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湄被李铭抱着到了厅里,厅里方氏和花嬷嬷正坐着说话,见李湄回来了,花嬷嬷立刻喜笑颜开的迎上来,一点也没有怪罪的样子。

方氏却是脸上凝霜,看着自家女儿的眼神都是责怪之意。

养这一个,都顶上别人家养十个了!

顾卿走到花嬷嬷和方氏面前仔细看她们,她如今只是个阿飘,就算都已经快脸贴脸了,方氏和花嬷嬷也都没有察觉。

方氏还是和以前一样,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啧啧,三十多岁的人了,为什么连皱纹都没有呢?这里可没有面膜没有保养品,死之前应该问问方氏有什么秘诀的。

花嬷嬷看起来老了很多。毕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头发花白了也很正常。想来她这几年成了李湄的干奶奶,亲自教养,也是受了不少累。

远的不说,亲自调1教伺候亲亲的人,就要费不少功夫。

顾卿捂了捂自己被掐青了的手腕。

能把亲亲养的不似平常闺阁女子,花嬷嬷当居首功。

方氏和花嬷嬷的后面站着几个嬷嬷,桌上放着铜盆,铜盆里是小黄豆。桌上有剪子、银针、茶叶梗等物,顾卿一看就耳朵生疼,小李湄更是满脸恨不得打翻铜盆的表情。

果不其然,李湄一回厅里,方氏就要人按着她给她穿耳。小李湄用“妖怪你答应过我的”表情看着顾卿,让顾卿忍不住也生出气来。

这几年她不在家,几个孩子倒被养的像是这个时代的迂人了!

“亲亲,你问你娘,为什么我们府里没有姨娘。”

顾卿寒着脸叫李湄问话。

李湄一愣,什么叫“我们府”里没有姨娘?

这妖怪也太自来熟了吧?

不过李湄还是照着妖怪的话问了。

李湄的话一出,方氏伸出去的手一顿,随机双眉一挑,冷笑起来。

“怎么,你嫌娘亲待你不好,想要别的娘了?”

李湄胆子再大,也就是个五岁的女娃,听到方氏的话,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顾卿走到李湄身边蹲了下来,抱住她小小的身子,让她直视方氏。

“你不是想反抗么?反抗就要拿出勇气来。你连和别人直视着说话都不敢,又怎么能让别人正视你的意见呢?”顾卿在她耳边温声地鼓励。

“你问问你娘,为什么别人家女儿穿了耳洞,你就要穿。可别人家都有姨娘,我们家就可以没有。”

李茂不在家,方氏通常是母代父职,管的很严。这一点从李铭小时候就看的出来。李茂性格是个老好人的样子,李铭敢爬到他爹身上说话,可她娘却对他极严,对李锐十分温柔,以至于李铭都怀疑自己是捡来的。

方氏这也是矫枉过正。因为看到放纵李锐后带来的可怕之处,对自家的孩子就极为严厉,生怕他们也长歪了。

到了李湄这里,居然也还是这样。

李湄只觉得一个温暖的怀抱环绕住了自己,然后这个妖怪在她的耳边细细柔柔的说着鼓励她的话,给了她直视的勇气。

也许这就是这个妖怪的妖法吧,可以让人不自觉的按照她所说的话去做。

所以李湄梗着脖子,挺直了脊梁,把顾卿的话问了一遍。

“你…你…”方氏看着李湄,左右环视了一眼。“是谁告诉她这些的!她才五岁,哪里知道这么多!”

屋子里的下人们都低下头,谁会承认这个啊!虽然她们很同意小姐的话,可也不敢说这种刺主母心窝子的话啊。

李铭知道这是方氏既被众家妇人羡慕,又被众家妇人诟病的事情,自然赶紧岔开话题。他妹妹虽然调皮,但一直懂事,这已经算得上是顶撞了。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所欲者,亦勿施于人。奶奶去了才三年,你们就忘了,而且还拿来逼我…”李湄眨巴着眼睛,把顾卿说的话复述出来,又加了最后一句。

这话一说,连李铭都住了嘴。

猛然间,屋子里陷入一片寂静。

方氏和李铭都不由自主的看向李湄。他们确认没有任何一个人告诉过李湄这句话。但这确实是老太太在世的时候说过的。

“谁…又是谁教了你这个?”方氏看向花嬷嬷。

花嬷嬷摇了摇头。

李湄咬着下唇,不肯开口。

“婶母,是侄儿教的妹妹。”

低沉又富有磁性的声音从门口传来,电的顾卿背后一麻。

侄儿?

