渺万里层云(中)

次日,王练之向朝廷上疏,请求免去他御医一职。安帝先是不许,然而他再三请求,朝中大臣相劝无效,最后终于批准。

临行的前一晚,正巧是仲秋节。王练之经过庭院,看见君羽在庭中设了香案,一个人跪在月下焚香,单薄的身影在溶溶月色中倍感寂寥。他知道,纵然平日里她可以若无其事地与人谈笑,可每当夜深人静之际,又会回归那个纯然孤独的自己。

她双手合什,默默闭着眼,素净的脸上铅华洗尽,仍是一贯的苍白。王练之走到她身后很久,君羽才回过头,冲他微微笑了。

“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好了,明日一早就起程。”王练之朝她点头微笑,“路线我也已经考虑妥当,我们先坐船去襄阳,再北上到长安。这一路上长途跋涉,公主可能要吃些苦头。”

君羽摇了摇头:“苦不苦不要紧,只要能近早离开这里。”

今晚夜凉如水,月华盛大,透过梧桐疏密的叶子,能听见几声鸟啼啁啾。曾经这个叫建康的城市富庶秀丽,有她年少向往的江南烟雨。可惜现在一切过去,留下的也只是物是人非而已。

沉默许久,君羽茫然说:“日子过的真快啊,不知不觉都一年过去了。”这一年不算短也不算长,可对于她来说,却足够耗尽一生去等待。时间变得漫长无涯,像一条静止淤堵的河道,无所谓快与慢,就那么平淡的过去。

王练之见她手里握着一管洞箫,索然问:“公主也喜欢这个?”

君羽点头答道:“这萧音色很好,我很喜欢,就拿过来了。”

王练之接过萧,慢慢回想起它主人曾经的样子,那个风流不羁的美少年,不禁低声说:“当年子混的萧,吹得也极好。”

他修长的手指抚摩良久,随后举到唇边,缓缓吹了起来。夜风轻柔吹送,那么妩媚而伤感。君羽望着他的侧脸,在月光中逐渐变得朦胧。当年隔着竹林听那一曲萧,现在从王练之口中呜咽。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在君羽心中一直有这幅画面,关于谢混,那些经年的往事。例如夕阳暮殇的庭院里,或是斜风细雨的天地间,他从容转身,留下一个虚渺的背影。然而今时今地,在另一个丈夫面前,她只能用轻描淡写的口气,寥寥几语说:“是啊,子混当年的箫,吹得很好。”

梧桐叶子沙沙轻响,蝉鸣也消失了,四野里突然变得很安静。王练之放下萧,提醒道:“起风了,我们还是早点回去罢。”

“嗯。”君羽点点头,王练之伸臂想揽她入怀,她却不动声色地转身,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月色尽头,王练之还僵在当场,不知如何适从。那只伸出的手凝结了动作,再慢慢收回。每当这个时候,他都会在心里不自觉地衡量与她之间的距离,有时已经以为自己离她很近,触手可及,可下一秒却成水中央的幻影,瞬息破碎。

离开的日子天很蓝,君羽专程起了个大早,去敲王练之的门,他也已经收拾停当。谢道韫送他们到桃叶渡,岸口停了几艘乌蓬船,千里平湖上如雾如烟。

“你们此番走了,什么时候回来?”谢道韫上前一步问。

君羽艰难地开口,不知该怎么说:“也许,是永远不回来了。”

看她神情落寞,王练之赶忙解释:“婶娘放心,公主不过是陪我去西域,兴许一年半载就回来,我会照顾好她的。”

谢道韫听完点头:“也好,出去走走,总比闷在这一个地方强。我早知留你们不住,却不曾料这一日来得如此快……”

君羽眼眶有些发酸,歉疚道:“姑母,不管走到哪,我都时刻记挂着你们。”

“好,你们一路保重。”谢道韫握了握她的双手,再松开。船夫一撑竹篙飞也似的向湖心划去。君羽站在船头,看见谢道韫一缕淡白的鬓发在风里飘扬,乌衣巷的方向被几叠远山隐遮着,渐渐看不见了。恍然想起上次来桃叶渡,还是两年之前,那时他说:“去东山别墅,一个只有我们两人的地方。”

东山就在及远的南方,如今却要朔流北上,朝着相反的方向越走越远。此去经年,天南地北再无相见之日,如此很好。

离开建康后,从徐州到襄阳,再从襄阳到荆州,再从荆州到洛州,辗转了几个城市。因为路上行船颠簸,又加上大雪封山,这段路程足足走了大半年。秋去冬来,冬去春来,抵达长安的时候,已经是次年三月。

北方战乱频繁,比南方的局面更加混乱。此时长安是后秦的都城,正遇上后秦和北魏打仗。城里满地死尸,战死的、饿死的、冻死的、病死的,各种各样,到处都有。曾经鲜衣驽马的长安,现在已经荒芜人烟。

每遇到一个病人,王练之都会尽力去救治,救不了的就埋葬,这样也耽误了不少行程。进入城门,提包推车的人从城里横冲直撞的奔出来,差点撞倒君羽。王练之赶忙扶住她:“没事吧?”

