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陆钟觉得胸口堵得慌,今天他的心就像坐过山车一样,高高升起又落到最低,一口气憋在嗓子眼里上不来也下不去,“细毛”的戏真的没有了吗?费了这么大的劲,折腾了大半个月,就在距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居然失败了,难道这就是天意?

“小子,你的计划很完美,不满意的是老天爷。阎王叫人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老韩从新闻里得到了消息,马上就打电话给陆钟。

“我总觉得不该是这样结尾,做了那么多努力,没理由不成功。”陆钟还是不甘心。

“事情的发展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要是我们的局能百战百胜,那就不是人,是神了。”老韩开解道。

回别墅后,除了老韩外所有人都无精打采,毕竟他们为这个局付出了不少心血。梁融后悔当初没把老韩脸上的烧伤妆拍照留念,单子凯自我安慰好在还泡了个不错的护士,司徒颖正忙着打电话给表姐,让她赶紧看电视和去公安局登记备案,既然冻结了玫瑰夫人的公司账号,兴许能把被骗的钱要回来。可表姐还是犹豫不决,司徒颖恨不能马上飞过去。

几乎所有人都准备接受颗粒无收的结局时,司徒颖的手机又响了,本以为是表姐,没想到居然又是骗子,也还是那老掉牙的套路。司徒颖记得陆钟说过要好好玩玩骗子,便把手机递给了他。

“请问哪位。”陆钟用很标准的普通话问道。

“你的老朋友啊。”对方是口音不详的普通话。

“请问贵姓?”陆钟假装有点不耐烦。

“你先猜猜,肯定能猜出来。”对方很热情。

“哦,你是广州的老黄吧?”

“没错没错,你还记得我吧。”对方大喜。

“当然记得,上次我们还一起喝过茶嘛。”陆钟决定先给他一点甜头。

“我过两天去你那边,请你吃饭啦。”对方先下诱饵,紧接着肯定要放钩子。

“好啊好啊,对了,老黄你母亲的癌症好些了吗?”陆钟忽然来了一句。

“呃……还是老样子。”对方愣了一下。

“唉,你也不容易,你爸爸车祸的官司怎么样了?”陆钟开始雪上加霜。

“呃……也差不多了。”对方开始感觉不对劲。

“反正人都已经去了,你还是节哀吧,钱多少都没意义了。”陆钟准备爆发了。

“……嗯。”

“对了,强奸你老婆的那家伙抓到没?”陆钟的话刚说完,这边司徒颖、梁融、单子凯全都忍不住掩嘴偷笑了。

“抓到了。”那人的声音越来越低。

“老黄,我也是关心你啊,你别多心,最后再问一个,你儿子没屁眼的手术做了吗?”陆钟认认真真地提出最后一个问题,众人已经全都笑翻了,连老韩也笑得咳了起来。

那人闷了几秒钟,最后什么也没说,把电话给挂了。

“你可真坏,把人家全家都骂了一遍。”司徒颖肚子都笑疼了,心里却更佩服陆钟了,不论什么状况,他总能把大家逗开心。

“这家伙太菜了,当骗子没点心理承受能力怎么行。”陆钟刚说完,他自己的手机就响了。

“刚才那骗子该不会有卫星定位系统吧,这么快就找到位置了?”梁融揉着笑酸了的脸。

陆钟看了看号码,脸色微变,马上对大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电话是曾洁打来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安静:“我是曾洁,想跟你见一面。”

“大姐,有何贵干?”

