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此言差矣!”李元昌收起笑容,“您的官是皇兄赐的,可皇兄是皇兄,我是我,不是一回事,请尚书别混为一谈。”

“当然不是一回事!”侯君集笑笑,“否则老夫岂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易容换服夜闯东宫?这不等于找死吗?”

“尚书今夜是来找富贵的,莫说死字!”李元昌做了个请的手势,“请吧,太子殿下该等急了。”

酒过三巡,刘兰成明显已有几分醉意。

短短半个时辰内,萧君默轻轻松松几番问话,刘兰成就已经把他怎么拿杨秉均的钱,又怎么帮杨秉均到朝廷跑官要官的事情一五一十全都说了。

当然,刘兰成并不是在酒醉的状态下招供。相反,他头脑很清醒。他知道,皇帝既然已经抓了他,他这些劣迹终究无法隐藏,迟早得坦白。但是,他宁可喝着美酒,痛痛快快把这些事情说出来,也不愿在严刑拷打下被人逼问出来。

简言之,萧君默非常了解他这个人的性格,所以使用了最简单却最有效的办法。就凭这一点,刘兰成就佩服眼前这个年轻人。

“萧将军,今晚陪我喝这顿酒之前,你没少做功课了解我这个人吧?”刘兰成睁着惺忪醉眼道。

萧君默一笑:“都督真是明白人,什么都瞒不过你。”

确实,走进刑房之前,萧君默已经仔细调阅了他的全部档案和履历,还走访了几位他在朝中的熟人。说起来,这个刘兰成也很不简单,纯粹的寒门庶族出身,却凭其勇猛无畏和刻苦勤勉的精神,在唐朝的统一战争中屡立军功,从一名普通士兵一步步干到了三品都督。相比于那些凭借家世门第身居高位的权贵子弟,萧君默无疑只敬佩这种人。只可惜他太过贪财,不满足于朝廷给的俸禄,便贪赃纳贿,帮人跑官买官,才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你这个年轻人,前途无量!”刘兰成看着他,竖起大拇指道。

“怎么讲?”

“你聪明、细心,又有胆有识,将来肯定官运亨通!”

“官运亨通靠的不是这些吧?”萧君默笑道,“自古以来,好像都是都督和杨秉均这种路子,官运更为亨通。”

刘兰成摇摇头,苦笑了一下:“我现在后悔了,不能走这条路,宁可戴小一点的乌纱帽,也绝不该走这条路!”

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呢?一个寒门子弟能通过个人奋斗做到都督,这么多年得克服多少困难,经历多少挫折,忍受多少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辛,可最终却因贪恋黄白之物而毁掉一世功业,留下身后骂名,实在可悲可叹!

萧君默一边在心里感叹,一边问道:“刘都督当初到吏部买官,找的是现任尚书侯君集吗?”

刘兰成回忆了一下,摇摇头:“不是,是前任尚书唐俭。侯君集我没打过交道,至于后来杨秉均自己有没有找他,我就不太清楚了。”

萧君默看着他,知道他没说假话,便示意坐在一旁角落里的书吏记下来。

书吏埋头书案,奋笔疾书。

“侯尚书,这次考功司郎中崔适被捕,你可能会受到牵连吧?”

东宫丽正殿书房中,李承乾问侯君集。

侯君集镇定自若地笑了笑:“小小牵连,恐是在所难免。”

“小牵连?”李元昌忍不住插嘴,“据我所知,这回吏部的案子牵扯的可是洛州刺史杨秉均,是皇兄亲自过问的,一旦牵连,恐怕不会小吧?”

“如果我像个死人一样什么都不做,自然牵连就大。但我侯君集并不是死人,多少还能动几下,所以,请殿下和王爷放一百个心,眼下,谁都还奈何我不得。”

李元昌不太喜欢侯君集阴阳怪气的腔调,于是撇撇嘴,不理他了。

李承乾点点头:“如此甚好,我就怕你在这节骨眼上被牵扯到。”

“殿下,请看看侯某这只手!”侯君集说着,忽然把宽大的袖子捋了上去,露出右手的整条臂膀,只见肌肉结实、青筋浮起,上面还有大大小小的许多伤疤。李元昌一看,越发嫌恶,赶紧把头扭开。

李承乾诧异:“侯尚书这是何意?”