“我没事。”君羽摇摇头,看见街上有的屋舍门窗关得死严,人丁稀少,不禁问,“城里的百姓都去哪了?”

“可能又打仗了。”王练之叹一口气,看这情形死伤的人不在少数,这城恐怕要空了。

走到西市与桂宫之间,城墙角上冒出来几个鲜卑兵,手里提着磨得雪亮的长刀,霍霍迎面走来。半路上冲出来一个壮汉,皮肤黝黑,像是当地百姓。他扑上去揪住那带头魏兵的领子,怒吼道:“他奶奶的,老子跟你们这些白虏拼了!”

噗嗤一声,长矛从他腹上刺穿过去,那汉子滑鱼般抖了两下,便直挺挺的歪倒下来。透过他偏过来的面孔,君羽看见那双白眼无神地翻着,带了几分不甘。

“啊——”尖锐的叫喊从远处传来,众人探头看去,只见有个妇人抱着婴儿披头散发的在街上乱跑,身上的衣裳已经被扯破了一半,露出半裸的胸口,几个魏兵跟在后面穷追不舍。

这情形让君羽一下联想到孙恩之乱的景象,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就在这时,那几个士兵跑上去将妇人扑倒在地,妇人凄惨的哭嚎被狞笑声打得一断一续。

婴儿哇哇哭着,士兵显然嫌他碍事,抓过襁褓一把扔飞出去。王练之扬手接住,细细察看了一番,见孩子只是吓得哭,没受什么伤,才定下神来。

“哪来的小白脸?”魏兵提着刀走来,伸手一抓住王练之的衣襟,死死盯着他的脸。

另一个魏兵凑近,舔了舔嘴唇笑了起来:“瞧这细皮嫩肉的,是打江南来的吧?干什么的?”

王练之怀里抱着襁褓不好打斗,只好忍着厌恶道:“行医。”

“行医?我看你倒像富人家的娈童。”说完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王练之皱起眉,俊秀的脸上愠起怒色,然而那几个魏兵还不知死活地往上凑,有的还在研究他那一双莹白雪净的双手。君羽看不过去,想上来阻拦反被一个魏兵拦住,那些肮脏的手又向她伸来。

“放开。”王练之淡淡说了句。

那几个人恍若未闻,继续在他身上乱摸,王练之又说了一遍:“我让你们放开,听见没有?”

“哟嗬,这小白脸还挺凶……”话音未落,那魏兵低呼一声,捂住被掰折的手指,跌跌撞撞地后退栽倒。另外几个人见状一拥而上,被王练之几脚绊趴到地上。有个不服气,拾起刀劈砍过来,王练之伸出修长的两指一夹,微微用力,钢刀薄刃就被他生生拗断。

“滚!”他在那几个魏兵臀上狠踢一脚,吓得他们连滚带爬地跑了。

等他们跑远,王练之才狠狠吸了一口气,走到那妇人跟前,把襁褓递给她。妇人抬起头,脏污的脸上转动着惶恐的眼珠,愣了好半晌,才跪起来磕头:“公子,您的大恩大德,我永世不忘!”

王练之从怀里掏出些铜子,塞到她手里:“拿去吧,给孩子买点饭吃。”

刚转过身,几双手揪住了他白净的衣袂。妇人死死不肯松手:“公子,你是大夫吧?城里得了疠疾,你救救我们!”

其余几个难民也拉住她:“我们一家老小都染上了,你行行好,救一救吧!”

