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往年一样,各项比赛热烈进行,歌舞酒宴在穹庐大帐前广场上举行。
火把熊熊燃烧,将整个酒宴照得明如白昼。
胡乐悠扬,缭绕于夜空中,欢快的舞步,扬起的裙裾,飘飞的黑发,爽朗的欢笑,所有人都沉浸在这五月的激情与快乐。
觥筹交错,美酒飘香,烤肉言秀人,众人言笑晏晏,欢声谈笑,仿佛各部单于仍然听命于单于庭,好像单于庭仍然是昔日统摄漠南的雄鹰、苍狼,令人闻风丧胆。
大单于捏着酒杯,仰首饮酒,目光略略微垂,扫向下面延展而去的案几。
各部单于、随行人员依次排座,欢声笑语,互相敬酒。
禺疆心中清楚,席间暗潮涌动,某些人蠢蠢欲动,必定会在今晚做殊死一搏。
想到此,鹰眸微微眯起,杀气越来越重。
洛桑缓步走来,俯在大单于耳边,压低声音道:“大单于,一切准备就绪。”
“韩氏有何动静?”大单于颔首,斜勾唇角。
“不出大单于所料,韩氏两千骑兵藏在在穹庐大帐以外五里处,弓箭齐备,除此之外,还有”
大单于阴鹜的目光射向各部单于,“还有哪些部落?”
洛桑手心渗汗,深知大单于已将今晚的一切看在眼里,“还有沮渠氏和须卜氏,这两个部落的骑兵暂时没有动静,我觉得,若韩氏有所动作,沮渠氏和须卜氏必会起兵相助。”
大单于不为所动,一杯烈酒入喉,灼热了心房,冷却了嗓音,“即刻派人前往单于庭东北、北向、西北三个方向侦察,切记,一只野狼也不许放过,一有动静,立即来报!”
洛桑一惊,凝重道:“大单于,难道”
大单于鄙薄道:“韩氏部落单于还没那个本事起兵谋逆,去吧,万事谨慎。”
洛桑颔首,领命退下,悄无声息地没入草原茫茫的夜色
夜色浓重,天穹黑暗如墨,清冷的月辉洒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愈发显得神秘。
穹庐大帐前的酒宴已至酣热,韩氏、沮渠氏、须卜氏等部落单于三人的目光汇于一处,阴沉的面色染了艳红的火光。韩氏部落单于点点头,身侧的部下吹响一声尖锐的口哨,立时,各部落人等惊愕不已,或面面相觑,或惊慌张望,或窃窃私语。
惊讶的目光中,韩氏部落单于兀自啃着一大块羊肉,大单于与呼衍揭儿遥相碰杯、举杯而尽,姿态悠闲,仿佛眼前的惊乱与己无关,稳坐青山,镇定自若。
韩氏部落骑兵蜂拥而出,团团围住酒宴,搭弓举箭,嗜血的箭镞瞄准坐在穹庐大帐前的单于庭统帅。
骑兵涌现的速度之快,在场所有人都惊了。
火把燃烧,胡乐戛然而止,舞者惊叫着逃散,一瞬间,酒宴中央空荡荡的,只余夜风吹拂。
各部单于冷眼看着单于庭惊变,或幸灾乐祸,或惊得不知所措,或镇定自若。
韩氏部落单于阴沉一笑,缓缓起身,面朝穹庐大帐的方向,扬声道:“各位兄弟,不要慌,我没有别的意思。”
他慷慨激昂道:“兄弟们都知道,我们尊贵的大单于神勇过人,是我们匈奴多年来难得一见的雄鹰。今年三月,大单于统帅我们匈奴铁骑,南征赵国,气势惊人。只可惜,大单于没有将赵国李牧老儿打回老窝去。”
最后一句话,痛惜的语气中含着浓浓的讽刺。
“在大单于英明的统帅下,我们匈奴铁骑损失惨重,我们神圣的单于庭北撤五百里,驻扎在这个贫瘠的地方。我知道,大伙儿都憋着一口气,恨不得再打一场,因为,南方的赵国、燕国都耻笑我们匈奴,东边的胡人邻居、西边的月氏也嘲笑我们,我们匈奴人颜面何存?雄风何在?我们匈奴还是以往的匈奴吗?”这番话,很有力度,说到了很多勇士的心坎。
“原本,我们各个部落分散在草原各处,大单于统一了漠南各部,这一点,我们要感激大单于为匈奴所作的一切。但是,雄鹰的翅膀已经折了,无所不能的战神已经失去天神的庇佑。为了我们匈奴,为了夺回失去的单于庭,为了重整雄风,为了各方友邻不再嘲笑我们,我们应该选举一个天神庇佑的大单于来统领我们,大伙儿说,是不是?”韩氏部落单于说得唾沫横飞,激情四射。
鸦雀无声。
惟有冰冷的箭镞凝定不动地瞄准!
