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意疯狂的流窜在四肢百骸,无处发泄。更雪上加霜的是,袁大娘来看儿子,张嘴便是:“看看,还是亲兄弟好吧,大雨天的巴巴替你把谷子背回来。除了他,哪还记得你!再说没有他养了儿子,你们兄弟两个,哪里有活路!”

袁大姐蹲在窗子底下,听着奶奶的絮叨:“我前日听说有人买女孩子,依我说,剩下的两个丫头卖了吧。换几只鸡回来,日日生蛋,给你老婆补补身子,才好生儿子!”

袁大姐听得此话,犹如头顶打了个焦雷。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八岁不算大,但她已经知道她即将面临的一切。乡间妇人闲话,从不避孩子。这年头,肯买小女孩的,不是去大户人家做婢女,就是去行院人家做妓。女。她已八岁,可做些活。可妹妹才三岁,谁家肯要?只怕说着是卖,实则是给块饼,哄到山上,叫她自身自灭。袁大姐怕的发抖,捂着嘴,不敢哭出声来。

德水嫂底气不足的道:“大姐还有两岁就养成了,邻村张家说要买童养媳,再等两年吧。”

袁大娘呸了一声:“买童养媳的人家能有几个钱?”

德水嫂低声道:“妈,好歹把大姐留下,大姐能干活了。将来也能带弟弟不是?”

袁大娘冷笑:“弟弟?你下的出来吗?要不是现家里没钱,我早休了你,聘个能生的进家门!”说着就火气上扬,啪的一巴掌打在德水嫂的脸上,“你家要是三个儿子,我们家能亏成这样!?”

德水嫂委屈的眼泪直掉,心道不是你闹事,怎会有后头的故事。

袁大娘却是越想越气。她经过一夜的盘算,发觉自家亏大了。不算男女,她家有五个孩子,就是十五亩田。只算儿子,她家登时少了十五亩。便是重新按丁口分过,占便宜的也是那儿子生的更多的家族。她家反倒算起总账来是亏的!登时悔青了肠子。可她不觉着自己有错,反而怪儿媳生不出儿子。想了一早上,觉着把两个孙女卖掉,倒好弥补一些损失。哪知说了两句,看着儿媳,心里的火越发熊熊,骂了两句不过瘾,又开始打起来。

飞水婆婆打儿媳最是常见,何况德水嫂没生儿子,连娘家都不好出头的。下着雨,外头做不得农活,引了好些人来瞧热闹。

袁德水突然一声断喝:“够了!打死了你赔吗?”

袁大娘犟脾气上来,怒骂儿子:“你个没刚性的!就知道护着老婆!谁家婆婆打儿媳,男人护在头里!就是你犯了规矩,老天看不过,才叫你没得儿子!”

袁德水阴森森的再问:“打死了你赔吗?”

袁大娘叉腰道:“你打啊,你打死了,我现就去聘一个大屁股黄花闺女回来!保管三年抱俩!”

话音未落,袁德水抄起手边的案板,就朝老婆狠狠一砸!全部人都惊呆了!

这一记非同小可,德水嫂脑子嗡了一下,半边身子都没了知觉。昨夜她已被心情不好的袁德水打过一顿,实痛的很了才叫出声来。此刻比昨夜更痛,丈夫的话声声入耳,她知道袁德水是真的想杀了她。

袁德水腾的从凳子上站起,如同恶鬼,一步一步的走近。德水嫂狼狈的坐在地上,不住的后退。她的脖子似被扼住,发不出声音。袁大娘从未见过老实巴交的小儿子如此神情,亦吓傻了。

砰的一声,案板又一次砸在德水嫂的身上。德水嫂绝望的看着丈夫的眼,他们也曾恩爱过,他们也曾一起为孩子坚持过。可此时此刻,袁德水的眼中,根本没有了往日的半分柔情,只有欲要杀人的狠戾和疯狂。

案板的把手脱落,袁德水没了武器,顺手举起了椅子,一下一下的往妻子的要害砸。围观的众人纷纷惊醒,从外头跑进来,拉的拉袁德水,扶的扶他老婆。有人跺脚对袁大娘道:“你倒是劝劝啊!这可闹出人命来了!”