王练之面有难色,转头看向君羽:“这……”

那妇人怀中的婴儿,似是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慌乱地发出哭喊,细弱的仿若猫叫一般。

君羽一时五味陈杂,叹息道:“去看看吧,反正路程还长,我们也不急于这一时。”

跟着他们东拐西绕,走过一条长长街道,随后就看见巨大的木杆拦在了城墙之间。木栏后的景象破败得触目惊心,那些人瘦骨嶙峋,躲在烧焦的残垣断瓦下,横七竖八地躺着。有的已经恹恹一息,有的勉强睁开,浑浊地眼珠晃动一下。

这是真正的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君羽一皱眉,王练之已经止住脚步,平日淡漠一片的面容上,此时瞬间浮起悲怜神色。

因为染病的人实在太多,王练之招呼不过来。恰好又缺药材,他见那是些传染病人,不愿让君羽接触,就吩咐她去城里买药。

等君羽走了,那抱襁褓的妇人凑过来,夸赞道:“公子,您真是个大好人,难怪娶了这等漂亮的媳妇。”

“媳妇?”王练之挑起长眉,愕然重复了一遍。

妇人见他满脸迷茫,又疑惑地问:“怎么,难道那姑娘不是你媳妇?”

王练之这才明白,英俊的面孔上赫然一热,舒展开眉心,嘴角略上翘起悠扬弧度,凝成一个不经意的笑:“是,她是我妻子。”

君羽顺着墙根,从城北走到城南,避开那些张扬跋扈的兵虏,一路上小心翼翼,幸好也没碰到流寇劫匪。走了几个时辰,终于在夕阳落山之前,找到了一家药铺。

药铺老板拉出抽屉,随意抓了些草乌、木通、穿心莲,到最后一个抽屉的时候,里面竟然是空的。老板挠了挠头说:“哎哊,真对不住,黄地参已经没了。”

君羽想到王练之的嘱托,于是又央求他:“老板,你帮我再找找,这味药急用,一定不能缺的!”

老板想了想,忽然想起来说:“上月小儿发疠疾,家里还留下了两根,姑娘若不嫌弃,就到我家去取吧。”

此时到了傍晚日落,艳金色的霞光洒满天空,行走在这破败的废墟上,夕阳倍加伤感。君羽遥望着这个满目疮痍的都城,暮春的微风扬起她的长发,突然就明白,谢混当初为何说:“人生苦短,百年如流电,你那么在乎别人的死活,难道不知这世上最贱的就是人命……”

原来在这个乱世之中,他们都只是微不足道的蝼蚁。不管曾经的爱恨多么强烈,终究会化为一团虚无。短短的几年中,长辈、朋友、爱人,所有她想挽留的人,都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远离了她。这一场离合悲欢,到头来都是水月静花,什么也留不下。

可是子混呢?他现在是不是已经化为一具冰冷的白骨,和这千万殍尸一样,埋没在荒草丛生中,慢慢腐朽。君羽抬头仰望,想起千里之外的江南,那个人的音容笑貌,忽然就湿润了眼眶。

“姑娘?”药铺老板推她的肩,君羽这才从思绪中醒悟过来,擦了擦眼角。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地方。

“姑娘,你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老板转身进屋,让她等一会儿。君羽倚在门板上,远远看到一树桃花初绽,从旁边高高的朱墙上攀出来。正逢花期绚烂的时节,在这僻静的小院中,乱红飞渡,美得令人窒息。

一声呜咽钻进耳朵里,若隐若现,仿佛是风过檐角,有人抚弄着长长的箫竹,细细切切地吹奏。这调子是如此熟悉,竟然和当年东山上的那曲一模一样。

君羽心里猛震,只想着这里怎么有人会吹这支曲子?是真实,还是幻觉?

顺着声音的方向,她慢慢走到高大的朱墙下,隔着一堵墙听的并不真切,里面又似空茫一片的静止……

这到底,是谁在吹萧?

渺万里层云(下)

君羽蹙起了眉头,是什么地方不对劲,她怎么,怎么觉得心开始跳得快了。药铺老板推门出来,手里握着两根黄地参:“喏,就这些了,说好的五十铜子一分也不少!”

“老板,有件事想请教一下。你知不知道墙那边,住的是什么人?”

“哦,你问这个。”老板顺口道,“听说原先是阳平公的宅子,后来被白虏占了。也清楚什么来头,整天见他们提着刀出出进进,怪吓唬人的。”

君羽疑惑地重复了一遍:“白虏?”这怎么可能,如果是鲜卑兵怎会懂江南的小调。

“是啊,你说这白虏不吹那羌笛,反倒摆弄起咱们汉人的玩意,也真是怪事。”

“他们搬来多久了?”