大单于面无表情地看着韩氏部落单于的高谈阔论,那双黑眸平静得没有点涟漪,似乎眼前这一切只是一幕可笑的丑剧,与他无关。
有人窃窃私语,有人随声附和,也有人反对,大部分人选择了沉默。
韩氏部落单于平静的脸上杀机顿起,“尊贵的大单于,两个多月来,您为大阏氏折了翅膀,而我们匈奴却不能为了大阏氏、为了您让邻邦耻笑。为了我们匈奴的统一和强大,请您仔细思量,这单于庭的主人,是不是让给在座更加神勇的雄鹰?”
大单于唇角斜勾,浅浅一笑,没有回答。
韩氏部落单于朝各部单于捂肩行礼,继续道:“尊贵的大单于没有异议,现在就请各部单于提出适合担任我们漠南匈奴大单于的人选。这个人选,必须武艺高强、骁勇善战、睿智英明,必须能够统一大漠南北,能够带领我们匈奴夺回失去的大片草场!”
附和声此起彼伏,议论渐趋热烈,席间不乏颔首赞同的部落单于。
呼衍揭儿站起身,挥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朗声道:“我说两句话。哪个兄弟统领我们匈奴,我呼衍揭儿没有异议,不过,哪个兄弟武艺高强?哪个兄弟骁勇善战?哪个兄弟睿智英明?各位兄弟,既然韩兄弟这么说,我觉得,他完全有这个能力统领我们匈奴。”
附和声响起,传遍草原。
韩氏部落单于微微一笑,谦虚道:“呼衍兄弟太看得起我了,各部单于也可提出心目中的人选。”
呼衍揭儿笑道:“韩兄弟无需过谦,我们尊贵的大单于骑射一流,想必韩兄弟也神勇不让。这样吧,韩兄弟与大单于来一个简单的比试,如何?”
他不给韩氏部落单于开口的机会,笑意深深的目光缓缓扫过大单于,接着面向众多单于道:“各部兄弟,韩兄弟和大单于都是我们匈奴广阔蓝天上飞翔的雄鹰,此刻,就让我们见识一下他们无人能敌的射技。”
突然,群情激动,喝彩声声。
大单于缓缓起身,墨色金色纹绣王袍用力一甩,挺立如山,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凛凛的霸气,“韩兄弟,你想要大单于这个宝座,我也不是赖着不让。咱们就比试一下,好让各部兄弟见识见识韩兄弟的英勇神武,若你赢了,当上大单于也会当得顺当一些。”
韩氏部落单于眉头一皱,似有犹豫:“这”
大单于目光凛冽,激将道:“莫非韩兄弟不敢与我比试?也罢,各部还是另选贤能吧,只要比我神勇的兄弟,我就让出大单于的宝座。”
“大单于爽快!”韩氏部落单于赞道。
“既然要比试,就来带劲儿的。韩兄弟与大单于互相射箭,没人只有一次机会;被射者,不能举刀挡箭,不能移身闪避,只能站在原地闪躲。各部兄弟以为如何?”呼衍揭儿眉宇含笑,却是极冷的笑。
顷刻间,所有人都僵住,万万没料到呼衍揭儿提出的比试这般残酷与血腥。
却有一帮年轻兄弟高声叫嚣,吆喝韩氏部落单于快点比试。
呼衍揭儿意味深长地笑,“韩兄弟先来吧,可要瞄准了。”
韩氏部落单于瞪他一眼,熟稔地弯弓搭箭,双眼紧眯,箭镞对准高高在上的大单于。
他板着脸,目光阴沉,杀气顿起,给人的感觉是:志在必得。
突然,韩氏部落单于的眼底涌现无数身影,这些亲卫严整地分立于大单于的两侧及身后,神色冷肃。
而站在中间的大单于,嵯峨站立,面色平静,唇边似有一抹淡淡的笑意,并无丝毫畏惧,凌厉的目光似乎洞悉一切,令他冷汗透衣,手指不自觉地发抖。
韩氏部落单于紧张地吞咽着口水,喉结滚动,待稍稍镇定,手指一松,利箭飞射粗去,对着大单于的胸口疾奔而去。
大单于一动不动地站着,在利箭当胸袭来之际,疾速向右弯身,躲过利箭,复又从容站立,面不改色。
韩氏部落单于一呆,全身僵硬。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呼衍揭儿挥手道:“韩兄弟已射过一箭,大单于侥幸躲过,接下来轮到大单于射箭!”