德水嫂含着泪,左肩剧痛,肿的老高。她知道自己骨折了,而刚被劫掠过的袁家,不可能有钱给她医治。她只能像以前看到过的那些受伤的人一样,躺在床上,一日日的挨着。挨着身体的痛,挨着其它人的辱骂,慢慢去死。与其如此…与其如此…

德水嫂不知哪处生出一股大力,把扶着她的那位一把推倒在了泥地上。那人正要骂,就见德水嫂握住菜刀,往自己脑袋上狠狠一砸!

屋内再次安静了,袁德水哈哈大笑着,像吃醉了酒一般,踉跄的走向亲娘,傻笑着道:“你满意了吗?”

袁大娘吓的躲到邻居身后,颤声道:“她自己想不开的!”

袁德水却似听不见,依旧傻笑:“满意了吗?”

屋里的村民忙飞奔出去喊袁德木,其余的村民也呼啦啦的聚了过来。可不管谁喊,袁德水都没有反应,只会傻笑。袁德木寻着偏方,狠狠的对弟弟的脸招呼了一巴掌:“德水!醒来!”

袁德水像不倒翁一样,身体偏向一边,又弹了回来,笑问了一句:“满意了吗?”

村民哄的炸开:“德水疯了!”

袁大娘推开众人,不住的捶打袁德水:“你醒来!我要你醒来!”

袁大姐站在门口,怔怔的看着亲娘的尸体,没有人理会。村民们七手八脚的摁住袁德水,把那甚用针扎,用巴掌打的法子试了个遍,袁德水依旧没有半分正常人的反应。

天又沉了,袁三姐拉了拉姐姐的裤子,奶声奶气的道:“大姐,我饿…”

袁大姐才惊觉今日一天,她们家都没吃过东西。就在此时,终于有人想起了她们姐妹。有人道:“这妈死了,爹疯了,两个妹子怎么是好?”

就有人道:“德木家养了吧。”

德木嫂道:“我家没钱养,卖了吧。”

袁大姐一个激灵!抱起妹妹,就跑入了雨幕。可跑了几步,又茫然了。她能跑去哪里?袁三姐哭起来:“大姐,我饿。”

袁大姐余光瞥见了袁德木的屋子,一咬牙,带着妹妹溜进了屋内。站在灶台前,掀开锅盖,里头有两块米糕。分了妹妹一半,一日不曾进食的姐妹两个狼吞虎咽的吃着。吃到一半,赌气回来的德木嫂听见厨房有动静,见是两个丫头偷吃,登时炸了。

袁大姐吓的魂飞魄散,要落到了伯母手里,哪还有命在!不顾手上的糕,抱起妹妹撒腿狂奔。袁三姐却是拿着米糕不撒手,扑在姐姐的肩膀上死命往嘴里塞。

德木嫂一面追,一面喊人:“来人啊!抓了那两个小贼!打死!打死!”

昨日才抢了人家的粮,今日又是一死一疯,便是吃瓜的群众,也于心不忍。德木嫂被人拦在头里,破口大骂:“丧门星!克父克母的丧门星!你两个有本事别回来,看我不把你卖到院里去,叫千人骑万人枕,要你们被捅烂了屄,丢在河边等死!”

壮丽的闪电,撑开枝丫,照亮了半边天空,骇人之极!随机咔的一声巨响在头顶炸开,把袁大姐吓的跪在了地上。暴雨倾盆,打在身上,冷进骨头缝里。隔着雨雾,看着伯母恶毒的眼,想起亲娘死的惨状,袁大姐觉得人心比秋雨还冻三分。

有几个村民好心的靠近,袁大姐却抱着妹妹,四处的躲。耳边朦胧的听见他们的交谈:“这孩子莫不是也跟他爹一样疯了吧?”

