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这两人刚走,梦芳院正房外便传来敲门声,流苏在门口道:“老太太,林大爷差人送东西来了。”

众人听了慌忙将眼泪拭了,整理仪容发饰,拽平衣角,姜母忙道:“快请!”门一开,春菱带了两个小丫头子走了进来,手里都捧着料子。春菱先满面春风的问好,又道:“大爷一回去就先吩咐把礼物给梦芳院送来,这两匹缎子是给姨老太太裁衣裳的,这三匹是给三位姑娘的,另还有两匹,是给没来林家的那两个姐儿。”把东西放在桌上,又捧出一个掐丝珐琅小盒,递上前道:“这是戒指,单只五姑娘有,旁人可不曾有呢!”

姜母接过来,打开一瞧,只见是个赤金镶珠的戒指。珠光圆润,极有文采。姜母笑着递与姜曦云,道:“快瞧瞧,这可是个好东西了。”

春菱忙接话道:“可不是。大爷出手虽阔绰,可这样的好东西可不是寻常人就能让他送出手去的。”

姜母心里好过了些,淡淡的笑开了,又一叠声命人给春菱打赏。姜曦云将人亲自送到门外,将众人回避了,轻声问:“大表哥回去怎样了?”

春菱道:“没怎样,吩咐了香兰几句便往前面去了,又吩咐让张太医再来一趟。”

姜曦云奇道:“张太医?府上谁病了?”

春菱道:“嗐,没人病,就是香兰。总不见喜,大爷就专门请了个太医给她瞧瞧,药吃了几十副都没动静,大爷不耐烦了,要把太医请来再换个方子吃吃看。”

姜曦云紧拧的眉头方才舒展开。拍了拍春菱的肩膀道:“我知道了,还得谢谢你,倘若不是你说要做护膝,我也做不了那么讨巧的东西。”说着从袖里掏出一封红包给她。

春菱笑道:“我也只是顺嘴这么一提,是姑娘冰雪聪明罢了。”又悄悄把红包推了回去。

姜曦云笑道:“别见外,日后有的是地方要仰仗你呢。”

春菱听了方才将红包收下,笑道:“姑娘不愧是大家出身的。行事就是大气,比不那些小鼻子小眼睛出来的,跟着姑娘办事,我心里头痛快。”说罢方才带了人走了。

回到畅春堂,春菱回过书染,将要进屋时。只听屋内画扇道:“春菱姐呢?奶奶刚刚找她,让她把两盒鲜果子以大爷之名给太太那屋送去,这可是个巧宗,太太欢喜了还指不定赏下来什么呢。”

小鹃嗤笑一声道:“你找她?方才刚抢了灵清的活计,领了尺头狗颠儿似的给梦芳院送去了。人家如今是‘身在曹营心在汉’。打算攀高枝儿去了!”

灵清叹了一声道:“也不知她想什么,姨奶奶待她好,体面的活儿大都让她去,她还成天嘀嘀咕咕的。要我是主子,见她这副德行,早给赶出去了。”

灵素道:“她心里不痛快呗,原先她多风光,简直连姨奶奶的主都能做了,如今谁还拿她说的话当令箭。”

春菱气得满脸通红,用力一掀帘子跺着脚进了屋,屋中顿时静下来。春菱冷笑着环视屋中之人,众人皆不理睬她,只埋头做事,连原先能同她说两句的雪凝也不吭声了,只用小银镊子剔核桃。

春菱沉着脸回到里屋,先前她同哪个丫鬟拌嘴,只要一甩手闹性子,香兰皆会从中调停,好言相劝,只是后来香兰便不再管了,只交由书染料理,让她没白受了好几顿教训。她渐渐明白,香兰已不是当初那个初进林家战战兢兢又心灰意冷的小女孩儿了——她真个儿成了自己头上的主子,只是自己却再难弯下这个腰。

香兰虽说打赏从不亏待她,也常找她拉拉家常,可这一套她瞧着无非都是惺惺作态,倘若真念及旧情,就该知道她心里图的是什么,合该让她统领大小事务,凭什么让小鹃之流爬到她头上!

直到姜家来了,她方才看到指望。姜曦云出身名门,甜美可人,厚道老实,对她从来都是甜甜的一汪笑,打赏给的极丰,又爱说笑话逗趣,尤其她身边的丫鬟,也远比小鹃、画扇之辈讨喜得多,对她总是一口一个“姐姐”的喊着,她渐渐的同姜家走得近了,还同雪凝和几个小丫头子说姜曦云有多少好处。

孰料书染得知大怒,罚她顶着水盆在廊底下站了一下午,来来往往的小丫头无不指指点点的,连雪凝自此也远了她。这事乃奇耻大辱,她自此后索性愈发投靠了姜曦云——众人皆知,姜曦云是秦氏看好的儿媳妇,良禽自然择木而息,待日后姜曦云嫁进来当家做主,她升为亲近心腹丫鬟,便要好生整治书染、小鹃几个,让她们都好好瞧瞧!

春菱这边如何暂且不提,却说谭露华忙了半日方才回康寿居,进屋瞧见林锦轩正在书案前写大字,便道:“二爷别总站着,写一时坐一时,回头熬精神,晚上该睡不好了。”

林锦轩笑道:“我哪里这般没用了,你过来看看,这几个字哪个好。”又问她诗社之事。

谭露华皱了眉道:“别提了。都让姜家来的小蹄子败了兴。”口中一长一短跟林锦轩说了,又道:“大哥真要同姜家结亲不成?”