老板歪侧头想了想,“那记不清楚,少说也有一年多。”

一年多?君羽被这三个字勒紧了呼吸,浑身都像是着了火,手竟不由自主地在发抖。

“姑娘啊,外头兵荒马乱的,这眼看天都黑透了,你还是拿了药早点回去……”

君羽等不及他啰嗦,打断了他的话:“老板,你能不能领我去隔壁院里走一趟?”

“不成不成。”老板连连摇头,“那些白虏杀人不眨眼,你不怕死,我还怕嘞!”

“啪!”一锭银子拍在桌上,银灿灿的,足有十两重。老板看的眼都直了,这么大一锭银子,他要赚多少天啊。

君羽尽量维持着平静,“够不够?不够再加倍。只要你带我去一趟。”

老板吞吞吐吐道:“那……其实那院子也没什么,还不如我们这间,冬暖夏凉……”

“哗啦”一声,整个钱袋的银子全都倒在桌上,晃花了人眼。老板腿一软,心想今天是什么日子,能遇到这种天上掉馅饼的美事。他咽了咽口水,极其干脆地回答:“行行,你跟我来。”

羊肠小道,弯弯曲曲的林径,朱墙红瓦掩不住如烟柳色。老板领着她穿过阴阴柳树,绕过新绿小池塘,到了一处生锈的大铜门前。“你好生在这里等着,千万别出声!”

嘎吱一声,推开半边门,院里静悄悄的,四下里寂然,唯有幽咽之声隐隐传来。天色昏暗,霞光顺着细密的树缝漏了下来,满院落花无人清扫,厚厚积了一地。君羽扶着门,一动不动地站在槛外,花瓣像红浪,无声拍上了她的脸庞。

热风呼啸而过,吹乱了挡眼的发丝。她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要镇静。

桃花树下站着一个男子,背影颀长清瘦,正低头擦着手里的萧。

这一瞬间,君羽的心提到了喉咙口,紧张的好象腿钉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

听见背后有声响,那男子回过头,俊秀的脸上明然如玉,带着几分笑意:“你找谁?”

君羽盯着他,失望排山倒海地席卷过来。不是子混,竟然不是。

那男子和蔼地微笑,又问了遍:“姑娘,你找谁?”单从他外貌上,不难推断出是异族人。君羽在门口怔了片刻,才从失望中缓过神:“刚才……是你在吹萧么?”

男子哧地一笑,扬了扬手说:“不是在下又是谁。”

君羽心头酸楚,纵然不是他,能遇见相似的人,也是好的。这一场心悸、失落也算值得。是她一时冲昏了头,才会抱有那样荒谬的妄想,子混已经不在了,这是一个无法更改的事实。如今想想,刚才的急切、心跳,还有不能自持的紧张,都显得多么可笑。

“姑娘是汉人吧?”那男子笑着问。

君羽默然点了点头,“没错。”

“在下技艺拙劣,才学了两个月,实在拿不出手。”

“这曲子,你是跟谁学的?”君羽问。

“说出来,你也莫笑话。”男子在她对面的石墩前坐下,“我对音律没什么兴趣,倒是在战场上不打不相识,碰见了一位朋友,他在这上造诣颇深,说我还有些悟性,便指点了一二。”

“哦。”君羽点了点头,原来如此。这样简单的曲子的确算不上特别,会得人想必不在少数。

“怎么,姑娘要是有兴致,我可以帮你引见。只可惜他身在邺城,战情又十分紧张,不知道哪一天能回来……”

“不用了。”君羽勉强笑了笑,抬头看天已黑透了,恍然想起王练之还在等她买药回去。于是对那男子道,“天色不早,我也不便打扰,告辞了。”

从那小院出来,君羽低着头,默默走在无人的街上。心里空荡荡的,说不出什么感觉,像是最深的地方结了疤,再突然之间用刀子剖开,反正失望了太多回,已经麻木了。 街衢两旁灯火寥落,偶尔传来一两声轻敲的更鼓,远远传来。正胡思乱想,前方横冲直撞驶来辆马车,她一直低着头,也没注意太多。这样迎面过来,马像受了惊,差点撞到她身上。

“找死呀!”车夫猛地控缰,擦着她的耳边过去,幸好有惊无险。换作平常,君羽早会找争讨回来,如今却再没有多余的力气。眼看那马车穿过巷子,又转过街口,消失在安静的夜里。

她继续往前走,游游荡荡,仿佛漫无边际,也不知道要走多久。忽然遇见个人影,正跟她撞个满怀。君羽抬起头,看见那人温煦的目光,才松了口气:“练之,是你啊。”

“你跑到哪去了,怎么这么晚都不回来?”王练之一脸风尘,眼里有掩饰不住的焦急,看样子跑了不少冤枉路。

“对不起啊,我……不认识路。”君羽心虚地解释,望着他的脸,蓦然涌出一丝温暖。毕竟这世上还有一个人会在深夜里寻找她,担心她在茫茫人海中就这么弄丢了。

王练之舒了口气,眼底的愠色也褪下去不少。这一天他坐立不安,生怕她遇见乱兵劫匪,幸好找了十几条街后,终于看见她平安回来。“以后别这么晚出来了,外头兵荒马乱的,万一遇见歹人可怎么办?”