第275章 威震各部
大单于缓缓举箭,三百石雕花硬弓绷得紧紧的,发出尖锐的轻响;一双精目迸射粗苍狼吞噬黑夜的目光,杀气腾腾,穿透了整个苍穹。
韩氏部落单于接触到他的目光,心中一凛,顿感不妙。
未及反应,“咻”的一声尖啸,刺破夜空,刺破所有人的耳鼓,刺破韩氏部落单于的心胆
鸣镝裹挟着一股强劲的罡风,乘风破浪一般袭向睁圆眼睛的韩氏部落单于。
韩氏部落单于xun捷地弯身避开,只觉一股强劲的风从耳旁呼啸而过,掠起他的头发,惊心动魄。
躲过这一支追命索魂的鸣镝,他绷紧的身子骤然松懈,后背早已汗湿。
却不曾想,他的身体在下一刻成为箭靶子——
大单于身旁的百名亲卫在大单于放箭之后,毫不思索地举箭,冷漠地向韩氏部落单于射粗一箭。
因为,不射中,斩杀不殆。
在场所有人,只觉眼前、耳旁、头顶,皆是利箭疾驰的呼啸声,只觉箭雨的密集与冷酷。
刹那间,活的韩氏部落单于变成箭靶子,挺立的身躯插满百支利箭,千疮百孔。
震慑!
绝对的震慑!
各部单于震惊地看着这血腥、残酷的一幕,暗自庆幸没有跟随韩氏部落单于明目张胆地挑衅大单于。
韩氏部落数百名骑兵,见单于死于非命,愤怒、震惊之余也无可奈何,默然低首。
大单于冷酷地坐下,漠然饮酒,仿佛方才残酷的一幕不曾发过。
呼衍揭儿冷冷道:“韩兄弟犯上作乱,起兵谋逆,罪当诛杀。各部兄弟,莫学韩兄弟犯上作乱,危害我们匈奴的统一与团结,我们必须听命于大单于,听从大单于所有号令。谋逆者,如同韩兄弟,百箭穿心!”
各部单于急忙颔首,低声附和。
呼衍揭儿沉声道:“韩氏部落所有骑兵,暂归单于庭统领,反抗者,杀无赦!”
大单于兀自饮酒,仿佛那飘香的美酒,才是他最关心的。
经此一役,各部单于终于明白,大单于已经不是当初的大单于了。
深藏不露,冷酷嗜血。
夜,孤月清冷,银河烁闪。
空旷的夜幕黑得纯粹、黑得澄净,包容万物,包容所有的悲喜与离合。
穹庐大帐,火光昏暗。
一个孤傲的男子枯坐王座上,微微阖目,面色沉静如水,摇曳的火光将他的身影投在地上,黯然而孤独。
自从深雪离去,他时常枯坐在穹庐大帐,一坐,便是整整一宿。
那熟悉而陌的寝帐,他不敢回去,因为那里充满了她的一颦一笑、一嗔一怒,到处都是她的明眸靓影、皓肌雪肤,她的影子无处不在。可是,她不在了,远在月氏,不在他的怀里,他仿佛看见了她,却触摸不到她,他一次又一次地崩溃。
他一再告诫自己,为了她,一定要振作!一定要振作!
因此,他宁愿在穹庐大帐过夜,希望不那么痛。
他缓缓睁开眼睛,拿起案上的手枪,细细摩挲。
她说,这是手枪,是一个奇人异士送给她的,枪中有两发子弹,倘若射中胸口或头部,一击毙命。
他俯唇,轻轻吻在冰凉的手枪上,仿佛这通体如墨的手枪,便是她日思夜想的女子的香腮与芳唇。
一滴泪,落在手枪上顺着枪口滑落
他微阖的黑眸缠绕着层层叠叠的思念,心痛如割。
雪,你在月氏过得好么?安全么?他们欺负你了么?
雪,我好想你好想你
夏季过了,我便去接你,接你回家,你要等我,一定要等我!
一人直直地闯进来,激动道:“大单于,大单于”
大单于猛地抬首,满面怒容,凌厉的目光射向闯进来的人,却在看见来人之时,他激动地奔过去,拽住来人,焦急地问:“麦圣,你回来了太好了”
麦圣单膝跪地,面有憔悴之色,“大单于,我回来了”
大单于一把拉起麦圣,手臂克制不住地发颤,急切地问:“打探到什么消息?快说!”
