席话说得舒旻心都凉透。她以为会等到解释,等到哄骗,她甚至在心里给他拟了无数卑鄙男人的台词,只要那些台词从他嘴里说出来,她都愿意当真。没想到最终等来的,却是这样在商言商的决裂。
一颗心再痛,也比不上这种自尊被人践踏的痛更甚。
舒旻忽然一笑,看似很柔媚的一笑,却含着鄙夷,她抚着胸口,凄冷而讽刺地说:“你不觉得自己给多了吗?我这样的姿色,还卖不了这个价。按市价算,你写张十万块的支票,已经很抬举我了。”
林越诤像被人重重地抽了一个耳光,他眼里伪装的平静被打破,他蹙起眉,哑声说:“舒旻,不要这样。”
“难道真相不是这样?我们各取所需,适当的时候,一拍两散。这城市里,这样苟且的男女关系一点都不罕见,你我何必还要再披一件高尚的外衣?”
“你明知道不是那样!”林越诤终于被激怒,他猛地上前将她推倒在沙发上,暴烈地吻她,他的动作明明那样粗暴,眼里却流下腥咸的液体。舒旻没有试图去挣,只是圆瞪着双眼,望着天花板上璀璨的吊灯,不让眼泪掉下来。
良久,她云淡风轻地讽刺:“林越诤,我一直以为你是我生命中的贵人,直到今天,我才明白,原来你只是我的恩客。你既然这么舍不得我的身体,我也不介意免费赠送一次,就当你婚前告别单身的礼物。”
闻言,林越诤缓缓松开她,面如死灰地注视着她:“我宁愿你打我,骂我,也不要你这样糟蹋自己。”
舒旻尽量平静地说:“骂你?打你?对不起,我没这个底气……”
说到这里,她一直绷着的坚强忽然溃不成军,她忽然发现那些尖刻的、怨毒的话语并不能真正使她好过一点,意识到这点,她终于大哭了起来:“哭着求你不要和别人结婚?如果有用的话,我或许真想试试……”
看见她这样撕心裂肺的哭,林越诤的有一瞬间的动摇,他哄小孩般胡乱吻着她脸上的泪珠,忽然不想再做什么君子、孝子,他只想要她,他宁肯为了她辜负全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