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门口的路灯昏昏黄黄,记得朱自清的散文里有句最经典的描述“像渴睡人的眼”。如也下车时大概九点左右,门口街面稍显冷清,只有三三两两晚锻炼回来的人说说笑笑。如也没走几步,后面一辆车非常霸道地按了几下喇叭,好像在催促她快点走,如也火了,旁边那么大的位置你不走,非要跟我后面干嘛。

刹车声之后,是一句并不清晰的“如也。”

她凶狠地回头,意外看见的是佘檀舟那部奥迪R8。

如也故意假装没看见,大步向前走,嘴里还念叨着“我没听见、我听不懂”。

“冯陀思妥耶夫斯基默罕默德小泽玛利亚凯利…”佘檀舟悠悠的声音又从身后传来,“…子。”最后一个“子”音调上扬,有点戏谑,有点嘲讽。不过…他居然能记下来?

真有够无聊的。如也停下,僵硬又不情愿地叫了一句:“佘老师好。”

如也女土匪(七)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怎么没人理我了?)

奥迪缓缓开到如也身边停下,里面递出来一份报纸,不像是在大陆发行的。报纸的头版,就是一个大叔硕大的特写,如也觉得这人好眼熟,仔细一回忆,这不就是上次在派出所被店主举报吃霸王餐的那个大叔?

不得了,这个人居然真是香港当地一个小有名气的美食家,不知道是口味奇特还是审美观异常,他在吃了如也无心给的创新口味月饼(酸菜肥肠味)后竟然写了个美食评论,许多零售商因此根据他提供的厂家和公司的地址联系到了诺亿食品公司,一夜之间,竟然订单无数。

许多人都容易在别人的意见中,迷失自己。当一个权威说某个东西好时,大众的审美观都开始趋同。而当大众审美或者审丑观趋同时,会使这种观点变成一种正确的意识,任何与之背离的观点就会被定位成错误或者异类,每个人都有这种在别人的目光里苦苦挣扎和妥协的经历,这与法国存在主义作家萨特在其作品《禁闭》中体现的“他人即地狱”观点不谋而合。

何斯琛昨晚给佘檀舟打电话的时候,都快高兴死了,说这个姑娘太神啦!她只是校园代理,居然把业务搞到港澳去啦。库存的月饼都定完了,不但不用销毁,反而还可能接着生产一批。佘董你的眼光真好,你不但不计前嫌,还慧眼识才,您是伯乐,伯乐啊!

这才是佘檀舟请全班吃饭的原因。

可是,这个姚如也,不但不赏脸,还…去相亲?!

如也这回,纯粹是走了狗屎运,又或者说,是猪屎运?

“听说这个月除了提成外,可以有额外的奖金,我帮你跟何斯琛说。”佘檀舟依旧宠辱不惊,左手随意地搭在摇下的车窗上,目光却左右瞟了一瞟,计算出大概几秒之后会有人路过他们身边。

如也一听有奖金,瞬间高兴了,忙点头哈腰地问:“我打听打听,能有多少呢?”

两三个跳完健身舞的大妈路过如也身后,佘檀舟这时提高音量:“四百。”

“才四百啊,太少了吧。”如也开始讨价还价,没注意到路过的大妈忽然好奇地往她这里看来。

佘檀舟稳如泰山,“六百。”

如也双手合十,像拜菩萨似地,期待地望着他。

“八百,不能再多了。”佘檀舟说着,右手悄悄挂了档。

财迷心窍的如也觉得,自己可以再争取一下,就试探地张开爪子,“整数一千好咩?”

“算了,太贵。”佘檀舟忽然莫名其妙来了一句,手刹一放,油门一踩,居然就这么开走了,还喷了如也一脸灰。

不断懊悔自己不该讨价还价的如也在周围大妈的议论声中明白过来佘檀舟的意图——“那姑娘看上去挺清楚的,居然干这个?”“是啊,还当街要价,五百八百的,有伤风化啊。”“结果人家还嫌贵不要了,啧啧啧,这个社会啊…唉!”

“佘檀舟你这混蛋!”如也指着奥迪远去的方向大骂,泪奔啊,她以后在这个小区还怎么混。如也脸都黑了,捏着拳头,恶从胆边生。

如也小姐,还是那句话,谁叫你一开头就扇人一巴掌呢?

