鹦哥蹙起两道细眉,面带愁容道:“还不光这个,我…我如今做衣裳做鞋都没衣料子,快过冬了,箱笼里还是那件旧棉衣,如今脚上那双鞋,鞋面还是用零碎绸缎的角料糊的,一点都不成样子”

“大爷不是赏了银子吗?”

“我爹得了痨病,银子全送回家给她爹治病了。”

“那…去年府里头不是给裁了冬衣?”

“唉,说起来倒是难以启齿了…妹妹也知道,我大哥十岁发烧烧坏了脑子,空长了个大个儿,一身气力,一直连媳妇儿都娶不着。去年好容易有人愿意跟他成亲了,可大嫂硬要我求大爷让她娘家弟弟到大爷的铺子里当个体面差事。我在大爷跟前是什么样的,你也知道,况且她弟弟也不是个上进的…所以大嫂就在家里天天撒泼哭闹,去年过年时我一咬牙,把自个儿新作的冬衣和一套首饰全给了嫂子,这才算消停了几日了。”鹦哥说着眼眶便红了,忍不住呜咽起来。

汀兰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你也太不容易。只是这衣裳料子不归我管,我倒知道库房里有匹旧的大毛料子,剩不多了,好歹能裁件褂子。还有一匹绸,串了颜色,所以白白放着,我给你扯些,好歹回去还能做双鞋罢了。”

鹦哥连忙点头。

汀兰道:“这事不准说出去,敢说出去我也得吃瓜落!你先回去,待会儿我悄悄给你送过去便是了。”

鹦哥忙道:“不说不说,打死都不说。”不由千恩万谢的去了。

汀兰转身回去,没料到香兰竟站在拐角处,不由吓了一跳,拍着胸口道:“你怎么在这儿,吓死我了。”

香兰笑道:“我偷看你做好事来着。”

汀兰又叹气道:“唉,鹦哥跟我都是家生子,拐弯抹角的沾亲带故,我们又是进府的,比旁人就亲厚些。说起来也辛酸,鹦哥原就身子不好,自从掉了孩子,便愈发添了病了,大爷也知她的身子骨不好,便不再往她那儿去。鹦哥她爹原先是个管事,又得了痨病,家里只剩个傻儿子和一个才十岁的小子,眼见算是完了,底下那群人全都是闻风而动,逢高踩低,鹦哥的日子不好过,在府里吃药都供不上,还要惦记家里…我这也是好歹帮些罢了。”

这一番话却触动了香兰的心事,低头想了一回便对汀兰道:“你随我来。”

二人到了卧室,屋中正巧无人。香兰打开箱子从里面拿出二十两散碎银子,又找出一件新的夹袄,交给汀兰道:“好姐姐,这东西你替我交给鹦哥。我同她不熟,这东西贸贸然给她反倒不好。”

汀兰吓了一跳,道:“你…你这是做什么?”

香兰道:“我爹当初也险些命丧监牢之中,与鹦哥的焦虑之情该是一样的,难得她是个孝女,这个事如何都要帮一帮,略尽些绵薄之力。我信得过姐姐人品,这事便劳烦你帮我送过去罢。或者你别同她说这东西是我送的,免得她再多想。”

汀兰一时怔住,半晌才道:“好香兰,你这般,我都不知该怎么说了,我先替鹦哥好好谢一谢你。”说完便深深的福了一福,拿着东西去了,暂且不提。

却说那崔道姑先从鹦哥房里坐了一回出来,一扭身又转到鸾儿房里去了。二人见过,鸾儿命寸心倒热茶来,又抓新鲜果子给崔道姑尝鲜。崔道姑嘴里咂着蜜饯儿,只见鸾儿头发散乱,脸儿上也没用脂粉,黄黄的,带了憔悴减损之色,不由惊道:“哎哟哟,上次见姑娘时,姑娘还是春花秋月一样的好容色,老身只道是天底下难寻的大美人儿,怎个把月不见,就清减成这样了!”

174 撺掇

鸾儿叹了口气道:“前几日病了一场,如今刚好些,只是精神不济,嘴里也没个味道。”

崔道姑连声叹气,双眼微闭,口中念念有词,比出剑指,从袖中掏出一卷黄纸钱,在鸾儿脑袋上绕了两个圈儿,拿到外头焚化,再进屋里道:“方才给姑娘祛了祛晦气和病气,睡一觉便好了。姑娘这也是流年不利,有灾星照命,这才身子骨虚弱,且犯了小人,有口舌之争,上半年还有几步好运,到下半年事事不顺心随意,易有无妄之灾。”

这一番句句点到鸾儿心里,忙忙点头道:“就是这样,果然是女神仙!”

崔道姑又叹一声道:“幸亏姑娘是个福大命贵之人,方才守得住,要在别人身上,还指不定怎么样呢!”

鸾儿身子微倾,急切道:“那神仙说说,这有什么化解之道么?”

崔道姑在炕上盘了腿道:“这也没什么难的,这两日道观里做场法事,专门是除妖送祟的,姑娘捐些香油钱,功德加倍,灾星自然退去,吉星自然高照,福禄寿喜就全随着来了。”

鸾儿道:“这香油钱是多少?我一定要捐的。”

崔道姑道:“二两银子不嫌多,一文铜板不嫌少,全看姑娘的意思,不过捐一两银子以上,是要写功德牌记名儿焚化,晚上我也要做法,跟王母娘娘的侍女递话儿上报的。”

鸾儿想了想道:“最近我身边儿小人当道,忒不太平,还是多舍些,还求神仙向天人们多说些好话。”说罢命寸心拿钥匙来,打开炕头箱子的锁,从箱底摸出一只锦囊,从中摸出一块二两的碎银。交给崔道姑。崔道姑忙道:“无量佛,姑娘大仁大义了!”