“放心,有好处的事,你们这一单不会白做。”

挂断电话,陆钟决定去,吸引他的是最后一句话:这一单不会白做。

“上次我们在医院天台上谈过的话,你还记得吗?”曾洁的表情很严肃,“现在这个变故已经来了,希望我们可以合作。”

陆钟摸不透曾洁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决定保持沉默。

“我只有一个条件,五五分成。”

“既然你这么有把握,请问我该怎么做?”陆钟的兴趣越来越浓了,可以确定曾洁的言行绝不是虚张声势。

“很简单,借用一下你的眼睛就行。”曾洁露出了神秘的微笑。

“公司账户冻结了,别墅也封了,我不知道你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弄到钱。”陆钟打开天窗说亮话。

“是这样,上次夫人借口检测你的角膜,已经拍摄了你的虹膜影像,并用这个数据更换了她在银行保险箱的密码。这个保险箱是保密的,政府的人暂时还查不到,托管费都是用美金结算的,我想里面的东西不会不值钱。”曾洁说这番话时,紧紧地盯着陆钟的眼睛。

这个女人远比想象中的更厉害,陆钟略加思索,道:“我答应你。不过。我也有个要求。”

“说。”

“你究竟是谁,为什么会看穿我不是真正的细毛?”

B

出示了夫人的贵宾账户卡后,曾洁领着陆钟进入了某外资银行贵宾部的保险箱区。与此同时,老韩他们坐在外面等候。

房间里满当当地放置着数百个保险箱,陆钟嗅到了钱的味道,这气味让他心情愉快。站在扫描仪旁,一道绿色的荧光滑过他的眼球,虹膜信息就被解读了,很快,迷你液晶板上显示出确认的英文。“啪”的一声,保险柜的门打开了,陆钟和曾洁的心跳同时加速。曾洁多次陪着夫人来过这里,每次都止步于门口,从没见到夫人究竟在保险箱里藏了些什么。

开奖的时候到了。

曾洁打开柜门,取出一个长方形的银色金属制成的抽屉。里面有别墅的房契和夫人另外几处不动产的相关文件。文件之下的最底层,还有一个宝蓝色的丝绒首饰盒。盒盖被打开的瞬间,陆钟屏住了呼吸,然后眼睛就被宝石的光泽刺痛。

那是一串由数百颗碎钻和一颗独粒蓝宝石组合成的项链。项链的造型华美无比,正中的吊坠是一枚一元硬币大小的方形蓝宝石。盯着那颗宝石看久些,竟然有种置身海洋里的幻觉,陆钟情不自禁地伸手触了触蓝宝石,冰凉。

“这值多少钱?”曾洁还站在身边,陆钟努力克制着用牙咬咬宝石的冲动。

“四百二十八万。”曾洁给出了很确切的数字,“这是夫人的情人在拍卖会上为她买的,当时的拍卖价就是四百二十八万。我一直觉得奇怪,自从拍卖会后就再没见过这条项链了,原来藏在这里。”

“咱们先离开这里,就地分赃不合适。”陆钟笑着说。

“想要分赃吗,那还得看你够不够资格!”曾洁突然盖上了盒盖,首饰盒在她手中转了一圈就藏到了背后,几乎是同时一掌劈向了陆钟的颈侧。

“曾姐,自己人有话好商量……”眼看情况突变,信奉智力胜过武力的陆钟也不得不出手了。他擅长的不是进攻型的武术,靠的就是擒拿封痹,双手为擒,单手为拿,以阴阳反复触击隠穴,使得对方麻痹和疼痛。

曾洁反应很快,眼看陆钟的双手就要擒住自己的手腕,立刻翻掌避开,握指成拳,直击对手的面门。

陆钟也闪电般地变了招,单手成刀,掌沿切向曾洁的脉门。

虽然只有短短的两三招,虽然这里空间狭小,但曾洁已经感觉到了陆钟的实力。他貌似只是在闪避和推搡,其实每一个动作都意在自己的穴脉,那股力道也是刚柔并济。以她的敏捷程度自然不会轻易中招,但这种攻敌之所必救的手法,却成功化解了她的攻势。

“你会五百钱?”曾洁意识到这一点立刻住了手。

“被大姐看破了,学艺不精。”陆钟也不掩饰,索性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据说此法是不传之密,学的人还要正心、正身、正手,严守六诫和六律?”曾洁听说过这种秘技,但亲眼目睹还是第一次。

“没错,我学之前是发过重誓的。”陆钟露出了浅浅的笑意,行走江湖这么久,他动武的次数可是屈指可数。

“我还听说如果师父不是把徒弟当亲儿子的话,是不会教的。你一定有个好师父。”