“侯某这只手,砍过数千颗首级,也被人砍过数十刀,但现在还结结实实地长在侯某的肩膀上!所以,侯某留着这只好手,就是要让殿下用的!在辅佐殿下登上皇位、成就大业之前,侯某怎么能出事呢?”

李承乾这才明白他是在表忠心,当即朗声大笑,拍了几下掌:“侯尚书一片精忠赤诚,令我十分感佩!那么尚书不妨说说,我该怎么用你这只手呢?”

“很简单,手起刀落!”侯君集中气十足地道,同时挥手做了个砍人的动作,“殿下若想让魏王的人头三更落地,我就不会让他活到五更!”

李承乾没料到他会把话说得这么露骨,淡淡一笑:“侯尚书,我很欣赏你的忠勇和果敢,不过,魏王和我毕竟是一母同胞的兄弟,虽然他有些事做得过分了些,但不到万不得已之时,还是不要动刀为好。”

“殿下宅心仁厚,魏王却未必如是。”侯君集道,“想当年,隐太子何尝不是像殿下一样顾念手足之情,其结果便是成了亲兄弟的刀下冤魂,诚可谓一失足成千古恨!殿下今日,难道还想重蹈覆辙吗?”

“侯尚书既然如此坦率,那我也不跟你绕弯子了。”李承乾道,“实不相瞒,我也动过武力解决的念头,不过眼下确实不到时候。此外,魏王那边有我的人,据他传回的消息,魏王现在也还不敢走这一步。所以,我们大可以先把刀磨利了,至于什么时候出鞘,还得看情况再说。”

“殿下所言甚是,侯某今天来,就是想跟殿下商议磨刀的事。”

“侯尚书,”李元昌插言道,“据我所知,你在军中有不少死忠的旧部,你所谓的刀,是不是指他们?”

“死忠?”侯君集冷笑,“这年头,还有真正死忠的人吗?侯某是有不少旧部,不过这些人,只能在事后作为稳定大局之用,却不能在紧要关头当刀使。”

“为何?”

“现在的人,个个利字当头,你今夜跟他密谋,他天还没亮就可能把你卖了!”

“尚书说得对。”李承乾道,“眼下朝局复杂、人心叵测,找那些军中将领,确实风险较大,不可不慎。”

“既然军中之人不可用,那么依尚书之见,还有什么人可用?”李元昌问道。

侯君集阴阴一笑:“江湖势力。”

李承乾和李元昌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发出了笑声。

侯君集有些纳闷:“二位何故发笑?”

“不瞒你说,我和汉王这两天也在琢磨这事呢。”李承乾道。

侯君集越发诧异:“殿下跟江湖势力也有关系?”

“关系倒没有,目前只是有些想法。”李承乾道,“最近朝中杨秉均一案闹得沸沸扬扬,尚书可知其中内情?”

侯君集回忆了下:“只是听说,玄甲卫押解辩才回朝的时候,在陕州甘棠驿似乎遭遇了江湖势力的劫杀。”

“正是!那尚书知不知道,那支势力的首领叫什么?”

侯君集摇了摇头。

“冥藏。他还把人打入了朝中,据说身居高位,代号‘玄泉’。”

侯君集大为惊讶:“殿下,老夫真没想到,您是足不出户而知天下啊!”

李承乾得意一笑:“知天下谈不上,不过该知道的事,我倒是略知一二。”

“那,殿下跟我说这些的意思是……”

“若有可能的话,跟这个冥藏联络上。”李承乾眼中有一丝寒光隐隐闪烁,“我有一种直觉,这个冥藏,会是一把好刀!”

