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长政道:“谁别扭了?你当我是三岁孩子呢,我先前也是气楼哥儿多些。”

秦氏知他爱面子,不由“扑哧”一笑。

林长政有些挂不住道:“行了。夜了,快睡了。哪有这么多话。”

陈万全和薛氏也早被接来,暂住在夏姑姑家。自接着信儿那日,夫妻俩都觉如坠梦中,继而大喜过望。走路都发飘。薛氏喜气洋洋道:“她爹,记着我当初生香兰时做得胎梦么?千朵万朵兰花都开了,马半仙都说我要生个贵女。你偏不信,你瞅瞅。应验了不是?”

陈万全美得跟什么似的,乐得胡子都翘起来,可高兴一回又唉声叹气道:“林家上下都长着一双势利眼,就怕闺女这个出身,日后吃亏呢。”想到日后要做林锦楼的岳丈,不由激动得浑身乱颤,心花怒放,整张脸都不知该如何笑;转念想到林锦楼威风权势,自己素来奉若神明,又不由双膝发软,话都要说不出,反而怕起来,不愿与之打交道,就如此一时欢喜一时忧愁,自己烦恼一回,开心一回,坐卧不宁,一喜一忧,心火太旺,竟还病了一场。反倒薛氏,真真儿欢喜,只盼着女儿出嫁,日后荣耀显达,一心一意为女儿置办。

成亲当日,林锦楼派麾下甲士一百人,暗夜手执绛红色纱灯开路,照黑夜如同白昼,上门迎娶。如此做派真个儿京城轰动,更有好事者将其编入《兰香居士传》内,街头巷尾热议不休。洞房夜里,香兰亦心怀不安,悄声问林锦楼道:“迎亲这么大阵仗,不妥罢?”

林锦楼笑得得意:“放心罢,早跟圣上禀明了,我这不是怕委屈你么?如今人情薄似纱,个个眼盯着富贵,尤其家里的奴才,还有那些官眷,脸上不说,背地里也刻薄人,我这是给你壮声势呢,让他们都见识见识,日后不敢欺负委屈你。”

香兰听了眼眶便红了。

“哟,怎么又掉金豆子了,这是感动啦?”林锦楼笑着把她揽在怀里。

香兰一行拭眼角,一行道:“才没有!”

林锦楼指着脸颊:“还说没有?没良心的东西,看我对你多好,赶紧亲一下。”

香兰擦了擦眼,瞅瞅林锦楼,慢慢伸出胳膊,搂住她夫君的脖子,神色矜持的“吧唧”亲了一口。

过完了年,热闹渐消。林锦楼便打点行装回金陵。因天寒地冻,林昭祥和林老太太便留在京城过冬,林长政入阁,大房自然留京,二房里林锦亭又要读书应试,林昭祥亲自查问,故也不走。林锦亭不去,王氏也便留下。

临行前,香兰特特去瞧德哥儿,见他长高了些,仍旧虎头虎脑的,心里添了许多安慰,又在林东绣跟前赞德哥儿,意让后母多些疼爱,日后善待他。

林东绣已有了身孕,镇日里坐床上养胎,脸色蜡黄,精神却好,酸溜溜道:“他可是侯爷的眼珠子,读书识字都亲自教的,谁敢薄待他呢。”说着去摸自己肚子,“也不知这一胎是男是女,侯爷待我的孩儿能有德哥儿一半,也是造化。”香兰不语,林东绣并不讨袁绍仁喜欢,夫妻间不过以礼相待,并无多少恩情,如今林东绣又将要有自己的孩儿,日后袁绍仁若疼德哥儿多些,难保她不含怨生恨,这孩子处境便要艰难了,打起精神帮林东绣挑给孩子做衣裳的料子,林东绣口中道:“唉,还没生下来,我便替着操心上了,吃穿用度恨不得一日都备好,只愿都用最好的。”

这一句却让香兰茅塞顿开,暗道:“是了,做父母长辈的,总盼着孩子少劳苦,有个好前程,安逸平顺过完这一生。可自己的路自己走,命中善缘恶缘总会遇上,坎坷难免,旁人跟着担惊受怕也无济于事,只要教他好好做人,儿孙自有儿孙福,最终都有自己的造化。”想到这里,心里又豁亮了些,悄悄把德哥儿叫到身边送了许多东西,又嘱咐一回,说:“听你爹爹的话,宽处待人行事,不计较,放得下,日子就顺了。”德哥儿肉嘟嘟的手拉住香兰的小声道:“我晓得,舅母跟我说过的话,我全记着呢。”香兰见他一副懂事模样,心里忍不住发酸又有些欣慰,道:“缺什么不好跟家里说的,只管写信告诉我,心里有什么话,想找人说一回的,也只管告诉我。”说着摸了摸他的小脑袋,把他搂在怀里,捧着小胖脸儿爱怜的亲了亲。

再回金陵,林锦楼忙碌脚不沾地,他在京城呆了一年多,金陵的公事早已堆积如山。香兰反清闲些,家中人口少了,是非杂事也少了一多半,她每日有条不紊,将内宅的事理一理。原她在林家也住了三年光景,又曾协理过府内事物,以为早已轻车熟路,可没几日便发觉,当丫鬟奴才,或当半个主子与如今做正房奶奶大不相同。府内上下仆妇差役原因林锦楼宠爱方才对她恭敬,如今她当了正房奶奶,更添了敬畏,尤以在她做丫鬟小妾时曾经故意欺侮过的,免不得战战兢兢。先前她施令发话,有些体面奴才不过脸上客气,如今却真心真意上赶着说好话赔笑。她环顾四周,那一遭被人轻贱碾压的恶意,如今全然换做热络奉迎说的笑脸,心里忍不住唏嘘,本该一颗平等清净心,却因地位权势各起分别,世态炎凉不过如此了。

林锦楼自回来镇日都在外头,每天回来都顾不得换衣裳,一头扎在床上,四仰八叉的,跟小孩子一样磨人,只让香兰给他擦脸擦手,脱靴子换衣裳,剥好栗子喂到嘴里,要这要那,让香兰把帖子书信念与他听,替他执笔。香兰见他满身风尘,累的添两分憔悴,也悉心照顾,体贴寒温,还寻了几味温补的药膳给他补身子,却决计不承认自己心疼他,否则那厮得寸进尺,得意了更没个餍足。

249 相处(二)

香兰这一遭以林大奶奶名分回金陵,林锦楼为香兰摆酒,在府里连开几天宴席,一是请与林家交好,有权势有头脸的人家来,二是将族里几户常来往有头脸的亲戚请到府上,唯有族里一支“昭”字辈的夫人,唤做丁氏,人称林五太太,却不曾到。

这丁氏原也是累世簪缨官宦之后,唯到她父亲那一辈家中落败,她容貌平平,却极擅针指女红,为人要强能干,做姑娘时便有名声,遂嫁入林家一支,不料丈夫英年早逝,家中渐渐艰难,这丁氏竟坚心不改嫁,把一双儿女拉扯大,有族人欺侮她寡妇失业的,丁氏手执两把菜刀上门去理论,惊动族长,方才讨了公道,自此名声鹊起,因她有才干,族里妯娌姊妹姻亲之间大事小情也由她张罗,连秦氏也敬她三分。后她娘家复有振兴之象,儿子又中举做官,给母亲讨了诰命,丁氏便愈发有威严了。

