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混甩开他,又被他一把攥住。“再等等,朝廷的援兵马上就到了。”
一片惊声中,王练之忽然觉得胸口“嗖”的一凉,风已经从耳边掠了过去。等他再回头看时,谢混已经向江陵方向奔去。
“咱们走!”王练之一咬牙,也再不犹豫地追了过去,他身后尾随着数千骑的奔流。
地牢里天光微弱。
一切都天昏地暗了,君羽紧紧咬着自己的唇,眉峰高挑,克制住口中微不可闻的呼喊。他额间的汗水在晃动,一滴一滴砸在她的脸上,鼻息缓重喷薄,像灼热的烙铁,烫在每一寸肌肤上。
记忆如洪流翻腾吞噬,桓玄透过她的瞳孔看见自己痛苦汗湿的表情,那双黝暗的眼里,有种深不见底的绝望。初次见面的那天,观鹤台上暮色深沉,他拉过她划破的指头,放到唇间轻轻吮吸着,血涌到舌里,是那么咸涩寡淡的味道。
什么时候开始,要这样横眉冷对,如果这是一场战役,他早已输的彻头彻尾。
如此冰冷的身体,连呼吸都已冻结。
君羽茫然睁着眼,思绪漂浮,一时不知道身在何处。那夜月华如水,她握住他的手说:“子混,你说现在是不是太安逸了?
他嗤笑着,揉乱了她一头散发。耳边恍惚有呜咽声,如风过檐角,仿佛有人抚弄着长长的洞箫,悠然吹奏。她蹑脚走过去,趴在背后,猛地一抽他手里的萧……
这一切都是真的么?
这一切都是假的么?
还是退浪的潮汐,振翅的飞鸟,夏日一吹即散的蒲公英,都只是浮光掠影,眨眼之间了无踪迹?
桓玄突然感到身下的女子一僵,整个人都弓起背。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使他不自觉的放手,君羽转身剧烈呕吐起来。
他坐在她身边,一时不知所措。“你……就这么厌恶我?”
君羽好不容易止住,擦了擦嘴角说:“这就是你想要的?好,我不反抗,但是你为什么要撕碎留给我的最后一点好感?”
桓玄刹那周身变凉,像是掉进冰窖里,彻骨的寒意。张了张唇,正要说什么,地牢外突然噪声大起,几个侍卫提着灯笼急急跑进来,使劲拍打着牢门喊:“将军,不好了!”
桓玄立刻披衣起来,边走边问:“谁让你们进来的?”
那些侍卫透过牢门的栅栏,偷偷朝里边瞥了一眼,不由惊出了满身冷汗。桓玄随手指了一个人,简短命令道:“你说,怎么回事?”
那人伏到他耳边,小声嘀咕了句,桓玄当即回头看一眼,阴沉着脸快步离开。
等到人都走了,君羽才拢上松散的衣襟,感觉体内有一种奇异的动向,像是涟漪在轻轻荡漾。幸好这个奇怪的反应,才阻止了事态的发生。她喘了口气,看着天窗外的月光,一时有点失神。身后传来簌簌的脚步声,她想桓玄又回来了,也懒得理睬他。
“公主。”微弱的呼唤,听来有些耳熟。君羽诧异地回过头,不由脱口而出:“陶先生?”
葛衣男子从怀里掏出钥匙,两下打开门,解了她身上的手铐脚镣。
“你怎么有这的钥匙?那些守卫呢?”
陶渊明将铁镣抛到一边,解释道:“放心,人我已经打发走了。我如今在桓玄手下当属吏,正巧掌管着他的杂务。听说公主被他囚禁在这里,就偷跑过来看看。”
卸掉镣铐的手脚,有深深的淤紫痕迹,有些地方还擦破了皮。陶渊明撕下点布,替她潦草包扎了一下,无意中注意到她耳后的烙疤,不由微微一震:“他们……居然给你用刑!趁现在没人,你赶快走,晚了就来不及了。”
君羽想走,又怕连累他,于是犹豫着问:“那你放了我,怎么跟他们交代?”
陶渊明摇头说:“这个桓玄果然心狠毒辣,不是长久追随之人。即便不放你走,我也不打算再当这个属吏了,辞官回家也乐得清闲。”
君羽被他的洒脱引得一笑,心想:都说五柳先生不为五斗米折腰,看来是真的。
“先生,放弃仕途吧,官场的黑暗不适合你,或许隐居更好,。”
陶渊明微愣,诧异地问:“公主怎知道我以后会隐居,为什么陶某的心思,你比我自己还了解?”