吏部考功司郎中崔适涉嫌的是受贿渎职案,不算重大案犯,所以没关在玄甲卫,而是关在刑部的牢房。

此刻,崔适坐在一间昏暗的单人牢房中,蓬头垢面,双目无神。

牢门上的铁链一阵叮当乱响,一个狱卒打开牢门,提着一桶牢饭走进来,粗声粗气道:“犯人崔适,吃饭时间到了!”

崔适回过神来,苦笑了一下:“现在都几更天了,才送晚饭,你们就不怕把人饿死?”

“饿死拉倒!”狱卒道,“反正养着你们也是浪费粮食!”

崔适再度苦笑:“案子还没审,有没有罪还不好说,你就敢让我死?万一崔某东山再起,还不知道谁先死呢!”

狱卒呵呵一笑,拿一只大碗往木桶里随意一铲,盛了大半碗黏糊糊的粗麦饭,往前一递,冷不防道:“吃了这碗饭,你就知道能不能东山再起了。”

崔适听出了弦外之音,顿时紧盯着狱卒。狱卒朝那碗饭努努嘴。崔适会意,一把抢过,伸出脏兮兮的手就往饭里抓去。这一抓,果然让他抓到了什么东西,拿出来一看,居然是一绺五色丝绳。

在唐代民间,这种五色丝绳被称为“长命缕”,一般缠在儿童手臂上,以求辟邪去灾,祛病延年。此刻,崔适拿着这绺长命缕,手竟然开始颤抖,脸色也瞬间苍白。他认出来了,这是他年前亲手系在小儿子手腕上的长命缕。它现在居然到了这个狱卒手上,其背后的含义不言自明。

“崔郎中,有人让我给你捎个字,你听清了。”狱卒凑近,在他耳旁说了什么。

崔适一听,眼中顿时充满了绝望。

狱卒说的字是“扛”。崔适很清楚,这是侯君集捎给他的字,意思就是让他把所有罪责都扛下来。

“崔郎中,你若是听明白了,自然有人照料你的家人;若是听不明白,这‘长命缕’可就变‘短命缕’了。”

昏暗的牢房中,崔适呆若木鸡,连狱卒什么时候走了都不知道。

玄甲卫刑房中,一壶郎官清已经见底,刘兰成该交代的也都交代了,唯独还未涉及“玄泉”一事。虽然萧君默凭直觉感到,他不可能是玄泉,但审案毕竟不能靠直觉,所以萧君默决定最后试他一下。

“刘都督,在下闲来无事时,喜欢读一些六朝古诗。”萧君默漫不经心地道,“昨天刚读到一首,其中有一句挺有味道,都督想不想听听?”

刘兰成仰起头,喝光了最后半杯酒,打了个响嗝,笑道:“刘某是个粗人,对这些东西向来不感兴趣,不过将军要是有雅兴,说来听听也无妨。”

萧君默凝视着他,慢慢吟道:“虽无丝与竹,玄泉有清声;虽无啸与歌,咏言有余馨。”

刘兰成听着,目光却自始至终毫无变化。

凭这几年办案的经验,萧君默对人的观察早已细致入微,尤其是人的眼睛——在四目相对的情况下,一个人的眼神是很难藏住什么东西的。假如刘兰成真的是玄泉,无论他如何掩饰,方才听到这句诗时,眼神一定会起变化。然而,他没有。所以萧君默完全可以确定,刘兰成不是玄泉。

命人把刘兰成送回牢房后,萧君默从书吏那儿取走笔录,来到自己的值房,连夜便把审讯结果整理成了一份结案奏表,准备明日一早便上呈李世勣并向皇帝禀报。

将近四更时分,萧君默终于写完了最后一个字。他把笔搁在架上,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就在这时,罗彪兴冲冲地跑了进来,刚到门口就大呼小叫:“将军,您太神了,喝一顿酒就把什么都审出来了!”