鸾儿叹了口气道:“不过是花几两银子罢了,这点子还拿得起,若是做这一场法事,真让我灾消难满,也是我的造化了。”

崔道姑笑道:“姑娘说这个话做什么,眼见楼大爷年纪轻轻就是三品官儿了,将来封侯拜相也未可知,姑娘是妥妥的贵人命,将来再得个贵子。一辈子的福是享不尽的。”

鸾儿嗤笑一声,道:“什么贵人命,我如今就是个秋后的蒲扇。任人作践。大爷看重画眉也就罢了,她好歹是大爷上峰送来的,多少有脸面,老爹和哥哥都是官身,抬举她当个姨娘也不为过。就是”说到这里觉得不对。立时闭了嘴。

崔道姑是个聪明人,察言观色道:“姑娘是瞧不惯香兰?”

鸾儿本不想再说,但崔道姑问起来,心里的愤懑便收不住了,冷笑一声道:“除了她还有谁,人家可是地道的仙女儿。自从大爷得了这一位,别人都看得跟粪土似的。不过脸蛋儿俏些,形容缩手缩脚。小家子烂气,哪一点上得了高台盘!”

崔道姑道:“我看她也不像个好的。我听说大爷纳了新人儿,一来这院子就想先去拜访的,没料到小丫头堵在门口都没让进,甭说一口热茶了。连脸面都不曾给我,我的如来佛祖玉皇大帝。除了太太,还没有这么大架子的呢!”

鸾儿哼一声道:“可不是,大爷糊涂了,竟看上她。”

崔道姑道:“有道是‘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以色事人没有长久的,过些日子,大爷新鲜头一过,就会想起姑娘的好了。”

鸾儿长叹一声道:“也就只能如此了,否则还能怎么样呢。”

崔道姑道:“姑娘何必唉声叹气的,不是还有书染姑娘,她在大爷跟前得脸,最是说得上话的。”

鸾儿火气又不打一处来,冷笑道:“就她?我前几日病,她不过就来看了一回,又打发人送来点东西。见那小妖精得人意儿,上赶着巴结去了,哪里还想到我!”

崔道姑冷笑:“我瞧书染也是,你是她亲堂妹,她该事事处处为你打算,但凡她肯多尽一分心力,也不至于让那小妖精张狂成这个模样。话说回来,既然姑娘少个臂膀,就该事事为自己谋划,哪有任人宰割的道理?这种事,自己再不争一争,日后还怎么出头呢!”

鸾儿道:“我是想争,只是力不从心,哪有这么好谋划的。不知这样的事,菩萨神仙管不管了?赶明儿个仙姑替我多求几回,灵验了我重重谢你。”

崔道姑嗤笑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姑娘自己都不谋,让老天爷怎么帮你呢。我看姑娘是个聪明的,八字又金贵,为人又飒利,存了心想结交帮衬一把,姑娘是久在内宅里头不知道,外头多少贵人,都是老身行走阴阳两界,把前途疏通顺畅的。姑娘要是自己不争气,老身也没办法了。”

鸾儿一听这话有谱儿,不由怦然心动,忙亲手给崔道姑添满了茶,道:“仙姑走南闯北,也进过不少大户人家,定是有经历有眼界的。我跟仙姑素来投缘,说话都能说到一处去,如今遇到这样难的事,还求仙姑教我。”

崔道姑道:“‘教’这个字不敢当,只是看姑娘白受窝囊气心里头不平罢了。只是帮姑娘一回,也是费心熬力的…兴许还要折损我十年道行,五年阳寿哩!”

鸾儿笑道:“仙姑若是为我尽心力,我自然不会亏待你。等我当了姨奶奶,再生了儿子,日后林家偌大家业怎也要有我们母子一份儿,万万忘不了仙姑的好处,记一辈子的,就算现在,也亏待不了您。”说着又打开箱子,从里头拿出一个红绸子裹着的包,打开一瞧,只见是一副金镶红珊瑚的耳坠子,并一条珊瑚坠子的金项链,黄澄澄的直晃人眼目。

鸾儿递上去道:“这是大爷从外头带回来的,金陵都没有的货色,你看这珊瑚红得跟血似的。这一套仙姑先拿去,还有件石青色的绸缎衣裳,我嫌颜色老了,一直没穿,仙姑也拿去。另外还有十两银子,是大爷新赏下来的。仙姑拿去花差。只要是能把那小妖精赶出去,让大爷对我回心转意,仙姑再来,我加倍的谢。”

崔道姑已伸手将首饰和银子抓在手里,一边往袖子塞,一边笑道:“姑娘是个爽快人,老身也明人不说暗话。这点子银子,把那小妖精绝了容易,若是让大爷回心转意,只怕还”

鸾儿立时道:“这都好说。”又掏出几根簪子,看箱底还有几样值钱的首饰,犹豫片刻,终于没舍得,只将那些递于崔道姑道:“只有这些值钱的,再没有了。若仙姑真灵验了,我倾家荡产,回家里凑钱,也把银子都给你。”