君羽跟他解释不清,只好随便编个理由:“那是因为旁观者清,当局者迷。”
“旁观者清,当局者迷?”陶渊明重复一边,觉得深有涵义,“公主学识渊博,这句话陶某虽没听过,确是至理名言,多谢受教了。”
“先别说那么多,逃出去要紧。”君羽拉过他的手,急匆匆从侧门溜了出去。
桓玄出了地牢,直奔营垒大帐。方才走到营门外,就看见几盏火亮的灯笼高挑着,有人拉长了嗓子喊:“你们是何人?胆敢擅闯军营?”
他抬脚就要过去,被随从拉住他的胳膊。“将军,他们来了足有五千骑,不好正面冲突啊!”
“来了更好。”桓玄不屑地冷哼一声,甩开他的手,径直步出帐去。松明火把蔓延在黑夜里,烧得狼烟滚滚。从浓雾中看去,数千骑的人马黑压压地攒动,叫喊声、嘶鸣声响彻云霄。
两军阵前,凝黑如铁幕的队伍中有一个影子很是惹眼。那男子没有披甲胄,周身只裹了一件极阔大的狐裘,貂绒风帽遮去了面孔。
那张脸被火把耀的模糊不清,一双眼睛却陷在了阴影里,朦胧如月,他略略抬了抬眼,目中闪清冷的光,那确实很忧郁很动人的。
“他怎么还不死?”桓玄心里又泛起一阵极度的憎恶,恨不得现在就拿刀,把这张脸砍得粉碎。他原本以为自己可以镇定些,可是胸臆中辛酸苦辣的滋味一并冲出来,像是有团火在燃烧,堵的他喉咙发痛。
如果不是这个人,现在的一切,会不会是另一种局面?
想起她空茫的眼底,居然能看到这张雪砌冰雕的面容,他就有种极深的怨妒。这些妒日复一日累积起来,变成噬骨的恨,压垮了他多年隐藏下来的镇静。
手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攥起来,他都能听到自己骨骼“格格”的裂响。桓玄深吸一口气,才平缓地开口:“谢公子大驾光临,鄙某有失远迎了。”
谢混一提缰绳,幽幽走了过来:“人呢?”
桓玄与他对视良久,故意高声问:“什么人?不妨说出来,让我听听。”
谢混直盯着他,火光映的眼里犀利如刀,许久吐出五个字:“你明知故问。”
王练之拍马过来,从马背上撂下来一个人,丢到他脚下说:“孙恩胁迫着公主逃到江陵,你把他们藏到哪了?”
“哈哈……”桓玄爆出一阵大笑,直笑的撑不起腰,“你们当我这什么地方?这是军营,不是窝藏女人的青楼!你们弄丢了人,凭什么找我来要?”
话音刚落,那剑锋就悬在了他的喉上,微微颤动,一股寒意直透肌肤。桓玄抬起头,正对上一双倨傲淡漠的眼睛,谢混面无表情的说:“我不想跟你废话,交还是不交?”
桓玄推开脖子上的剑,嘴角噙着笑:“看来咱们之间,是该有个了断了。”他伸手向背后一摊,厉喝道,“拿刀来!”
随从被他吓得一震,慌忙从腰里解下配刀,颤颤放到他掌心里。桓玄握住刀柄,猛地翻腕疾挥,夹着风声向谢混扫去,这一招平白无奇,只是锐利中透着峥峥杀气,果然是下过些苦功的。
谢混躲过突刺,翻身仰在马鞍上,回肘一记暴劈。只听马声狂嘶,击的尘土飞溅。桓玄毫不为他的虚招所动,寻隙插空,已然穿透了他的剑势,逼得马连退几步。
“好!”这招先势夺人打的漂亮,引得桓玄的手下一阵哄闹,连连替他叫好。
谢混身子猛转,在刀影中旋风般腾空跃起,桓玄一刀没击到,正好砍中了马踝,那马立刻惊叫着狂嘶,前蹄被削断大半。谢混在血雾中飞出数丈,蜻蜓点水般捷速轻飘。桓玄追过去,一前一后,如影随形。
擦身而过的一刹那,桓玄冷笑着说:“不错,她在我手里,你猜我用什么法子能留住她?”
“你找死!”谢混挑起眉峰,修长手指摁住腰间刀鞘。刷,一声长吟在他胸上划开一道血口。桓玄继续笑着说:“姓谢的,这是你欠我的。”
“喀——”刀剑相逼,压到一处激起耀眼的火光,众人只觉得眼花缭乱,耳膜都快被轰鸣震碎。光影中桓玄一斩,刀刃擦着谢混耳根呼啸而过,割下一缕头发来。谢混扬手扔掉狐裘,宽大的白袍猎猎浮动,借着风势,衣带招摇如飞。那一眼的惊艳,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不远处,有两个人影悄悄闪过,陶渊明躲在大树后,向外探了探。君羽扯着他的衣角,小声问:“外面在干什么?我好象听见乱糟糟的?”
陶渊明赶忙捂住她的嘴:“嘘——像是来了队兵马,找桓玄来算帐的。公主你在这里等着,我去牵马,千万别出声!”