君羽看他不自觉流露出的关心,诧异地问:“你很担心我?”

“那当然!”王练之话一出口,又后悔自己情绪太激烈,压低了嗓音说,“毕竟,你是我的……”后面两个字卡在喉里,他忍了忍还是没说出来。君羽明白他的意思,低下头微红了脸。这一个月来,王练之似乎对她事事关心,无形中缩短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他无微不至的关怀,让君羽更加愧疚,总觉得应该收了心,把所有感情转化到他身上。

可是内心就像一场拉锯赛,每当她靠近这边的时候,又被毫不防备的推到那边。如果没有今天这一场意外,也许就快要认输了吧。有些时候,在心里不止一次问自己,到底还在期待什么?明知永远也等不到,却还是这样顽固,执迷不悟。

“其实,我今天回来晚,是因为……遇见了一个像子混的人……”君羽想了想,还是决定说实话。

王练之一怔,语气平静地问:“你是不是,到现在还忘不了他?”

君羽不知如何对答,只得低下了脸,“是。”

简单的一个字,却像把刀毫不留情地扎到他心上,痛得他几近窒息。王练之走上前,猛然握住她的肩头,大声问道:“你到底明不明白,这世上只有一个谢混,他已经死了!难道我这样对你,还比不上一个死人?!”

沙哑的声音在夜里回荡,听起来触目惊心。君羽不禁一哆嗦,把脸埋的更低。这样的话她何尝没有问过自己,究竟要等多久?一生,永远,还是更长。可是唯其如此,才会更觉难忘。

“对不起,是我太失礼了……”王练之这才慢慢悔悟过来,从来没向她这样吼过。

君羽沉默良久,说:“不,都是我的错。明天就起程吧,我想早一天离开这里。”

明月高悬,照耀着长安城的静夜。偶尔听得鞭子响亮的一甩。马蹄声急促回荡。

那辆马车拐过街角,驶进一条偏僻的小巷子。车上的青帘一掀,高高挑起帷幄,从里面探出个年轻男子:“刚才怎么回事?”

车夫回过头,两眼炯炯有神,十足精悍的模样:“公子,没惊着您吧,那人走路不长眼,差点跟咱们撞上。”

那年轻男子点点头,嘱咐道:“还是当心着点,不能惊动外人,防着节外生枝。”说着将一锭金子塞进他手里,车夫大大方方收了下来,还有意在掌上掂了掂,笑道:“多谢公子的打赏,你们都是贵重人,这么沉的金子才好压舱。”

“你这小子!”男子没见过这么惫懒的人,不由一笑。看看四周没什么动静,他缩回头去,背后传出一阵咳嗽,原来车厢里还隐藏了个人,只是躲在暗处不容易发觉。

“怎么样了?你的伤还要不要紧?”

“咳咳……不碍事,一时半会还死不了。”那人声音低哑,仿佛生了一场久病未愈,满含着疲惫与憔悴。只是让人忍不住猜测,想必那曾经也是个清凉悦耳的嗓音。他躲在阴影里,全身裹着件黑色大氅,乌缎子般的绒毛紧贴着下巴,露出一双秀长深湛的眼。

另个男子长叹一口气:“唉——只怪我去得太迟了。”

“你也不必自责,他们布下了天罗地网,只等着置我于死地,任谁都没有办法阻挡。”那人安慰他,“更何况,能在那等情形下捡回一条命,我已经万幸了。”

“可是你……”

“只是废了武功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当真不后悔?”萧楷苦笑道,“子混啊,从前我就劝过你,这样狂妄的性子不改,早晚要吃亏。你总是那么聪明,事事如料,可是当初若能忍刘裕一点,也不会落得今天这番下场。”

谢混沉默许久,突然开口道:“阿楷,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们一起练字受罚,你说,倘若我们不是生在这里该多好。”他浅淡一笑,眼里有厌倦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