顾卿欣喜的望向门口。

一身红色官服的李锐撩开屋帘,低头进了屋来。

他眉目爽朗,一身利落潇洒的气质,五官比以前更英挺了些,也渐渐有了上位者的威势。若不是穿着文臣的衣服,任谁见了他,都会觉得他是一员小将,而不是做着文职的大楚官员。

这孩子如今长得极高,连方氏主屋的门,都给他硬生生映的矮了许多。

顾卿看到这样的李锐,几乎是蹦跶着跑到李锐面前左看右看的。

尤其绕到背后,看到自家孙子那漂亮的倒三角体型,顾卿笑的嘴巴都合不拢了。

谁能想到这样的“尤物”,以前是个想要自己站起来都不行的大胖子!

看看他现在的样子,就凭身材这一点,她就算是给国公府全府女人们的眼睛都积了德了!

张素衣更要感谢她啊。

李湄无语的看着刚才还一本正经的妖怪阿姨,一见到她大哥就眉开眼笑的跑走了。

这妖怪仗着别人看不见她,还色眯眯的盯着哥哥的肩膀、胸和屁1股看个不停。

都一把年纪了,还为老不尊!

她就知道没有女的见到他大哥不两眼放光的!

所有男人,包括他哥哥,站在大哥身边,都成了小矮子!

她也要长的那么高!她也要别人抬头看她!

妖怪阿姨一定有办法的。

是吧?

李锐今日回家回的早,听家里下人说小妹又被追的到处跑,最后给逮到主屋去了,连忙跑来东园“救人”。

他在门口听见李湄问为什么别人家有姨娘他家没有,为了防止婶母尴尬,他就没有进去。

但当李湄说道“己所欲者,亦勿施于人”的时候,他就站不住了。

无论是谁教了妹妹这个,他都要谢谢她。

如今他每日随太子一起,看着他监国,这才明白了奶奶当年告诉他们的道理究竟多么有用。

你觉得好的东西,不一定是适用的,也不一定就真的好。

你觉得不合理的事务,也许有它合理的一面。只不过站得角度和位置不同,看起来不合理罢了。

所以他站了出去,让这个话题不要再继续下去了。

妹妹才五岁,很容易一不小心就被套出话来,连累了教她这句话的人。

“锐儿,你今日回来的好早。”方氏意外的看着给他行礼的侄子。

“陛下胃疾又犯了,太子殿下一旁侍疾,侄儿就先回来了。”

李锐是在第二十七个月脱的孝,回东宫继续赴任已经有大半年了。虽然他一直不在宫中,但其他三位伴读还是经常来拜访他的,所以他对宫里的情况一点也不生疏。

只是陛下几年前得了胃疾,今年起越来越严重,发作起来常常恶心呕吐,根本没办法正常的上朝批折,太子不得不提早开始理政了。

方氏点了点头,没有多言。

如今李锐年纪越来越大,已经不方便进入后院。平日里要没有事,他都是极少来东园的。有事也都是找下人通传。

要不是新宅子还没布置完,他怕是早就去隔壁的新宅子了。

这官服都没换就急匆匆来了锦绣院,想来是一进门就得了消息,跑过来给亲亲当救兵的。

她这女儿,就是给两个男孩子惯坏了的。

好在丈夫不在家,要丈夫也在家,活脱脱三个李湄的奴隶!

“不管怎么样,耳洞这东西总是要穿的。以后无论是诰命的头面,还是上赐的耳环耳珰,总是要带的,不戴就不只是失礼这么简单了!”

方氏身为女子,想的比孩子们都要远,操心的也比他们都多。

“我们虽然比妹妹年长,但并不认为稚子之言就是童言童语,不足以信。妹妹既然这么排斥穿耳,大人也就该慎重考虑她的心意才对。”李锐看着眼泪汪汪的李湄,“她躲了快一年了,现在给她扎了,她也只会生出怨怼之心来。反正来日方长,等日后真的避无可避,我们再来想其他法子吧。”

李锐也不觉得打耳洞有什么重要的。他觉得他妹妹现在这样就挺好,不打耳洞也很可爱。

“再说了,就她这个调皮的性子,若是耳环挂在了哪根枝子上,说不定耳垂都要给带的豁出个口子,还是现在这样最安全。”

“是啊娘。若是考虑以后头面没法带,总能想法子改出不要打耳洞也能带的耳环的。”李铭摸了摸下巴,“也许可以走钊堂哥的路子,看看外面有没有什么能工巧匠可以改良一下。”

李钊如今名义上归属户部,其实跟在陈老大人的儿子后面学着管理内帑,再熟悉户部的各项事务。

他走的是陈老大人“蒙荫”的路子,加皇帝“特征”点进户部的“技术人才”,虽然官位很小,但前途不可限量。

方氏给李铭李锐两孩子劝说的消了些脾气,再看到女儿眼泪汪汪,心就软了一半。

她的心肝又不是铁做的,若是真下的去手,也不会让女儿逃了一年了。随便找几个下人按住李湄,她力气再大,能逃的出去?