崔道姑咂着嘴不说话,半晌道:“这点银子着实不够,可我看姑娘也是个实心人,咱们娘俩儿是长久的交情,这样,姑娘给我写个欠条,也好日后有个凭证。”

鸾儿道:“这也不错。”当下要来笔墨纸砚,崔道姑刷刷点点写完一张,念与鸾儿听,鸾儿按了手印,崔道姑便将那纸收起来。摸出两个包了布的包,递给鸾儿道:“红布的是回心转意符,拿你和大爷一缕头发,打成一个结儿,跟这符放一起,压在枕头底下,七七四十九天之内包管见效。绿布的是绝命符,你也寻那小妖精一缕发,绑在纸人儿上头,等下个月十五拿到没人之处焚化了,等七七四十九天,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鸾儿吃了一吓,道:“我,我只是想赶她走,可没想弄死她。”

崔道姑冷笑道:“你可真是个傻的,她不死,怎能有你的出路?”

鸾儿期期艾艾的不敢拿。

崔道姑不耐烦道:“自古以来成大事的人哪有这样优柔寡断的,姑娘要不要,不要老身就拿走了。”

鸾儿这才拿了,崔道姑又同鸾儿说了一回,方才告辞。又往画眉屋里去坐了片刻,这才告辞。

却说第二日,新官衣和玉带便送了过来,林锦楼脸上也终于露出了笑,知春馆上下都松了一口气。林家本养了小戏子,恰逢林锦楼升官,又学会了唱几出戏,林东绫、林东绣等本是闷惯了的,趁机要搭台子看戏,秦氏也满口答应,下午,戏台子便在剪秋榭搭起来,内宅里的女眷们全过去了。

香兰自然是不想去,可又怕林锦楼知道又不高兴,没个安生日子。便等了许久,方才收拾了一番过去了。此时秦氏早已听累了戏,扶着丫头回去了,二太太王氏坐在正当中,左边坐着林东绫,右边坐着林东绣,林锦园拿了个木头做的大刀跑来跑去,几个婆子慌慌张张在旁边护着,王氏唤了几声:“好孩子,快过来,我给你剥螃蟹肉吃。”林锦园也跟没听见似的,继续疯跑,比台上唱戏还热闹。

香兰便悄悄往后头去,只见画眉、鸾儿、鹦哥都坐在后头一桌,个个打扮花枝招展,画眉眼睛直往台上看,仿佛没瞧见她。鹦哥却赶紧站了起来,将自己身边的圆凳拉出来,道:“香兰来了,快坐。”又张罗让丫头们沏热茶,笑道:“怎么来晚了,刚开场有两出,唱得好听着呢,你没听见真是可惜了。”

175 口舌

香兰未来及说话,却见小鹃手里拿了件衣裳送过来,递与香兰道:“春菱说起风了,怕姑娘穿得少,让我送件衣裳过来。”说完把衣裳披在香兰肩上。

众人一看,只见是一件金织边五彩大红纱衣,料子极精致,比她们寻常穿的绸缎织锦还强十倍,竟然是专供内廷用的。画眉脸上有些不大自在,端起茶碗,掩饰过去;鸾儿登时便红了眼;鹦哥目光艳羡,不由对香兰又靠近些,拿了折子道:“我们都点过戏了,妹妹也点一出罢。”

香兰推辞道:“大家点就是了,我听什么都一样的。”

鸾儿冷笑一声道:“香兰妹妹可是大爷心尖子上的人儿,太太请大家来看戏,妹妹都敢迟到呢,若是不让你点一出,回头大爷恼了来掐我们脖子可如何是好,我们可是万万不敢的。”

香兰慢慢将衣裳穿好,把茗碗捧了起来,微微笑道:“鸾儿姐姐一直是口齿伶俐的,听这话的意思,是你恼大爷掐了我的脖子,背后说这话来刻薄他呢。”

鸾儿睁大一双眼睛,“噌”站了起来,指着香兰道:“你含血喷人!胡说八道什么!”

这动静太大,惹得王氏等人都频频回首看来,画眉忙站了起来,陪笑道:“不妨事不妨事,是我手笨,把茶倒鸾儿身上了。”

王氏便道:“天儿凉了,赶紧让她回去换身衣裳。”便不在理论了。

画眉赶紧将鸾儿拽着坐下来,心里暗道:“上次鸾儿就在香兰身上吃了亏,怎这回还不长记性。那位可不是好欺负的人。”口中说:“鸾儿妹妹是跟你闹着玩的,她哪有这个意思。”

香兰喝了口茶,脸上仍是笑吟吟的,从善如流道:“原来如此,只是我这人最不会玩笑。旁人说些什么都当真,日后还是别跟我闹着玩了,万一传到大爷耳朵里,玩笑成了真,那究竟是谁的不是呢?”

鸾儿气得涨红了脸,狠狠瞪着香兰。香兰脸上却云淡风轻,把茗碗捧起来慢条斯理的吃茶。

鹦哥赶忙又将折子推过来打圆场道:“咱们点戏罢,点戏罢。有个叫勇官的,打戏热闹极了,能翻好多筋斗。”絮絮说小戏子哪个唱得好。哪个做派精,哪个嗓子亮堂,又夸香兰帕子上的花样子好。

鹦哥虽老实。但平日里也对香兰敬而远之,从未有这样热络过,香兰知道是汀兰将银子和衣裳给了鹦哥,让她对自己心生感激。便投桃报李,对鹦哥道:“这花样子是我自己描的。你要喜欢,等散了戏往我那儿去,我送你一叠。”

画眉嗑着瓜子,嘴角似笑非笑道:“哟,这恐怕不行,香兰妹妹住的是正屋正房。我们这样身份的,可没那个福气进去,你们说是不?”