林锦轩道:“这都是长辈的主意,咱们做不得主,横竖咱们过咱们的。他们过他们的,短不了你我就是了。”

谭露华哼道:“要是她才要了命了,就那个不吃亏的心性,保不齐跟大哥吹什么枕边风,回头挑唆你们兄弟不和。”

正说着,彩明进来道:“二奶奶,丹姑娘来了。”

谭露华奇道:“她过来作甚?”起身出去迎接,命丫鬟摆细茶果。二人落座,姜丹云也正想同谭露华交好,刻意说些好话。谭露华对其也并无恶感,二人一时也聊得投机,谭露华特特命丫鬟将她娘家陪嫁的琴抬出来请姜丹云弹奏。

两人说笑一回,愈发融洽。谭露华吃了一口茶,忽然叹一声道:“丹妹妹。我说句不该说的话,你可别过意......算了,还是不说了。”

姜丹云笑道:“没关系,二表嫂你说罢。”

谭露华语重心长道:“我瞧着妹妹是个挺知书达理,挺端正贤淑的人,怎么偏偏有个那样的小妹?啧啧,都是一个爹生养出来的。也差得忒大了些。我倒宁愿妹妹当我的嫂子呢!”

这一句正撞在姜丹云的心坎上,她一下红了脸,佯装嗔怒的看了谭露华一眼道:“二表嫂说什么呢!”又叹一声道,“我哪有五妹妹得人意儿,表舅母这般喜欢她。”

谭露华道:“说句不该说的,婆婆也是昏了头。把石头认成金。”

这一句又撞姜丹云心上,她叹了一句道:“我就猜二表嫂是个见识不凡的,我那小妹,瞧着厚道,可从来不吃亏。从小到大我受多少委屈就不必提了,如今连好亲事都紧着她。可光你火眼金睛管什么用,如今这亲事,是要订下了。”

谭露华冷笑道:“也是丹妹妹太好性子,换做是我,即便这好亲事轮不到我头上,也容不得她这样得意!”

一语未了,忽然稀里哗啦一阵乱响,华、丹二人骇了一跳,只听茜罗声嘶力竭道:“我就知道,你个缺爹少娘,烂屁眼的贱人,你嫉妒二爷信重我,非要害死我!”

彩凤大喊道:“松手!松手!”又尖叫起来。

旁人劝架道:“别打了!别打了!”

谭露华皱眉,强笑着对姜丹云道:“妹妹先坐,我去瞧瞧是怎么回事。”起身出去了。只见彩凤和茜罗正在院中厮打,发散钗落,衣衫不整,几个丫鬟婆子正在一旁拉架。

茜罗一行哭一行道:“你个贱人嫉妒我和二爷情意,竟用如此下三滥的手段,我今日抱你同归于尽,到阎王老爷那里去分辩清楚明白!”又去抓打彩凤。

彩凤边躲边道:“胡说八道,满口喷粪,你栽赃陷害,姑奶奶跟你没完!”

谭露华怒喝一声道:“都给我停手!有没有规矩了!”

这一嗓子如同“一鸟入林百鸟压音”,众人皆安静下来,全跪了下来。

原来这事情确有一桩缘故。话说这谭露华自从跟戴蓉有了首尾,二人便如胶似漆打得火热,谭露华本就是个易为情所动的女子,戴蓉又是老手,几次三番下来,谭露华便死心塌地,对戴蓉言听计从,她自己生性贪吝,却舍得拿大笔银子给戴蓉花销。戴蓉从她手里套了不少银钱,又回赠些不那么值钱的钗环、胭脂水粉给她。谭露华看做至宝,只觉得戴蓉对得起她一往情深。

赵月婵便命戴蓉把断绝子嗣的药给谭露华,让她下给香兰吃,许诺了种种好处。戴蓉便哄谭露华去做,不曾想谭露华却是有几分仗义的,跟彩凤道:“我自从嫁到林家,从主子到奴才,个个狗眼看人低,背地里风言风语的踩我,唯有香兰高看我一眼,接连不断的送东西来,还总用好话劝我,这药我怎能下给她,回头你替我扔了,赶明儿个我回戴郎,就说那药已经下给香兰吃了,横竖她肚子如今也没个消息。”言罢就把那裹着药丸子的小缎子包给了彩凤。

这彩凤心里也打着个算盘。原来谭露华一心一意爱着戴蓉,倒不愿让林锦轩近身了,便同彩凤说,等再过一阵,她便做主给彩凤开脸,抬她做林锦轩的姨娘,彩凤自然乐意。可林锦轩先前屋里却有个叫茜罗的贴身丫鬟,甚得尹姨娘欢心,尹姨娘时不时同林锦轩吹风,要他将茜罗收房。

一时间彩凤同茜罗便别了苗头,二人都是不肯吃亏的泼辣性子,几次闹得不快,彩凤发了狠,背地里便同彩屏道:“茜罗那小蹄子忒可恶,我这儿有个断子绝孙的药,赶明儿个给她吃了,即便二爷抬举她,也让她下不出蛋,生生受一辈子揉搓!”还把那包药拿给彩屏看。

偏那彩屏乃是口蜜腹剑之流,装作同彩凤要好,实则嫉妒她受谭露华信重,扭过头便挑唆两舌,将此事告与茜罗知道。

茜罗性子鲁直,哪里肯吃亏,这厢便闹了起来,见谭露华来了,便跪在地上扯着谭露华衣角大哭道:“二奶奶可要给我做主哇!彩凤那小蹄子黑了心肠,竟要给我吃断子绝孙的要哩!”