花嬷嬷疼惜干孙女,这时候适时插话:“夫人,小姐如今才五岁,就能说出这样的道理,岂不是说明我们府里教养的极有见识?女孩子要过的好,心胸和眼界才是最重要的。若是个糊涂人,就算打了一堆耳眼,难道就能聪明起来吗?”

“花嬷嬷说的是。”方氏叹了口气。“既然你们一个两个三个都这么说,那这耳洞,先就不打了罢。”

李湄高兴的跳了起来,李锐和李铭也露出了笑容。

“只是娘今天还要打你的手板子!”方氏瞪着自家的女儿。“你今日说的‘姨娘’之类的话,已经算的上犯上了!还有搬出祖母来压人,这不是乖孩子该做的事情!”

“你以前还算是个乖巧的孩子,现在越来越自以为是了!”

“文绣,拿戒尺来!”

李湄听到母亲的决定,张大了口一脸不可置信地看向母亲。见母亲说的是真的,小李湄将头一扭,望向一旁站着的白衣阿姨那边。

顾卿见孙女儿看她,只能嘿嘿嘿嘿地干笑了几下。

‘妖怪阿姨,话是你教我说的,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李湄的眼神里满是这样的谴责。

那啥,忘了如今李湄是晚辈了。

她当老太太当习惯了,训人说大道理都没人敢顶嘴吱声的。

这么一想,自己过去实在是太幸福了。

“对不起啦,亲亲。”顾卿双手合十,放在脑门上。

“你就当这是你勇敢的代价吧…”

‘妖怪阿姨,不带这么坑人的!’

李湄看着离她越来越近的戒尺,不甘心的闭上了眼。

啪!!

深夜。

西园,云中小筑。

因为白天看到了祖父的信,又听着妹妹数次提到了奶奶,李铭想念起自己的亲人,怎么也睡不着,索性披衣起床,站在了窗边。

他住的这座楼有数层高,他住在最顶上,所以才叫“云中小筑”。站在房间里推窗往外看去,整个西园全部收入眼底。

大哥的擎苍院还是灯火通明的。

也是,再过几个月,大哥就要大婚了。如今擎苍院的下人们各个都忙的脚不沾地?

别的不说,光是收拾东西就要许久。

西园的摆设和古董都是当年大伯置办的,大哥新开了府,爹娘都让他把西园的东西搬过去。

好在大嫂的嫁妆都已经提早搬到新宅子里去了,不然还不知道要忙成什么样。

是不是人的长大,总要伴随着离别的过程呢?

他的爷爷、奶奶已经离开了他。

从小一起长大的大哥,如今也要搬走移居。

在外面,他并不能和大哥表现出十分亲近,而是要稍稍带些距离。大哥如今在太子身边结交了许多世族子弟,许多世族的长辈也视他为家长子侄一般。

皇帝的计划,似乎水到渠成的就这么实施了出来,根本就不需要刻意为之。

李铭感受到了成长的阵痛,内心里烦躁不已,索性抽出玉箫,将自己最爱的那首曲子,低低地吹奏了起来。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李湄和顾卿躲在帐子里小声的窃窃私语。

李湄小时候也经常和顾卿同床,软乎乎胖嘟嘟的一团窝在她怀里,说不出的可爱。

如今她虽然长大了些,但散了头发穿着中衣撅着屁股躲在被窝里说话,还是让顾卿一颗心都软的化掉了。

“妖怪阿姨,你是不是我祖母派来的?”李湄悄声地问顾卿,“所以才知道这么多事情?”

“我真是你奶奶…”顾卿欲哭无泪。

李湄继续露出“那怎么可能”的表情,并十分肯定了顾卿的身份。

“原来是奶奶派来陪我玩的妖怪!”

这么没用,连妖法都使不好,一定是那种只能陪小孩子玩的妖怪啦!

“喂喂喂,不要擅自决定好吗!”顾卿拍了李湄的小脑瓜子一下。“我要是妖怪,第一个先把你吃了!”

“那总不能是神仙吧?”李湄眯着眼,上下看了一眼顾卿。

“仙女姐姐应该穿的更漂亮一些才对!”

这是工作服好嘛!

你知道工作服省了她多少钱嘛!

