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周六还差几天,而且我一向只过阴历。”

  “那你为什么要去?”

  “谁知道呢。”我瘪瘪嘴,雷一楠怎么会理解我的生活和难处。

  雷一楠把票收回兜里,补了句:“我还以为你是故意躲着我呢。”

  我心里一动,嘴上仍不动声色地道:“你有什么好躲的。”

  雷一楠仔细瞅了眼我的表情,见我一脸正常,松了口气,颇有些委屈地道:“前段之间问你做不做项目,你不做;来不来专教,你也不来。今天问你去不去建筑展,你也不去,还真容易让人误会。”

  我口不说心却想,就真照你说的那样,才会被误会呢,嘴上道:“我在图书馆上自习。”

  “听说你想保研?”他转了话题。

  “嗯。”

  “之前不是说要工作吗?”

  “现在好像保研又有点机会,做两手准备吧。”

  “还是出国吧,别在国内挤了。”

  我没接话,一句话倒是轻巧,可现实总是让人清醒。

  见我没吭声,雷一楠自己找了个台阶下:“保研,也挺好。想找哪个导师?”

  “不知道。还没想那么远呢。”

  “那怎么行,好点的老师都挺俏的,这事儿就是先下手为强。像张强老师、李煌平老师、黄青老师这些,都挺火的。你是想跟建筑设计的?古建的?还是规划的?技术的?我个人挺喜欢张芬老师,大二他带我的餐馆设计……”

  雷一楠絮絮叨叨地说开了。

  我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窗外杨树高大,新发的叶子绿得惹眼,像被阳光抹了一层油。风过时,树叶摇摆、沙沙作响。杨树前是一溜停车坪,有个男人正好从车上下来,我静静看着他,走进了学院。

  星辉是B市挺出名的一家餐馆,以江湖家常菜为主,起步早、品牌老,是城里颇为高档的餐厅。当然,这样的地方消费也是颇高的。当我如约周六晚赶到星辉时,见着店里古色古香的装潢和隐隐约约的丝竹之音,受宠若惊的同时,心里总有些不安。

  服务员将我引进包房,我推门一看,父亲坐在圆桌那头,正襟危坐;秦珂一身得体素色旗袍,含笑坐在父亲身旁。或许是保养得好,秦珂看上去比父亲年轻好几岁。

  这无疑是一副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的和谐画面,而在我看来,心里却颇不是滋味。

  我挤出一丝笑容,跟父亲和秦珂问好。见只有他俩,不禁问:“多多呢?”

  秦珂站起来道:“他今晚学钢琴,不管他了。”说罢又过来拉着我的手,让我坐在父亲身边,然后又坐在我的身边,笑道:“今晚你是主角。”

  我被夹在父亲和秦珂之间,几次想争夺秦珂的手,都没能成功,只得将就着坐着。服务员递上来一本精美的菜单,秦珂打开后推到我跟前,道:“想吃什么就点什么。别心疼钱,要看得你爸。”

  我侧脸瞅了眼父亲,从进门到现在,他都一语未发,我心觉奇怪,正巧他也对上我的目光,神色微动,温柔又慈祥地道:“点吧,随意点。”

  我把菜单推到他跟前:“爸,你点吧,你知道我爱吃什么。”

  父亲的笑容凝了片刻,又将菜单轻轻移回来,道:“自己点吧,我怕我点的不合你胃口。”

  我不再推脱,闷着头可劲儿点了几个最贵的菜。

  说实话这顿饭每道菜味道还真心不错,只是我怎么吃怎么觉得气氛别扭。来秦珂一直在活跃气氛,生怕我们仨冷场,天南海北地扯一些不相干的事儿,不涉及程多多、也不涉及现在他们的生活,话题放之四海而皆准,安全又大方。我琢磨着怎么着面子上也得抹得过去,便也应和着。父亲话不多,总是给我夹菜,我说够了我自己来,可他还是一个劲儿地给我夹菜,有时候问问我的学习近况。

  吃着吃着,我没觉得三人的关系变得亲近,反而生出鸿门宴的感觉。

  我想到一句话:无事献殷情,非奸即盗。

  喝完最后一口汤,我缓缓放下筷子,索性问道:“爸爸,您是不是有什么事儿要说?”

  父亲估计没想到我这么直接,愣了一下,目光越过我看向秦珂,颇似有点犹豫。秦珂很快会意,挽着我,问:“小宁,刚刚你说你是准备保研?”

  我点点头,“嗯。”

  秦珂露出温柔的笑:“保研挺好的,你弟弟多多以后有你一半优秀我就满足了。”

  我也假笑着敷衍:“多多肯定以后比我优秀。”

  秦珂是个明白人,满意笑笑后,也不再兜圈子,看着我直奔主题:“小宁,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今天约你出来,确实是想请你帮点忙。”

  我早知会有事儿,不慌不忙地道:“您说。”

  “是这样的,小宁你一路念到大学,也明白教育在孩子成长过程中的重要性。多多下学期就初三,等他读完初三后,我们准备把他送到美国的学校去。那边的教学比中国的开放自由,也不用参加高考这个独木桥。”

  说到这里,秦珂停了下来,看着我,等着我的回应。

  我不动声色,配合地道:“是挺好的。”

  “可是……”秦珂顿了下,瞄了眼父亲才接着道:“你也知道去美国念书会给家庭很大的经济负担,如果要去的话,中国家庭要提供相应的财产资金证明。如果多多去念高中三年,至少要提供100万的资金证明……”

  说到这里,我心下已经明白了个大概,心里涌起阵阵不爽,有些疑惑又有些好笑,开门见山道:“阿姨,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可是我也不过是个本科生,经济也没有独立,我又能帮到什么呢?”