“大单于”麦圣满面风尘、满身风露,惭愧地低首,凄痛道,“晚了一步,我们去晚了一步”
“什么晚了?什么意思?雪雪,被月氏王杀了?”大单于震惊得无以复加,全身僵硬,反复思量着这“晚了一步”究竟是什么意思。他颓然放手,脸如死灰,复又激动地揪住麦圣的衣袍,鹰眸迸射粗骇人的红光,“究竟是怎么回事?”
“月前,我们进入昭武城,听闻听闻月氏王子未蓝天登基为王,月后,未蓝天娶匈奴大阏氏为夫人,封号为‘雪夫人’”麦圣战战兢兢地说道。
“‘雪夫人’?‘雪夫人’”大单于喃喃自语,只觉得脑子里乱糟糟的,浑身无力,无力得站不稳,麦圣及时拉住他才没有摔倒。
晌,大单于回过神,精眸熠熠闪光,却是嗜血的杀气,“你所说的,都是真的?”
麦圣颔首,歉意道:“应该是真的,昭武城无人不晓。”
大单于徒然放手,呆呆地望着燃烧的火焰。
雪,你真的嫁给月氏王了么?是被逼的,是不是?你不是真心嫁给他,是不是?雪你为什么嫁给他?你那么聪明,为什么无法自保?
麦圣悲痛道:“我想混进月氏王宫,希望能见到阏氏,寻机多日,始终没有找到适当的时机我担心大单于着急,就先赶回来禀报,留下五人继续留意月氏王宫的动静、打听阏氏的消息。”他看惭愧地垂首,“麦圣无能,有负大单于。”
大单于的黑眸暗沉如夜,目光凝于一处,“你先下去歇着。”
麦圣还想说什么,但见大单于异乎寻常的冷静,完全不像以往疯狂、暴躁的样子,心中安慰。自从统一漠南以来,大单于不再是以往的单于了,才智过人,英明神勇,残酷冷血,深不可测,让人无法捉摸。
麦圣轻叹一声,正要退出穹庐大帐,却听见帐外传来一道声音:“大单于。”
应声而入的,正是面有急色的洛桑。
洛桑看见麦圣,激动而惊喜地问:“麦圣,有阏氏的消息吗?”
麦圣摇头,示意他别问太多。
洛桑见他面色凝重,想必是没有阏氏的消息,空欢喜一场,竟忘了禀报之事。
“速速禀报!”大单于不悦地瞪着他们。
“兰氏部落一万骑兵驻扎在单于庭以北六百里处,极为隐蔽,眼下已经有所行动,天亮之前应该会突袭单于庭。”洛桑禀道。
“兰扣想与韩氏里应外合,我就给他一个措手不及。传令下去,即刻整队出发,我亲自会会兰扣。”大单于眼中那簇火苗慢慢熄灭,凝聚成森冷的杀气。
洛桑应下,转身出帐。
宽敞的穹庐大帐,烛火摇曳,麦圣觉得有一股冷冽的夜风涌进来,眼前的大单于,亦如这股冷风,令人心惊胆寒。
大单于负手而立,语声不显喜怒,“麦圣,先去歇着吧。”
“麦圣惭愧,大单于”麦圣欲言又止。
“你一定觉得奇怪,为什么我听到阏氏嫁给月氏王的消息这么冷静?”
“大单于英明,麦圣是有一点儿不解。”麦圣有点儿尴尬。
“无论阏氏是不是真的嫁给月氏王,我不能再像以前那般冲动。只要我们漠南匈奴没有分裂,只要单于庭还在,阏氏就会放心,而我就有实力与月氏一搏。”大单于万般苦涩地叹道。
“若阏氏知道大单于这么想,一定很高兴、很安慰。”麦圣展眉一笑。
“你言外之意,我以往不够冷静?”大单于眸光一冷。
“不是,大单于英明神武、处事果断,自从那年遇到阏氏就有些不够冷静,不过,阏氏成为我们匈奴人人敬仰的大阏氏后,大单于又变了一个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冷静。”麦圣艰难地说道。
闻言,大单于不置可否,面无表情,目光凝于一线,不知在想什么。
麦圣再次叹气,大单于已是匈奴的草原之王,手握杀大权,冷酷无情,高深莫测,恩威并重,是高高在上的“大单于”,是草原上空搏击长空的雄鹰。
大单于一拍麦圣的肩膀,朗声一笑,“去歇着吧,明日一早,我们漠南单于庭将会一统大漠南北,统一草原!”
此言豪迈万丈,尽显王者风范。
麦圣应了,退下歇息。
大单于站在帐外,不由得承认,麦圣说得很对,自从深雪闯进他三十年孤独的世界,他所有的一切都乱了、变了,或者说,是他自己不知不觉的变化,与她无关,却是为她而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