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他开心地笑了,含住我的唇。
他这么说,只是试探我是不是下定决心忘记司马颖。
司马颖的身边留着这么一个危险的匈奴人,一不小心,司马颖会受到伤害,我不能激怒刘聪,不能让刘聪因为我而伤害司马颖。
不知刘聪怎么对司马颖说的,司马颖的书函还是一封封地飞鸽传来,道尽千般思情、万般念想。他不提我腹中的孩儿,也不提洛阳形势,更不提邺城的事,只谈风月,偶尔提及他昨日读了哪部书、令人感慨万千的好句,今日买了一件有趣的玩意儿,明日将去做什么,仅此而已。
我从不回信,一来心中那根刺还在,二来担心刘聪得悉我回信了,会引发他的妒火。
这个冬天,我每日每夜都待在昭阳殿,没有踏出步。在宫人眼中,皇后很重视这胎,足不出户,静心待产。孙皓调了一支精锐禁卫日夜保护昭阳殿,闲杂人等不许擅进。
齐王司马冏再也没有骚扰我,自从仙泽殿那夜以后,他就没有踏入深宫后苑。
听闻,他沉迷女色,在府中与艳姬美妾沉浸在酒池、歌舞中,夜夜欢愉,置家国政事于不顾。
永宁二年(公元302年),元月,皇太孙司马尚夭折。
我不知道司马尚是被人害死,还是意外。碧浅说,两日前,皇太孙病了,高热不退,太医束手无策,用了各种方法也没能保住年幼的皇太孙一条命。
碧浅还说,从始至终,司马衷没有去看过司马尚一眼,照常用膳、玩耍,与平时无异。
为什么差别这么大?
在金墉城,司马臧暴毙,他难过了好一阵子;这次司马尚夭折,他为什么无动于衷?
五月,齐王司马冏独掌朝政,以陛下子孙俱尽为由,谏立司马衷弟司马遐之子、年仅八岁的清河王司马亶为太子,以自己为太子太师。
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他想久专朝政。
司马亶是司马衷的侄子,也是我侄子,齐王司马冏让我收司马亶为养子,司马亶便顺理成章地册立为太子。
司马衷又能如何?齐王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让他下诏书,他就下诏书。
五月初,夏花灿烂,花香浓郁,热气渐起。
碧涵诞下一女,当然,宫人都以为皇后羊氏为陛下了一个小公主。
司马衷很高兴,抱着女儿到处玩,向宫人炫耀,招摇过市。
我为碧涵所的女儿取名司马翾,满月后,司马衷下诏,封“宣平公主”。
答应过的事,我不会食言,让司马衷下诏,晋封碧涵为贵人,金章紫绶,赐居云气殿,名分仅次于我。
孙皓从宫外找了一个可靠的奶娘育养宣平公主,我从众多宫人中挑了两个心思细腻、灵秀的宫娥协助照料,把小公主养在昭阳殿。
有了名分地位,女儿也得到应有的敕封,碧涵在云气殿当荣耀的贵人,还算安分守己。
女儿被我抢来,想必她心有不甘吧。
齐王司马冏得志后,除了独掌朝政,还作威作福,任人唯亲,不听百官劝谏,诛杀忠直之臣,日益骄奢。而且,他奢靡骄横,不可一世,沉迷于酒色,大兴土木,破坏公私屋宇数以百计。
十一月底,河间王司马颙上表朝廷,列齐王司马冏数条罪状,扬言率领十万兵马、将与成都王司马颖等诸王共会洛阳,讨伐齐王。
十二月,河间王司马颙以李含为督,率张方进逼洛阳,宣称驻军在洛阳城的长沙王司马乂为内应。
洛阳再次风声鹤唳,局势堪忧。
孙皓每日与我说京中形势与诸王近况,每每提到司马颖,心就会咯噔一下。
与司马颖有关的每一件事,自但是然地沉淀在心中,镌刻在脑中,想忘也忘不了。
表哥嗤之以鼻,“这些王爷一旦统摄朝政、手握权势,就不可避免地变了嘴脸,原形毕露,变成其他王爷兴兵讨伐的对象。”
他担心宫中有变,调派精兵保护昭阳殿,日夜不殆。
沉迷于皇家权柄所带来的美梦中的司马冏,听闻诸王大军逼近洛阳,派遣麾下大将擒拿河间王司马颙的内应、长沙王司马乂。
长沙王司马乂先发制人,率领亲兵一百多人夜入宫城,据城而守。
我一直待在昭阳殿,听从表哥的劝告,没有出殿观望,但是,宫城内外的激战异常激烈,就算我在昭阳殿,听闻外面的激斗声,也如临其境。
第38章 再信我一次,好不好?