香兰没料到画眉会忽然发难。意外的看了她一眼。

鸾儿却精神起来,顺着画眉的口风道:“可是不知道这福气能延到几时,大爷迟早得迎娶大奶奶进来,香兰妹妹且先在正房里受用几日,等回头搬出来。想再进去就难喽。”

鹦哥不擅斗嘴,也不愿开罪人。想为香兰说几句,却不知该怎么说。香兰笑道:“原来两位姐姐是想搬正房去呀,怪道今儿个一来就跟我夹枪带棒的。这也容易,等大爷回来我跟他说一声就是了。要是他答应,我今儿晚上就搬东厢,先让画眉姐姐在正房里‘受用’几日。”这话一说出口,画眉和鸾儿脸上果然变了变颜色。

香兰不愿与人为敌,只是林锦楼后宅里的女人都视她为眼中钉,咄咄逼人,存心挤兑。她平日里自然不打照面,能避则避,但真事到临头,却也不能任人欺负。如今她在林家什么都没有,唯一狐假虎威的便是林锦楼的“宠爱”,她便扯上这面大旗,也并非全无倚仗。

画眉和鸾儿果然怕香兰去告状,登时住了嘴。

香兰把茶碗“咣当”放在桌上,脸色一沉,正色道:“今儿个咱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几位姐姐都比我先到知春馆,我还是个扫地丫鬟时候,姐姐们就已经是主子姑娘了。画眉不必说,家里是官身,如今又是正经奶奶,我拍马难及。鸾儿和鹦哥姐姐家里都是极体面的豪仆,亲爹娘老子和兄弟姊妹都是在大爷跟前得脸的人。不比我这样的,奴才出身,虽然家里刚挣出个良籍,可也没什么大用,像咱们府里,家里是良民却单独买进来当丫头的还少么?纵我是良籍,可当初进门的时候,可不是按着当初岚姨娘那样的风光抬进来的,没名没分,我人又粗笨,总惹大爷不痛快,姐姐们也是有目共睹的。”

这一番说的是实情,众人脸色都缓了缓,默不作声。

香兰又道:“像咱们这样的,顶大了天,熬到头也不过就是个姨娘”她一边说一边细心看着,只见鸾儿脸上面露讥诮,画眉隐带怅然,鹦哥却慢慢点头,又道:“大爷如今对我是有几分看重,可姐姐们哪个没被大爷看重过。大爷花名在外,如今我便是不得脸的了,兴许明儿个来了新的,我更该退一射之地,其实咱们都是一样的,姐姐们又何必为难我。”

这话勾起众人心事,鹦哥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鸾儿哼了一声,画眉目光闪烁,紧紧盯着香兰。她不止一次仔细打量过香兰,知道她如何美貌,我见犹怜,只是今天正色端坐,却有股隐隐的气势,与往常柔弱的模样大不相同。

香兰微微仰起脸,同画眉对视,画眉“扑哧”一笑,看着指甲,漫不经心道:“妹妹这是唱的哪一出?一来咱们根本没有为难过你;二来你是大爷跟前的红人,那个‘新人’还是影子里的事,我瞧着妹妹你是个有福的,冲着大爷给你撑腰的劲儿,没准能在正房里长长久久的住一辈子呢!”

鸾儿原本敌意退去不少,听了画眉这话,也不由冷笑起来。

香兰知道鸾儿是个心思简单的,好坏全挂脸上,不足为惧,画眉才是里外精明的人,听了她这话,便笑道:“我何尝有这样的福,只不过是沾上了‘新鲜’罢了,虽都是大爷房里的人,可画眉姐如今是正经姨奶奶,娘家得力,父兄相护,鸾儿的堂姐是大爷得用的人就更不必说了,我爹娘老实巴交的小民,不知比我强多少。且姐姐们吹拉弹唱,女红技艺,体贴温柔,察言观色都是一流的。我乐器一概不会,针线也糙,嘴不甜不会讨人喜欢,如今只不过是看着有两分光鲜,倘若真如此风光,只怕就不会挨打了。我没有什么争强好胜的心,只不过想把日子平平静静熬过去罢了。我说的话你们若是不信,那往后大爷在家的日子,姐姐们只管往正房来,就说是我请你们的。”

这一番话说得眉、鸾、鹦三人怦然心动。林锦楼回了府,不是在书房就是在正房,她们一概沾不上,若不是在垂花门处守着,只怕见林锦楼一面都难,若能进正房,便能多见他几面了,兴许便时来运转。即使没机会,多让大爷看两眼,也能让他记在心里头,不至于丢到脑袋后头去。

画眉一听,立时将手里的茶盏举了起来,送到香兰面前,脸上堆着笑道:“好妹妹,我不知道你一片痴心,方才都是我说错了话,该打嘴了!妹妹大人大量,原不该跟我计较罢。我这儿以茶代酒,给你赔罪。”

香兰心里冷笑,举起茶杯向画眉示意,二人目光胶着,半晌,香兰微微一笑,把茶碗放到唇边浅浅啜了一口,画眉却一口将半盏茶吃了个干净。

鸾儿心潮起伏,却冷笑着说:“香兰妹妹别回头是说得好听,过后就翻脸不认人罢?先前几次同妹妹打交道,可知道妹妹是个厉害人,半分亏都不肯吃呢!”

