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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楚客摇头笑道:“思道兄这样就无趣了。在朝堂上谨言慎行是对的,可在这儿,你也须如此谨小慎微吗?难道连殿下和我等,你都要防着?”

刘洎笑笑不语。

他们二人虽同为魏王心腹,个性却不太合拍。刘洎觉得杜楚客张扬,杜楚客认为刘洎怯懦,加之二人又都有意成为魏王麾下的头号谋臣,因此明里暗里总是较着劲。

“行了行了,也该说正事了。”李泰打着圆场,“鹤年,你来跟刘侍郎讲吧。”

萧鹤年清了清嗓子:“事情是这样的,今早殿下奉旨入宫,刚一进甘露殿,圣上便屏退左右,密语殿下:为便于殿下参奉往来,不日将让殿下移居宫中的武德殿。当然,此事暂不宜对外声张,圣上讲,他会择日正式下旨,并于朝会上公开宣布。”

武德殿位于太极宫东侧,与东宫仅一墙之隔,比东宫距离李世民的居处还要近。魏王一旦入居此殿,便能天天与皇帝“参奉往来”,得到比太子更多的参与军国大政的机会,从而获取更多的政治筹码。这对于眼下一心想要夺取太子位的李泰而言,无疑是天大的喜讯。

把这件事一说完,李泰、杜楚客、萧鹤年便齐齐把目光盯在刘洎脸上,等着看他的反应。出乎三人意料的是,刘洎居然毫无反应,仿佛没听到一样。

“刘侍郎,你在听吗?”李泰狐疑地看着刘洎。

片刻之后,刘洎才开口道:“当然,殿下,如此重大的事,我怎么可能没在听呢?”

“那,侍郎对此有何看法?”

“殿下想听实话吗?”

“当然。”

“对于此事,在下一则以喜,一则以忧。”

杜楚客无声冷笑了一下。

萧鹤年若有所思。

李泰蹙眉:“侍郎能把话说清楚一些吗?”

刘洎点点头,却依旧面无表情:“先说喜吧。圣上宠爱殿下,朝野共知,自不待言,但此次竟然主动提出让殿下入居武德殿,绝非一般荣宠可比。换言之,这是一个重大的信号,既是在暗示殿下,也是在暗示满朝文武和天下臣民:魏王殿下距离东宫,仅有一步之遥了,倘若太子无德,那么普天之下唯一有资格入主东宫的人,便是殿下您!说得更透彻一些,一旦迈出这一步,殿下就是我大唐不言自明的‘隐形储君’了。是为喜。”

李泰听得心花怒放,眼睛炯炯发亮。

“再说忧。正因为殿下如今圣眷正隆,风头俨然压过了太子,才更易引发东宫的嫉恨和反击,所以这种时候,恰恰要比平日更加低调、韬晦、谨言慎行、如临如履。在下担忧的,是殿下一味沉浸在喜悦之中,而忘记了这些。试观古往今来,历朝历代,因乐极而生悲、因得意忘形而功亏一篑之事,还少吗?!”

李泰脸上的喜色渐渐淡去,有些不自在。

杜楚客冷冷一笑:“思道兄,你这些话,未免有些危言耸听了吧?”

“山实兄说对了。”刘洎看着他,“惯以危言耸人之听,正是刘某立身之本!锦上添花的好听话,又有谁不会说?何须刘某再来多言?”

杜楚客被呛了一下,正待回嘴,李泰忽道:“刘侍郎所言极是!这正是本王急着请你来的目的。这种时候,是该有人给本王浇一瓢冷水了。”

“殿下,既然话说到这儿了,在下还想给您再浇一瓢冷水。”刘洎道。

李泰爽朗地笑了下:“侍郎但说无妨!”

“殿下即将入居武德殿一事,现在有多少人知道?”

李泰两手一摊:“除了本王,只有你们三位。”

刘洎摇了摇头:“恐怕不止吧?”

“侍郎此言何意?”李泰眉毛一挑,看着刘洎。

“常言道隔墙有耳,殿下府上这么多人……”

“思道兄,”杜楚客脸色一变,“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你怀疑我和鹤年兄会泄露机密?”