袁大姐没有疯,她背起了妹妹,看了村庄一眼,冲入了夜色中!

第23章 求生

雨夜尤其的黑,袁大姐顺着熟悉的路,疯狂的跑。她不知道该往哪里跑,但如果不跑,被卖是早晚的事。暴雨阻止了村民追人的脚步。村里的人倒也未必都是坏心,这么点大的孩子,半夜里跑去山里,太容易死了。

袁大姐没有鞋,她一个八岁的孩子,背着妹妹,深一脚浅一脚的跑,不一会儿,脚底就被石头扎出了口子。实在背不动了,放下妹妹,牵着手,接着往前走。

袁三姐才三岁,混不懂事。黑灯瞎火的怕的不行,抖着问:“大姐,我们去哪里?”

“逃命。”

“去哪里逃命。”

袁大姐顿了顿,良久,答了一声:“不知道。”

袁三姐听不懂,呜呜的哭起来:“我要妈妈。”

袁大姐眼睛一酸,哽咽道:“妈死了,忘了吧。”

袁三姐哭的更厉害了。

袁大姐却道:“别哭,费力气,我们没吃的。”

袁三姐立刻收声,忍着脚痛,跟着姐姐走着。姐妹两个走了四五里路,袁三姐走不动了,可袁大姐更背不动她,只得坚持往前走。暴雨打在身上生疼,但也因为此,野兽都没有出来。天上的闪电成了袁大姐的引路灯,她其实只认得一条路,为了帮家里卖菜,她六岁后或跟着父母,或跟着街坊,每逢集市都穿梭在这条小路上。因此,逃命的时候,她本能的选择了这条路。

刘家集距离县城十多里,姐妹两个直走了一夜。脚上的伤口裹着泥泞,觉不出疼。肚子饿的咕咕叫,跟随人流进了城门,站在买包子的摊子前,不住的咽口水。

乞丐多了,包子铺的老板不耐烦的赶人:“走走走!我没吃的给你们!”

袁大姐吓的后退了几步,袁三姐的肚子配合的咕噜噜的叫唤。不是赶集的日子,街上很是冷清。袁三姐带着妹妹转了一大圈,捡到了几片烂菜叶子,细细的摘干净,姐妹两个分着吃了。九月里绝算不上热,被雨淋了一夜的袁三姐开始发烧。小孩子得病总发作的快,不消半个时辰,就热的似炭火一般。再等一刻,竟是昏了过去,再叫不醒!袁大姐急的哭出声来,顾不得浑身疲倦,背着妹妹,又往医馆跑。奈何医馆大门紧闭,袁大姐就一家一家的敲门,想问出大夫的下落。

实际上她心里隐隐有些明白,问出来人家也不会给她治,她没钱。可是万一呢?这最后一根绝望的稻草,如何能轻易舍下!终于敲开了一扇门,主人打量了袁大姐一回,道:“别跑了,待你也病了,更容易死。你把妹妹舍了吧。”

袁大姐猛的摇头,哀求道:“我只有这个妹妹了。”

那人想了想,叹道:“你果真不怕死,我指条明路与你。”

袁大姐忙跪下,连磕了三个头:“求大爷救命。”

那人指了指城外,道:“河对面是老虎营,他们凶的了不得,可我知道,他们有军医。你去试试吧,他们或能救你妹妹一命。”

袁大姐听了此话,好似捡了太上老君的仙丹壶,手脚并用的从地上爬起,连谢都忘了说,抱起妹妹,连滚带爬的往城外奔去。

袁大姐赤着脚,啪嗒啪嗒的在雨打过的青石板上跑着。一口气跑到城外码头,对着个撑船的,双膝一软,跪求道:“大爷,带我过江吧。”

撑船的道:“一个钱。”

袁大姐含着泪:“我没钱,我要过江,给妹妹治病。大爷,求你行行好。求你,求你!”