***

十一,当诺亿食品公司上下都沉浸在放长假的喜悦中,如也却笼罩在就要登台演唱《最炫民族风》的阴霾中。在她看来,别人唱的歌儿都很文艺很人伦,什么《我的歌声里》、《解脱》、《你是我的眼》之类的,在她看来都是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歌曲,但她的民族风除外。

无论怎么唱,都有一种凶残的感觉。

底下的评委中,有她的导师,佘檀舟。如也才打听到,提名她参加歌咏比赛,并亲自选曲目给她的,都是这个混蛋,他就是老王口中的“上头”。

如也抽到了7号,前面几个人唱得都挺好,轮到如也的时候,她菊花都要碎了。前奏一响起来,全场先是静默,之后就不知道是起哄还是欢呼,如也在“动次打次”的节奏下,抖着腿儿出场,嚎了一段,还配了好几个广场舞的动作。

佘檀舟的目光就没离开过那个肢体残障四肢不协调而且每一句都不在调上的如也身上。

她的广场舞跳得是那样的欢实,她的歌声是那样的洪亮,她一切的一切,都向世人展示了一种超凡的精神,那就是——身残志坚。

如也虚脱地谢幕,刚直起腰,就看见佘檀舟站了起来,带头鼓掌。

啪啪啪。

他一拍手,没有人敢不拍,何斯琛第二个站起来,鼓掌。

啪啪啪。

于是起立的起立,鼓掌的鼓掌,最后,她被告知,因为五音不全和走调千里,她获得了“最具勇气奖”,从此在公司里再次名声大噪,获得一外号曰“民族风”。

但是也有收获,在歌咏比赛后的聚餐中,她决定给佘檀舟点颜色看。

这不,何斯琛悄悄问了问姚如也,你老师喜欢吃什么?如也自上次端海鲜汤给佘檀舟被冷落后,隐约猜出他可能不爱吃海鲜,眼珠转了一转,如也壮了壮胆子,十分笃定地说:“他几爱吃海鲜呢。”

“海鲜…嗯嗯。”何斯琛心想,佘檀舟果然是天之骄子般的人物,别人喜欢大鱼大肉的,他却喜爱这样原味鲜嫩的东西。于是,何斯琛马上预订了海鲜酒楼的包厢,安排了一桌除了海鲜就是海鲜的宴席,还特地交代,来一条东星斑!

于是,佘檀舟被请到包厢并坐在主位上的时候,目之所及无一不是虾啊蟹啊的各类海鲜,红色的东星斑张着大嘴,躺在他的面前,鲜嫩的白色鱼肉,只等他动筷子。

姚如也这个恶毒的姑娘根本想不到如果佘檀舟真动筷子吃下这一桌海鲜,就真要了卿命了。

古之圣贤必有师,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但凡当老师的,遇见这样不知不觉间就痛下杀手的坏学生,都倒了大霉。

姚如也那个急啊,心想你不喜欢吃,至少也动动筷子吧,你不动,谁敢动啊。佘檀舟依旧不动声色,起身到外面打了个电话,然后回来坐下。

“佘董,知道您喜欢吃海鲜,特地订的,不知道合不合您的口味。”何斯琛笑嘻嘻的,做了个“请”的手势。

佘檀舟是多精明的人,一下子从他这话中听出了点门道,微笑道:“何总消息倒是灵通。”

“哪里哪里,您的高徒在敝公司积累社会经验,我这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何斯琛举杯,里面是满满的白葡萄酒。

“好一个‘近水楼台先得月’。”佘檀舟意味深长地重复,举杯与他碰了一下,浅尝了一小口。

哼,你吃吧,看你怎么下筷子。暗爽时发现佘檀舟即将朝这里瞥的目光,姚如也背后一凉,不敢和他对视,赶紧提起筷子拈了一只虾,又不好意思下手,低头又咬又舔的,滑稽中有几分邪恶。忽然,她灵机一动,站起来装了一碗海鲜汤,又“体贴”地捞了几只虾,恭敬地放在佘檀舟面前,笑得几谄媚,“佘老师,吃呀吃呀。”

佘檀舟挑眉,目光划过她那张写满得瑟的脸。

在场大概五个人,除他自己之外,其他人都有意无意将目光集中在他身上。

“谢谢。”他接过,放在自己跟前,但是,就是不去喝。

你是有多不爱吃海鲜啊,做样子都不愿意。姚如也心里腹诽着他的挑食,悻悻回了座位,屁股还没坐热,就听见佘檀舟清了清嗓子,“姚如也。”