吴妈妈这厢跟着香兰等人回来,她是老人儿,府里府外消息活络,又是绝顶精明,耳聪目明之辈,悄悄对香兰说:“五太太跟显国公夫人好着呢,当日显国公闺女郑静娴跟宋家少爷小两口夫妻不和,显国公夫人便说是......说是奶奶勾引爷们,后来又攀高枝儿跟大爷,狐媚魇道的性子到哪儿都改不了。闹得丁氏也觉着奶奶是狐狸精,提起来满口没一句好话,当初大爷整了《兰香居士传》出来,五太太瞧出大爷要娶奶奶的意思,便说那戏本子上多是编造,奶奶决计嫁不进林家,说甚一个丫头奴才贱出身的。癞蛤蟆吃天鹅肉,没得败坏门风,还特地给咱们老太太去信,老太太知道大爷的性子,一见这信,生怕大爷知道恼起来,再闹僵这门子亲戚。赶紧把信给烧了。大爷这回请亲戚们来。多少人劳动去请丁氏,丁氏也不肯来......这一桩事告诉奶奶,便是让奶奶心里有数。”又安慰香兰道。“奶奶放宽心,日后也碰不上面,总脸上维持个体面也便罢了。”

香兰怔住,吴妈妈再想说几句宽心的话儿。只见香兰笑了笑道:“我省得,她都给老太太去信。私底下更不知说了我多少是非,说心里一丁点不舒坦都没有,那是瞎话,可妈妈知道。我到底是经了多少事才到今日,活在这世上,总有人将你说得一文不值。千夫所指,却也百口莫辩。可自己到底是怎样。岂是他们说几句酸损诛心的话便能改的。”

吴妈妈没料到香兰想得洒脱,不由叹道:“不错,本该如此的。人言可畏,不知逼死多少英雄汉,更别说小女子了。想想何必呢,为着几句话搭上好日子。”

香兰道:“我那时候不谙世事,旁人酸自己一句,损自己一句,或是冤枉委屈了自己,即便嘴上不说,心里也恨着,更不用说逮着还嘴,总要言辞比他更厉害才觉出气,后来渐渐觉着何必,不辩不争,眼界有高低,知事有深浅,不过但凭着一颗好心做事罢了。听人说了甚,再难听的也笑笑而已,几句话都放不下,将来遇着大事还能怎么着呢?”

吴妈妈笑道:“我的乖乖,不瞒奶奶说,底下多少痴心妄想的丫鬟们羡慕嫉妒,酸溜溜说奶奶不过有张爹妈生的好脸,她们哪知大爷见的美人多了,最终在这里痴情,还不是因为奶奶心里有这样的丘壑。”

香兰忍不住笑道:“我多少斤两,旁人不知,莫非妈妈也不知?都是寻常人,我其实懦弱狭隘得紧,当初刚来府里,一心一意觉着自己比旁人高出一头,自己处处都是不甘愿,可是美玉蒙了尘,落在这样是非泥淖里。吃了多少亏才知谁都不得小看,为人终究要谦卑平和些。”

吴妈妈抬起头,只见香兰肤光胜雪,如明珠生晕,不由暗叹谁能想到这鲜花嫩柳一样的姑娘短短几年历经多少坎坷,如今稳重知事,心胸只怕也是让委屈撑大的。

这事便从此揭过,无人再提。

却说白驹过隙,日月如梭,一晃便过了一年。林锦楼成亲以来再无别项贪求之心,千辛万苦想得到的人,终于跟他互诉钟情,每日回来都围着他团团转,他便心满意足。他每日推脱应酬,早早回家,跟香兰一处说话取乐,或他去批阅公函,香兰便捧着书蜷在贵妃榻上看,时不时过来给他添茶,两人默默无言,却静谧恬淡。香兰偶教他画画儿,写累了他便提了灯,拉香兰到院子里散散,夜色里偷香她几口,将她揽在怀里,闻着她发香,便觉着一切很圆满,仿佛活了将要三十年,才刚刚吃了颗定心丸,快活得让他有些恍惚。

香兰心里也暗暗惊奇,林锦楼原是个应酬极多,积年里风月中行走之人,自成亲后,外头的应酬竟一概免了,推脱不过也早早回来,极乐意在家似的,得了闲儿常带她出去转转,到戏园子里听戏、上酒楼里吃席、到好景致地方看景儿,时不时还去庄子上住几日。可仍是个颐指气使的坏脾气,说一不二,可气头过去,瞧她真委屈不搭理自己了,便又厚着脸皮回来猴在她身上,装傻充愣,仿佛刚才没那回事似的,让人哭笑不得。香兰心里明白,这霸王一辈子也当不成温柔小意、谦和体贴的小郎君,还时不常的欺负她,硬要她依着自己的意思来,可她瞧见那混蛋却心里头欢喜,说不出的踏实。

这一日,林锦楼同香兰往世交家中做客,途经泰裕楼时,林锦楼记着这家做得六样素点,味道独特,便遣人去买,香兰坐在轿上等,掀开一道缝向外看,有个高瘦男子迎面走来,瞧着面熟,走进了才发觉竟是夏芸。只见他一身青色袍子,穿得朴素寡淡,两颊凹下去,虽不落魄,却满身憔悴,神色茫然,绝非舒心之相。

待他走过去,香兰还在愣神,桂圆看在眼里,凑上前道:“奶奶认识这人?”香兰道:“他是小夏相公,我同他有旧,也不知他过得如何了。”

桂圆记在心上,问了夏芸住处,真个儿去打听了一番,回来对香兰道:“这位夏相公剥了功名,后来更名换姓在外省考试,不过只中了秀才,不曾再中举了,因名声不好备受挤兑,只靠教几个小孩子开蒙,替人抄书赚几个钱。前年他在外省考试,老娘家中重病,银子使得跟流水似的,却总不能好。他二嫂受不得,撺掇她爷们,两人竟在夜里偷偷把老娘单独关个屋锁起来,起先听邻居说,老娘还在屋中骂,后来渐渐没了声儿。夏芸回来开门看,只见骨瘦如柴,不成人形,屎尿遗了一地,竟是活活饿死的。县令大人把他二兄弟一家拉去判了个斩立决,旁的兄弟姊妹都挨了板子,唉,可怜,可怜,听说他也寒了心,这几日打点行装,要撇开家里人往北上谋个出路。”

香兰听了默默无言,画扇抓了把钱给桂圆,亲自送出门,低声道:“外头柜子里有包点心,拿去吃。”桂圆就着拿钱去捏画扇的手,笑道:“还是画扇妹子心疼咱。”画扇瞪了他一眼,要笑不笑的,一甩辫子进了屋。

晚上,夫妻二人都肩并肩躺在床上,锦楼一下一下抚着香兰的头发,懒洋洋的,和香兰有一句每一句的说话。他自己的事原不爱跟妇人们多讲,觉着女流之辈素是头发长见识短,又爱沉溺于情,口舌乱嚼挑弄是非,一句话都能计较半晌,针鼻儿大小的事都能哭天抢地,他实在懒得搭理。香兰却不同,她说话软软的,声音柔柔的,聪慧明理,从不说人是非,宽和处想事,和她说话好似吃了一剂清凉药,心里头敞亮,将他白日里公务里的忧恼烦躁渐渐平消下去。床笫之欢固然说不尽浓情蜜意,可这夜半私语,温馨安稳,更让他觉着心里熨帖。

香兰同林锦楼说起夏芸之事,林锦楼玩着香兰的手指头道:“听说你当日还给他磕头来着,他如今这样也是因果报应,你怨气消了罢?”