撑船的无奈的道:“妹子,叔叔也是要吃饭的。”

袁大姐哭道:“我妹妹快死了。大爷,我娘死了,我爹也快死了,我就剩一个妹妹了。大爷,我记着你的情,我按手印欠账。一文钱,我还的起的,我还的起的!”

撑船的被很磨不过,只得放了姐妹两个上船,却是要做生意,得等着客满。袁三姐的呼吸越发虚弱,袁大姐心急如焚。好容易开了船,袁大姐心中不住的催促,快点啊,快点啊!

终于靠了岸,袁大姐小小的人儿,力气已消耗殆尽,她艰难的拖着妹妹。同行的一个男人道:“十年修得同船渡,算我们有缘,我帮你背吧。”

袁大姐不住道谢,又给撑船的磕了头,心急火燎的往传说中的老虎营狂奔。见了个大门,心中一喜,就往内狂冲。一个卫兵拦腰抱住,一叠声问:“小妹子,这是军营,你不能闯!”

袁大姐哭喊道:“我要大夫,我要救我妹妹!求你放我进去!”

卫兵听不懂,还是同船的人机灵,把怀中的小女孩往卫兵手里一递,卫兵疑惑的接过,就觉出孩子的滚烫来。忙跟战友交代了一句,带着姐妹两个往营内跑!

老虎营内,凡涉及救人,便可不讲一切规矩。战兵边跑边嚷:“这孩子快不行了!侯医生在哪?”

袁大姐跟在战兵后面气喘吁吁的跑着,她脚步虚浮,随时要摔倒的模样。后头窜出一个人来,一把将她抱起扛在肩上,一齐往内冲。侯堂明听见喊,从病房内接了出来,麻利的抱住孩子,放在了病床上。

洁白的床单登时印上了泥泞,袁大姐大口的呼吸着,生怕人家把自己姐俩扔了出去。

侯堂明喊着小徒弟:“快,拿干净的水来。”说着,就沿着袁三姐的几个穴位,用力按下去。还是苗家的土办法,人体很有几个穴位,是快速退烧的,只治标不治本,须得找到病因才好。

军医院的人也算经验丰富,见袁三姐赤着脚,便知她在泥巴里走来的。忙用干净的水洗净,果见脚上几个大口子,泡的发白,里头全是泥沙。又扭头看袁三姐,一样是赤着脚。

侯堂明当机立断的道:“张四妹马大哥谭千总不管哪个,去逮个懂本地方言的来。我得知道她们遇着什么了,才好治疗。”又命人去给袁大姐洗脚洗澡,检查伤口,换掉湿透的衣裳。

袁大姐无论如何不肯走,军医院的人看惯了人体,男女大防早忘了。拖出个大盆来灌好热水,就把袁大姐扔了进去洗干净,又给抱到火盆边烤火。

这时候,袁大姐才觉出身上冻的发僵,被火一激,打起摆子来。

帮袁大姐洗澡的是侯堂明在石竹收的弟子苏浩广,今年才十六,性子最是温柔。拿了块大手巾,一面替袁大姐擦着头发,一面柔声安慰。尽管语言不通,袁大姐还是听出了言语中的善意。不知为何,眼睛一酸,就呜呜哭起来。

老虎营在此也有几个月,伶俐的已学会些许本地方言,只别说太快,慢慢的总能听懂。苏浩广引着袁大姐说话,倒也听清楚了几个字。不一时,在养兔场干活的张四妹踏进门来问道:“什么事?”

苏浩广指了指怀中的女孩道:“你来问她吧。”

二人换了个位置,女人的身体更加柔软。袁大姐累的很了,放松下来,就直打盹。依偎在张四妹怀里,好似回到了母亲的怀抱,安心的陷入了梦乡。

至晚间,接到消息的管平波怒不可遏!咬牙切齿的道:“谁给他们的勇气,擅自分我的田?”