“啥?”她无辜地眨眨眼。

他低头抿茶,“坐到我身边来。”——淡淡一句话,却分量十足,在场之人无不闻之色变。

何斯琛大骇,心想,我怎么没想到这一出呢?难道这个姑娘其实是佘檀舟的…咳咳,先不要乱猜。他赶紧加了个位置,“小姚,来,坐这边儿来。”

如也不知他有什么打算,踌躇地过去坐下了。屁股才挨着椅子,就见佘檀舟极尽优雅地用公筷把一只清蒸海蟹放在她眼前的小碗里,

正当她惊异于他的绅士并且开始鄙夷自己的坏心肠时,佘檀舟用下巴指了一下她眼前的螃蟹,“剔好了给我。”

敢情是叫我帮他剥螃蟹肉的!

如也在众目睽睽下,乖巧地扮演起为老师剥螃蟹肉的好学生。在外人看来,这姑娘真是尊师重道,在她自己看来,真是杀千刀啊。橙黄黄的蟹黄,白花花的螃蟹肉,剥了一小碗,能看不能吃。

她给佘檀舟送了过去,他微笑,看了看表,带着一种在别人看起来温和亲切在她看起来却非常阴险诡异的表情,又拈了好几只虾让她剥。

如也一边咬牙切齿地剥虾肉,一边怒火中天地发现他根本没有吃螃蟹肉,只夹了桌上唯一不是海鲜的一盘清炒扁豆,吃得优雅且慢条斯理。

虾剥完了又剥蟹,蟹剥好了接着剔螺肉,送到他面前,他却一口也不碰。

耍我呢?如也剥得手指抽搐,饥肠辘辘,偷偷把一只剥好的虾塞嘴里吃。

佘檀舟又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好像等到什么点儿一样,忽然端起盛满螃蟹肉的小碗。

哎,要吃了?如也眨眼。

包厢的门被打开了,一个穿军装的男子探进身来,清秀俊美的面庞,高挑劲瘦的身材,上挑的丹凤眼里一丝邪气,肩膀上的两杠两星,中校。“不好意思走错了…”他一笑,又明显装作惊讶的模样,“这不是檀舟吗?!你这么在这里?”

佘檀舟又把碗放下了,最终是一口没碰,好像早就预料到对方回来一样,淡淡笑笑,“是啊,巧了。”

起身打电话、一直看表——姚如也眼睛一眯,这两个人是约好了吧?一手腥味的她瞪向佘檀舟,他却恰好抛过来一个“就你,还想为难我”的眼神。

如也女土匪(八)

穿军装的男子居然不请自入,很熟络的样子,一个个递烟,抽?亲自给你点上;不抽?行,烟你留着就算给我面子。递到佘檀舟那里时,却把烟盒收回,帅气地用嘴叼了根烟起来点上,抬手唤过服务员,大气间张扬着妖性。

如果说佘檀舟的妖性是内敛在骨子里的,这个男人的妖性就是赤*裸*裸表现在外面的。

“这边儿这桌我请了,你们这儿最大的包厢再开一桌。”他夹着烟,指了一下这边,然后笑眯眯地转身,“我与檀舟是老朋友了,想叙叙旧,大家若不嫌弃,见面都是朋友,劳烦各位移驾,一起吃个饭。”说着,接过服务员递来的菜单,唰唰唰又点了一桌子菜。

“柳向晚。”佘檀舟简单介绍着,站起来向外走了两步,“他是这个性子,还请各位赏脸。”

佘檀舟与柳向晚。柳向晚与佘檀舟。呵呵,这对要命的组合,一个是旗,一个是枪。旗指向哪,枪干到哪。没有旗想不出的套路,没有枪干不到的地方。

两个都是充满邪性的人,正如我们的如也小姐看到的一样,邪性在骨子里的是佘檀舟,他是旗;邪性在外头的是柳向晚,他是枪。这不,佘檀舟一个电话,你过来,东骏海鲜酒楼。柳向晚正在开军演预备会呢,答一句,谁妈*逼的请你吃海鲜?成,等着,二十分钟。就出了会议室,军用吉普一开,这就飙来了,二十分钟,一秒不多,一秒不少。