萧君默把奏表啪地合上,揉了揉眼睛:“我不是让你去歇着吗,干吗又跑过来?”

“我高兴啊!”罗彪乐呵呵的,“这家伙这么痛快就承认他是玄泉,还不够让人惊喜吗?”

“你说什么?”萧君默蓦地一怔。

“将军,您就别得了便宜卖乖了!”罗彪笑道,“就刚刚,刘兰成在牢房里大呼小叫的,说他就是玄泉,我想您定是给他施加什么压力了,所以他只好老实招供。”

萧君默已经完全蒙了。

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刘兰成明明不是玄泉,为什么要承认?!

此时的萧君默当然不知道,就在刚才的刑房中,刘兰成已经偷偷把于二喜丢下的那卷纸条攥在了手心里。回到牢房后,他趁看守不备,偷偷展开一看,上面用工笔小楷写着:二子三孙皆在我手 认下玄泉 大家平安

在这行字的后面,赫然有一个落款,写着“杨秉均”。

刘兰成顿时大惊失色。他认得出杨秉均的笔迹,更清楚杨秉均的为人,他既然说自己的两个儿子和三个孙子都在他手里,那肯定不是随便吓唬他。所以,刘兰成不得不面临一个无比艰难的抉择:如果承认自己是玄泉,其他家人恐怕难逃被株连的命运,但两个儿子、三个孙子的命就保住了;如果他不承认,其他家人固然罪责较轻,但儿子和孙子们必死无疑,这样他刘家就得绝后!

思来想去,刘兰成最终还是选择了承认。

他把纸条吞进了肚里,开始大呼小叫起来:老子就是玄泉……

萧君默飞也似的跑到了牢房,质问刘兰成为何要撒谎承认。刘兰成苦笑,最后对他说了一句话:“萧郎,谢谢你把刘某当朋友!你尽管去跟圣上禀报,说我就是玄泉,要杀要剐随便!但是接下来,刘某一个字都不会说了,若有来世,刘某再陪萧郎大醉一场!”

说完这句话,刘兰成真的就变成了哑巴,一个字都不再吐露。

次日一早,李世勣来到衙署,听说刘兰成已经招认,大喜过望,连声赞叹萧君默有能耐,没让他失望。萧君默一脸苦笑,不知该说什么。李世勣随后亲自提审刘兰成,想进一步挖出冥藏及神秘势力的更多线索,不料刘兰成却死活不肯再开口。李世勣无奈,只能如实上奏。李世民听完禀报,沉吟半晌,道:“既然如此,那就斩了吧,家产籍没,所有家属流放岭南。”

轰动一时的“玄泉案”至此尘埃落定,但萧君默心中的困惑却挥之不去。

他把昨晚的事情仔细回顾了一遍,发现唯一的问题就出在于二喜身上,立刻命罗彪把于二喜找来。罗彪却道:“这小子跟着我,最近累得跟狗一样,现在案子好不容易结了,我就给了他一天假。”萧君默随即又赶到于二喜家中,家人却说他根本没有回过家。

萧君默心里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第二天,于二喜就从宣义坊的清明渠中被捞了上来,尸体肿胀变形。仵作勘验后,称死者生前喝了很多酒,兴许是醉酒失足溺毙的。但是,萧君默知道,于二喜绝非醉酒溺毙,而是被人灭口了。

杀他的人,就是那个深深隐藏在朝中的真正的玄泉!