马蜂道:“本地人惯常如此的。奶奶可是不知道,谁家倘或没有儿子,路过的人都要朝他家吐口水。似袁家这等连生三个女儿的,只怕袁嫂子日常去河边洗个衣服,都要被骂上几句。本地人都是蛮子后裔,不讲道理的。”

管平波给气乐了:“我看着本地妇女,个个挺能撒泼的,怎么到这上头就怂了?二鬼子们果真比鬼子还凶狠呐!能生儿子了不起是吧?有本事生了女儿全溺死,我才服气! ”

谭元洲道:“乡间阳奉阴违的事只怕不少,刘家集的正好做个典型,重重的罚了,省的别处再出幺蛾子。这股歪风不刹住,我们竟是白分了田。不出一年,又变回了原样。他们不想想,今日仗着生了儿子就抢旁人的田,明日男丁多的就能夺男丁少的,再后日,宗法可又起来了。”

管平波终是忍不住骂道:“不识好歹的狗东西!”

谭元洲知道管平波是动了真怒,忙道:“天不早了,明日我就带人去收拾了他们。”

管平波冷笑道:“乱世重典,不为暴虐,只为正。法。你明日带人去,把参与抢田分田的,统统给我抓了。带头的砍了,跟随的合家撵出飞水。他们不是仗着男丁多欺负人么?他们就带着一身本事,出门试试呗!”

张四妹低声道:“在飞水,女人家的命真不值钱。”

李玉娇呵呵,站起来对管平波行了个军礼道:“营长,我申请带队去处置刘家集。”

管平波抬眼问:“为何?”

李玉娇木着脸道:“亲手宰畜生,爽快!”

“好。”

李玉娇看向张四妹:“一起吗?”

张四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留下照顾两个孩子,你们去吧。”

管平波怒意方平,沉声道:“带上木枷去,几个首犯,在全县游街了再杀!”

李玉娇双腿一并,再次行礼道:“是!”

第108章 抓捕&村长

第24章 抓捕

淅淅沥沥的秋雨打在田间地头, 闹的人心烦意乱。孙其凤暴躁的拿着柴刀,砍着湿漉漉的树枝。下雨天无法收割,只得上山胡乱砍些柴禾, 省的闲在家里更加难受。雨天山上滑的站不住脚, 孙其凤累的直起腰, 略作休息。谁料一抬头, 就见蜿蜒的山路尽头,有一对人朝刘家集走来。那打着红旗,一跳一跳走路的,不是老虎营是哪个?

孙其凤心里咯噔一下, 莫不是他们前日私自分地的事, 就叫老虎营知道了吧?想到此处, 心中登时火起,哪个王八蛋告的密!?别让他逮着!来不及细想, 扔下柴刀, 飞快的滑下山,跑到村口, 一叠声大喊:“不好了!老虎营的人来了!”

雨天里人畜都不出门,村里尤其的安静。孙其凤一嗓子喊的, 村里都听个分明, 纷纷从房前屋后跑出来, 聚集在了晒谷坪上,七嘴八舌的胡乱问:“没到收租子的时候,他们来做什么?”

孙其凤道:“我哪知道, 我就瞧见了个人影。”

“莫不是你瞧错了吧?”有人不安的道,“在哪里瞧见的?”

又有人道:“未必是来我们村。”

钱兴运生出不好的预感,忙插嘴道:“你们说,他们是不是来收田的?”

德木嫂跳起来道:“收什么田?说好的租十年,签字画押的,他们想赖不成?”

钱兴运没好气的道:“你也知道签字画押的,就没想过他们说的不许转让?如今我们重新分过,他们要说我们不按契办事,要收回田地,便是打官司我们也吃亏。”

德木嫂一气生了两个儿子,还都养大了,素来在村里很有些脸面。听到这话很是不服,嚷道:“本来就是他们租的不合情理,我们又不少他们的租子,哪能这般没道理,说收回就收回?”

前日占了便宜的当然说老虎营的不是,却有前日吃了亏的几家子心念一动,不知老虎营再来,能不能按原先的规矩分?他们几家儿子少的,着实吃了大亏。白挨了打不算,要紧是丢了粮食,明年如何过得?