“想见见他吗?咱们还是先离开这里。”陆钟及时地言归正传。

曾洁点点头,两人轻快地把抽屉里的东西收拾干净。抽屉的最下面还有一个信封,里面有一张储存卡和一张照片,照片上一名年轻女子抱着个婴孩。从照片的质地来看,应该比老韩高价买到的那张更有年头。

陆钟的手机上有万能读卡器,把储存卡插进去,出来的竟然是一段音频:

第25章 山水有相逢(2)

厉害的小骗子,早在见到你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你不是真正细毛,我的细毛后脑勺上有一块疤,因为在头发里,一般人看不到,那是只有我才知道的秘密。每次有人冒充细毛找上门来,我都很希望是真的,我已经太多年没有见到他了。这个世界上,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你已经很用心了,不仅弄出一个假老爸,连角膜都肯给我。说心里话,那天去医院时我有点想笑,但后来在那间假屋子里,我忽然很希望这一切是真的。谢谢你为我编排了这一切,我很开心,比赚到再多的钱还开心。你这么聪明,有你这样的儿子也不失为一件好事,所以我想,干脆认下你,咱们能遇到也算是缘分。真正的骗子是不会轻易放手的,也许你迟早会找到这串项链。为了答谢你为扮演细毛费了那么多心思,你可以把项链带走,但我也有一个请求:希望你能帮我找到真正的细毛,并把项链价值的一半分给他。我欠他太多太多,这是唯一可以偿还的了。如果你不讲信用,我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一种强烈的挫败感油然而生。陆钟与夫人几乎是形影不离,却没发现她录下了这东西,夫人的心机超过了他的想象,自己这回是自信过头了。

“原来她早就知道,那为什么还要让律师改什么遗嘱,把遗产都留给我?”

“也许,那也只是试探你,我也猜不透她的心思。”曾洁拿着那张照片,仔细地看了一会儿,“这张照片给我吧,项链我们可以去找个地方当掉。”

这个举动让陆钟起疑:“你究竟是谁?”

曾洁笑了:“等我们把项链换成钱,我就把秘密告诉你。”

老韩很快找到了本地同行经营的典当行,这类典当行黑白两道的生意都做,不过最赚钱的还是销赃,因为价钱可以压得比较低。项链当了两百七十万,比拍卖价少了许多,好在可以立刻兑现,也不存在交易记录。

分到一百多万,曾洁非常满意。她把钱装进一个黑色的拉杆箱里,其余的一百多万装进了陆钟带来的两个大旅行包里。

然后,曾洁兑现了承诺,她坦承自己的确掌握着一个秘密,所以才能识破陆钟的好局。

C

曾洁并不知道真正的细毛头上有疤,她唯一的秘密是——曾洁妹妹的未婚夫,就是真正的细毛。

细毛的父亲是个真正的赌棍,两年前死在澳门,据说是欠了赌债被人砍死的,细毛甚至没见到他最后一面。正如老韩设计的台词,细毛的父亲的确告诉儿子是他母亲嫌贫爱富抛弃了他们,所以多年来细毛对母亲并无好感,即便在父亲死后得知了母亲的风光,也没动过重续母子之情的念头。对细毛来说,踏踏实实的生活比什么都重要,他有一份赚钱不多却很稳定的工作,也有一位相爱的女友,两人即将结婚。细毛对女友很信任,把母亲是玫瑰夫人的事说了出来,女友也很支持他的选择,只是两人没钱买房,婚期难定。女友把这事告诉姐姐曾洁,纯粹是为了倾诉。然而机缘巧合,曾洁被夫人聘用当起了私人保镖,她自然可以识破每一个冒牌的细毛。

“事情就是这样,我也只能用巧合来解释,被夫人录用,并不是我自己设计过的,一切都是天意。这笔钱我打算送给妹妹和细毛买房子,相信夫人在天之灵也不会反对。”曾洁翻过手里的照片,背面有一行小字:细毛百天留念。