香兰笑道:“我通情达理,却也不是任人欺负,鸾儿姐上来就给我下马威,我再愿意交好,总也要先顾及自己的脸面。我说了,我只想平平静静的过日子罢了。”

鹦哥笑道:“先前是咱们不知道香兰妹妹是这样的人,如今都说开了,误会也没了,便要长长久久的好好相处了。”

画眉连忙附和,又说起旁的,表面上倒是一派其乐融融。

香兰只是含着笑,随波逐流的应上一两句。她放出这番话,一来让画眉等人有求于她,至少日后见着她不必再跟斗鸡似的,给她添堵;二来,她们在正房里,也好让她和林锦楼之间有个缓冲,保不齐林锦楼又勾起了对哪位的旧情,她从此便寻着清净也说不定。

香兰转开头,只见天高云淡,半湖荷叶,虽秋风渐紧,却仍绿意盎然。小鹃和几个小丫头正在抄手游廊上围着看一只鸟儿在笼子里洗澡,台子上仍咿咿呀呀唱着。香兰紧了紧衣裳——因有利益在,这后宅里的女人永远断不了算计,她也不需要同她们交心,只要明面上过得去就好。

她自回了林家,便抗拒林家的一切,如今也该换个姿态去应对了。

176 相处(一)

却说香兰只略坐了坐,一出戏都没听完便回去了,一时无事。待到第二天上午,画眉却来了,满面春风的跟香兰问好,看她在临窗的大炕上裁衣服,便凑过去看,掩着嘴笑道:“哟,这衣裳颜色忒暗了,料子也糙,怎么做这个?”

香兰道:“我师父过几日生辰,我给她做一件僧衣,聊表孝心罢了。”

画眉坐下来道:“倒是听说你原在庙里呆过,庙里过得如何,都学些什么,念些什么?妹妹识字就是从庙里学的罢?”

香兰道:“不过是认识经书上几个字罢了。”

画眉道:“听说你爹如今在当铺里当坐堂掌柜呢,可风光了罢?不知道一个月多少例银呢?像这样的大掌柜,一个月少说也得五六两银子,是也不是?”

香兰看了画眉一眼,埋头做衣裳道:“不知道,我爹从不跟我说这个。”

画眉笑道:“怎会不知道呢。”见香兰不说话,便又问道:你家如今住在哪儿?多大的院子?”

香兰道:“住的是破房子,不值钱,也不值得一提了。”

画眉暗道:“我本想套问她几句,没想到竟是个一问摇头三不知的。”又问及林锦楼作息,香兰只让春菱答话,仍拈着针做活儿,多一句话都不说。

偏画眉是个极有耐性的,东拉西扯了好一阵子方才告辞。春菱咬牙道:“姑娘真是的,把那长舌妇招屋里来,岚姨娘是怎么没的姑娘难道不清楚?一上来就问这个那个,好不讨厌!”

香兰笑道:“随她问去,问一阵子没回应也就不问了。”

待到中午,用罢午饭,鹦哥便来了。拿了自己亲手做的两色针线,先跟香兰道谢,又和她闲话了一回。临走时,香兰送她花样子并一包点心。知鹦哥如今艰难,又将零散的绸缎料子给了她几块。鹦哥自然千恩万谢的去了。

掌灯时分,鸾儿又来,瞧出是精心打扮了的,身上穿了水红的缎子袄儿,豆绿素梅裙子,翠绿的鸳鸯绣鞋。脸上匀了脂粉,发髻也梳得密密实实。鸾儿因跟香兰生了嫌隙,万不肯拉下脸子同香兰说话儿。自打进了屋跟香兰点了点头便算做问好,绷着一张脸在椅上坐着。

她不说话,香兰也乐得清静,仍然埋头做衣裳。春菱因书染的颜面,给鸾儿端了杯茶。问了两句,见鸾儿仍拿着架子冷冷淡淡的,心里不由冷笑,甩手便走。

屋里一时静了下来。

这正房鸾儿未来过几次,四下打量,只见屋中的陈设比她上次来看时又有了变化。多宝阁上的玩器换了更精致金贵的,墙上多了几幅字画,帘子、坐垫、靠枕、椅搭俱是藕荷色的。已不是林锦楼爱用的靛蓝、墨绿等重色。

香兰坐在炕上飞针走线,坐得稳稳当当,仿佛她原本就该住在这屋里,而自己却是多余的,鸾儿颇有些不自在。想到自己住的那间小房,虽也有些家具摆设。可如何能跟这里比较,心里又别扭。

香兰偷眼看了鸾儿几回,见她坐如针毡,一时换个姿势,一时有把茶端起来吃一口,好几回起身想走,却又忍了下来。

香兰抬起头揉了揉脖子,小鹃便放下手里的活计给她续茶。香兰吃了一口,这一天她这儿倒是热闹。鸾儿最早来,不过投石问路,又想探她底细,一坐就坐了一个半时辰;鹦哥是专程来道谢的,不过坐了一盏茶的功夫便去了;鸾儿是最实心的,巴巴的来她这儿等林锦楼回来。

香兰默默叹口气,鸾儿到底是个不谙世事的女孩子罢了,她这样心高气傲,性如烈火,若是平日受了这样冷遇,只怕早就勃然大怒了,如今却生生忍着,打扮漂漂亮亮的端坐在这儿,只为等个并不将她放心上的男人,委实也有些可怜。

正想着,便瞧见门帘子打开,林锦楼迈步走进来,满口喊渴,进门便歪在炕上了,香兰连忙收拾做了一半的衣裳,春菱赶紧去倒茶。鸾儿也赶紧站起来,刚想过来问好,哪知林锦楼根本没瞧见她,伸手去拿香兰做的僧帽,摆弄两下,道:“哟,这是什么玩意儿?你在这儿做什么呢?”