彩凤亦跪在地上,脸色苍白道:“二奶奶休信她胡说八道!”

茜罗哭道:“我怎么是胡说的?”把那包药丸从怀里掏出来,递到谭露华面前道,“这是从彩凤枕头底下摸出来的,她还敢抵赖,彩屏姐早就告诉我了!”

谭露华一见那小缎子荷包,头上的太阳穴立时“噌噌”跳了起来,怒得一把将茜罗手中的荷包打飞,狠狠瞪了彩凤一眼,彩凤知自己行错了事,瑟缩着低下头。

彩屏万没料到茜罗竟如此沉不住气,她一招没拦住竟闹成这样,不由吓得浑身乱颤,慌忙跪在地上道:“没有这回事,二奶奶,这都是茜罗满口里胡吣!”

茜罗扯着嗓子道:“我句句实情,是不是这回事,请个大夫来验一验这药就知道了!”

姜丹云趴在窗台上瞧了个一清二楚,她虽还想在这儿瞧热闹,可也知再待下去不合仪了,遂跟绿萝打了招呼出来,带着清芬悄悄的顺着墙根走了,行至一半,忽见前头有一个小缎子荷包,凝神一瞧,正是方才茜罗口口声声喊的“断子绝孙的药”,谭露华伸手打飞,落在一处院内一处石凳旁边。

姜丹云本想装作没瞧见,可不知怎的,耳边竟想起谭露华那句话:“也是丹妹妹太好性子,换做是我,即便这好亲事轮不到我头上,也容不得她这样得意!”仿佛鬼使神差,她慢慢弯下腰,佯装去捡掉在地上的扇子,悄悄把那包药攥在了手心里。

277 府宴(一)

话说林锦楼拉着香兰回了畅春堂,丫鬟们本聚在一处说笑取乐,见他二人进门,连忙团团围上来,林锦楼径自走到次间,微微扭头,见香兰正同画扇低声吩咐,命把他见客的衣裳备好。

林锦楼边走边将腰上束着的织金宽腰带解了,随手递给小鹃,灵清连忙递茶,灵素递毛巾,雪凝奉了一盘时鲜的果子。香兰跟着走了进来,在贵妃榻上坐了,林锦楼也跟着过去坐在榻上,拉过香兰的手笑,用下巴点点香兰胸前挂着的坠儿,问道:“喜欢么?其实就是特地留给你的。”

恰逢书染进来听见这一句,她惯是会凑趣儿的,笑嘻嘻道:“哎哟,这坠子可好,又温润又精巧,最妙的是一朵兰花儿,暗合了奶奶的名字,就没这么再能对人心思的东西了。这心意就值它黄金万两。”

香兰抬起头,见林锦楼正对她笑呢,她不知该如何说,又把浓长的睫毛垂下来,林锦楼道:“黄金万两,白银千两的,就是哄你图个趣儿。”

香兰眨了眨眼,又微微抬起头,对上林锦楼那双笑眼。书染见这阵势,心想,得了,有什么要紧的话也等这位爷腻乎之后再说罢,跟一旁几个丫鬟打眼色,几个人悄悄的退了下去。

林锦楼看着香兰秀美的脸儿,情不自禁的压低声音道:“喜不喜欢?爷问你话呢。”顿了顿又问,“或是你有什么想说的?”

香兰抬头看看林锦楼英气的眉目,不知怎的又想起方才姜曦云同她说的一席话,她心里忽然就变得沉甸甸的,也不知是委屈还是伤感,她只觉林锦楼握住她的那只手又滚又烫,她把手抽回来,没有吭声。

林锦楼眉头微皱,刚要问话,便瞧见画扇抱着一叠衣服。一行走进来一行道:“奶奶,那套墨绿的今天早上洗了还没干,箱子里还有几套相仿的,您瞧瞧......”瞧见林锦楼朝她瞪过来。吓得“咯噔”一下,后面的话全都哽在喉咙里,吐不出来了。

这句话倒救了香兰,她起身迎上去道:“放在这儿,我瞧瞧。”

林锦楼不悦,心说:“香兰从家带过来的丫头就是没有林家养的有眼色,还有个膈应人的名儿,叫什么画扇,他爹的,不就因为宋柯那小白脸送过她一柄扇子么。就这么巴巴记着,赶明儿个就给这丫鬟把名儿改了,就叫玉坠儿,要么就叫屏风,最早爷还送过她一扇孔雀屏风来着。她不是也喜欢得紧,以前没事就总盯着瞧,仿佛要把那屏风瞪出个洞似的。”想着又瞪了画扇一眼,画扇脸儿愈发吓得白了,

林锦楼不耐烦道:“穿什么都成,你过来。”

香兰装听不见,还在低头看衣裳。书染听见动静,探头瞧了一眼,便进来道:“大爷,几位爷都到了,正在前头吃酒,让您一回来就赶紧过去。”

林锦楼又看了香兰一眼。方才“嗯”了一声,由人服侍着把衣裳换了,时不时瞧香兰几眼。香兰心里没来由一紧,林锦楼眼光犀利敏锐,她在他跟前从一开始便毫无胜算。所有心思都被他看穿,牢牢捏在他的手心里。

临行前,林锦楼捏住香兰的下巴,仔细看了两遍,方开口道:“你就没什么要跟爷说的?”