“有你这样的好姐姐,相信细毛和你妹妹都会很幸福的。”谜底揭晓,陆钟颇为感慨。

“多谢夸奖。夫人去世了,我也该找份新工作了。看得出你们都是高手,这次多有得罪,还望海涵。”说完这番话,曾洁很MAN地双手抱了个拳,这动作让大家立时想起她的身份,中南五省散打大赛的总冠军。

“曾小姐女中豪杰,能与你合作是我们的荣幸。山水有相逢,咱们后会有期。”老韩也很江湖地抱拳还礼。

“老先生,今后有什么发财的机会别忘了我,还请诸位多多关照。”分手前,曾洁留下了自己的联系方式。

街对面正在行驶的一辆的士停了下来,司机按了按喇叭,大声喊:“姐,要去哪儿,我送你。”

大家循声望去,一个面貌清秀的年轻男子坐在驾驶室里,穿着格子衬衣显得很文气,那眉目和已故的玫瑰夫人颇有几分神似。

曾洁也不点破,冲大家笑笑,不再多言,转身朝的士快步走去。

“姐,那些是你的朋友?”司机问道。

陆钟笑容可掬地挥了挥手,不管怎么说,这次的转机是拜这位真正的细毛所赐。

“可是,为什么细毛脸上没有烧伤的疤痕呢?是我们资料错误,还是夫人资料错误,或者,夫人早就知道你是个冒牌货呢?”梁融百思不得其解。

“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们拿到了钱,事情也结束了。有这心思,还不如想想怎么好好享受呢,师父,我说的对吗?”单子凯拎起装满钱的箱子晃了晃。

“这次是祖师爷赏饭吃,人都死了还能拿到钱,回去要给祖师爷上上香,求他多多保佑。”老韩心情大好。

大家笑着闹了一番,司徒颖就接到了表姐的电话。

“我表姐说她的上线一接到消息就跑路了,来宾那边也要开始调查玫瑰夫人的公司,她已经买好了火车票,打算坐最早的火车回老家。”司徒颖挂断电话,笑逐颜开。

“不管结局怎么样,这次的两个‘人皮’面具可真是把我累惨了。”梁融翻看着手里一大一小的两块仿真疤痕皮肤,欣赏着自己的手艺。

“这唐僧要离开了猪八戒,不一定上得了西天。二师兄你说对吗?咱们也离不开你呀。”司徒颖忽然回过头来开起了梁融的玩笑,表姐终于回心转意,她的心情好了许多。

“我知道我胖,可你也不能拐着弯骂我。”梁融捏了个兰花指,朝司徒的头上戳去。

“终于要离开这个鬼地方了。还别说,这里的环境和空气还不错,没什么工厂,人口也不多,如果不是被那么多搞传销的人搞得乌烟瘴气,在这买套房子养老倒是不错。”单子凯开着车,留恋着路边的风景。

“我建议,这次收入的三分之一,分给那些起点最低,想脱离传销组织,但已经花光了积蓄没钱回家的人们。”陆钟一直惦记着来宾那些每天吃着土豆的人们。

大家没有异议。

一连几天,南宁市和来宾城里的传销者都听说了神秘大善人送现钱的消息。这事后来传得沸沸扬扬,且版本多样:有人说大善人是两个年轻帅哥,送钱的对象是那些想回家却买不起车票的漂亮姑娘;有人说大善人是个白头发老头,专门解救那些在菜市场里捡烂菜叶的老下线;也有人说大善人是位超级大美女;还有人说,大善人是个很时髦的胖子。

送钱出去总比赚钱进来速度快,几天的工夫,那笔钱就全部花光了,数十万现金不过杯水车薪,能够帮助的人极为有限。不过总算已经尽力,也到了离开的时候。

老韩迫不及待要见到段七,知道他真实病情的人,只有他自己和司徒颖。他患上了中期肺癌,但老韩毕竟是老韩,他不想每天待在医院里做痛苦的放化疗,他的时间也许不多了,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去做。