这还是这些日子林锦楼头一遭跟她说话。香兰偷偷看了他一眼,只见林锦楼嘴角挂着笑,仿佛春风得意的模样,知他在外头应是有了喜事,便道:“我师父过些日子就要做寿了,我做一身僧袍给她。”

林锦楼皱了眉,把那帽子扔到香兰怀里,道:“哦,原来你还会裁这玩意儿。你自打来,连个荷包都没给爷做过,爷还只当你不会呢。”说着拉香兰的手在掌心里摩挲,笑道:“赶明儿个给爷做个玩意儿,回头赏你。”说着便凑过来要亲她。

香兰颇有些不自在,她闹不清怎么昨天还跟黑脸阎王似的男人,今儿个就能和颜悦色的跟自己说笑,仿佛之前的事都不曾发生过似的。她抬头看见鸾儿白着一张脸站在那里,登时就红了脸,连忙推开林锦楼道:“我,我进屋拿东西。”一溜烟跑了。

林锦楼不悦,一扭头瞧见鸾儿还站在那儿,不由奇怪,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鸾儿一时情急,结结巴巴说不出话。

春菱正守在外头,连忙进来道:“是香兰姑娘请鸾儿过来陪她解闷”

林锦楼点点头,对鸾儿道:“香兰让你来你就来,她就是个闷葫芦性子,有人能逗她说话也好,省得闷心里闷出病,净跟着爷较劲了。”

这话又把鸾儿气得脸色煞白,过后又变成红色,上不来下不去站在那里,不知该应还是不该应,心里头气苦,眼泪便在眼眶里含着了。

林锦楼灌了一杯茶,又把春菱叫过来道:“晚上让厨房弄点暖热的,昨儿那个面不错,今天再做来,桂花糕也好,去蒸一笼新的。”

春菱得了令便让小幺儿传菜。

林锦楼又喝了一杯茶,扭头见鸾儿还站在那里,奇道:“你怎么还不走?”

177 相处(二)

鸾儿强忍着泪,道:“大爷已经嫌弃了我么,连看我一眼都不愿意了?”

林锦楼道:“你说的什么话?这个时辰该用饭了,你还杵这里作甚?”说完起身,看了鸾儿一眼,道:“你今天这身打扮好,喜庆。你去罢,过几日再听你弹曲儿。”说罢便往屋里去换衣裳了。

鸾儿心里空落落的,也不知是什么滋味,恍惚着往外走。想到林锦楼方才同香兰调笑亲热,对自己漫不经心,一股子委屈涌上来,更兼有一口气咽不下,便将脸埋在帕子里呜咽着哭了起来。如霜听见声音赶忙走过来,一把拽了鸾儿便往外推,口中低声道:“我的姑娘,要哭出去哭,在这儿算怎么档子事儿,当心惹大爷不痛快,再恼了你,快出去罢!”连推带拉的把鸾儿推出了门。

如霜素日里同书染交好,有心提点鸾儿,待到了门口,见四下无人,便低声道:“你哭什么,也不想想大爷都多少日子没见你了,上回他恼了你,这回不是给了你好脸色?凡事都慢慢来,哪有一口吃个胖子的道理?快回去罢,明儿个再来。”又从屋里端出一碗茶与她吃。

鸾儿吃了几口茶,方才清醒过来,抹了抹眼泪,默默想起如霜的话,又想到林锦楼赞她装扮好,说要再听她唱曲儿,心里便热乎起来,虽嫉恨香兰,却捏定了主意,日后每天都要到正房来,暂且不提。

却说林锦楼换过衣裳,擦洗了一番,坐在罗汉床上,莲心捧来一只素面光洁的大银盘子,里头托着一叠帖子,对林锦楼道:“这是今儿个门房收的帖子。这些是齐先生挑出来的,请大爷定夺。”说着放到炕桌上。

林锦楼便一张一张打开来看,分几堆放好,抬眼一瞧,见香兰正远远的坐着发呆,便招手道:“你过来,给我写几个字。”

香兰只得过去,汀兰取来笔墨纸砚,香兰握着笔,听林锦楼道:“硬弓二百架。雁翎刀三百口,长矛一百支,战马五十匹”说着便摸着下巴深思。

香兰便停下来等着。半晌,林锦楼又道:“上用盔甲五十套,铜锤八十对,绳梯九百。”

香兰一一写下来,林锦楼把那纸接过去看了看。点点头笑道:“你这样秀气的字,写这些倒不相符,合该写那风花雪月的字眼去。”又摸下巴对那张纸深思熟虑。

汀兰进来,见林锦楼如此不敢打扰,对香兰使眼色,香兰轻轻摇了摇头。林锦楼想事情。谁都不敢打扰,上次林锦楼正翻看信笺,也是这样深思熟虑。暖月去献殷勤。端了汤水过去,说了好几遍:“大爷快用,鸡汤凉了便腻歪了,吃着闹心。”惹得林锦楼心烦,一挥手便打翻了汤碗。泼了暖月一裙子,指着大骂:“天杀蠢材。日后少在爷跟前晃悠!还不快滚!”暖月吓得瑟瑟发抖,跑出去时险些跌在地上,一连两天都没敢在林锦楼跟前出现。