  秦珂轻轻挪了挪身子,朝父亲的方向咳了咳,父亲并没有接话,秦珂只好又朝我温柔笑笑,道:“小宁,多多是你的弟弟,等我跟你爸百年之后,他就是这世界上唯一和你有血缘的人了……”

  “阿姨,”我径直打断她,“您不妨直说。”

  秦珂抿了抿唇,像是下了决心,终于道:“我听说,你母亲去世的时候,给你留了50万……不、不、不,小宁,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们只缺30万,你现在保研,也不需……我们也是找你借,等我们有了钱……”

  我瞪大双眼不可置信的看着秦珂,忽然意识到也许我应该看的人是父亲。我猛然扭过头去,父亲并没有看过,只低着头兜里掏出一根烟,点燃,一时间,室内烟雾缭绕。

  “爸爸,”我颤抖着声音问:“这是你的意思吗?”

  “小宁,你听我说……,你不要误会,”父亲有些慌乱,“我们没有别的意思……”

  “爸爸!”我又唤了一声,有些激动,“没有别的意思,那是什么意思?那可是妈妈留给我的遗产,是给我的嫁妆啊!”

  “小宁,”父亲伸出手来放在我的肩上,试图安慰我,“我知道一时半会儿你难以接受,可是如果我们有别的办法,也不会找你了……”

  我看着父亲的眼神,里面有隐忍、有期望、有无可奈何,他手掌温暖的体温透过衣服传到我的肩上,我想起童年的冬天,他大大的手掌总会捂着我冻得通红的小手,生怕我受一点委屈,而如今,那个爱我、疼我的父亲,哪里去了?

  我猛地一下站起来,斩钉截铁地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父亲也站起来,拉着我,道:“你现在不要这么绝对……”

  “绝对?”我气极反笑,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憋在心里许久的话脱口而出,“你有没有想过那笔钱对我意味着什么?我早就失去了你,失去了父爱,后来又失去了视我如生命的母亲,我现在就是一个孤儿。你走的时候那么绝对彻底,什么也没留给我;现在妈妈走了,只留下了她一生含辛茹苦攒的钱,难道你也要一并拿走吗?你不觉得这样很过分吗?难道不问心有愧吗?天下有你这样的父亲吗?!”

  父亲的脸色陡然变得很难看,大声喝止:“程宁!”

  秦珂一看形势不好,立马站起来,抚着父亲的一起一伏的胸膛,打着汤圆:“老程你别跟孩子生气。小宁你也是的,你父亲起早贪黑,赚钱也不容易,我们不还是在跟你商量么……”

  我径直对着秦珂道:“阿姨,你也是做母亲的,你有没有想过,有天会个人跟你一样,管程多多要你留给她的遗产?”

  秦珂一下住了嘴,也垮下了脸。

  我推开身后的椅子,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多呆,夺门而逃。刚迈出包房,一只手便被父亲拉住。

  他的眼神有些焦急,但仍是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压着语调道:“小宁,多多毕竟是你的弟弟……”

  我心痛万分,那我算什么,抬头直视他的眼睛,大声质问:“那我是不是你的女儿?!”

  错愕、吃惊、意外、惶恐和心痛,诸多复杂的感情在父亲的眼里一闪而逝,可他还是牢牢地抓着我的手,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句冷冷的男声:“程宁,你在这里干什么?!”

  仅仅这一句话,即便是语气冰冷带着愠怒和不满,可在我听来已经胜过千句天籁之音——那么熟悉和低沉,每一个字扫过我的心都无端带给我安全感,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我鼻子愈发的酸楚,而内心却安定平静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没啥好说的……

  低头码文去。

  BTW,你们说怎么虐虐顾老师好?

☆、47炼爱

  我转过头去,不期然见着顾长熙。

  他就站在我身后三步距离的位置,身姿挺拔,落拓沉静,一只手插在一侧的裤兜里,另一只手挽着外衣。眼里却是冷冷的光,浑身散发着寒意。

  不知道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又不知道刚才那一幕,他看到了多少。

  父亲闻声也一愣,手里不知不觉松了劲儿,我趁机挣脱他的手,退后两步。

  一时间,场面凝住。

  “过来。”顾长熙忽然开口。

  我明白他是在叫我,而却不明白为何他会出现在这里,又不明白为何见我会有恼怒之意,见他的样子,心里莫名发憷,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你是……”父亲疑惑地打量顾长熙。

  顾长熙仍是看着我,我在他目光的注视下,一步一步走向他,虽然只有几步,不足两米,但我觉得好像走了很长的一段路,每走一步,都好像要跨越很多阻碍和荆棘。

  他不说话,只是看着我,只是静静地注视着,等待着,仿佛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走路般。他的眼神那样的专注,甚至带了一丝叹息。我感到压力从四面八方如海水般向我涌来,我顶着千军的重力,终于走到他跟前。脑子一片空白,心又如同被千斤顶坠着,紧紧的扯住嗓子眼,拽的我吭不了声。

  他伸出放在裤兜里的手,搂着我的腰轻轻一带,将我揽到身边。

  我立刻活了过来。

  他低着头,皱眉问:“怎么回事?”