“绝无此意!”刘洎道,“我只是想提醒二位……”

“那就是你多虑了。”杜楚客拉长了声调,“杜某忝为本府长史,这点小事还无须你来调教!”

“思道兄提醒一下也是对的。”萧鹤年道,“此事的确干系重大,万一泄密,东宫定不会坐视……”

杜楚客不悦地扫了萧鹤年一眼。

萧鹤年赶紧噤声。

杜楚客是长史,相当于王府总管,萧鹤年是司马,只是他的副手,加之杜楚客为人强势,萧鹤年生性谦和,所以无论大小场合,杜楚客总是压着萧鹤年一头。

“殿下,您这件事,一般朝臣即使知道也无大碍,因为他们不会帮太子,即使想帮也劝不动皇上。”刘洎神色凝重,“怕只怕,在圣上公开下旨之前,让一个人提前得知了这个机密,那这件事,恐怕就鸡飞蛋打了。”

“谁?”李泰一脸紧张。

杜楚客和萧鹤年也不约而同地看向刘洎。

“魏徵。”

没有人注意到,刘洎话音一落,萧鹤年的目光便闪烁了一下。

第三章 暗流

长安东北部的永兴坊,与皇城东墙隔街相望,坊中云集着众多达官贵人的宅邸。

魏徵府邸就位于永兴坊的西北隅。

魏徵是隐太子李建成的旧部,当年对李建成忠心耿耿,在李世民的夺嫡行动逐步升级、双方的斗争白热化之际,魏徵曾断然劝李建成先下手为强,除掉李世民,只可惜李建成优柔寡断,最终坐致败亡。事后,李世民以既往不咎的姿态招抚了魏徵等一大批前东宫大臣。魏徵也捐弃前嫌,全力辅佐李世民,在满朝文武中首倡以王道治天下,并屡屡犯颜直谏,从而与虚怀纳谏的李世民共同成就了一段君臣佳话。

贞观中期,魏徵已官至侍中、位列宰辅,风头甚至一度盖过了房玄龄等人。贞观十六年,李世民察觉太子李承乾有失德之举,便拜魏徵为从一品的太子太师,希望他悉心教导太子,将其培养成合格的储君。

这一年,魏徵已经六十三岁,虽精力日衰,但还是勉力承担起了这个重任。

二月二十三的清晨时分,魏徵像往常一样准备乘车前往东宫。御者扶着他,一边走一边小声道:“太师,今日逢三了。”

魏徵“嗯”了一声:“那就照老规矩。”

“是。”御者扶他上了马车,然后坐上前座,熟练地挥了下鞭子,马车辚辚启动。

正如魏王府一样,身为一品大员的魏徵,其府邸也直接在西面和北面的坊墙上开了大门。魏徵若要去皇城,可从自家西门出,斜对过便是皇城东面的景风门;若要去东宫,则从自家北门出,过一个街口就是宫城的延喜门,进门走不多远,便是东宫的南正门嘉福门了。可奇怪的是,今日魏徵明明要跟往常一样去东宫,御者却驾车出了魏府的南门,继而直奔东坊门而去,完全是背道而驰。

这,就是魏徵口中的“老规矩”。

每逢三、六、九日,他都让御者走这条“南辕北辙”的路线,其他日子才从自家北门出,走宫城延喜门。御者虽然心里觉得奇怪,但也不敢多问,只奉命行事而已。

马车经过永兴坊东边的忘川茶楼时,御者渐渐放慢了速度。

这也是魏徵的“老规矩”。

当然,御者还是不知道原因。

魏徵在车内挑起一角车帘,仔细看着二楼东边第一间雅室的窗户。此时,六扇长窗全部洞开着,窗台上赫然摆着三盆醒目的山石。

魏徵目光一凛,嘴里却平静地道:“停车。”

御者把车停在路边,扶着魏徵下了马车,来到茶楼门口,早有茶楼的伙计一溜小跑着过来,把魏徵恭恭敬敬地扶了进去。

在御者看来,太师什么时候想进忘川茶楼喝茶,什么时候不想进,完全是随性的。若叫他停车,他就在外头等,时间或长或短,没个定准;若没叫他停车,他则直接驾车出东坊门,先左拐北行,再掉头往西,仍旧往宫城的延喜门而去。

而无论前者还是后者,最后,御者都等于要驾着马车平白无故多绕一大圈。至于这到底是为什么,御者当然还是一无所知。

魏徵在雅室里席地而坐。

一个茶博士正在熟练地煮茶,先将茶饼在炭火上烘炙,接着碾磨成茶末,再筛成茶粉,然后烧水,撒入盐、姜等调料,等水三沸之后,将茶汤舀入茶碗,双手奉到魏徵面前的食案上。

“太师,请!”