离开的路上,不时可见外地车牌的豪华轿车朝着南宁的方向驶来。高级小区里,还是有那么多来“考察项目”的人。酒店里,依然有超大排场的饭局每天都在上演,推杯换盏之间,一个个精心编制的骗局仍在继续。

陆钟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这个城市看起来就跟他们来的时候一样,什么都没有改变。老千是食物链中最末端的一环,秃鹫啄食腐肉,他们就是秃鹫身上的附骨之蛆。难道真到要靠老千来替天行道吗?看着车窗外渐行渐远的景物,陆钟丝毫感觉不到大事了却的轻松。

PS:玫瑰夫人死后不久,打着“纯资本投资”招牌的新型传销69800如火如荼地展开,其浩大声势远远超过其他任何形式的传销,据不完全统计,每年都有数十万人来到南宁考察此项目并接受洗脑。

2007年,台海网新闻:南宁二十八名老总级传销头目聚餐时被抓获。

南宁市警方在打击传销统一专项行动中,共立带有传销性质的非法经营案二十起,破案十三起,涉案金额超过十二亿元人民币。抓获涉案人员一百一十六人,其中刑拘八十四人,逮捕三十二人,捣毁传销窝点一百九十二个。遣散了来自全国各地的传销人员达三千多人,严厉地打击了进入南宁市进行非法活动的传销组织的嚣张气焰。

2007年,CCTV2经济半小时特别节目:广西来宾缘何成为传销天堂。

第26章 当年的英雄

A

九月的广州气温高居不下,已是傍晚,全城也只有白云山上才有些凉意。白云山是个好地方,羊城八景占了三个:蒲涧濂泉、景泰僧归、白云晚望。

白云晚望在山顶公园罗伞顶之巅,依山临崖,由观光台与晚望亭两部分组成,自元代起便是欣赏夕阳俯瞰夜景的最佳地点。此刻,四个衣冠楚楚的年轻人搀着一位极有气派的老人正朝着晚望亭拾级而上。

“干爹,要不要再歇歇,你……”

“不用,咱们加把劲,马上就到了。”老韩兴冲冲地的,伸手按住隐隐作痛的胸口,脸上却挂着掩不住的兴奋和欣喜,“五十年没来了,不知当年藏的那东西还在不在。”

行到山径旁边的一片树林里,老韩好一阵观察和脚步丈量,在一棵老树旁站定,抬起头看着那些虬结的粗壮枝干,“谁上去给我掏掏那个树洞,如果没记错,当年我藏了两块光洋在里面。”

一说爬树,大家都开始推辞,陆钟从小就不擅长爬树翻墙这类游戏,梁融太胖行动不便,单子凯借口穿的是皮鞋,几个大男人推三阻四,最后是司徒颖二话不说,脱下鞋打着赤脚不过两分钟就爬了上去,灵活得像练过轻功。

“干爹,我厉不厉害?”司徒颖拿着两枚已经乌黑的银元送到老韩前面请赏。

“好女儿,数你最厉害。”老韩笑眯眯地接过银元,掏出雪白的手绢来擦了擦上面经年的污渍,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唏嘘不已:“这是当年我在广州城里赚到的第一笔钱,我记得很清楚,是用的假马脱缎之术。当时年纪还小,想着存个好彩头,日后在广州城里再做局也会像那个局一般顺利,没想到这么多年它还在这里。可惜,我再也爬不上这棵树了。”

“师父,假马脱缎是个局吧?”陆钟追问道。

“天色不早了,咱们先上去再讲。”老韩小心地把银元包好揣进口袋,大手一挥,指着山顶的小亭子。

高峰在望,一行人又回到山径上,好在剩下的路不多了,十分钟后大家便登上了晚望亭。果然是好风景,远处的珠江像条闪光的缎带,自西向东蜿蜒迂回,近处是高高低低的现代建筑,甲壳虫大小的汽车密密麻麻地穿梭在大街小巷,一派繁荣昌盛的景象。众人站在山顶,闻着植物清香的空气,倚栏长望。