香兰摇摇头。

林锦楼半眯起眼道:“方才姜家那五姑娘跟你说什么呢?”

说什么?自然是敲山震虎,敲打我,再探探你的意。香兰心里一揪,抬头看看林锦楼终什么话也没说,仍摇头道:“没说什么,不过闲话而已。”

林锦楼若有所思的松开手,口中“哦”了一声,便往外走,又转回身道:“把铺子里孝敬上来的几匹布给妹妹们都分分,还有前两天银楼送来的首饰里有个镶珍珠的戒指,给五表妹送过去。”

香兰一一应了,余光瞥见春菱站在窗户外探头探脑。书染连忙笑道:“我这就拿钥匙开仓库去。”

待林锦楼出了门,香兰对书染低声道:“这两天盯着点春菱,我瞧她这番形容不大对劲。”

书染冷笑道:“她自打来京城就没对劲过,如今又跟姜家打得火热。说句唐突的话,奶奶性子太面,一顿杀威棒下去,瞧她还能如何。”

香兰苦笑了一下,道:“我同她该说的好话都说尽了,只是她求的我不能给,她这样轻飘飘的性子,又爱得罪人,还不肯听我的,倘若得了权还指不定怎样。我是不怕她如何,她这样下去迟早要栽大跟头,倘若真犯在太太手里,只怕我也难保她。如今且由着她这样......我不寒心是瞎话,可有些缘分也不是硬求的,由着她去罢,盯紧了咱们门户便是,只要她不出乱子,也别说话伤了她,究竟情分一场,她想去姜姑娘那里我也不拦着,好聚好散罢。”

书染听了这话,叹一口气,又念了一声佛,道:“我的奶奶,你这样说我都不知道该回什么了。前一阵子她明知奶奶就在隔壁坐着,还张口闭口赞姜五姑娘好,什么‘为人大度’、‘讨喜的性子’、‘生得天仙一样的貌’、‘合该当正房奶奶’,唉,我知道您听了刺心,正做针线都把指头扎破了,只打发画扇出去让春菱把晾在外头的衣裳收了。那事之后就再没重用过她,待她却跟之前一样好,这个肚量,真是没的说了。”言罢欲言又止,几次三番斟酌,方才迟疑道,“姜家那头......其实奶奶这么多委屈和苦别都往自己肚里咽,大爷待你还是极好的......”

香兰自然听出弦外之音,只是笑了笑。今日之事种种,早在她被迫进林府当妾时就已预料到,她说了也改不了她就是个妾的事实,何况她从不爱搬弄是非。她理解姜曦云为何要同她说这样一席话。如今这女孩儿也确实两难——姜家逢难,她不想趟浑水,可秦氏偏偏只相中她,倘若秦氏看中的是她姐姐,只怕也算皆大欢喜,可惜可惜。秦氏连个眼风都不曾给过姜四姑娘。

香兰觉着自己是被磨磋得糙粝了,倘若这番话放在她刚进林家当妾时姜曦云来敲打她,她必定自觉折辱,反唇相讥。如今她可以平静以对,先前不能容忍的话,居然也能春风化雨叹一声笑一声就过了。香兰不由生出几分辛酸,这样平和的心境是多少磕磕绊绊方才打磨出的,当中又含了多少委屈和无奈,可旋即她心中忽又涌出几分骄傲,纵然她遇到过许多不堪之事,也从未变成刻薄抱怨或满腹心机的妇人,她从未想着通过算计谁让自己日子好过,苦痛只将她打磨得更圆润丰富。所以她如今更能体会到别人的苦衷。

香兰呆坐了一回,一时书染命人拿了布料的册子来,她打起精神一一分了,又命小鹃找出戒指,一一打发人去送。不在话下。

却说林锦楼。从畅春堂里出来,一路都拧着眉。桂圆见他主子似是心情不好,愈发大气儿也不敢出,心里暗暗叫苦,暗道:“吉祥和双喜在前头伺候那几位爷,怎就偏偏指派我来迎这尊佛,莫非香兰姑奶奶又说了什么戳他心肝肺的话?这不能啊。自从到了京城,这俩不是好多了么。”他正胡思乱想,忽听林锦楼道:“你们奶奶画过的画儿都放书房里了是罢?”

“啊?”桂圆一怔,立时又堆上笑道,“可不是,每回奶奶给了我画儿。小的就全送大爷前头书房去了。”

“哦,那去书房,给爷找出来。”

那二人便去了书房,林锦楼手里托着祛暑汤坐在太师椅上,桂圆满头大汗。在几个画缸里翻来找去,终于捧了二十几卷出来。林锦楼一一展开看了一遍,看了看日子落款,忽发觉自从他允许香兰往外卖画以后,再送出的画明显高了几档,林锦楼鼻子里哼了一声。挑挑拣拣,选了十来幅,命小厮们拿着,施施然往会客的宴息去了。

厅里正行令划拳,觥筹交错,人声鼎沸,几个小厮在一旁伺候,另有眉目清秀的小戏子在一旁咿咿呀呀唱戏,热闹到十分去。

众人一见林锦楼进来便大声笑道:“快瞧瞧,大忙人可来了,怠慢宾朋,这得罚他几杯呀!”