  我含糊着、考虑着,不知如何开口:“顾老师……”

  顾长熙细细研究着我的表情,眼中是不显山露水的疑问,眼光顺势又看向父亲,忽然语气冰冷地问道:“今天晚上不是你值班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心下一惊,刚刚松了的一口气又被提了起来:顾长熙在说什么?什么值班?我瞪大了眼睛看向他,不能明白他的话,是我刚刚被气糊涂了还是顾长熙出毛病了。

  父亲也被这个突发的场面搞得有点懵,走上前来一步,看看顾长熙又看看我,问道:“小宁,这是你的老师?”

  我不想对父亲说话,但作为中间人又不得不说什么,只勉强开口道:“这是顾老师。”

  我本应该也向着顾长熙介绍父亲,可话到嘴边实在说不出口,好在父亲倒是自来熟,他脸色一松,微笑着向顾长熙道:“顾老师你好。我是程宁的父亲。”

  顾长熙只露出三分笑,不卑不亢地朝父亲点点头。

  “小宁,”父亲把注意力转移回我身上,向我召唤,“咱回去吧。”

  我低下头,错过父亲的眼睛,我不想看他。

  “这孩子,别任性……”父亲见我不语,有些着急,准备拉我。

  顾长熙身影微动,不动声色地制止了他。

  “这孩子刚刚跟我闹了点小别扭。”父亲有点下不来台,不好意思地朝顾长熙笑笑,一副家长无可奈何地表情,又冲我慈祥又温柔地劝哄道:“小宁,你老师还在这儿呢,咱回家吧。”

  我仍是不动,不声不响地扯了扯顾长熙的衣角,他轻微侧身瞄了一眼我,又转了过去。

  顾长熙将左手上挽着的大衣换至右手,正好挡在我前面,片刻后,他用低沉的嗓音不紧不慢地道:“是这样的,程先生。程宁今晚本应在系里值班,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她没有向学院请假,私自旷工,导致有好几通重要的越洋电话打到系里没人接,当我的手机接到他们的电话时,我们的合作学校已颇有不满。学生还没有走向工作岗位却已经学会擅离职守,这不是我们所希望见到的。”

  “不过——”顾长熙语气微微一转,顿了下,余光将我一扫,继续看着父亲道,“我想她一定很重视家庭亲情,所以才会偷偷离开工作。当然,这情有可原,但是我们还是希望学生能协调好工作和生活,学院专门有一项思想测评分是衡量学生工作的,这和奖学金、保研都息息相关,也希望家长对于我们的学校工作也能多给予点支持。”

  此言一出,我和父亲俱是一愣。父亲怔住,大概是没有想到顾长熙会跟他解释这般,而我心下一惊,是没想到顾长熙居然可以想到一个这么周全的借口,以学院的名义为我编了一个善意的谎言,还有什么劳什子的合作学校,我从来都没有听说过。顾长熙虽然明上是在批评我,而实际上却是暗里地在为我解围。

  我揪着自己的衣角不停地拧啊拧,无言感动在我心里蔓延,鼻子又有些发酸。

  他总是在这样的时刻出现,我闭上眼睛默默地想,总是。

  可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我又不忍去想。

  父亲面露难色,可仍心有不甘,在他说话前,我抢先开了口:“顾老师,我错了。”

  顾长熙转过来头来,瞧着我,轻轻拍拍我的肩,却没再说话。

  “爸爸,”我艰难地叫出这两个字,酸涩地道:“再见。”

  说罢,我转身,头也不回地朝门口走去。

  屋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大雨。

  我站在星辉门口,愣愣地瞧着这瓢泼般的雨柱,一道车灯打过来,密密麻麻地银白色细线在黑色的夜幕里细细地织着。

  我犹豫了片刻,一头扎进了雨帘中。

  雨点带着凉意和湿润的气息,重重地打在我的身上。我想起小的时候曾经顽皮,也曾在细雨濛空中与伙伴一起玩耍。那个时候母亲总是在屋内嗔怪地唤我回去,而我却捂着耳朵置之不理,任凭小雨将额前碎发打湿,散散地搭在眼前。

  此刻,我多想她能再骂骂我。

  泪水和雨水在脸上交织,我越走越快,心中越发拥堵,好似连日以来的隐忍和退却都到了一个极限,我听见自己的胸膛中烈烈地跳着,在寻找一个突破口喷泄而出。我不由自主地迈开步子,索性在雨夜中奔跑起来。

  去哪儿?

  ——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