香兰唏嘘道:“他虽有些自命清高,却不是坏人,只是没托生好,可见家不怕贫,但怕门风不正了。当初因他,我爹险些丢了性命,我是极恨他的,后来什么恨啊仇啊早就都淡了,都快想不起这个人......你不晓得,他原还是个挺整齐的小后生,如今满面风霜,老了十岁不止,看模样便知历经坎坷了。大爷,这举人的功名还了他罢。”

林锦楼微微皱起眉:“功名还他?”

“嗯,寒窗苦读才搏这么个功名,总是有真才实学。”香兰枕在林锦楼手臂上,手放在他胸膛,“他那名声,即便得了公明日后也难做官,总比如今这样强些。你恨我,我恨你的,害来害去,把仇怨往深处结,实在没什么趣儿。再说都过去这么久了,当初的事也不全然怪他。”

250 口舌

林锦楼握住香兰的手,在掌心亲了一记:“你就是软心肠,说好听些是心胸宽,难听些是太容易吃亏了,得多少人惦着占你便宜。”

香兰低声笑了笑道:“凡事总先算算自己是不是吃亏了,那个计较的心多少烦恼呢,老天爷算的加减乘除比咱们都清楚,算计太精福气就少了,自在些好。”她说着打个哈欠,眼睛渐渐要合上,忽听林锦楼道:“夏芸那小子跟你结仇,还真是他运气。”

香兰忍不住笑出来:“这是什么话?结仇还结出运气了?”

林锦楼道:“放下了,心宽了,便知天地之宽无有穷尽,大凡人都是知道理儿,但能做得洒脱的委实不多,夏芸那小子命好,找了个心胸宽的人家结仇。”

香兰坐起来,诧异的瞠大眼看着林锦楼,又做出向窗外张望的形容,道:“我明儿个得仔细瞧瞧,是不是太阳要从西边升起来了?”

林锦楼笑道:“好哇,你敢笑我。”说着伸手将香兰压在身下咯吱她。

香兰左躲右闪,最不耐痒,咯咯笑了几声,觉着不像,怕丫鬟们听见,贝齿咬唇,却忍不住,又笑了起来,不由告饶道:“饶命,饶命,投降了。”

林锦楼这才住了手,居高临下看着香兰:“还敢不敢了?”

香兰笑得脸红红的,将脸上散着的青丝拨开:“我这不是稀罕么,大爷从来都是相中的东西一早儿就得捏在手里,什么时候竟也知道放下舍得了?”

林锦楼哼道:“你家爷自然明白取舍。”却俯下身子,额头抵着香兰的额头,热气呼在她脸上。半晌说:“就对你不行。”

香兰本还想取笑,可听了这话眼眶一下便热了,她悄悄伸出胳膊环住林锦楼的脖子,林锦楼嘴唇早已贴上她的。

孰料夜半八百里加急传来机密消息,林锦楼立刻动身去了兵马司,差人送信这几日不回家。香兰白天起来只觉身上发沉发懒,浑身酸疼。像是要染风寒似的。没精打采,看了一回书,胡乱和小鹃等人说笑一回便早早熄灯歇了。转天上午。香兰只觉病又重了,正逢林府一门走动极近的姻亲,长子孙有了弄璋之喜,林锦楼便派人捎了口信。让香兰代他登门瞧瞧,香兰强打着精神便换了衣裳。命人备了礼,前去探望。

因在国丧里,并不大肆宴请宾客,上门来道喜的皆是亲朋好友。香兰坐了一回欲走。主家太太却不让,竭力留客,香兰少不得再坐一时。吴妈妈和小鹃知她身上不舒坦,特特进来服侍。只听人报说林五太太来了。香兰心一提,只见有个十七八岁的美貌姑娘搀扶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缓缓走进来。

香兰还是头一遭见着丁氏,只见她个头不高,身量圆润,细眼长鼻,却极有气势。因她是长辈,香兰起身行礼,丁氏佯装看不见,只同几位年长女眷问好,眼风都未扫香兰一眼,一众女眷争相让座。香兰再去瞧那姑娘,只见中高身量,窈窕身段,生得杏眼桃腮,姿形秀丽,容光照人。香兰对其点头微笑,欲打招呼,却见那姑娘也不瞧自己,径自扶丁氏坐下了。

香兰不由同吴妈妈对了个眼色,吴妈妈都觉尴尬没脸,轻轻拍拍香兰的胳膊,低声道:“咱们便走罢。”

香兰低声道:“别,再等一时罢。”

丁氏虽不正眼瞧她,可眼风已扫了几遭,她端足架子本就是等着香兰上前同自己说话的,再拿捏几分,有人再递话打圆场,也便跟香兰熟识了,却能压香兰一头。孰料香兰本性散淡,加之身上不爽利,更不爱言语,且心里明知丁氏不喜欢自己,何苦热脸贴冷屁股,只低首敛眉在一旁坐着。丁氏更添不悦,只同几个老姊妹说话。跟着丁氏来的,乃是她侄孙女,闺名素烟,仔细打量香兰几遭,撇了嘴不做声。

原来这里也有缘故,丁素烟也是大家闺秀一样教养,中馈女红样样出类拔萃,琴棋书画,能写擅弹,为人干练,甚得林老太太欢心,提起来总没口子夸。当日林锦楼同赵月婵和离,林老太太本意相中了丁素烟做长孙媳妇儿,还特特叫到自己身边同她提起来,丁氏听了欢喜,奈何丁素烟不愿意。林锦楼长她十余岁,且风流好色,内宅里多少姬妾不提,外头青楼里仍有不少相好。她自觉美貌,闺阁中贤名远播,父亲又起复做官,上门求娶之人不断,当中不乏青年才俊、大家公子,何愁寻不到如意郎君,遂择了个同林家相当的世家公子。可定亲不久却听说那公子虽有些才华,却唯他母亲马首是瞻,家底殷实,可每个月到手的银子不过五两,多花一文都要向他母亲交代。丁素烟便后悔了,几次三番哭闹要退亲,做瞧右看,竟无一及得上林锦楼的,想他生得英挺,军功显赫,大笔银子进项,家中长辈事少,因救太子升了高官,称得上一方诸侯了,纵然风流些,可哪个有权势男人不朝三暮四的。不由后悔错过金山,想要回来。可林府上上下下皆去了京城,见不着面,林锦楼又有意娶香兰,丁素烟不由悔上加悔,缠着她姑祖母还欲同林家结亲。