吏部的案子也在同时有了结果,考功司郎中崔适供认,收受了杨秉均的贿赂,连续两年在考课中弄虚作假、营私舞弊。刑部秉承皇帝旨意,试图让崔适承认尚书侯君集才是受贿渎职案的主犯,但崔适却咬死了此案是他一人所为,与侯君集毫无关系。

李世民闻报,也没有办法,只好下旨判崔适革职流放,判侯君集因失察之过罚没一年俸禄。另外,现任民部尚书唐俭因在吏部尚书任上收受刘兰成贿赂,被革除了尚书职务。

两起大案同时落下帷幕,但李世民的心中却一点都不轻松。

他隐隐觉得,两起案件似乎都了结得有些仓促,而且其中疑点不少。可是,在没有其他任何证据和线索的情况下,暂时也只能不了了之。

现在,李世民的重点仍然是在辩才身上。

只要他肯开口,一切谜团便迎刃而解了。

第十六章 宫禁

萧君默心里惦记着楚离桑,便动用自己的情报网,找了在宫里当差的一个宦官,跟他打听楚离桑的情况。

宦官叫米满仓,二十来岁,说话结巴,由于家中贫困,曾为了筹钱给母亲治病,盗卖过宫里的东西。萧君默当初查到他头上,但看他可怜,便没有告发他。米满仓对此自然是心怀感激。巧合的是,米满仓正是看守楚离桑的宦官之一,这不禁让萧君默喜出望外。

米满仓费了半天劲,才说清了基本情况:楚离桑被软禁在后宫东海池旁的凝云阁,身边十二时辰都有人看守。萧君默问:“她的情绪如何?”米满仓道:“不,不好,成天以,以,泪……”

“以泪洗面。”萧君默帮他说着,心里有些难受,“那她有正常进食吗?”

“茶,茶,饭……”

“茶饭不思。”

米满仓点点头。

“那她这样子,圣上就不担心她身体垮了怎么办?”萧君默话一出口,才觉得这个问题三言两语不好回答,对米满仓有些困难,便换了个问题,“她有跟你们说话吗?”

“有。”

萧君默心中稍觉安慰,一个人愿意跟人说话,就说明还没完全绝望。

“她有没有轻生的倾向?”

“无。”

萧君默心里更踏实了点,想了想,又问:“辩才是否开始吃饭了?”

“是。”

“那他是否开口了?”

“否。”

“那依你看,他会开口吗?”

“未必。”

“你是觉得,他还在犹豫?”

“是。”

萧君默现在最担心辩才开口,因为一旦说出《兰亭序》的秘密,他和楚离桑就没有了利用价值,皇帝肯定会把他们灭口。此外,一旦秘密揭破,魏徵也极有可能暴露,皇帝一向信任魏徵,假如知道他居然是潜伏在朝中的天刑盟成员,岂能饶得了他?!

萧君默很想多打听一些楚离桑的情况,但碰上这么个说话费劲的,实在问不清楚,情急之下,一个大胆的念头忽然跃入了他的脑海。

“满仓,”萧君默道,“想个法子,我跟你一起入宫。”

米满仓吓得目瞪口呆,冷不丁蹦出了一句完整的:“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萧君默笑,“看来我得多吓吓你,这样你说话就利索了。”

“这跟说话没,没关系!”

“满仓你听我说,我只进去一会儿,跟楚离桑说几句话就走,绝对不会连累你。”

“这可是杀,杀头大,大罪!”

“没那么严重。”萧君默笑着,从袖中摸出一枚金锭,塞进他手里,“满仓,你娘给你取这个名字,那可是寄予厚望啊!可像你这样,老是盗卖宫里的小玩意,小打小闹的,你家的米啥时候才能满仓?”

米满仓掂量着手里的金锭,犹豫了起来。

“你只要带我进去,别的啥事不管,回头我还有重谢!”

米满仓终于一咬牙:“成!”

萧君默一笑。

“不过,咱得有,有,言……”

“有言在先。”

“只能一,一……”

“一小会儿。”

“我,我啥……”

“你啥事不管。”

“出,出了……”

“出了事都算我的!”