有人起哄道:“把这一坛子都得吃了才成。”

刘小川捧着肚皮笑道:“小爷可听说你林土匪可在后院相媳妇儿呢,跟兄弟说说,相得如何了?”

谢域在底下踹了他一脚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说着给他使眼色。姜翡云之夫,忠勇侯嫡次子陆朝宗正坐在另一桌,不好说这等话打趣。

未曾料刘小川素是个混不吝,跟陆朝宗先前还结过梁子,对谢域瞪眼道:“你小子踹我是什么贱毛病?有上赶着送闺女的,就不兴我说几句?”

谢域不乐意了,道:“你就是个混球,当兄弟好心好意提点你,以后我再管你的屁事我就是你孙子!”

刘小川嘿嘿笑道:“你这话都说过好几回了,来,叫声爷爷听听......”

谢域立时瞪眼就要挽袖子。往日里二人争执皆是楚大鹏相劝,只是这会子楚大鹏去解手,袁绍仁怀里抱着德哥儿正喂他吃菜呢,低声劝架道:“行了你们俩,见面就掐,狗咬狗一嘴毛。不看看是在谁的家,一会儿林霸王急了你们俩掂量着点。”说着起身,塞给德哥儿一杯茶,命他去敬一敬林锦楼。

 

278 府宴(二)

林锦楼正拱手抱拳左右应对,忽瞧见德哥儿端着一杯酒走过来,一板一眼道:“侄儿敬林叔一杯酒。”

林锦楼满面含笑,伸手把酒接过来喝了,又揉了揉德哥儿的小脑袋,道:“好小子,这两天瞧着又长高了,赶明儿个再带你去跑马。”

德哥儿两眼亮晶晶的,扑上去抱住林锦楼的腿连蹦带跳道:“真的么?”

林锦楼在他圆滚滚的小脸儿上又掐了一把,心里头不由得软绵绵的,他这个年岁,膝下也该有这么个虎头虎脑的孩子,香兰倘若有了子嗣,也不必再这样小心翼翼的。自从姜曦云进府,香兰便愈发谨慎了,她原就胆儿小,如今更是连大气儿都不敢喘,事事处处示弱退让,他闹不清她到底在怕什么,她是他林锦楼的爱妾,她有什么为难不能跟他说的,就算他有意娶姜曦云,也断不会委屈了她。姜家那几个心思他心里门儿清,奔着那玉坠儿来的,倘若是香兰技不如人也就罢了,可想在他眼皮子底下动心眼子玩鹰,门儿都没有。

此时众人都举杯过来敬酒,口中连声称要罚酒三杯。

林锦楼也不推辞,一口气干了三杯,众人哄笑叫好,簇着他入了席。双喜见了连忙给林锦楼面前的杯子里斟酒,吉祥赶紧布了他爱吃的菜色,放到跟前的粉白小碟儿内。林锦楼一招手,双喜连忙低身附耳,林锦楼轻声道:“去找书染拿府里的牌子,派人再去请张太医,就说上回吃了几幅药,肚子还没消息,让他再过来诊,换个方子吃吃看。”

双喜一缩脖子,暗道:“我的爷,这都要跟姜家议亲了。还惦记让香兰生孩子呐,也不怕真有了庶长子让姜家姑娘膈应。”他抬起头想跟吉祥对个眼色,心领神会一番,未料到吉祥狠狠瞪了他一眼。双喜又一缩脖子,一阵风儿似的小跑着去了。

一时众人又轮番给林锦楼敬酒,林锦楼亦一一回敬,客套一番下来,楚大鹏笑道:“听说哥哥这几日御前伴驾,在御前得了太子的青眼,真令我们兄弟羡慕了,日后哥哥有什么好事,可别忘了咱们几个。”

林锦楼虚指着笑道:“说这话可没良心了,从小到大。我遇着好事儿什么时候少过你的。”

刘小川起哄道:“冲这话就该罚酒。”

楚大鹏笑吟吟的举起酒盅仰脖喝下,自罚一杯。

正此时,只见陆朝宗端了杯酒走过来,对林锦楼微微笑道:“我来敬林兄一杯。”

林锦楼亦站起来,满面春风道:“陆兄客气了。”

两人互相敬过酒。陆朝宗笑道:“自从林兄回了金陵,你我倒是有两三年光景未见过了。”

林锦楼道:“本就是一家子亲戚,该多走动才是。”又高声命道:“还不快在这桌给陆爷加把椅子。”

陆朝宗自觉面上有了光辉,在林锦楼身边坐下,他乃是皇帝亲军羽林右卫,虽区区六品,却地位清高。日后前程无量,与林锦楼寒暄几句,便笑道:“这几日,贱内娘家亲眷住在府上叨扰了。”

林锦楼笑道:“陆兄说这话就见外了。”

陆朝宗一面替林锦楼斟酒,一面道:“说起来,贱内常同我提起。说她五妹妹姿容秀美,举止大方,心性又极厚道,孝顺讨喜,无一处不令人可敬可爱。先前她们姊妹几个相处。难免牙齿碰嘴皮,有个拌嘴的时候,唯有五妹妹从不与人争闲气,脸上总是一团和气,还常常从中劝和,有好东西也紧着兄弟姊妹们。尤其会一手好女红,给她侄儿从头到脚做了好几套衣裳,林兄倘若想做个什么,只管找她便是。”说着把自己面前的酒举起来,又同林锦楼碰了一杯,口中同林锦楼说一回闲话,又拉回来赞姜曦云好处。

陆朝宗说这番话何意,林锦楼心里清楚得紧,眼下姜家住进来的皆是女眷,自然不好自卖自夸,这话从陆朝宗口中赞出来,便顺理成章些。他只面上含笑,静静听着,陆朝宗又频频敬酒,林锦楼来者不拒,一杯杯喝了。陆朝宗脸上愈发笑开了。刘小川嘴里咕咕哝哝道:“什么玩意儿,哈巴狗儿。”

楚大鹏在底下踢了他一脚道:“你少说两句,没瞧见人家敬的酒林霸王全喝了么?”