“还是不一样了。”老韩临风远眺,心中百感交集。他少年时代的广州,珠江宽阔得像大海,当年他混迹的西关也是商铺林立,热闹非凡。

“那边,曾有过全广州城最早的车行,能在那里买车的,全都是真正的有钱人。”老韩指着远处的一条街。

当年的老韩还不到二十岁,因胆大心细道上闻名,而且为人豪爽,人称韩少。韩少来广州时在一家客栈落脚,客栈老板忠厚老实,有个很漂亮的女儿。人说一家有女百家求,客栈老板自然得好好挑个女婿,可一位开车行的老板却仗着自己财大气粗,要强娶这位姑娘,姑娘不从,两家因此结下了梁子。车行老板请了不少黑道白道的人来为难客栈父女,阴魂不散。

韩少看不过眼,决定出手帮他们出口恶气。某日,他打扮成富家公子,领着两名临时雇来的小厮,去了那位老板经营的车行。韩少自称是刚来此地省亲的富商之子,看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定下了一辆车。不过他家请的司机要过两天才到,所以请车行的人帮忙开回府,顺便拿钱。

老板一看韩少那派头,丝毫没有起疑,不仅满口答应,还亲自开车送他回去。车路经一家银楼前,韩少忽然想起今天是母亲的寿日,提出要去银楼买点首饰。车行老板欣然同意,乖乖地留在车上,还毕恭毕敬地对韩少说了声您慢慢挑。

韩少当然慢慢挑,左看看右看看,银楼掌柜见他气度不凡,开着大汽车来还带着两个随从,自然是奉为贵客,把镇店之宝都拿了出来。挑了好一会儿,韩少看中了一对二两重的龙凤金镯和一枚祖母绿戒指,却说不知母亲是否喜欢这款式,想拿回家给她看看再做定夺。还没给钱就把东西拿走可不合规矩,不过少爷说他家就在附近,可以把车停在银楼少刻就回。广州城里开得起车的大多是官家子弟,掌柜不敢得罪,便答应了。韩少是从旁门走的,车行老板没看见他,事实上从那天起,他就再也没见过他。后来的事不用猜也知道了,银楼老板久不见韩少回来,很着急,就去找门口少爷的司机询问,车行老板自然一问三不知。两人气急败坏争执不下,还闹到了官府里。银楼的后台也非同小可,这笔损失最后还是落到了车行老板身上。

“那枚祖母绿的戒指我送给客栈老板的女儿了,给她当嫁妆,那两只镯子卖了几十个大洋。那老板的女儿,是全广州城里最漂亮的姑娘。”往事依旧历历在目。

“干爹,您是不是跟那位姑娘有私情?要不怎么送她那么厚的礼做嫁妆呢?”司徒颖牙尖嘴利的毫无顾忌。

“什么叫私情,咱师父风流倜傥玉树临风,哪个姑娘不是人见人爱,哭着喊着要嫁给他。师父,对不?”梁融抓住时机拍了个马屁。

“现在回想起来,那连初恋都不算,我们甚至没有挑明。”老韩并不遮掩。

“既然是初恋,为什么您不和她在一起呢?”梁融想不明白。

“兵荒马乱的世道,并不是喜欢谁就可以在一起的。”老韩叹了一声,那种无奈怕是只有他和陆钟才明白。

全世界的职业中,老千绝对是历史最悠久的一种,自从人类有智慧以来,就有人以行骗为生。干这行钱虽赚得多,但并不快乐,因为在老千的世界里只有两种人,可以骗的,不可以骗的。一个真正优秀的老千必须跟所有亲人断绝来往,不能有儿女私情也不能有天伦之乐,要像冰一样冷酷,这样才不会在失手后连累亲人朋友。对于打算当一辈子老千的人来说,这些全都是必须的。所以老韩终生未娶,他对陆钟也是这样要求的。

“师父,您不是说这个局叫什么假马脱缎嘛。怎么没有马也没有缎呢?”陆钟关心更多的,还是骗术。

“没有马有汽车,没有缎也有金镯子。假马脱缎是个明代老局,记录在一本清代古籍《杜骗新书》里,其中不少骗局跟现在的局道理相通,我也是举一反三而已。”老韩说完这番话,又咳了起来。