“有劳了。”

简短对话之后,茶博士躬身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魏徵知道,这会儿工夫,要向他呈交情报的人也快到了。

这间雅室的窗台上,平日无事时,摆着三盆树木盆栽,若有情报,则换上一盆山石;若情报紧急,换上两盆山石;今日窗台上三盆皆为山石,意味着来人有紧急且重大的情报要呈交。

片刻后,房门上响起了熟悉的敲门声:一长二短,反复三次。

魏徵轻轻咳了两声,以示回应。

“望岩愧脱屣。”敲门者在门外吟道。

魏徵啜了一口香茗:“临川谢揭竿。”

房门推开,一身便装的萧鹤年走了进来,躬身一揖:“见过临川先生。”

魏徵笑笑:“不必拘礼,坐吧。这蜀地的蒙顶茶,不愧是茶中极品啊!”说着便替萧鹤年舀了一碗,还端到了他面前。

萧鹤年刚一坐下,赶紧又起身,双手接过茶碗:“先生,这如何使得……”魏徵示意他坐下:“这儿就咱俩,没那么多规矩!”

萧鹤年这才恭敬地坐了下来。

“这么急着见我,究竟何事?”魏徵等萧鹤年喝了几口茶,才开口问道。

“禀先生,两件事。头一件事,发生在昨日清早……”接着,萧鹤年便把皇帝欲召魏王入居武德殿一事,详细做了禀报,连同昨日在魏王府中四人交谈的情形也一并说了,然后静等魏徵示下。

魏徵沉吟片刻,缓缓说道:“魏王夺嫡之势已成,朝中暗流汹涌,圣上却在此时走这步棋,耐人寻味啊!”

萧鹤年有些困惑:“依您看,圣上此举,究竟何意?”

魏徵略加思索,道:“目的有三。”

萧鹤年不由身子前倾,认真听着。

“敲打太子,促他警醒,此其一;考察魏王,观其行止,此其二;投石入水,试探百官,此其三。”

萧鹤年恍然大悟,同时面露惊讶:“真没想到,圣上这一子,落得如此凶悍!”

“创业之君,雄霸之主,岂有闲心去下闲棋!”魏徵说着,心中似有无限感慨。

“只怕一石激起千层浪,局面会变得难以收拾……”

魏徵淡淡一笑:“这就是你杞人忧天了。圣上投这颗石子,就是想让暗流涌出水面,看看朝野上下会泛起多少波澜。仅此一点,便足以证明,圣上对朝局的掌控依然强而有力!”

萧鹤年释然,又问道:“此事,您打算如何应对?”

“首先,自然要让太子知情。”魏徵道,“既然圣上本意就是要敲打太子,老夫又忝居东宫首席教职,当然要借此机会,对太子晓以利害了。”

萧鹤年追随魏徵多年,知道魏徵一贯坚持嫡长继承制。无论是当年辅佐隐太子,还是如今身为太子太师,这都是他的信念所在,也是不可推卸的职责。因此,尽管对太子的个人品行并不满意,但他还是在竭尽全力帮助并维护太子——说到底,魏徵还是担心武德九年那场兄弟阋墙、手足相残的夺嫡惨剧重演。

“先生,圣上那儿,您要不要去劝谏?”萧鹤年问。

“现在不行!”魏徵断然道,“此事目前尚属宫禁之秘,我若劝谏,圣上立刻会怀疑我的消息来源,这样就把你置于险境了。此外,圣上也会将我视为私结朋党的‘暗流’之一,那我无论说什么话,他都不会再听。”

“先生所虑甚是。”萧鹤年想着什么,“可要是等到圣上下旨后再谏,到时木已成舟,要让他收回成命岂不更难?”