齐王司马冏派大将董艾抓捕长沙王,长沙王司马乂入宫后,控制司马衷,挟天子以令诸侯。
司马乂虽无兵马,但护卫宫城的两万殿中禁军是天下最精锐的将士,只要控制了皇帝,就相当于控制了禁军。再者,司马乂对禁军将领说了一番鼓动人心的话,许之以利,两万禁军就能为他所用。
董艾回大司马府(齐王司马冏府)复命,屯兵宫城西部以做准备;司马乂派遣部将射火箭焚烧大司马府,董艾则派人纵火烧宫城西门,千秋神武门。接着,司马乂宣天子诏,谓约“大司马反了”,率禁军攻打大司马府。
黄昏时分,血战开始,飞矢如雨如蝗,黑烟遮蔽了天空。
宫城外的厮杀太惨烈,金戈铮鸣,枪戟激撞,叫嚣不止,哀嚎声声,我在深宫后苑,听见那隐隐的杀戮声、混战声。宫人吓得两股发抖,我不是看着奶娘照顾小公主,就是抄书,心如止水。
这夜,宫城中所有人都不敢安寝,不是走来走去、坐立难安,就是站在殿前观望战况,担心突然有士兵闯进来烧杀抢掠。
夜,我站在殿廊,仰头望着。
锦绣的宫城变成了血腥的战场,血腥蔓延,火光冲天,浓烟肆虐。
孙皓说,宫城内外尸横遍地,一片狼藉,司马冏兵多将广,攻势凶猛,司马乂节节败退,护着司马衷撤到宫城上东门,坐困斗兽。不久,越来越多的文武官员、三公九卿赶来护驾,司马乂率领的禁军大为振奋,攻守有道。
虽然司马冏麾下都是强兵悍将,但天子诏令一出,与帝对抗,谋反罪成,渐失人心,士气越来越低落。黎明时分,这场争夺宫城皇权的激战分出胜负。
金戈声终于停歇,孙皓说,齐王司马冏战败,枭首示众,暴尸三日。
其子三人皆囚于金墉城,不久被杀;其党羽皆夷三族,死者两千余人。
长沙王司马乂护驾有功,司马衷拜他为太尉,都督中外诸军事。
永宁二年(公元302年)十二月,改太安元年。
一日,孙皓对我道:“长沙王身居要职,摄国专政,不过我无意中得知,他每日与成都王飞鸽传书,向成都王禀报,事无巨细。”
我微惊,长沙王司马乂是先帝第六子,开朗果断,虚心下士,颇有清誉。
他为什么听命于司马颖?
河间王司马颙率军入京讨伐,司马颖起兵呼应,却没有统兵进京。先前,我想不明白,现在明白了。之所以没有亲自领军入京,是因为他捏住了长沙王司马乂这颗棋子。
有棋子当他的先锋,他何须亲自出马?