在刘家集,凡事都喜欢请德高望重的李光华出来主持,李光华也素来仗着认得几个字,摆些酸威风。听到动静,李光华背着手,踱到了坪里,慢悠悠的道:“去个小子,打探打探。我们村里还有老虎营自己留的军屯,没准是来收谷子的。看他们是带着镰刀,还是兵器!”

此话有理,就有几个身形灵巧的年轻人爬上了树梢,见老虎营已走过了一道大弯,再拐两个弯便能到村口。山路是蛇形的,直线距离倒短,郑老三目力最好,一眼就瞧见了老虎营的情状,在树梢上喊道:“不好!他们带的是兵器!”

村里登时炸了锅,生了一子二女的王汉宝不满的道:“我早说了,私底下分田必要遭殃,看我说着了吧!不如赶紧改回来,糊弄过去完了,省的节外生枝。”还有句话没敢说,万一老虎营一棒子打死,他们才是冤的飞起!

钱兴运呸了一声道:“膫子肏的,我还不知道你,觉着吃了亏,就胳膊肘往外拐,向着别个了!老虎营才来了几日,几百斤谷子,把你兴头的根本都忘了!你有种,撇下一地家业,跟着他们城里军营里住去!少在老子跟前逞能!”

王汉宝家男丁少,本就不硬气,前日旧伤未好,再则整个梅州的地界上,就是儿子生的多的硬,女儿生的多的软,被有四个儿子的钱兴运一顿吼,王汉宝立刻没了言语。比王汉宝还盼老虎营的是赵岗,他更倒霉,因年轻才成亲,才得了个一岁的女儿,在村里更没说话的份。赵岗就不明白了,大家都是佃农,怎就分出了个三六九等了?他又不是袁德水那倒霉货,连着三胎下闺女!

老虎营越来越近,村里的人也越来越慌。谁都知道他们自家没理,又不想把好处吐出来,越发急的冒火。

就在此时,站在树梢的郑老三咦了一声,道:“走在前头的是个女人!”

孙其凤没来由的一抖,颤声道:“母老虎亲自来了!?”

郑老三道:“没有!眼生,看不真切,但肯定不是母老虎,身形不像!你们商议出章程了没有?他们离我们没二里地了!”

钱兴运便宜占的最多,吃进嘴里的肥肉,是再不能让的?一掌拍在树干上,喝道:“嬲他娘!他们是外来的,我们是本地的,怎么还怕起他们来?原就是我们村的地,哪里就轮到外人来主张!依我说,不如扛起锄头,打他个稀烂!佃什么田?抢了来我们自家分了,岂不爽快?”

众人还没做出反应,郑老三先在树梢上吹了声口哨:“好对奶。子!不知脸长什么模样?”

孙其凤猥琐一笑:“那等下就抢了来,给你做老婆!”

郑老三溜了下来,问坪上的村民:“打不打?给个准话!”

钱兴运道:“你怕不怕!你不怕我们就打!那女人敢进村,就归你了!”

坪上一阵哄笑,仿佛已经把人扣留在了村里一般。李光华皱了皱眉,正要说话,就见袁德水飘了出来。从前日起,袁德水就没怎么吃过东西。他一个疯了的人,只知道饿了满村乱窜寻吃的,却不知去茅房,屎尿沾了一身,臭不可闻。袁大娘照看了一夜,嫌烦,便撇在了一边,权当小儿子死了。村里预备大事,钱兴运嫌弃的瞥了袁德水一眼,扭过头去,对众人喊:“赤手空拳打不过,走,我们抄家伙!”

王汉宝跟赵岗巴不得老虎营来主持公道!哪里就想打了!然而在全村的注视下,再看看边上臭气熏天的袁德水,生生打了个寒颤。几个家里男丁少的,不情不愿的跟着回屋拿起了镰刀斧子,决定给老虎营一个好看!