魏徵道:“这我当然知道。”

“那怎么办?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萧鹤年一脸忧虑,“这不是进退维谷了吗?”

魏徵略加沉吟:“办法还是有的。”

萧鹤年一喜:“什么办法?”

“让圣上自己,主动向我透露!如此,我便能在圣上下旨之前,劝他回心转意。”

萧鹤年如释重负。他知道,魏徵既然能想到这个办法,必已是成竹在胸。

“你要说的第二件事,是什么?”魏徵呷了一口茶。

萧鹤年这才想起差点把那事忘了,歉然一笑,然后轻轻吐出了两个字:“辩才。”

魏徵手上的茶碗晃了一下,旋即稳住:“是不是君默传回什么消息了?”

“那小子,别提了!”萧鹤年苦笑,“自从进了玄甲卫,就把我这个爹当贼防着,啥都不肯透露。这回圣上和魏王到底派他去了哪里,干些什么,他也一概守口如瓶。”

想起那个叫萧君默的年轻人,魏徵也不禁笑了笑:“这也不能怪他。玄甲卫的规矩向来森严,他们的头条守则,就是得把亲人当贼防着,要是不这么做,他就没资格干玄甲卫了。说起来,这孩子现在出息了,也是你的功劳。”

萧鹤年摆摆手:“属下哪有什么功劳,无非是把他养大成人而已。”

“养大成人就不容易了!”魏徵叹了口气,忽然有些伤感,“想当年,周遭的情形那么险恶,这孩子能保住一条命,还能活到现在,实属不易啊!”

萧鹤年看他眼眶泛红,赶紧道:“太师,当年的事都过去了。咱们……还是说正事吧?”

魏徵抹抹眼,叹了口气:“对,不提了。你刚才说到辩才,是怎么回事?”

“属下上回向您禀报过,魏王已经找到了十几个疑似辩才的人,大致在幽州、扬州、洛州一带,此次玄甲卫出动,就是冲着这件事去的。据属下从魏王那儿探查到的最新消息,他们眼下已将重点放在洛州一带,制订了一个据说很完美的计划,相关行动也已展开。属下担心,以玄甲卫的办案手段,估计不用多久,就会找出辩才。”

“具体是什么计划,行动目标是什么人,查得到吗?”魏徵问。

萧鹤年摇头:“魏王对属下并不完全信任,始终留着一手,核心机宜只与杜楚客一人商讨。”

魏徵神色凝重起来:“自从武德九年吕氏灭门案后,圣上就一直在找《兰亭序》,这回要是真的找到辩才,《兰亭序》也就呼之欲出了。”

说起吕氏灭门案,萧鹤年至今记忆犹新。他当时官居长安令,从头到尾参与了此案,但最后还是没抓到凶手,故而耿耿于怀。“先生,我这么多年一直没想明白,圣上为何会把吕世衡一案和《兰亭序》牵扯到一起?”

“据我推测,吕世衡临死前,应该是给圣上留下了什么线索。”

“线索?”萧鹤年诧异,“难道吕世衡他知道《兰亭序》的秘密?”

魏徵点点头:“对此我毫不怀疑。”

萧鹤年蓦然一惊:“照您的意思,吕世衡他……他也是咱们的人?”

“据我猜测,吕世衡应该就是‘无涯’。”

萧鹤年不解:“无涯?无涯是什么人?”

魏徵压低声音,凑近他说了几句。

萧鹤年恍然:“这么说,他是冥藏先生的人?”

魏徵点点头:“只可惜,在当年那场政变中,吕世衡背叛了冥藏先生,也背叛了隐太子,暗中投靠了圣上,也就是当年的秦王。我猜,就是这件事激起了冥藏先生的怒火。所以,吕氏一家十五口惨遭灭门,应该也是冥藏先生所为。”

萧鹤年越发惊讶:“他这么做,难道就为了泄愤?”