至此,长沙王司马乂统洛阳,权势熏天。
又是一年年关,司马乂下令,宫中准备新年庆典,热热闹闹的,扫去旧年的杀戮。
这日,大雪纷飞,寒风呼啸,折断不少光秃秃的枝桠,好像要拔了整棵树。
宣平公主司马翾长得玉雪、秀致,惹人怜爱,在奶娘和宫娥的照料下,一日日大了。
每逢六,我才让碧涵来看看女儿,让她们母女俩相聚一个时辰。
她抱着女儿,专注,幸福,柔声哄着,为人母亲的疼惜、爱怜尽显无疑。
心中有愧,我离开偏殿,在绵密的落雪中慢行。
碧浅跟在后面,“皇后,雪越来越大,还是回去吧。”
“你先回去,我一个人走走。”
“奴婢还是陪着皇后吧。”
“碧浅,我是不是做错了?其实,我不必抢碧涵的女儿。”我停在一个小亭子前。
“奴婢以为,贵人再也不是以前奴婢所熟悉的碧涵了,虽然陛下贵人为了专**,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皇后把小公主抱来抚养,是防患于未然。再者,一些宫人私下里揣测皇后与陛下皇后此举正好封住那些有所怀疑的宫人。”碧浅头头是道地说。
“话虽如此,拆散她们母女,总归是作孽。”我叹气。
“皇后就别胡思乱想了,不这么做,贵人还不欺负到皇后头上来?”碧浅恨恨道。
我抬眸望去,眸光凝住。
如帘如幕的白雪在眼前迤逦,纷纷扬扬,满目洁白。
在这漫天匝地的飞雪中,站着一个外披鹤氅的男子,眉目如画,俊美如铸,气宇卓绝。
鹤氅飞扬,如一团黑色的焰火;袍摆微拂,似一片洁白的雪花。
他望着我,痴迷地望着我,眸光穿越了亭子,凝定不动,整个人像是积雪堆成的雪人。
我愣住,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皇后,是成都王。”碧浅在我身后提醒。
“去望风。”我回神,淡淡吩咐。
碧浅无声离去,司马颖朝我走来,一步,一步,很慢,很慢。
每一步,都踏在我的心上,微微的痛。
就算时隔一年多,仍然无法释怀。
他拉着我冰凉的手,走入一间无人居住的殿宇。我竟然一动不动,任由他牵引,心澜起伏。
司马颖默默地看我,含情脉脉,俊眸漾着潋滟的水泽。
心澜,渐渐平静。
“容儿”他轻抚我的脸。
“这一年多,我一直在想你。”
“就算你不回信,我亦知道,你看了那些书函。”他握着我的双肩。
“容儿,我不祈求你的原谅,我只想告诉你,我会践诺,穷毕之力,我一定会践诺!”
很想对他说,你不必践诺,因为你与我再无任何瓜葛。
可是,说不出口,也做不到无动于衷,我静静地凝视他,双眸湿了,渐渐成雾。
突然发现,他不再自称“本王”,而是“我”。
为什么?
司马颖的指腹轻轻拂过我的娥眉,双臂陡然用力,拥我入怀。
我不敢动,担心克制不了自己的心,引臂抱他。
他的掌心摩挲着我的后背,“快了,容儿,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会带你离开洛阳!”
这样的诺言,是我想要的吗?他是真心的吗?
我不知道。
他松开我,诚挚道:“再信我一次,好不好?”
泪水终于滑落,司马颖为我拭泪,开心、欣慰地笑——虽然我没有回答,但我的泪水告诉他,我心软了,再一次信他。
“你宣称身怀龙种,今年五月诞下一女,是有意气我,是不是?”他涩笑。
“不是。”我知道了,刘聪没有隐瞒他,对他说了实情,“此次你回京,可有下属同行?”
“只带了一个亲卫,无须担心我,我没事。”
高悬的心落下来了,刘聪是将军,不是亲卫,此次没有跟随他秘密回京。
司马颖捧着我的脸,眸光深深,如万丈深渊那般深,“我知道你在宫中很难熬,不过快了,你记住,我永远、永远也不会丢下你。”
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不自称“本王”了?