“干爹,咱们休息一下就下山吧。您约了段老前辈今晚见面,别错过了时辰。”司徒颖心疼干爹,赶紧去旁边的茶摊上买来一杯清茶给他润喉。虽说是干爹,可她对亲爹也没这么关切,就像老韩自己说的,上辈子司徒颖一定是他的亲闺女。

一轮明月挂在天边,夜色浓艳,山下的灯火渐渐多了起来。

B

荔湾湖公园,曾是一千多年前南汉王刘长的御花园昌华苑故地,如今坐落着声名远播的泮溪酒家。解放前,粤人李文伦此创办了一家充满乡野风情的小酒家。当时,附近有五条小溪,其中一条名为泮溪,酒家也以溪为名。酒家创办之初正是老韩当年闯荡羊城的时候,他对广式点心的热爱正因这小酒家而起,几十年来无数次重返广州,每次都会来这里大快朵颐。

如今的泮溪酒家已不像解放前那般简陋,早在六十年代就开始接待国家领导人和外宾,人称“广州钓鱼台”。酒楼的大门上挂着一副对联:泮水漾清池胜地风光留客醉,溪泉邻上苑荔湾景色驻春晖。

老韩不论衣食住行都讲究派头和来头,这间酒家真是深得他心,所以这次宴请段七也定在了这里。其实他心中也有隐忧,这把老骨头越来越不中用,怕是来一回少一回了。

服务员带着一行人来到早已预订好的包间,没想到段七已经先到了。

桌上摆着几色点心和一壶茶,一个男人坐在那里,光头,穿着深色的衣衫,瘦得像件酸枝木家具,既不动也不说话。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只要看上一眼,就永远无法忘记。

陆钟很惊讶。他就是段七?师父口中叱咤风云过的人物,可他端着茶杯的手为什么会颤抖,还有他的腿……

“老七,你的腿呢?”老韩惊愕地看着段七的下半身,从膝盖以下什么也没有了,一对义肢靠在椅子旁边。

“韩老大,别来无恙。你还是那样,喜欢热闹。”段七并不回答,笑着看了眼老韩身边的几个年轻人,这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你的腿呢?”老韩盯着段七的腿看了又看,腿跟义肢接触的部分已经磨得生出了茧。段七年少时是南少林的武僧,浑身都是功夫,还俗后入了江相派,一直是道上出名的火将,后来拜了师爸,练得一手老辣千术。

“早几年遇到了硬点子,抓到我出千,废掉了两条腿和一只手,怕你们笑话就谁也没说,金盆洗手了。”这番话段七说得云淡风轻,可在场的人都能想象当时的情况有多惨烈。

老韩不说话了,眉头拧成疙瘩。

“别觉得我可怜,出来混这种事见多了,我给人看场子时,抓到出千废掉手脚的也有,要怪就只能怪自己学艺不精,技不如人。”段七依然是硬邦邦的腔调,虽然也是老头,但他给人的感觉和驼爷截然不同。混在江湖,有些人以软着称,不论跟谁混都能当万金油,有些人却以硬着称。陆钟觉得,就算阎王爷站在段七面前,他也是这副面孔。

“咱们好久没见了,来,先吃点东西,慢慢谈。”老韩沉住了气,他很清楚自己此番到来的目的。

白兔饺,白灼虾,糯米鸡,上素腐皮卷,牛肉烧卖……老韩忘了医生让他忌口的叮嘱,把爱吃的全都点了个遍,直到服务员说再点下去桌上怕是要摆不下了才罢手。东西上得很快,年轻人全都饿了,吃得很香。尤其是梁融,他本就是广东人,这里的点心简直样样称心,正好敞开了肚皮风卷残云,桌上的小蒸笼很快堆成了高楼。

礼多人不怪,在饭桌上点多几样菜也有同样的效果。段七也吃了不少,不过依然是眉头深锁着。

“老七,这次我们来广州,一来散心,二来嘛……前不久我去了趟南平,老驼子让我向你问好。对了,九妹子呢,怎么不带她来,我也有几十年没见过她了。”老韩决定先不提借书的事。