香兰自然不愿触霉头,只坐在一旁发怔,不自觉的盯着暖阁里设的孔雀紫檀螺钿嵌八宝屏风看。第一次瞧见这屏风她刚从家里回来,登时五雷轰顶,目瞪口呆,仿佛做梦一样痴痴迷迷,伸手摸了摸,碰到孔雀眼睛里的红宝石,指尖一片冰凉。这屏风是她前世的陪嫁,她母亲笑着跟她说道:“孔雀屏是个老物件了,原是在老太太赏玩的,她最疼你,说孔雀有富贵堂皇,吉祥如意的意思,要把这屏风送你添箱,待会儿可别忘了去给你祖母磕头。”

后来这屏风便跟着她到了萧家,摆在卧室里,等晚上萧杭回来,就在屏风外看书写字,她在屏风内的大炕上做针线,静谧又安详。再后来八王爷篡权登基,萧家被抄没,她跟萧杭病逝在发配途中,那屏风也就不知所踪了,想不到兜来转去,竟然又在林家看到旧物。如今她连祖父爹娘亲人的姓名牌位都不敢立,也不敢祭拜,只好静月庵里立一个“沈氏历代祖先”的小牌位,偷偷焚香跪拜,诵经超拔,再看见这屏风,心头不胜唏嘘,又忍不住不看。

林锦楼从沉思中醒过来,抬起头,却瞧见香兰一动不动,盯着孔雀屏风痴痴的看,蜡烛的光在她身上投下暗影,显得她格外单薄柔弱,眉蹙春山,眼颦秋水,却有另一种韵味和姿容。林锦楼看了许久,方才轻声咳嗽一声道:“看什么呢?”

香兰回过神,看了林锦楼一眼,低头不说话,半晌才轻声说:“大爷该用饭了。”

林锦楼皱了皱眉,又舒展开,道:“是该吃饭了,把东西收拾收拾,摆饭罢。”

莲心、汀兰等人正等着这一句,忙进来点亮鎏金灯盏,把炕桌收拾干净,端铜盆进来让二人净手,又把菜传上来。小厨房里的厨子最清楚林锦楼口味,见他今天特地点了龙须面和桂花糕,便知这几日他在外应酬,恐怕喝多了酒,吃油腻了,便要点清淡的。于是炒了两个素菜,用卤肉、鸡肉拌了凉菜,特地做了玉米面玫瑰果馅蒸饼儿,并桂花糕、茯苓糕、藕香糕等。

香兰就着小菜吃了一碗面,便用巾子抹嘴,因林锦楼没吃完,也不敢要茶漱口。林锦楼果然胃口大开,吃得极香,也吃得极快,等漱了口,丫鬟将残席撤了,便去拉香兰的手,把她拽到屏风跟前,指着问:“喜欢这东西?”

香兰眼睛忽闪了一下,道:“挺好看的,就多看了几眼。”

林锦楼笑道:“我问你,喜欢这个?”

香兰道:“…挺好看的”

林锦楼鼻子里哼一声,嗤笑道:“嘁,喜欢就得说出来再抢到手里头,你不声不响的,别人怎么知道你喜欢?”

“…喜欢有时候看看就好了,不一定要得到罢?”

“傻妞儿,喜欢了不抢手里头,回头让别人抢了先,你干看着眼馋呀?到时候挖心挠肝的净剩下难受了。快说,是不是喜欢这个?”

香兰不敢苟同,但见林锦楼目光灼灼,便轻轻点了点头,小声道:“喜欢。”

“这不就结了。”林锦楼笑了起来,把香兰搂怀里,不顾她挣扎,在她耳边吹着热气道:“你叫两声‘亲哥哥,好老公’,爷就把它送给你,怎么样?”

香兰耳根通红,捶道:“你说什么呢!”

林锦楼笑起来说:“今儿个爷心情好,过了这个村儿可就没这个店儿了…今天卢长誉那老小子在爷手底下吃了个大亏,上次爷的功劳让那厮截糊了,这回连本带利讨回来。”

香兰想了想,问道:“卢长誉是永信侯罢?”

林锦楼意外道:“你竟然知道他?”

香兰连忙掩饰道:“前一阵子大爷恼他,总在家里骂他来着”

林锦楼看了她一回,香兰有些心虚,垂了头,只听林锦楼道:“那厮想钱想瞎了心,把军需的粮草物资偷偷拿出去卖,可巧让爷的人拿住了把柄,透露消息给镇国公和永昌侯,我们仨人联手把他办了。他倒是个聪明人,使一招丢卒保车,脚底下抹油,带着老婆孩子进京眯着,只是他几个爪牙全给拔下来,如今空下来的要职上全是爷的人,日后可就舒心多了。”

香兰暗道:“先帝在的时候永信侯一家便仗着祖荫过日子,可还有几分气数,林锦楼竟敢跟勋爵对上。”转念一想,他那个霸王性子,脾气上来只怕老天也能给捅个窟窿,便又有点释然。