“杀鸡儆猴,以诫来者,不是江湖上常有的事吗?”魏徵淡淡说道,“当然,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可能,倘若吕世衡真是‘无涯’,他手中定然握有‘羽觞’。冥藏先生很可能是担心‘羽觞’落入圣上手中,牵扯出太多秘密,甚至把他牵扯出来,故而为了取回‘羽觞’才潜入吕宅,最终引发了血案。”

萧鹤年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道:“先生,您对这些事情早已洞若观火,为何直到今天才对我说?”

魏徵一声长叹:“圣上登基这十多年来,我大唐天下河清海晏、国泰民安,所以这些事情,就应该彻底忘掉,谁也没必要再提起。但是眼下,魏王一意夺嫡,太子岌岌可危,当年的悲剧俨然又将重演!另一方面,辩才一旦被找到,《兰亭序》秘密被揭开,后果也将不堪设想!如此紧要关头,还有多少事情等着我们去做,我岂能再对你有所隐瞒?”

萧鹤年恍然,点点头道:“先生一片苦心,属下到今天才真正明白。那,属下接下来该做些什么?”

魏徵垂首沉吟,右手食指在食案上一下一下地敲着。敲击声很轻,但在萧鹤年听来却咚咚有声,仿若出征的鼓点。

从雅室洞开的窗户望出去,可以看见,方才还是一片蔚蓝的天空,此刻却已乌云四合、阴霾密布。

一场暴雨即将来临。

伊阙县的尔雅当铺远近闻名,所收纳的质物以字画古玩为主。老板吴庭轩对于古代名人字画的鉴赏水平很高,坊间盛传他经营这家当铺十六载,从未误收过一件赝品。

这一天午后,生意冷清,客人稀少,吴庭轩正准备叫伙计提早打烊,一个年轻男子忽然抱着一只黑布帙袋急不可耐地闯了进来,声称要典当,而且要立刻办理。

男子二十出头,相貌英俊,气质儒雅,可惜样子有些落拓,尤其身上那一袭白色袍衫虽然用料考究,但多日未曾换洗,周身上下污渍斑斑,胸前好像还有几片褐黄的血迹。

吴庭轩阅人无数,只扫了年轻人一眼,便对他的身份和来历生出了几分警觉,心里已经不大想接这单生意了,可毕竟来者皆是客,起码的礼貌和尊重还是要有的,便迎上前去,露出一个职业性的笑容:“这位郎君,请问所欲典当者为何物?”

“敢问,您便是吴庭轩吴大掌柜吧?”白衣男子不答反问。

“正是区区在下。”

“那我算找对人了!”白衣男子似乎松了口气,径直走进店里,一屁股坐在专为贵宾设置的锦榻上,从帙袋中取出一卷紫绫裱褙的字画,轻轻放在面前的案几上,看着吴庭轩,“吴掌柜,这幅字是小生家传之宝,乃东晋书法大家真迹,价值连城,世所罕见,可我今天跑了好几家当铺,碰上的却都是些不学无术的俗物,愣说这幅字是赝品。小生实在气不过,后来多方打听,才得知您是这伊阙县城里品鉴书画的大行家,今儿就请您老掌掌眼,务必帮小生讨回这个公道!”

白衣男子一口气说完,胸膛犹自起伏不定。看他额头冒汗、唇干舌焦的样子,今日可能真是跑了不少地方,更受了不少气。吴庭轩心下不忍,便吩咐伙计给他端上茶水。男子也不客气,捧起茶碗咕噜咕噜喝了起来。

吴庭轩等他喝完茶喘匀了气,才微微一笑道:“不知郎君所说的东晋书法大家,是哪一位?”

“王羲之。”男子朗声答道。

吴庭轩心中一惊,终于明白为何其他当铺会把这个年轻人拒之门外了。他当即就想婉拒送客,可“王羲之”三字却着实令他心痒难耐,于是决定看一眼也无妨。

“方才郎君说在下是大行家,万万不敢当,那不过是坊间父老抬举而已,实属溢美,当不得真。不过,既然郎君如此信任在下,那在下也就不揣浅陋了。”吴庭轩在案几对面的一只圆凳上坐下,做了个请的手势,“请郎君把墨宝打开吧。”

白衣男子一喜,当即把卷轴打开,在案几上缓缓铺展开来。借着案角上一盏薄纱灯笼的光亮,一个个飘若游云、矫若惊龙的草书字体蓦然映入了吴庭轩的眼帘。

吴庭轩暗暗吸了一口凉气,心中连连惊叹。

果然是王羲之的真迹!