恼得丁氏骂道:“当初人家上赶着求你,你不应,如今倒要厚着脸皮回去,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

丁素烟哭道:“当初谁长着前后眼呢,姑奶奶还得帮我。”

丁素烟父母自然也极钟意林锦楼,知丁氏在林氏一族里素有威望,同林老太太交好,不由给丁氏送了许多贵重之物。丁氏便给林老太太和林长政都去了信,将香兰恶形恶状描述一遭,又婉转赞丁素烟好处,见林长政回信措辞似是对香兰极恼怒,便以为这事成了,未曾料林锦楼到底把香兰娶了。丁氏恼起来,不敢再给林长政去信,知林老太太性子软,便写了一信言“卑下女,下作人也,贱性入骨,终其一生亦难改性也”云云,以泄愤恨,那信却如石沉大海,再无声息了。

丁素烟心里结了疙瘩,今日见了香兰,见其颜若朝华,双目犹如两泓清水,满身尽是秀雅,左右婢女环绕,另有一众人围着巴结逢迎,而自己退了亲,如今年岁渐大,高不成低不就,再难寻林锦楼那样的男子了,便愈发不舒坦,心里一股子气激起来,暗道:“以色事人,不过是捡了我原不愿要的,我自幼八个老嬷嬷教出来的,家里多大的席面都操持过,持家也好,女红也好,那一个都拔头筹。林家是不怕笑话,她何德何能坐在这样位子上,除了那张脸,会画几张画,还哪一点出挑?听说许还是个生不出来的......”

正想到这里,主家把孩子抱出来看。一众人围上前啧啧赞叹,丁氏逗弄着孩子,对主家老太太说道:“还是你那孙媳妇儿有福,这才成亲多久,便一举得男了”

丁素烟鬼使神差说了句:“可不是,添丁进口才是家业兴旺根本,就怕那等延不了香火的,岂不是白白坑骗人家无后么。”丁素烟也知自己不该这般戳人痛处,可她瞧见香兰一身气派心里就不舒坦,就忍不住酸上两句,说完这话,心里有些惭愧和不自在,可也有种说不出的痛快。抬起头,有意无意看了香兰一眼。

香兰哪有不懂的,脸上一白。子嗣是她心底隐隐一块病,纵林锦楼不介意,她仍盼着有个孩子能绕膝下,她心里也明白,倘若明后年她仍无产育,只怕林家长辈便强要林锦楼纳妾,即便林锦楼为着她不答应,她在林家的日子也未必好过了,况,林锦楼哪里真不想要孩子,瞧他当初疼爱德哥儿和园哥儿的模样便知道了。

丁氏自然也听得明白,觉着侄孙女的话欠妥,可她正恼香兰,成见甚深,佯装听不见,口中只管笑道:“今儿到这里不免多说几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生不出是犯了‘七出’之过,小夫妻家家的,蜜里调油,无子倒不是什么罪过,怕就怕时日长了,啧啧,真为这个生怨呢。依我的意,自己肚皮两三年没动静就该亲自张罗纳妾,或是压根儿就生不出的,否则便是不贤良。可摸摸良心,能忍着的大老婆也不多,听说城郊住着的林四郎家里的老幺,原夫妻俩也好得跟什么似的,后来因无子,丈夫纳了妾回来,自然有新欢忘旧爱,便镇日不得安宁了,最后好好的夫妻反目,闹得不可开交,他们家老幺竟休了妻把生了儿子的小妾扶了正呢。”

这二人说的每句话都好似往香兰心上捅一刀,尤以她今日身上难过,便益发难捱,偏这话含沙射影,自己心里的委屈还是说不得的,香兰怕压不住火气同丁氏当面争持,但坐在这里已再受不住,便“噌”一下站起来,往外面去。

251 留脸

香兰走到院里,风一吹,心里的烦闷散了些,小鹃跟出来,脸上气得通红:“气死我也,那老太婆满嘴里嚼蛆,当旁人是傻子听不出来呢,待会儿非把这口恶气出了不行!”

吴妈妈走到香兰身边,从荷包里拿出个铜胎掐丝的小瓶儿,拧开盖道:“奶奶要是头沉,沾点薄荷膏子在太阳穴上,再闻一闻,肯定醒脑了。”又叹道:“以大爷的体面,一个五太太压根算不得什么,可她在族里女眷里头还有些分量,且又是长辈,真当面起争执,只对奶奶名声不好。如今奶奶就吃亏在刚进门太生嫩,她才欺上一头,等再过两年,奶奶真真儿立稳了,借她一百个胆子也不敢了。”

香兰心里明白,不单是她刚进门,更因她出身太低,吴妈妈话里话外劝她忍了。她两道长长的眉微微蹙起:“妈妈的意思我明白,其实几句话我也不当什么,原先吞的委屈还少了。可如今不同以往,我出来便是林家的脸,是大爷的脸,今儿五太太那几句话投石问路,在问我脾气呢,如今族里体面人家全在厢房里坐着,甭看一个个都跟听不见看不见似的,其实耳朵支得比谁都高,今儿一遭软了,只怕立时便能传出去,我自己没脸不怕,怕就怕我日后在家里掌事,便能冒出来欺主的奴,更有甚,赶明儿个就有人能把妾送家去。”

吴妈妈想了想,叹一口气说:“是这个理儿,可如今也没办法......只是为着那老货,让奶奶赔了名声不值当的,更何况有人还在外头传奶奶闲话。”

小鹃两眼冒光道:“奶奶甭怕。待会儿就让我出头替奶奶骂她几句,把该说的话说了,回头再让奶奶做好人,当众骂我一通就是了。横竖我是个丫头,她能如何?只要我张嘴,她们就该明白奶奶是不好欺负的了,用我的脸换个太太的脸。倒也划算。”

香兰听这话心里暖洋洋的。这些年不管她起落,身边这几人始终是真心实意为了她好,这也让她尤其感恩知足。她伸出手握了握小鹃的,笑道:“就算在家里我都舍不得骂你一句,更勿论在外头呢,你这法子虽好。可当众给五太太没脸,只怕她记恨。仇就结深了。”

小鹃道:“这事起争持,横竖都得闹没脸呢。”

香兰道:“心里再恼,也要当众给人留脸,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嘴上软,哪怕做了硬事,日后也有回转余地。怕就怕自己把话说绝了,落了把柄就难回头了。”想了想对吴妈妈道:“这事还得劳动您这老将出马了。”对吴妈妈小声交代一番。吴妈妈听了心里在叹,脸上却有些为难道:“我虽同五太太有旧交情,可这一遭事也保不齐办不妥......”