林锦楼拨弄着香兰耳朵上鲜红的玛瑙坠子,漫不经心道:“也难怪他急着弄银子,原先家里已经精穷了,都到了卖金项圈和古玩字画度日的地步,不过他有个女儿生得美,当了三皇子的侧妃,抱上了大腿才缓了口气,三皇子保他升了官,养了些鹰犬,就跟疯狗一样四处乱咬人,要不是老爷子敲打了几次,爷早就收拾他了。”说完捏起香兰的小下巴,盯着她眼睛问她:“不说那糟心的,快叫‘好老公’,叫不叫?叫不叫?”说着手伸出去咯吱香兰。

香兰不堪受,咯咯笑着,乱扭乱躲,实在忍不住痒,才叫了声:“好老公。”

林锦楼见她笑靥如花,脸蛋红润,鬓发微松,心里也痒,想起来香兰前几日气他,心里又恨,把她死死搂在怀里揉了半天,香兰几乎要被勒死,才听见头顶上,林锦楼咬牙说了句:“日后你再敢”

香兰听这话阴惨惨的,立刻吓得不敢动,暗道:“坏了,这活阎王喜怒无常,刚才好好的,这是要翻脸了!”正提心吊胆的,林锦楼将她松开,香兰怯怯的抬头,却看见林锦楼脸上又是笑意融融,跟她说:“方才那句叫得好,再说一句,快点。”

这脸色片刻就十八变,香兰有些犯迷糊,磨蹭了半天,才又叫了一声:“好哥哥。”便紧紧抿上了嘴。

林锦楼倒是极满意,亲亲她的脸,便唤春菱进来,又叫人进来添茶。

178 相处(三)

暖月早就在外头守着,刚听屋里传来笑声,心里就跟长草似的,偷偷往里探头探脑,却什么都没瞧见。这厢听见林锦楼叫茶,便连忙提了茶壶进去。只听林锦楼对春菱道:“把这屏风登在你主子册子上,我赏她了。”

暖月手一歪,茶险些倒出来,忙不迭稳住,看了那屏风几眼,只觉得眼晕,从屋里出来时脚下还发飘。纵然林锦楼对女人素来大方,却也没有这样大的手笔,曾经赏青岚一个铺子,也是因她怀了子嗣。那屏风一看便知不凡,金光睁目,栩栩如生,纵比不上屋里那个用宝石堆砌雕琢的春台日丽象牙牡丹盆景,也比那尊瑶光照朗水晶寿星贵重了,林锦楼竟然不轻不重的就赏了香兰。暖月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心里像是被千百只虫子啮咬着,坐下去又站起来,转了几圈儿方才稳住了心神,长长叹了一口气,盯着炉上的热水发怔。像她这样,让林锦楼收用过,却不得主子青眼的,日后不知该如何,倘若命好,能挣上个“姑娘”,她便该念佛吃长斋去了。若一直不受待见,等年纪大了,只好拉出去配小子,那生生是作践糟蹋自己了。一头是鲜花着锦的恩宠,一头冷灶黑屋的凄清,勾得暖月落下泪来,忍不住哭了一场。

且说林锦楼心情甚好,用罢饭便来到书案前头,处理公事。也不知过多久,抬起头一瞧,只见香兰坐在多宝阁后的贵妃榻上做针线。林锦楼见她已换过衣裳,头绾松松绾起来,露出一段雪白的脖颈,不觉动了春兴儿,将笔一丢便进来,挨在香兰身边儿。问道:“你做什么呢?”也不等她回答,便将她搂过来亲在她脖子上,立时幽香盈鼻,骨头都有些酥,伸手替她解衣。刚解开钮子,香兰便将他手推开,一面扣上,道:“还没梳洗”

林锦楼已欺身上去,亲在香兰嘴上,亲嘴咂舌。手上下揉弄,在香兰耳边低声调笑道:“让爷看看,这几日没摸。胸脯子小了没?”说着便将小衣解开,又将石榴裙撩起,拉下白绫棉裤儿,逗了片刻,便入进去。香兰咬着贝齿。合着星眸,林锦楼那话儿粗大,且顶弄得急猛,每次都要将她掏空似的,撑得难受,行房时偏又爱在她耳边拣下流话来说。更让她羞怯难当,纵然身上渐渐得了趣儿,可心里总像煎熬一般。

林锦楼自然不知香兰心中复杂。他只觉这女孩儿又香又软,像块甜糕,又像只桃子,让他沉醉不已。且他旷了几日,本就难耐。便颠弄不住,好一回才散了。知道香兰怕羞。便用衣裳裹了她,抱到床上,将幔帐放了,又这般来一次,方才叫了水。擦洗后揽着香兰睡下,暂且不表。

却说今日合该暖月伺候,端了残水出去要泼,却影影绰绰在葡萄架下看见个人,不由唬了一跳,道:“谁在那儿?”

那人转过身,手里提着一盏灯笼,暖月仔细一瞧,才知是画眉,不由抚着胸口道:“原来是姨奶奶,方才可吓坏我了,这大晚上的,姨奶奶站这儿做什么?”

画眉道:“方才卸妆时候才发觉掉了个金戒指,在屋里翻了一遭都没瞧见。要是旁的丢了也就丢了,不值当心疼,可那戒指上头镶的珍珠值钱,是大爷托人从海上捎回来的,我舍不下那珠子罢了。这才挑灯笼出来找呢。”

暖月听了这话本不想管,可想到自己日后的事还要指望画眉谋划,如今正是巴结讨好的时候,便将水泼在葡萄架底下,将盆放在石凳上,猫着腰,借着灯笼的光帮画眉找戒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