他好像看出我的疑惑,笑言:“你我之间,没有皇后、王爷,只有你我。”
我淡淡一笑,他紧紧抱我,不舍得放开。
他说,此次秘密回京,是为了与长沙王司马乂会面,更为了见我。
我问:“听闻长沙王掌权后时常与你联络,这是为什么?”
“此事说来话长。”司马颖揽着我站在窗前,望着外面的漫天飞雪,“齐王(司马冏)掌权,皇叔,也就是河间王(司马颙),以为齐王势大,皇兄(长沙王司马乂)势弱,齐王会打败皇兄,就宣称皇兄是内应。一旦皇兄被齐王所杀,皇叔就以此为借口起兵讨伐。只不过,皇叔千算万算,算不到皇兄会掌权,控制了洛阳。”
“长沙王先发制人,夜入宫城,宣天子诏攻打齐王府邸。如此看来,长沙王应该听到了风声。”
“这风声,是我派人密报皇兄。”他一笑。
“难怪了,就因为如此,长沙王才对王爷事事听从?”
“皇兄并非事事听从我,而是,对他来说,我尚且有用,他就事事问我,征求我的意见。”他的唇角微微一扯。
长沙王司马乂是骠骑将军,戍卫京畿,但手中没有强兵作为后盾。河间王出镇长安,成都王出镇邺城,兵马在握,兵多将广,就算长沙王护驾功劳再高,坐镇洛阳执政,他也没有实力与河间王、成都王相抗衡。
再者,长沙王代替齐王司马冏在洛阳执政,二王藩镇虎视眈眈,他只能选择与一方结盟,以巩固在朝的权势和地位。因此,他选择了皇弟、成都王司马颖,有成都王为外援,给他撑腰,河间王就不敢轻举妄动,大晋天下可暂时稳固。
因此,朝中政事,无论大小,长沙王事事请示成都王。
“皇兄这么做,只不过是担心河间王和我突然发难,就向我投诚,与我结盟。”司马颖自嘲道。
“王爷有什么打算?”我想知道,在他心目中,我究竟摆在什么位置。
“静观其变。”司马颖的唇角噙着一抹微弱的冷笑,就像一个棋艺登峰造极的棋手,淡看棋子厮杀,而他静卧一旁,坐收渔人之利,“这盘棋下了几年,还不到收官的时候,眼下局势,各据山头,互相角力,正是最乱的时候。”
我明白了,萧墙内斗,诸王乱政,自相残杀,手握兵权的诸王都不是愚蠢、无能之辈。在司马氏宗室中,最深藏不露、最淡定沉稳、最深谋远虑的那个,就是我心仪的男子,司马颖。
从来没看透他,此时才算看明白了一点点。
第39章 将猎物吞入腹中
他轻抬我的下颌,“别担心,虽然你身处漩涡,但我不会让你有事。”
这句话是随口说说,还是他已做出妥善安排?他如何保护我?
眸色渐渐暗沉,司马颖缓缓俯唇,我情不自禁地闭眼,就算刘聪横亘在我们中间,我也甘之如饴,放纵自己拥有司马颖的爱。
他的唇很软,温柔地吻触我,千般珍视,万般怜惜,令人感动。
我主动吮吻他的唇瓣,惹得他轻轻笑起来。
下一刻,他吞卷了我,急切,**。
殿外,寒风凛冽,殿内,炽情正浓。
分别时,司马颖说,明日一早就离京。换言之,这次他秘密回京,只能与我见一面。
依依不舍,还是要舍。
却没想到,这夜,我睡得正香,他竟然夜入宫城,与我告别。
“容儿,洛阳局势不稳,你务必当心。”他嘱咐道,掌心贴着我的脸腮。
“我会保护好自己。”我依在他胸前。
“容儿,待你我厮守的那一日,我给你一个惊喜。”
“什么惊喜?”
“暂且保密。”司马颖松开我,从衣袍内取出一件玉光温润的玉器,“这是父皇当年赐给母妃的奇珍,母妃视若珍宝,我弱冠之时,母妃送给我,作为弱冠之礼。现在,我把这柄玉刀送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