香兰笑道:“我晓得,这一遭成与不成我都记着你的情呢。”

得了这句话,吴妈妈方才放心去了。

这厢在屋里,主人家已把孩子抱了去,屋中任谁都知方才香兰出去是恼了丁氏的话,几位太太、奶奶们心领神会,互相使眼色,又好似没方才这档子事,只是三三两两吃茶说笑,一时香兰进屋,自顾自坐下来,小鹃寻了壶给香兰添茶,香兰便捧着茗碗,神色淡淡的。

丁素烟给丁氏使眼色,朝香兰那里努嘴,小声道:“姑奶奶,她到底是林家长孙媳妇儿......”。

丁氏气定神闲,拍拍丁素烟的手,让她附耳过来,低声道:“她就是个奴才出身的,无甚靠山撑腰,为着这事跟楼哥儿诉苦,更显她多事了,况咱们方才也没说一句落人把柄的话呢。你瞧她小门小户,缩手缩脚,说她几句,就算她眼泪汪汪忍着气也得白受着,否则生出事,跟咱们闹了别扭,让旁人怎么想她呢?只怕要处处说她不是了。瞧瞧,方才这不让咱俩给撵跑了。”

丁素烟听了这话心里便笃定了,小声说:“可不是,姑奶奶方才进屋,屋里人哪个不上赶着来说话儿,偏她摆谱,也该给她个下马威知道厉害,要不日后翅膀再硬了,更不把长辈放眼里了。”

丁氏点了点丁素烟的鼻尖道:“你个机灵鬼儿,就是这个理。”

两人刚说完,只见吴妈妈进来,往丁氏那里去说话。吴妈妈是个颇有体面的老人儿,不单是林锦楼奶娘,更在秦氏跟前得用,林老太太也高看一眼,原丁氏为娘家奔走,还曾去林府曾塞好处给吴妈妈请她往里带话儿,两人有旧交,见面亦有两分亲热,互问寒温,说了几句闲散话。吴妈妈一扯丁氏衣袖道:“五太太,老奴同你有几句梯己话儿说,可否借一步?”言罢往门外丢个眼色。

五太太口中应着,起身和吴妈妈走出去,二人至廊下,吴妈妈笑道:“五太太,今儿老奴多嘴说几句,到与不到,五太太还多包涵我这张嘴。”

丁氏是个精明人,已隐隐猜出来些,脸上笑着:“你说。”

吴妈妈道:“自打我们奶奶当初进府做丫头时,我便一路看着她过来的,不知五太太瞧没瞧过《兰香居士传》那出戏,咱今儿个不打妄语,那戏文里的事,十有八九都是真的。否则她这样出身的,岂能当上林家长孙媳妇儿,不单府上长辈全答应了,还蒙太后召见,成亲那天,大爷派了一百甲士接她进门。这等风光,除了皇帝女儿出嫁,还有哪个及得上了?甭说别的,自打她来,我们家爷一双眼睛就黏在她身上,腿都拔不动。”

丁氏挑起眉,微微冷笑道:“你到底想说什么呢?这些都与我有什么相干?”

吴妈妈意味深长道:“老奴不敢,也没旁的意思,五太太,甭管她什么出身,之前有什么说不得的事。如今她到底是林家大奶奶了,她心里不舒坦,回去要是跟大爷告状......您也知道,我们大爷最是个护短的,这日后还走动么?我们奶奶好性儿,多半不会吹枕边风,可日后她真个儿跟你互相不搭理。搁谁心里都不好受罢?”

丁氏听说要给林锦楼告状。心里已有两分怯了,脸上却不带出来,反又添了两分气。冷笑说:“她要告我什么?我方才说什么了?不过说说见闻,这就能治我的罪?我可指名道姓说了她了?真是冤枉天冤枉地,没得栽赃治罪。啊,我晓得了。这是借题发挥,恼我当日不去林家呢!你也不必说了。她恼我,只管拿出去让她老太太和婆婆评理。她一个晚辈,竟要将长辈不放眼里了!”说着转身便要走。

吴妈妈上前伸手拦住,脸上笑意淡了些。却仍笑笑着:“五太太,屋里都是明眼人,咱们也不说气话。说到长辈晚辈。五太太,真论起来。我们大奶奶是从一品的诰命,按着礼法,合该您先给我们奶奶行礼,都是先国法再家法不是?可这么说不就生分了么。方才您在屋里说的那话,就算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可到底伤人了不是?”顿了顿道,“当初我们奶奶当丫鬟时不知受多少挤兑欺负,只有几个人跟在身边知疼着热,如今奶奶一朝风光,这些人全都扬眉吐气沾了光。原那些看着奶奶当日生嫩好欺的,如今都不知上哪儿悔去呢!外头如今是有些风言风语,可谁说日后大奶奶生不出来呢?有句老话用在这里不妥当,可也是这个意思——‘莫欺少年穷’呀。

丁氏眼皮子一跳,道:“我当日没沾她的光,日后也没处求她。”

吴妈妈道:“人和人在一处无非你给我脸,我给你脸,您素来是个老奴敬仰的聪明人,能转得开这个心思,我既然来,便是搭梯子递台阶,下与不下,五太太自然有个英明决断。”言罢福了一福,道:“老奴先告退了。”

香兰见吴妈妈进来便以眼色询问,吴妈妈过来低声说:“先前转着弯儿说,她嘴硬不肯回转,后来只好挑明了,她是个脸儿小的人,身段端得高,方才并没说软和的话。”

香兰点点头。

片刻,只见丁氏进来,仍坐下来吃茶,同左右说话。香兰也不急,慢慢将这茶品完一杯,抬起头,目光正与丁氏相撞,二人对视,香兰先微微一笑,颔首致敬,却见丁氏脸上柔软,竟也与她笑起来。又过片刻,二人便坐在一处说话,几句过后,竟然极亲热,丁氏拉着香兰的手道:“你这鲜花儿一样的人,怎就嫁给那霸王了呢?日后他要欺负你,你只管告诉我,我们这些人可都不饶他。”香兰抿嘴笑:“成,我可记住了,回去就告诉他,我可给自己寻了个好靠山,以后他胆敢对我不好,我便找您哭去。”屋里人不由都笑起来,口中打趣,却彼此使着眼色,暗暗纳罕,方才一个说话指桑骂槐,一个含怒负气出门,怎转眼间就好得跟什么似的了?

唯有丁素烟不高兴,脸上带了出来,丁氏瞧在眼里,暗中踢了她一下,丁素烟方才好了些。

香兰心里明白,方才她让吴妈妈去当说客,就是从中斡旋,有些话是她教吴妈妈说的,既表达她心里不满,让对方警醒,又不把话说绝,归根结底便要二人把这件事揭过去,到底是多个朋友比多树敌要强,可到底如何翻篇,却要看丁氏表现。方才丁氏说这话就是服软,给自己刺儿她赔不是了,可见此人精明、识时务,在下人跟前端着不掉价,可转回头又能屈能伸,明明厌恶自己,却能装得百般慈爱亲切,怪道一介寡妇却能在族里有立足之地。

丁氏脸上虽笑,心里却不是滋味。她知道香兰如今做得正房奶奶绝非单凭一张脸,可如今一遭,却觉出她软中带硬不好相与,寻常人要么忍了,要么闹僵起来,香兰在旁人面前给她留脸,私下底却让老奴出面敲打,摆明利害,有些话显见不是吴妈妈之辈能说得出的,必然是她在背后指点,过后主动示好,当做无事一般笑谈。难怪陈香兰左右逢源,捞上宋家小子,转头又攀上林锦楼这根高枝儿,自她进府,林锦楼那些美貌姬妾一个两个全都没了,如今独宠她一个,当真是好忍耐好手段!