凭借过人的眼力和经验,吴庭轩一眼就看出来了,这幅字乃是王羲之最著名的草书代表作——《十七帖》,共汇集二十九种王羲之的草书短帖,相传是南朝年间由王氏后人精心汇成,以第一帖首二字“十七”得名。此帖是后人学习草书的无上范本,被历代书家誉为“书中龙象”,但据说早在萧梁时期的“侯景之乱”中便已亡佚。吴庭轩万万没料到,此帖竟仍留存于世,且保存得如此完好,实在是一件绝无仅有的稀世珍品!

尽管心中感慨万千,吴庭轩脸上却丝毫不动声色。这是从事这个行当多年练就的职业素养,何况他此刻还在有意识地抑制内心的波澜。

白衣男子一直紧盯着吴庭轩的脸,似乎有一刹那,他发现吴庭轩眼中闪过一道光芒,但转瞬即逝,此后便再也看不出任何表情。

“吴掌柜,您看完了吗?”男子盯着吴庭轩的眼睛。

吴庭轩默默点头。

“我相信您已经看出来了,这是真迹无疑,对吧?”

吴庭轩抬起头,脸上恢复了职业性的笑容:“这位郎君,请恕在下直言,这件墨宝,乃是后世高人以双勾廓填技法制作的摹本,虽摹写得极其逼真,但终究……不是真迹。”

白衣男子腾地立起身来,难以置信地看着吴庭轩:“您看走眼了吧?”

吴庭轩慢慢起身,淡淡一笑:“郎君若信不过在下,大可另寻高人品鉴。恕在下眼拙,让郎君失望了。”说完侧了侧身,已有送客之意。

白衣男子一脸冷笑,将字帖收起,放进帙袋中,大声道:“都说这伊阙县人杰地灵、雅士云集,没想到,一个个竟然都是有眼无珠的酒囊饭袋!”

“嘿,小子!”一旁的伙计听不下去了,指着男子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在此口出狂言、大放厥词?!”

“我有说错吗?”男子也梗着脖子大声道,“偌大一个县城,收纳字画的当铺十几家,竟然没有一个人识得王羲之真迹,说出去岂不让天下人耻笑?”

“哟嗬,你还来劲了!”伙计逼了过来,捋起袖子,“我看你小子是成心来找碴的吧?”

听见前厅吵了起来,柜台后面的一道门帘突然被掀开,好几个人高马大的伙计一块儿冲了进来。当铺收纳的质物很多都价值高昂,所以当铺里的伙计通常兼着看家护店的武师之责,身上都有功夫。而尔雅当铺里的这些伙计,都是老板娘楚英娘的族人,从小跟随她练武,比起一般当铺的武师更显彪悍。这会儿,四五个武师一起朝白衣男子围了过来。男子抱着帙袋一直往后缩,一脸惊惧。

“你们干什么?”吴庭轩沉声道,“这位郎君是店里的客人,有你们这么待客的吗?都给我下去!”

伙计们互相看了看,只好退开,但都站在柜台边不走,眼睛仍死死盯着白衣男子。吴庭轩正想好言劝他离开,门帘再次掀起,楚离桑忽然走了进来。

白衣男子听见脚步声,扭头看去,正好跟楚离桑四目相对,两个人顿时都愣住了。

吴庭轩微觉诧异,看着二人。楚离桑意识到失态,赶紧把目光挪开。白衣男子也早已红了脸,略显慌乱地低下头,然后抱着黑布帙袋匆匆走了出去。

楚离桑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爹,这个呆子来做什么?”

吴庭轩就是楚离桑的父亲,因年轻时家贫,入赘到楚英娘家为婿,所以楚离桑就随母亲的姓。

听女儿喊那个人“呆子”,吴庭轩更觉诧异,扭头看着她。

“哦,我是看他愣头愣脑的,就这么随口一叫。”楚离桑用笑容掩饰尴尬,“爹,他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来当铺自然是来典当东西的,还能做什么?”

“他要来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