他们是一个大院长大的孩子,柳向晚曾经说:檀舟哥,我柳向晚这辈子欠你们佘家的,一辈子慢慢还。

那时,比柳向晚大两岁的佘檀舟少年老成,只回答:不怪你,咱们还是朋友。

几个人在莫名其妙间,跟着柳向晚去了另一个包厢,一会儿后,菜唰唰唰上齐了。如也一看,一个海鲜没有。

这下,佘檀舟才真正开始动筷子。

这边,柳向晚提了两瓶什么进来,拆开,马爹利。

互相寒暄了一会儿,柳向晚开酒,一个个敬,喝威士忌的那种方杯,一人一杯。敬到如也时,刚拿起她的杯子要倒酒,向晚余光见佘檀舟的手抬起挥了挥,他立刻换了普通饮料,给如也满上,“姑娘面生,哪儿人?”

如也抬头见柳向晚俊美的脸,立刻心里有了点邪恶的猜想,这位军装哥哥是不是佘老师的知心爱人?哇哦,好萌,制服年下攻?

“我绍兴的,呃…佘老师的学生。”如也站起,赔笑道。

“呵,好地方!上有天堂,下有绍兴。”柳向晚说话间,开始下一轮敬酒。

上有天堂,下有…绍兴?如也的嘴角抽了抽。

十五分钟,四轮通关,柳向晚神智清晰,面色如常,除佘檀舟姚如也的其他几个人,全部醉倒趴下。

柳向晚又拿烟盒,叨了根烟,靠在座位上徐徐地抽,烟雾迷蒙间,俊颜多了几分慵懒随性。

姚如也罪恶而鸡婆的小眼神在佘檀舟和柳向晚之间飘来飘去,人间之大美好,都集中到他们俩身上去了。

“姑娘,你们老师海鲜过敏,一碰就不行,可记住了。”他弹了弹烟灰,显然不知道这个姑娘才是始作俑者,刚才佘檀舟为她避酒的行为,让他以为她是“自己人”。

“自己人”自然是要护着的,更何况几年了,还是头一次见佘檀舟护着“自己人”,而且,还是个女的。

佘檀舟的邪与柳向晚的邪就区别在此。

柳向晚这是在告诉他们,请客要用点脑子,打听打听清楚,别人不爱吃不能吃的东西可劲儿上,我不管你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一瓶高度酒把你们通通干倒,看你们还怎么请,第二天你们全忘了,只当我热情。

佘檀舟则是在告诉如也,为难我,可以,我自有办法避开,但我不保证不殃及无辜,你看,他们都是你害的。我故意让你为我剥海鲜,还你点颜色,但绝不用酒这种东西灌你,你毕竟是我学生,何况还是个女的。

邪之大者,为国为民!

“怎么来的?”佘檀舟碰了碰柳向晚的胳膊。

“开车。你得负责送我回去。”柳向晚对佘檀舟也不客气,车钥匙往他怀里一丢,天经地义。

“会开车吗?”佘檀舟偏头问姚如也。

姚如也艰难地点点头。

佘檀舟把R8的钥匙给了姚如也,“跟着吉普,先送他回部队。”

言简意赅。

他下去开吉普,叫如也开着他的车。

说完他就跟柳向晚一起出去了,姚如也甚至来不及告诉他,她拿证两年多,自路考完了之后,再没正式开过任何一辆车,哪怕是手扶拖拉机。

这一开,就是R8?!

硬着头皮到了停车场,佘檀舟指了一下自己的车,带如也走过去,简单跟她说了一下,见她傻乎乎的却听得一脸认真,他眉头一皱:“驾照。”

如也在包里翻啊翻,在隔层的小口袋里掏出了两年没亮出来过的小本本,翻开,手指捂住了上面的照片,指了一下自己的名字、身份证号,佘檀舟沉默,忽然,一下从她手里抽出驾照。

驾照上的证件照,真是笑死人,多丑哟。

“不给你看不给你看!!”如也那个急的,一直用手去遮。

佘檀舟并不轻浮,看了一眼就还她了。“比现在难看多了。”

这是夸奖,但怎么听起来这么别扭,你难道不会说“你现在好看多了”?!

车子真正启动之后,如也心里担忧、兴奋、得瑟。

油门一踩,好车就是好车!

许是不清楚如也开车的底细,佘檀舟在前面开得很慢,柳向晚开着车窗,军装风纪扣解开,时而把手伸到外面,修长的手指弹弹烟灰,那精致迷人的丹凤眼微微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