刘小川闭了嘴,摸着鼻子悻悻然。他和陆朝宗原本交情一场,未料陆朝宗瞧不起他纨绔做派,酒宴上说他“仗着祖荫的酒囊饭袋”。话传到刘小川耳中,两人自此交恶。

一时陶鸿勋来给林锦楼敬酒,林锦楼吃了酒笑道:“今儿咱们来点风雅的,我请大家伙儿品品画儿。”言毕便有七八个小厮进来,手里皆捧着一卷卷画儿,分给众人。

众人展开一瞧,只见或山水,或花鸟,或人物,不一而同。

林锦楼含笑道:“这是我屋里爱妾画的,诸位都是风流才子,瞧瞧这画可过得去眼?”

刘小川立时来了精神,幸灾乐祸似的看了陆朝宗一眼,招呼袁绍仁道:“老袁,快过来瞧我这幅,画得可真是…呃…好得紧。”袁绍仁过去一瞧,只见是一幅《落花游鱼图》,画技全用渲渍,一尾尾鲤鱼在落花流水中穿梭,千姿百态,栩栩如生。

袁绍仁脱口赞了声:“好画。”

谢域点头道:“难得每一幅皆精品,袁兄再来看这幅兰花,浓墨圆润,极其苍秀。”

刘小川翻着白眼道:“说得还头头是道,你看得懂么你?”

谢域道:“就算我不懂,莫非你刘大才子懂?”

刘小川嘿嘿笑道:“我自然是不懂的,奈何有人懂,是不是陆兄?陆兄艳福不浅,娶了京城第一才女,听说也是擅绘的,陆兄来评评,是京城才女画得好,还是鹰扬的小妾画得好?”

陆朝宗心中暗怒。方才他赞了许久姜曦云的好处,林锦楼皆未表态。只是附和着称赞两句,但转过头就给众人看画,抬举他房里小妾,陆朝宗只觉颜面上下不来台。方才他展开画一瞧心里就暗暗吃惊。他乃世家子弟,文武双全,乃是有真才实学的,一见这些画,便知此人画技高超,意境高远,堪称大家风范,自然比姜翡云的画要高明些,只是如今当面承认京城第一才女画得不如别人房里的一个小妾,未免太落颜面。可不承认,传出去亦要贻笑大方。脸上勉强笑道:“我一介粗人,哪里会评这些东西,各有各的好罢。”

刘小川笑嘻嘻道:“陆兄太谦虚了,不如请来尊夫人的墨宝。大家比较一番便知道了。”

楚大鹏目瞪口呆道:“这画的落款是‘兰香居士’,莫非就是在金陵一带极有声望的那一位?她的画历来一画难求,想不到竟然是哥哥的小妾。”一面说一面摇头,脸上又是赞叹,又是佩服。林锦楼瞧着甚为受用。

陶鸿勋道:“恩师家中也收着兰香居士画的一幅滴水观音,形神兼备,端庄大气。如今还在师母佛堂中供着呢。”

林锦楼脸上淡淡的,满眼皆是笑意,道:“她年幼时得了金陵书画僧定逸师太真传,就是喜欢画,我也不爱拘着她,谁想到她背着我还闯下这么个名声。也别说什么一画难求,今儿个都是至亲宾朋,每人送一幅便是了。”

刘小川又笑道:“哥哥,不是我夸您,连房里头的人都拔头份。您这偷香窃玉的本事真是。”说到此处比出个大拇指。

林锦楼听前几句还挺欢喜,听了最后半句,立刻瞪了刘小川一眼。

众人一听,哪有不明白的,纷纷赞起这些画的好处来,更有人小声议论道:“可惜是个小妾,否则第一才女的名声就要易主了。”

陆朝宗沉着脸色走到回廊上,把心腹小厮唤来,对他道:“去给里头给你们奶奶带个话儿,她让我在这儿赞五姑娘好处,人家扭过头来给自己小妾做脸,这地方我再呆下去都觉得臊得慌了。”

一时林锦楼出去解手,回去时,只见袁绍仁正在廊下站着,林锦楼道:“怎么在这儿?外头太阳毒,屋里头才凉快。”

袁绍仁笑道:“德哥儿不知跑哪儿去野了,我出来找他。”看了林锦楼两眼,呵呵笑道:“听陆兄言下之意,这姜五姑娘可是才貌双全,天底下都难得的淑女了,做兄弟的可要在这儿恭喜你。你爱妾书画皆通,日后娇妻伶俐可人,真是好艳福。”

林锦楼漫不经心笑道:“姜五姑娘就是长了个好模样,会讨人喜欢。”

袁绍仁微微挑眉,林锦楼久在官场浸淫,早已修炼成精,想动心眼子的在他眼皮子底下过一过就知道是哪一尾的狐狸精,方才那说辞正是话中有话,因道:“哦?莫非姜家作假,方才说的都不是实情?”