你知道在我的世界里,穿我这身的是“白衣天使”嘛!

熊孩子!

“我…哎。我和小孩较劲什么。”顾卿自嘲了一下,“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不过,我不是妖怪。你就当我是你奶奶派来陪你玩的吧。”

为什么她只能在李湄身边活动,一离远了就被扯回来呢?

难不成因为李湄是她救活的,和她有了什么联系?

还是这孩子很重要,老天派她过来保护她?

保护她什么?

不被扎两个耳洞吗?

“妖怪阿姨,你在发光诶!”李湄突然捂住了眼睛。“哎哟,好刺眼。”

“呃…这是什么情况?”顾卿也觉得自己身上突然发热,后脑勺也痛了起来。“我这是要回去了吗?”

“妖怪阿姨,你是要回去找奶奶了吗?”李湄捂住眼睛兴奋地叫道,“帮我告诉奶奶,大哥要成亲啦,哥哥春天也要参加春闱,让她保佑大哥娶个漂亮的嫂子,让哥哥都能考个状元!”

大哥说嫂子可能长得比较健壮,她的心可疼了!

她大哥那么好看!

都说奶奶成了神仙,能派妖怪下凡,应该是了不起的神仙吧?

奶奶你一定要使使仙法啊!

“…你大哥一定会娶个漂亮嫂子,你哥哥也会考到状元的。”顾卿看着自己慢慢的变得透明,耳边也传来一阵阵的呼喊之声。

傻孩子,张素衣多漂亮啊。

你哥哥国公之子的身份去考试,皇帝不看僧面看佛面也要点个状元啊。

这是真的要回去了。

不知道下次还能不能再来呢?

X大附属儿科医院。

“卿卿,你终于是睁眼了!妈还以为你要变成植物人了呢!”一个微微有些发福的妇人抹着眼泪望着正在幽幽醒来的顾卿,激动的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这医院和你犯冲啊!先是找不到男朋友,然后是差点过劳死,现在还被砸的就差没变成植物人了!”顾妈妈一拍床板。

“辞职!必须得辞职!好了就辞!”

‘妈啊,你别摇我啊…”

一阵阵泛着恶心的顾卿难过极了。偏脸上罩着吸氧面罩,连话都说不出来。

‘再摇,我又要晕过去了!’

第221章 逆行性健忘

“师姐,你这样再怎么‘请神’也是徒然。”张玄不赞同的看着师姐张璇玑。“天梁既然好生生的在天上,你又老想着招她下界做什么?”

张璇玑身穿一身法衣,手中拿着星月幡,虚弱的倚靠在观星台的星柱上。

和几年前不同,原本还恍如三十多岁妇人的张璇玑,如今已经一头白发,就连皱纹都爬上了眼角。

几年里就老的这样快,实在无法让人相信是自然的作用。

“师弟,我和你不一样,你既超脱,连内丹都已经成了,自然是什么都看的透。你求得是‘飞升之道’,我修的却是‘堪破之道’。如今我已经堪破天象,眼见着即将山河倒转,生灵涂炭,让我视若不见,我是做不到的。”张璇玑一展星月幡,苦苦地望着天上。

“明明天梁还在,为何会变成这种天象呢?”

“师父竟然也不管你。”张玄叹了口气。“我说皇帝怎么放你回山。原来你是跟皇帝说,你要替他续命吗?”

“我想续的是帝命,不是楚睿的命。”张璇玑摇着头,“楚睿大限将至,就算神仙下凡,也无力回天了。大楚气数未尽,新的帝星却还是没有踪影,这一切的异常,肯定都是和天梁的不对劲有关。我想请那位天君下界为我答疑解惑,又有什么不对?”

“那不可能。”张玄微惊。“凤命既出,帝命已存。怎会没有帝星?”

“你看到了凤命?”张璇玑一把抓住师弟的肩膀,“在哪里?何处?”

“师姐,你入了歧途了。”张玄轻轻拨开张璇玑的手。

“天君曾经告诉过我,凡人的劫难,要由凡人自己去解决。我在江南救灾之时,一直以为天君暗示我的是会有仙人下凡救世。可到了后来,我才发现,并没有什么神仙会下凡来。”

“但凡人可以是神仙,凡人也能做神仙才能做的事情。真的什么都要上天来救吗?凡人难道就不能具有神性?”

“帝星陨落也好,没有帝星也好,哪怕是生灵涂炭,终归都是人祸。而天道平衡,既然是人祸,就会出现拨乱反正之人。众星归位也好,众星无用也好,都是天意。”

张玄对自家师姐行了一个稽首礼。

“望师姐早日堪破这个道理,寻回本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