李玉娇带着一个旗队,冒雨从飞水城赶来。才走到村口,七八把菜刀从天而降,直直朝他们砸来!

盾牌手反应极快的挡在前头,就听下头有人怒骂:“都说了看准人飞,把那女人砍死了,郑老三就没老婆了!”

郑老三此刻离的近,看清了李玉娇的脸。先骂了一句:“脸上有道疤,难看死了,我不要,你们哪个要?”

“有疤不要紧啊,吹了灯还不都一个样。”另一个人道,“好奶。子好屁股才是真的!”

旗队长侯勇浑身汗毛直立,偷眼看面无表情的李玉娇,不明白刘家集的人怎地就寻起死来!李队长是随便能招惹的么?脑子里条件反射的背军规,被百姓辱骂,可不可以动手呢?好像不能唉!?忍不住又看了李玉娇一眼,她会怎么办呢?

李玉娇岂会因几个跳梁小丑动怒。眼风扫过全场,看到了游离在众人之外的一个呆傻的中年男人,模样与袁大姐有几分相似,猜他必是袁德水。心中升起一股怜悯,以及对刘家集那几个刺头的厌恶。

双方在对峙,空气里弥漫着紧张的气息。突然,一根套索飞来,李玉娇条件反射的挡住,却是又有几根接连飞过。饶是李玉娇的棺材脸,也差点出现了裂痕!联系前头的话,这算什么?把她当牲口套吗?不问缘由,见个女人就想绑了,与土匪何异?想起袁德水一家的惨状,登时心头火起,反手抓住绳子往前用力一扯,蹬腿箭步向前,同时拔刀出鞘。一抹亮光划起一个弧度,带起一条血线!

那村民惨叫未歇,李玉娇跨步转身,长刀擦过另一个手执套索的村民的咽喉,鲜血飞溅,李玉娇不躲不闪,任由血扑在她身上。收回长刀,立于地上,冷冷扫过全场:“还有哪个有种要抓我做老婆的,放马过来!”

全场愕然!手里拿着绳索的郑老三赶忙把绳头扔在地上,惊魂未定的摸索着寻找自己的柴刀,试图从赖以生存的工具上找到些许安慰。钱兴运等人也被李玉娇的战斗力吓了一跳。然兵戎相见,已无和谈的余地。老虎营一个旗队不过五十来号人,自己这边一百多精壮,莫不是两个打不过一个?遂大喝一声:“杀了他们!替我们的人报仇!把那凶婆娘扒光了,轮了她!才知道爷爷们的厉害!”

袁德木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跟着喊道:“老虎营有的是钱财女人,我们一气杀个干净!人人都有钱财女人分!兄弟们,上!”

侯勇彻底被这群拿着农具、不成行也不成列的农民震撼了!看看自己这边的大刀长矛,暗自惊叹道:你们的勇气到底从何而来啊?

李玉娇亦是忍不住哈哈大笑,钱兴运心道:擒贼先擒王!趁着李玉娇不妨,举起西瓜刀,凶狠的朝她劈去!李玉娇侧身避过,操刀回击,直砍在了钱兴运的胸口!

钱兴运瞳孔一缩,分明看到了自己的胸腔被活活打开,露出里头切口齐整的肋骨。冷兵器时代,若是碰上正规军,杀起人来,无不是血肉横飞,恐怖至极。钱兴运难以置信的盯着伤口,恨不得把眼珠子都瞪出来。然而剧烈的、令人窒息的痛从胸口处震荡至全身,真实的痛告诉他,这不是幻觉,他真的要死了!质疑不过一瞬间,钱兴运哐当倒在了地上,看见了李玉娇满脸嘲讽的笑。口中吐出雪沫,怎么会…有这么凶悍的女人…

不过转瞬间,三人尽诛!村民看着浑身浴血的李玉娇,怕的打抖。李玉娇不屑的道:“孬种!”