林锦楼道:“说得也句句是实话。姜五姑娘确是与世无争的一团和气,只是她‘不争’是因无能为力争不过,所以权且隐忍着,否则她绵里藏针,又惯会装傻卖乖,一旦有时机发难,必然不肯再吃亏,虽不至于睚眦必报,心胸气量也算不得阔气。”

袁绍仁轻笑道:“原来如此,此女并非良善之辈了?”

林锦楼道:“也并非不良善,品格比一般女子已算高了不少了。精明圆滑,八面玲珑,一肚子经济前途,极擅权衡利害,自有淳厚热诚一面,不过生怕自己受委屈,日后倘若在一处,得先百般待她好,直到她觉着你待她够好,方才对你回报真情实意。或是你对她有用,即便她心中多少委屈不满,也能捧着一张脸殷勤讨好。老袁,这种人你我兄弟见得太多了,行走世间,年深日久,自然人人都一肚子心眼,又有几个是真正傻子的?”

袁绍仁笑道:“她一个小姑娘家,识时务,有手段,嘴甜心细,又懂察言观色,做小伏低,实属不易,倘若日后娶进来,你待她好便是了,自有举案齐眉的平静日子。”

林锦楼摇头失笑道:“你不明白......倘若没有旁人衬着,她倒也算难得了......啧,世上偏有这么一号人。甘愿吃亏,受多大委屈挨多少欺负也没告过状使过手段,就算让人辜负了,也还记着人家的好处。你说她傻罢。可她心里跟明镜似的。我以前总不明白,后来明白了,倒真有些佩服了。”

袁绍仁笑道:“你说的这人是谁啊......莫非是你那个‘扬州的表妹’?德哥儿方才跟我念叨半天了,说她极有学问,又温柔又心善。”

林锦楼笑了笑,并不回答,拍拍袁绍仁的肩,迈步走了进去。

袁绍仁摇头轻笑,心想这女子能得了林锦楼几分佩服,想来也并非全靠那张脸。又念及香兰与沈嘉莲颇类,又不禁怅然,收拾心情往书房那里去找德哥儿,到院门口,只见德哥儿从后头拽着一个女子往书房内走。旁边还跟着个穿红戴绿的丫鬟,德哥儿口中道:“好兰姨,你呆这儿,我把林叔喊来,你替我央求央求,我还想住这儿,等我爹去了军营。你们再把我接回来。”

香兰闻言好笑,停住脚步,弯下腰道:“你为何自己不去说?林叔也是极疼你的。”

德哥儿绞着手道:“那......那不同,我要亲口去说,爹爹知道了要伤心的。”

香兰心里一软,摸了摸德哥儿的小脑袋。柔声问道:“为什么不愿意回家?你爹待你这样好。”

德哥儿低着头,小脚丫踢了踢地上的石子道:“我爹过不了几日又要回营,家里单只我,实在没趣儿,兄弟姐妹没人愿意跟我玩。三哥还总欺负我,用弹弓打我,我又打不过他。”

香兰心里又一紧,蹲下身子问道:“打伤你什么地方了?跟你爹说过没有?”

德哥儿摇了摇头,又黑又亮的眼睛看着香兰,笑嘻嘻道:“我也往他身上丢泥巴来着,气得他脸都绿啦!”又皱着小脸儿道:“我都恨死他了。”

香兰着实心疼,忍不住把德哥儿搂在怀里拍了拍,又松开,看着他的脸道:“你在家中最小,也最得疼爱,你爹除了去军中,平时皆把你带在身边,又亲自给你开蒙,你三哥从未得过父亲这样眷顾,自然心里嫉妒,才会这样对你的,知不知道?要是你爹爹不睬你,只带着旁的兄弟姊妹,你心里也不舒服,是也不是?”

德哥儿想了一回,点了点头。

香兰缓缓说:“我不能时时在你身边,只告诉你三则,你只要这样做,哥哥姐姐就都愿意和你一起玩了。第一,为人处世要慷慨大方,你喜欢的玩具、吃食和各色的东西都是身外之物,越是心爱的越要懂得分给你兄弟姐妹亲朋好友,急公好义的才是好男儿;二则与人多说好话,安慰语、温厚语,多赞叹人家,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像鄙俗妇人一样尖酸刻薄,嫉贤妒能;三则,心量要大,不要记恨,要会原谅。”

香兰说着将手比划成卵丸大小,道:“你的心那么小,芝麻绿豆大小的事都计较,别人骂你两句,打你一下,你都生气记恨,要去报复,心里装的满满的都是烦恼,如何修行涵养,将来怎能堪当大任?”又将双臂展开,画了个极大的圆,笑道:“倘若你的心量那么大,什么都能包容,愿意原谅他人之过,那日后不管什么境遇,你都能心安自在。”

袁绍仁听到此处,心中暗惊道:“了不得!这一介女流居然有这样的见识心胸!男子比之都不如了!”立时肃然起敬。

德哥儿又歪着脑袋想了一回,道:“倘若我这样做了,哥哥还待我不好呢?”