劳心半日,香兰早已神思倦怠,小鹃见香兰脸色苍白,不由蹙起眉,担忧道:“咱们要不家去罢?找个大夫瞧瞧,何苦在这里听那老娘们吃甜咬脆,说什么咸的淡的。”

香兰点点头,起来却觉头晕,小鹃忙搀住她,早有机灵的小丫头报与主人家,家里太太立刻过来,亲自让出女儿卧房,张罗扶香兰过去歇,又道:“正巧大夫来给媳妇儿诊脉,要他过来瞧瞧,总好放心不是?”说着便出去请大夫。

片刻大夫到了,皱眉捻胡子诊了一回,复又将眉头舒展开,起身拱手笑道:“恭喜贺喜,这是有了喜了!”

香兰在帐里听了,不禁坐起来,失声道:“什么?”

吴妈妈上前问:“真的?真的?真是喜脉?”

大夫笑道:“按之流利,圆滚如珠,正是错不了,是喜脉,只怕已有将近两个月了。”

香兰怔住,旋又大喜,却要几乎哽咽,只强忍道:“快赏!”

吴妈妈早已掏出一份极厚的红封递过去,那大夫一捏,登时眉开眼笑,拜年话说了许多,又道:“待会儿开一剂安胎的方子,回头煎了吃。”

大夫一走,吴妈妈打起帘子,见香兰正坐在床上抹泪儿,吴妈妈又是快慰又是心酸,忍不住也落泪,只听香兰道:“回去再请大夫诊一诊,倘若是真的,先别告诉大爷,我,我亲口与他说......”

小鹃进屋正巧听见这句,不由也红了眼眶,咬牙道:“如今看那些长舌妇们还胡吣什么!我这就出去用这事打她们脸!”

香兰有孕这消息一经传出,立刻便有人进来道喜,香兰却是一刻都不愿多呆了,立刻动身回家。临行前与众人告辞,丁氏脸上虽笑,却神情复杂,倘若不是她方才同香兰打了圆场,只怕这会子就真真儿的闹出大没脸了,可心里却禁不住又惊又恼又妒又恨自己侄孙女不争气,这荣华富贵本是他们攥在手心的呀!她瞧了瞧目瞪口呆的侄孙女,摇了摇头,颓然瘫在椅上。

352 有孕

却说香兰回府又请来一直给府里请平安脉的罗神医诊脉,这一遭正是坐实了有孕,府里上下不由喜气洋洋。桂圆赶着给陈万全夫妇送信,不多时他夫妇二人便到了。

原来陈万全欲把原先那处宅子卖了,再到林府边上再置一处,离闺女近些,林锦楼听说便道:“费这个劲作甚?家里房子多得是,白闲空着,昨儿太太来信,他们要在京里久居,让咱们搬他们住的那宅子里,小三儿不是读书的料,家里给在京里捐了个官儿,虚衔挂着,留家里料理外务,前儿个还派人来,将他一应用具都让带到京城去,说把梦芳院打扫出来住。他在这里的卧云院空着,虽不大,可前厅后舍俱全,还有通街角门,独门独院了,不如让你爹娘搬来住。”

香兰听林锦楼这样说不由欢喜,又担忧道:“爹娘只有我一个女儿,应是我时时跟着尽孝的,怕只怕搬进来,还住三爷的院子......”

林锦楼揽住香兰的肩道:“哎哟,爷的小香兰,你能停上一盏茶的功夫不担心什么事儿么?二叔如今这个模样,他们也回不来,我送了小三儿个铺子,京里那处宅子又把梦芳院打扫出来与他们夫妇住,一瞧就知道不打算回来了,三弟妹的娘家还在京城呢。你便放心罢,一切有我了。”遂打发人将陈万全夫妇接来,又命常随、小厮等过去搬家。

陈万全听说要搬入林府自然是一百个乐意,想到那等风光显赫令他走路都发飘,等东西收拾妥了,又开始患得患失,一时担忧镇日跟原先的主子们一处过日子。从头到脚别扭;一时又怕自己言行失当给女儿添麻烦;一时又担心住进林府一切嚼用打赏花费甚巨,反不如外头节省,不由长吁短叹一夜不曾好睡。第二日到林府,瞧见林锦楼,陈万全话也不敢说,只一味傻笑,幸而薛氏口齿伶俐。是个场面人。口中称谢不住,又把林锦楼从头到脚一顿猛夸。夸得林锦楼都有些不自在,斜眼瞥见香兰站在一旁抿着嘴乐。他瞪了香兰一眼,可心里又美滋滋的,背过身也忍不住笑了。

香兰恐父母不自在,私下言:“都在一个府里。往来就便利了,要不我回娘家一趟。又是车又是人又是侍卫,劳师动众的,也不好总去探望你们。在这里爹娘一切开销有我,方是长久之计。少与府里人说是非,独门独院,关起门来过自己日子。缺什么短什么只管跟我说。屋里三爷的东西都收走了,摆放的都是从库里拿出来的。爹娘只管放心用。”

陈万全皱着脸道:“我跟你娘还是搬出去罢......”

薛氏瞪了陈万全一眼道:“浑说什么呢?费了多少功夫搬进来,别糟蹋了孩子心,再让姑爷嫌你事多!”

一提到威风八面的姑爷,陈万全“嘎登”闭嘴了。

待香兰走了,薛氏忍不住摸这瞧那,看那床上簇新的米分红色如意云纹缎褥,官绿色大条被,银钩挂着的藕纱幔帐,海棠几子,米分彩龙胆瓶,黄铜狮子炉,黑檀镶螺钿的大屏风。薛氏坐在椅上,长长吐出一口气:“这地方原做奴婢时也常见,可不曾想自己竟能当主子住进来。”

陈万全把多宝阁上的玩器一样一样拿下来看,闻言扭头斥道:“瞧你这点出息,可不兴再说什么做奴婢,没得让人听见再笑话闺女!”

薛氏翻翻眼道:“奴婢怎么了?奴婢不也正正经经、风风光光的当了林家的大奶奶?当初我就说咱们香兰不凡,你说什么来着?如今真个儿当了官老爷太太,出门大马大车,吃香喝辣,八个丫鬟伺候,还让你这老东西住进林家,你就做好梦罢!”