“师妹她,两年前就死了。”段七的声音终于软了一些,“韩老大,不怕你笑话,我这些年过得不怎么样,早茶都好久没饮过了。师妹在的时候日子还好一点,有她照顾,再难过的日子也不觉得苦。是我没用,她生了那么重的病居然不知道,等到我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我辜负了师爸的托付,没让她享到福。”

“九妹子她……”老韩话刚出口就被段七打断了。

“人已经去了,再说什么都没用了。好在我还有个儿子,现在儿子也生了闰女。这孩子,长得很像师妹。”段七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意。

“原来你都做爷爷了,真是恭喜。我和老驼子都享不到这样的福了。”老韩再也吃不下去了。

“最近遇到了一点麻烦,我有个不情之情。”段七忽然停下筷子,定定地看着老韩。

“你我之间但说无妨。”老韩意识到段七遇到了很大的麻烦,他这辈子从没求过人,就算穷到要饭,也不会开口跟人借钱。

C

被废掉手脚的段七再也不能当老千了,不仅是赌桌上不能去,就连普通人的工作也做不了。除了个别眼光独特的老板,谁又会用一个残疾人呢?

精益行的老林老板就是这样一个眼光独特的人。雇佣一个残疾人并非没有益处,至少可以帮他减免税金,残疾人的薪水也比正常人低得多,两相比较,这是很划算的一件事。老林老板曾跟段七打过牌,知道他眼光毒,少有人能在他眼皮下做手脚。精益行做的是名表和名贵首饰的生意,保安工作自然要紧,段七虽手脚不便,但那双眼睛还能派上用场。老林老板安排他看守监控,人多的时候也去店内巡视。

用段七的话说,老林比他丈母娘还吝啬,微薄的薪水,还得不迟到不早退不请假才不克扣。段七的儿子多年前因工伤致残,媳妇也跟人跑了,段七的那点钱不仅要养活自己,还得养活儿子和孙女。孙女没有母亲照顾,身体不太好,每次生病住院段七就得把老婆留下的嫁妆首饰当一件,现在,那点家底也所剩无几。

今年年初,老林退休,把生意交给了儿子小林。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小林比他老爸还不地道,不仅不把段七放在眼里,随意克扣工资,还想出一个损招,要阴他一把,顺便赚上笔大的。

为了自保,段七在老板办公室里安装了监听,公司的很多秘密他都知道。前不久他听到了小林和一位保险公司经理的密谈。为打响知名度,小林花费巨资从瑞士引进了一块天价名表。天价名表当然要上保险,小林计划自己偷走那块表,然后骗取保金。此事必然掀起轩然大波,广告效果有了,表也还在自己手上,钱也赚到了,还可以借口办事不利,一脚把早就看不顺眼的段七给踢掉,连养老金都不必付,一举四得。不过这个计划暂时还处在设想阶段,小林需要物色一个最佳的执行者,不会走漏风声,也靠得住。

“我一个人倒也不怕,大不了饿死,我只是担心儿子和孙女。韩老大,我知道你最有办法,能不能帮我个忙?”平生第一次开口求人,段七显得极不自然。如今的他已经懂得铮铮傲骨不能当饭吃,有些东西比面子可贵得多。

“老七,你放心,这事我一定帮你摆平。”老韩握住段七那颤抖不止的右手,尽量克制住眼中的怜惜不要流露太多。说完,他回头看了眼陆钟。

陆钟早已放下了碗筷,师父的事就是他的事,陆钟了解老韩的为人,江相派的嫡传门人最讲义气,就算不为秘籍,他也会出手相助的。没想到此番广州之行,并不能成为度假之旅,从这一刻开始就要进入状态了。

散席后,梁融容光焕发地提前离开了,谁都能看出他是忙着去见网友。

回酒店的路上,老韩很有信心地拍了拍陆钟的肩膀,说:“好好干,让那个想要不劳而获的小子好好交上一笔学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