香兰微微笑道:“起先他还会欺负你,可你一直这样做,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待你好了,即便他不喜欢你,也会恭敬你。”说完摸了摸德哥儿的小脑袋,道:“家族若要强盛,手足必要和睦,不怕外敌来杀,只怕兄弟阋墙,里头一乱,外人推一推就散了。”说完见德哥儿似懂非懂的,心里一叹,暗想道:“德哥儿年纪还小,侯爷事务繁忙,身边没有妥帖的人教,只怕这一番教给他,他过一时也就忘了。”不由又有些伤感,只沉默不语,忽听背后一声咳嗽,香兰扭头看去。只见袁绍仁从外走了进来,德哥儿一见,两只手臂张开扑过去道:“爹爹!”

袁绍仁搂住德哥儿,对香兰微笑点头。

香兰连忙屈膝行礼。袁绍仁侧身受了。香兰知她跟袁绍仁在此地见面不妥,可方才她刚教了德哥儿一回,有满腹的话想同袁绍仁说,正斟酌怎么开口,便听袁绍仁道:“方才姨奶奶跟德哥儿说的话在下都听见了,句句金玉良言,实在惭愧,是我治家不严了,日后必将好好教导。”

香兰一怔,连忙道:“永昌侯言重了。德哥儿是个极好的孩子,心性厚道,谦和聪敏,可见侯爷的言传身教,日后他必有作为。”

袁绍仁看着香兰。忽然明白林锦楼那句“倘若没有旁人衬着,她倒也算难得了”是何意。他头一次见香兰是在扬州城的青楼,她全身蒙着林锦楼的衣裳,瞧不见长相,后来他去尼姑庵清整她的东西,对她才华横溢不以为然,看她的诗词隐有沉郁之意。只觉女孩儿不该这样性子,爱说爱笑的才直抒胸臆,可爱可喜。再后来他终于瞧见她,生得这样美,却不带一丝活气,可是与嘉莲这样神似。可今日再见,却发觉她早已光华内敛,沉静如一汪碧水了。

他一腔敬慕油然而生,忽然不知该说什么,竟有些手足无措。轻轻咳嗽了一声道:“方才在前头看见你的画,画得极传神。”

香兰愣了愣,说:“侯爷谬赞,雕虫小技罢了。”

袁绍仁笑道:“画得这样好还称雕虫小技,太过谦逊了,方才鹰扬一直拿在前头显摆。”

香兰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轻轻“哦”了一声。

袁绍仁看了看她,低声道:“他这也是......为了你好,说句逾越的话,鹰扬早晚娶妻,早些替你撑住了腰,日后你也过得舒坦些。”

香兰淡淡的笑了笑,道:“其实他不必这样,挣这些虚名也没什么用。”

袁绍仁吃了一惊,觉着自己好像听错了,唯恐德哥儿听见了学舌,命小鹃领着他到一旁去玩,口中道:“你说这样的话,未免让人寒心了。”

香兰忽然问道:“常听旁人说侯爷是个情深意重之人,对德哥儿的亲娘一往情深,今日斗胆问一句,不知她是如何香消玉殒的?”

袁绍仁又吃了一惊,定定的瞧着她。香兰平静深沉的眸子深深的瞧进他心里,袁绍仁觉得仿佛是嘉莲正在瞧着他,他心里骤然疼痛难言,忽有倾诉之欲,不愿再编什么狗屁理由搪塞,他别开脸,看着院中大缸内亭亭玉立的荷花,道:“德哥儿的亲娘是......罪臣之女,因她父亲与我叔父种下善缘,当日她家族落罪,叔父将她从教坊司带了出来。她刚来家里时,只剩半口气,脸儿上纵横交错皆是泪痕,救回来以后,天天缩在墙角发呆,既不哭,也不闹,不声不响的。我可怜她身世,把先前她父亲赠我的字画送给她,她一见就搂在怀内,慢慢蹲下身,把脸埋进臂弯里,开始哽咽,最后嚎啕大哭,直让人心碎......”

“她不过十岁出头的小姑娘,我格外怜惜她,得了好东西总给她留一份,她便与我亲厚。她慢慢好了,有个爱说爱笑的活泼性子,又伶俐,琴棋书画皆通。又过了几年,她年岁大了,我本就钟情于她,便想纳她为妾。我亡妻卫氏婚后无嗣,原本也亲自张罗为我纳了两房妾,可不知怎的,死活不允我纳莲娘。莲娘也不愿跟我,此事拖了几年。只是她为官奴,又能有甚体面亲事可言?况,我与她也颇有情意。叔父便亲自做主,将她给了我。”

“起初我将莲娘养在外头,家中相安无事,后因莲娘有孕,叔父命人接她回家,我偏宠莲娘,卫氏心生不满,使巧计折磨于她,莲娘起先忍着,后来向我诉苦,我便从中调停,可几次三番的,也没了耐性。当日莲娘诞下德哥儿,我正任总兵,事务庞杂,不耐烦镇日理睬内宅中事。莲娘再同我诉苦,反遭训斥。她似是死了心,再未提过,反用手段回击卫氏,闹出了乱子,两人又争相找我哭诉辩解,家里乌烟瘴气,我便愈发烦恼,常宿在外头。后来卫氏要抱走德哥儿亲自去养,不知怎的,她从假山上跌下来险些摔死,众人都说是莲娘推的,我吃多了酒回来,昏了头,怒气冲冲去质问,又要把德哥儿抱去给别人养,莲娘只一声不吭的瞧着我,忽流下两行清泪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