陈万全顿时乐得见牙不见眼。

自此陈氏夫妇便搬进林府,将原先那处房子赁了。陈万全每日仍去古玩铺子,早出早归,得了闲或在茶馆吃茶消遣,或与人街头下棋,或回府里养鸟取乐,薛氏每日在家针黹,或去香兰那里说话儿,或上庙里念佛,倒也十分乐业。这卧云院同府里隔了房舍,又有通街的门,每日把通着林府的门关上,便真像是个单独门户似的。夫妻二人便安顿下来。

这厢两人听说香兰有孕,喜得跟什么似的,赶忙去探望,又忙忙的备了吃食、药材等物,薛氏双手合十,喜气洋洋道:“阿弥陀佛,可算有动静了,不枉费我这一年半载的到送子观音那里求,明日我就跟你爹便去庙里给你还愿,再捐笔香油钱。”

陈万全一听薛氏要捐钱,不由肉疼,刚要皱眉反驳,想到如今这是女儿头一遭有孕,也保不齐真是什么菩萨保佑了,当时那算卦的仙姑不还算准了自己女儿飞黄腾达么?可见这事有几分可信,方才忍住不说,只对香兰嘘寒问暖。

等父母走了,香兰躺在床上抱着被想:“大爷你怎么还不回来呀?”

香兰又等了几日,林锦楼仍未归家,这一天她同薛氏到静月庵进香还愿,回来时报儿来送信道:“大爷说明儿就回来了。”如今林锦楼已放了报儿的奴籍文书,赏了一大笔银子,提携他当了个亲兵,如此前程便大不同了。报儿感恩戴德,十分尽心尽意。

香兰听了不由欢喜,赏了报儿一把钱,又将从庙里求来的各色护身符等分发众人,命雪凝和莲心将衣柜打开,把不穿的衣裳或赏人或拿出来晒,又将这些时日画的画儿整集了,自己喜欢的便留下,折好了放进匣子或画筒,另有些不留的便放在一旁。

小鹃、画扇、灵素等人见香兰收拾画儿,赶忙围上去指着那叠另放的画儿道:“赏了我们罢。”

香兰笑道:“喜欢便拿去。”

小鹃忙张罗灵清、莲心、雪凝等人过来挑,展开画儿看了看,又笑道:“奶奶,这画儿没有印,你可别哄我,我可知道,这画儿要不盖印不题字便不值钱了。”撺掇画扇跟她一道甜言蜜语,把印泥朱砂捧出来让香兰盖印。

香兰捏了小鹃一把,忍不住笑道:“你个机灵鬼儿,成天吃的点心合着都长心眼子了。”

小鹃小心把香兰盖了印的画儿收好,笑嘻嘻道:“如今奶奶的画儿外头见得少了,这一幅两幅的可值钱了。”

如今香兰已不靠着“兰香居士”的名声卖画了,可世人或懂风雅门道,爱她画技高超,配色雅致,愿得一幅欣赏;或因《兰香居士传》香兰名声鹊起,画作又曾进贡太后,有人便觉奇货可居,求一幅彰显身价;亦有人为奉承巴结林锦楼,重金求画,实则行贿。香兰怕给林锦楼招惹麻烦,索性不再出售,唯亲朋好友间走动,方才赠幅小画儿聊表心意。

香兰忙了一回便倦了,中午吃了饭,迷迷糊糊躺在床上睡熟了。不知过了多久,传来林锦楼说话声,香兰睡眼惺忪,刚睁开眼,却见林锦楼正坐在床边,一身戎装,头发以赤金蝙蝠吐珍珠簪束起,双目熠熠生辉,显见是刚回来,看见香兰醒了不由笑起来,伸手来拉她。

香兰不禁微笑,伸了手过去,林锦楼将她拉起来,搂在怀里便亲了一口。香兰还未全然清醒,趴在林锦楼怀里,懒洋洋道:“什么时辰了,不是明儿才回来么?”却觉得身上一轻,林锦楼竟将横饱起来,大步走出去,口中道:“走,到园子里散散。”

香兰脸色通红,想挣扎又怕伤了肚子,低声道:“这成什么体统,快放我下来。”

林锦楼低头瞧见她羞涩的小模样,不由心情大好,低头在她脸上亲一记,笑道:“这里没别人,你臊什么。”口中又絮絮问:“中午吃了么?这会儿饿不饿?”

香兰道:“出来时喝了一口汤,夹了点小菜吃。”

林锦楼皱眉道:“怎么吃这么少?剪秋榭里让人备了酒菜,咱们过去吃。”抱着香兰大步往前,香兰偷眼瞄,只见周遭果然没旁人,只有几个丫鬟提了东西在后头远远跟着。不多时到了水榭,林锦楼将她放在贵妃榻上,笑道:“多吃些,别饿着我儿子和儿子他娘。”

香兰一惊:“你知道了?”

林锦楼笑得春风得意,伸手在香兰鼻尖上拧一记:“道喜的都跑营里去了,我这才知道怎么回事,打发人问了才知道你故意想瞒着呢,可你什么事儿能瞒得住爷?我听了这事,赶紧把事赶着应对了家来,知道我心里怎么想的?”

香兰本想亲口告诉他,见他如此不禁有些赌气道:“不知道。”

“又惊又喜,又喜又惊,简直美得快发疯了。欢喜得不知该怎么着,给侍卫和府里的下人们全赏了银子。”林锦楼一面说一面忍不住又大笑起来。他知道这事整个人都懵了,站定了半晌没缓过劲儿来,过一时,满腔的欢喜将要冲出肺管子,让他心都要炸裂开,他哈哈大笑,真想原地蹦上一圈儿。温如实那几个小子们还以为他魔怔了,目瞪口呆的瞧着,大眼瞪小眼,他合都合不笼嘴,一行往外走,一行道:“就算天上下刀子爷也得家去了,如今事也差不多妥了,剩下的你们操持着办罢。”

353 袒露

香兰鼓起腮帮子:“我特特忍了好几天都没写信与你说,就想亲口告诉你呢,这事大爷该佯装不知情,等我告诉你,你再好好欢喜才对!”

“傻妞儿,这事怎么假装得起来......”

香兰用力绞着手,脸涨得通红:“大爷你总这样,焚琴煮鹤煞风景,连哄我一回,顺我一回意都不行。”

“你这不冤枉人么,我怎么没哄你了。”

“哄我也是让我遂你的意。”

林锦楼心虚的摸了摸鼻子:“谁说的?啊?再说咱们俩还分什么彼此,遂谁的意不都一样么。再说,这事知道了就知道了,又不是坏事,藏着掖着作甚?”