米满仓这才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太极宫的后宫有四大海池。所谓“海池”实为人工湖,其中东海池是由龙首渠引浐水注入而成,北、西、南三面海池由清明渠引潏水分注而成。四大海池烟波浩渺、水光潋滟,周围桃红柳绿、蝶舞莺啼,为肃穆森严的皇宫平添了几分柔美怡人的景致。

凝云阁位于东海池旁,北面不远处就是巍峨的玄武门。

楚离桑就被软禁在凝云阁中。

为了见到楚离桑,萧君默可谓煞费苦心。由于凝云阁位于宫城东北角,假如从南面入宫,必须穿越重重宫门殿阁,风险太大,所以直接不予考虑。较为安全的方法,还是从宫城北面的禁苑进入,然后经西内苑,入玄武门,便可到达凝云阁。

唐代长安,有三座大型的苑囿,分别为西内苑、东内苑、禁苑。三苑之中,禁苑的规模最大。东、西两苑只有方圆数里,而禁苑则囊括了长安西北部的大片地区,北枕渭水,西含汉长安城遗址,南接宫城,方圆足足一百二十里。

禁苑四周虽然建有苑墙,但因蔓延的范围太广,且比一般城墙低矮,所以存在一定的安全隐患。萧君默刚入玄甲卫头一年,侦破的第一件案子,便是一名猎人误闯禁苑之事。经查明,有一小段苑墙因暴雨而坍塌,该猎人为追逐一只麋鹿,竟从缺口处闯进了禁苑。尽管事后坍塌苑墙立即被修复了,可萧君默还是觉得,若有居心叵测之人想要潜入禁苑,肯定不难找到其他漏洞。

萧君默万万没想到,这回自己竟然成了这个“居心叵测之人”,而且果真没费多大工夫便找到了一处“漏洞”!那是在禁苑东北面的饮马门附近,一处苑墙的墙基因雨水浸泡向下塌陷,露出了一个可容一人钻过的小洞。萧君默看着那个洞,不禁哑然失笑。

这日午后,萧君默进入禁苑,利用树林的掩护一路急行,很快来到了西内苑,躲藏在玄武门外的一处树丛中。日暮时分,米满仓依照事先的约定,带着一套宦官衣帽来此跟他会合。萧君默换过衣帽后,两人又按照事先的计划抓了几十只蝴蝶,装进了两只笼子,一直等到天黑之后才向玄武门走去。

萧君默身材高大,为了伪装,不得不弯腰俯首,还得学着米满仓走小碎步,心里憋屈得要死。进入玄武门时,守门军士虽然跟米满仓熟识,但还是循例拦住了他。

“满仓,这么晚了还到内苑瞎走什么?”一名军士问道。

“抓,抓蝶。”

“抓蝴蝶?”军士瞧了瞧他们手上的笼子,果然看见很多颜色鲜艳、个头很大的蝴蝶,“又是给那个姓楚的小娘子抓的吧?”

米满仓嘿嘿笑着,算是回答。

“这小娘子,要求还挺多啊!”军士笑道,“前几日让你到禁苑采花,现在又是抓蝴蝶,她还真把自个儿当公主了?”

米满仓赔笑:“圣,圣上有,有命,她有,有求,必应。”

军士看他结结巴巴的样子,不禁跟另外几名军士相视而笑。他当然知道皇帝早就下令,只要是楚离桑的要求都必须满足,但却故意逗他:“满仓,我觉得你有问题啊!”

米满仓一惊,张大了嘴。

萧君默低着头,眉头微蹙。他明知军士是在逗米满仓,所以并不太紧张,但这么耽搁下去难免露出破绽,心里不禁焦急。

“啥,啥问题?”

“前几日你说要采龙爪花,说宫里头没有,得到禁苑里采。可今天抓蝴蝶,宫里到处都是,为何还要去禁苑呢?”

“这,这蝶,宫里没,没有。”

“奇了怪了!什么蝴蝶宫里头没有?”

“这叫,大,大紫,蛱蝶。”米满仓急得汗都出来了,“禁,禁苑,才,才有。”

“是吗?大紫蛱蝶?”军士拿过笼子瞧了瞧,觉得无趣,又递还给他,“满仓,我觉得这姓楚的小娘子就是在耍你们玩吧?赶明儿她要是想摘星星、摘月亮,你们也上天给她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