秋风吹过,又带起了一片雨,刘家集安静的只余沙沙的雨声。李玉娇一抬下巴道:“前日闹事抢田的,都给老娘站出来。”

村民们齐齐后退,好几个因站立不稳,跌倒在泥泞中,狼狈不堪。

李玉娇依旧面无表情的道:“给一句忠告,你们最好不要让我用刀来点名。”

袁德木僵硬的看了看被开膛破肚的钱兴运,噗通跪在了地上:“军爷饶命!我、我、我们再也不敢了!我上有老,下有小,且饶了我们这一遭吧!”

第25章 村长

李玉娇道:“老虎营自有规矩,饶不饶你我说了不算。前日重新分过田的,站出来吧。”

赵岗哭丧着脸道:“我是被迫分的!”

李玉娇拿出花名册,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赵岗。”

李玉娇翻到第二页,找到了赵岗的名字,见他名下只有一女,遂点点头道:“我知道了,被迫的人,继续种回原先的田,契约不变。”

赵岗心中一喜,王汉宝跟着道:“我也是被迫的,请军爷明鉴。”

李玉娇索性合上花名册道:“还有谁是被迫的,你们互相指认。”

袁大娘立刻跳出来,舔着脸道:“还有我们,我们家也是亏了的!”

钱兴运的长子钱大见袁大娘这般无耻,气急败坏的指着袁大娘的鼻子就骂:“都是你们家闹出来的,你还想撇干净!”说着,就跪在了钱兴运的尸体旁,一行哭一行骂,“我们收谷子收的好好的,那狗嬲的老虔婆,偏心袁德木,要害袁德水,闹出事故来,连累了我们整个村!你们说,袁家该不该死!”

方才被李玉娇吓着的村民,生怕自己遭了连累,纷纷喊:“该,打死他们是道理!”

袁大娘本就吃了亏,见众人落井下石,哪里咽的下这口气,叉腰大骂:“抢粮的时候你们一个个笑的活似猴子屁股,现都装王八了。贼骨头、淫贱才、屄崽子、我嬲你贴白画的亲娘!你们要打死我,现就打啊!我看哪个打死哪个!我老婆子活够了!现就嬲死你们全家!”

钱兴运的老婆钱大婶才死了当家,不敢把邪火往李玉娇身上撒,听见袁大娘骂街,把那一腔恨意尽数倒在了她身上!张嘴与袁大娘对骂:“狗屄出的,狗屌尿的,老虔婆,丧门星!你害了你儿子全家不心甘,又来害我们全村!你敢说前日不是你喊着要重分田?不是你说不该算女人人头!怎么就不该算女人人头了!大娘大婶大姑娘们说说看,我们怎么就不算人了!你有脸说你亏了!贼狗攮的养汉的淫妇!害天灾的穷断脊梁筋的老不死!就是你袁家做了大孽,才派你下凡,闹到袁家断子绝孙,才收你回去哩!”

在梅州,骂人最歹毒的莫过于断子绝孙。此言一出,休说袁大娘,袁德木霎时炸了,男人家骂人不如女人,只抄起镰刀,指着钱大婶喝道:“你再说一遍试试?”

钱大哥几个,从地上爬起来,排排站在前头,护住老娘,亦拿着武器,叫骂道:“说怎地?拿亲兄弟亲侄女的骨头熬汤吃的昧心贼,老天没劈了你,就是等着我们替天行道!你家丧尽天良,就该断子绝孙!明日就断子绝孙!”

袁德木本就心虚,被钱家叫破,气的怒目圆睁,带着两个儿子往钱家扑去!钱家四兄弟摆开架势,预备应敌!说时迟那时快,李玉娇踢起块石头飞了出去,袁德木脚底一绊,立刻摔了个狗啃屎!钱大心中一喜,举起柴刀往袁德木头上砍来,却叫李玉娇的长刀一挡,叮的一声,钱大腹部同时挨了一脚,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李玉娇收刀入鞘,木着脸道:“谁许你们私自械斗的?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