本来这事也没什么,只是林锦楼这态度没得让人生气,香兰不由气结,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扭过脸不理他。林锦楼赶紧把她揽在怀里,道:“我是欢喜懵了,旁的就没顾上。我这三十上头才得个孩子,心里头能不欢喜么,本来我都不想这一茬了,真就跟老天爷掉个大馅饼‘吧唧’砸头上似的。”

香兰听他这样说,心软下来。仍背对着他,眼睛却向后溜去,正跟他眼神对上,林锦楼对她挤挤眼,香兰哼一声又把脸扭过去。林锦楼嘿嘿笑道:“别怄气了,今儿这样好的日子,来,先吃些菜,别饿着我儿子和儿子他娘。”一行说,一行拿起筷子,殷勤的夹了香兰惯爱吃的菜放进小碟儿里,端着喂过来。

香兰睁着清亮的眼睛瞪着他,见他美滋滋的模样有点憨憨的,哪有一点往日里杀伐决断的威严,她有些想笑。心里又有些发酸,不禁张开嘴,将那一筷子菜吃了。

林锦楼又给她夹别的菜,香兰本来想说我自己来,可又不愿动,这样静静看着他,吃他喂给自己的各色菜肴。听他口里面嘘寒问暖。看他笑得像个傻小子似的,心里一下宁静平和下来,这样知足宽慰。仿佛过去也曾有过,仔细回忆,原她前世和萧杭在一处,今生和宋柯在一起时也是这样的心情。那又短暂又美好的片刻。曾是她在困顿中拼命抓牢的稻草,她万万不曾想过。这样的幸福滋味竟然在林锦楼身上,绝非像原来那般战战兢兢,浅尝辄止,而是静好安然。全数倾注。

这是个初秋的下午,香兰向窗外望去,只见云如枯骨。细细白白,苍穹寂寥。清风徐来,吹得她松散的鬓发拂动。剪秋榭周遭池水碧绿清澈,半池荷叶掩映,遍插芙蓉,岸边怪石嶙峋,尽植名花异卉,正是开放之时,烂如锦屏,一花未谢,一花又开,浓艳缤纷。又是一年,物是人非,多少更迭,当初她命运在林府里第一遭转折便是在这水榭里的一场宴,曹丽环偷下桃汁,她向秦氏的心腹告发。世事无常,当初她万万想不到有朝一日她会这样锦衣华服的坐在这里,万万想不到。

林锦楼喂香兰吃了一回,直到香兰摇头不吃了,又半哄半命令的让她吃了碗粥,方才拿起筷子自己狼吞虎咽吃了一气。当下小鹃、画扇撤下残席,又摆了新果子糕饼上来,沏好热茶,又给香兰披一件玉色双喜临门暗地织金袄。

他二人便在水榭里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不像样的话,断断续续说这几日家中情形,给人道贺之事,又说林东绣来信了。林东绣怀胎十月生了个女儿,虽心里失望却也极爱宠孩子,将日常琐碎写与香兰看,又在信的末尾提到姜曦云。

那姜曦云确有几步好运,当了填房嫁入望族,只是家里人口纷繁,从上到下没一个好相与的,夫君还有姬妾,前房留了儿女,婆婆听过风闻,对她并不欢喜,奈何儿子愿意,也只好答应了。然,仍瞧她不爽利,新婚里就给儿子房里塞了两个娇媚姬妾。姜曦云嘴里甜,行事硬,上下周旋,左右逢源,拉拢装傻,打压排挤,手段高明,事事算计,皆在掌控,嘴上手上从不吃亏,又得了夫君宠爱,跟婆婆、小姑、妯娌勾心斗角,事事稳压一头,在府内站稳脚。只是这样焉有不树敌的,前两个月她坐马车回娘家,不知谁悄悄使人在马耳里放了麦粒儿,马瘙痒难忍,奔腾狂躁,把她甩下马车,当场滑了胎,大夫说这一遭见红凶险,保住性命实属不易,只怕日后有子嗣便难了。

香兰顿了顿,喟然长叹道:“绣姐儿最后写说‘由此可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因果报应循环不爽’这也便是我想说的话了。”

林锦楼摸了摸香兰的脸儿,让她靠在自己怀里,说:“脚下路皆是自己走的,她为人处世太着紧自己,也难怪如此。”

两人久久无言,只听红泥小火炉上的铁壶咕嘟咕嘟作响。

林锦楼把玩着香兰腕上的镯子道:“年底二弟便要再娶了,别忘了备份礼到时候打发人送去。”

香兰一怔:“轩二爷再娶?娶谁?”

林锦楼道:“刚订下来的,是个旧交的女儿,后来爹死娘嫁人,家里落败,折腾精穷了,投靠了亲戚,听说是吃过不少苦,长得整齐白净,性子和顺,寡言少语,她兄长有志气,中了举人,做了老头儿的门生,品行忠厚。老太爷亲自瞧过那姑娘便定下了,啧,二弟是个喜好谭氏那样风流卖俏的,这个老实巴交的也不知他可心不。”

自那回变故后,林锦轩大病一场,身子时好时坏,好容易好些,整个人却颓唐下去,别人尚可,林老太太不免日夜长吁短叹的惦心,林锦楼却笑说:“二弟这病,我晓得怎么治,纳个美貌的妾一准儿好了。”香兰没忍住白了他一眼,林锦楼却冲她挤眼。林老太太当了正经,满府里看丫鬟堆里没得可心的,便化银子从外头买回来个绝色摆在林锦轩房里。没过几日,林锦轩就精神了,饭多用一碗。再过几日,香兰听丫鬟们说,林锦轩已温柔体贴握着笔管教她写字了。卧房里原挂着一幅香兰给谭露华画的一幅肖像,林锦轩每日必要相对,垂泪怀念,如今也悄悄撤下,不知放到哪里去了。

香兰只是唏嘘。想来寻常男女情分到底也便如此。痴情不渝、天荒地老乃是人间罕有,故一经出现便是千古佳话。情浓也好,痴心也罢。大多到底不堪时间岁月消磨,新人笑靥如花,旧人便只渐渐淡成了影子,最后只剩一点涟漪。渐渐荡漾不见,日子总要过下去的。

香兰微微叹气。道:“谭露华还在庙里关着,再过个一两年,她要愿意,也放她找个寻常人家嫁了罢。”

林锦楼夹了块芙蓉糕放在小碟儿里推到香兰面前。道:“你还为她担心?人家比你有心眼子,庵里的老尼渐渐管不甚严,她早就收拾妥了涂脂抹米分。跟在庵里借宿的书生眉来眼去,只是如今还不敢罢了。老太爷的意思,再过个三五载的自会放她去,如今还不行。”抬头瞧着香兰目瞪口呆的模样,像个瓷娃娃那么呆,那么可人儿,又忍不住想笑,在她鼻尖上拧一记,“普天之下也就你最傻了。”

香兰把林锦楼的手拍开,乜了他一眼:“这是大智若愚,化繁为简。”

林锦楼嗤儿一声笑,忍不住在她脸上亲一口,香兰见他笑得又可恨又得意,见四下无人,也不禁搂住他脖子,在他脸上亲一口。林锦楼登时愣住,又笑道:“啊呀呀,了不得,你这小酸儒竟在卧房之外的地方亲了爷一下,今儿莫不是在做梦罢?”

香兰红了脸,松了手,佯装听不见。林锦楼见她羞答答模样又想打趣她,可转念想真把香兰惹恼了可不妙,万一以后再外头死活也不肯亲自己了呢,遂忍住,只笑嘻嘻的又给她夹菜,道:“儿子都要给我生了,脸儿还那么小,我这回走之前,晚上跟你说了什么话儿还记着么?”

香兰脸上更红,瞪了他一眼,又不禁问:“要是生女儿呢?”

林锦楼喜滋滋道:“女儿也好,你生的我都爱,生儿子好跟长辈们有交代罢了,省得回头念三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