君羽点了点头,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不见,才靠着树喘了口气。想到立刻就能逃出去,她就精神十足,可是出去了以后该怎么办?去会稽王家找谢道韫,还是回建康的乌衣巷? 其实去哪她也只想见一个人,现在兵荒马乱的,也不知道谢混身在何处?
从江陵坐船南下,就算到会稽也要半个月,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
算来距离上一次离别,已经过了三个多月,经历了这么多生死劫难,回想东山那段无忧无虑的快乐,仿佛是前世的事情了。其实早该习惯的,重复着单调的生活,像以往每一个没有他的日子,平淡无奇。只是偶尔夜深人静的时候,会恍惚听见有人在吹萧,低韵婉转,随风迂回散尽……
她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忽然听见一声刺耳的声响,像是金属撞在了一起。
君羽好奇地探出头,望见外面人山人海,将视线堵了严实。火光映亮了半边天,黑压压的人头在蠕动。她不由心想:桓玄到底得罪了什么人,让人家找上门来?
君羽这样想着,竟然有点报复的快意,自己也忍不住笑出声来。无意中透过树枝,看见人潮中一个熟悉的身影。她扶着树起来,一时头晕目眩,好不容易才站稳。
眼睛花了么?还是出现幻觉了?
下一秒,她就反应过来,立刻朝眼前的方向奔过去。身后传来陶渊明的叫喊:“回来,你要去送死吗?”
南风知我意(上)
穿过拥挤的人墙,每一步都走的十分艰难。她不顾一切地追过去,风声在耳边呼啸。从来没有发觉,原来短短的一段路,其实也这么远。
“快看,这女子怎么在咱们军中?”
“她是谁呀?”
君羽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跑过去的,千万双眼睛射来,带着审视的目光。她淹没在鼎沸噪音中,看着人像洪水一样退散。她眼中,闪过兵刃的寒光和朦胧的暗影,最终定格下来,那袭白衣猎猎飘扬在阵前,随风鼓动。
“公主,快回来!”耳边似乎有人在喊,听的都不真切了。
谢混猛然顿住,在这凶险的刀光剑林中,长久凝望着她。嘈嘈杂杂的叫声、闹声、喊杀声、兵器撞击的轰鸣声,像是四面八方的潮水,在这一刻沉沦陨落。
“子混……”君羽静静望着他。一片肃杀的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个血染白袍的男子。
光华一寸寸在谢混面孔上移动,那瞬间,君羽看见他身后正有一支利箭劈空射来,带着呼啸风声,贯穿了视线。
“不——”君羽听见自己惶恐的呼喊,已经震碎了整个夜空。她义无返顾地扑过去,箭光落下,噗嗤一声没入了后腰,晶莹的血珠激上天空,溅入谢混深邃的眼底。
身边的刀剑一齐向他砍过来,他却浑然不觉,只托着怀里的女子。火光照着他的脸忽明忽暗,只有那一抹凄艳的红,泛着妖异的色泽。
桓玄愣在当场,手里的刀颤颤抖动,仿佛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还是王练之率先反应过来,纵身一跃,踢开了所有的兵器。哗啦啦,钢铁全都落到地上。他急忙追过去,握住她背上的箭轻轻一拔,君羽便软瘫了下去。
君羽双手捂住自己的肚子,痛苦地扭曲痉挛。她感觉小腹骤然传来一阵绞痛,一脉细血蜿蜒流出,沿着两腿扩散开来。谢混紧紧搂着她,察觉到她的身躯在颤抖,不断有血渗到他手上。
潮湿的温热。他的心跳陡然漏了一下,怔了怔,才敢去看她裙上的殷红。
“你怎么这么傻?”谢混张了张嘴,喉头都已哽住,发不出半个字来。君羽握住他染血的手,喘息着说:“你没事……就好了。”
半晌之后,桓玄才失控地扑上来,高声叫着;“让我过去,滚开!”他手下的侍卫拼命阻拦,任他嘶吼发狂也不肯松手。王练之抬起微红的双眼,提刀抵住他胸口,大声喝道:“你害她还不够惨?她要有个闪失,我第一个让你抵命!”
谢混板着脸孔,将她一把抱起来,回身对桓玄说:“你记好,不管这箭是谁放的,这笔帐我迟早要讨回来。”
他深深看了他一眼,翻身跨马,扬鞭在马臀上狠狠一抽,带着数千骑兵风驰而去。桓玄淹没在奔腾的洪流中,等待骑尘散尽,依然呆呆地站在原地。
“是谁放的箭?站出来!”他怒吼。
许久安静的没有回应,躲在树后的孙恩藏起弓,对身边卢徇叹息道:“好险……”然而他们都没有察觉到,背后还有一双犀利如鹰的眼睛。
夜色笼罩在水面上,映照着半江瑟瑟月影。孤鹤“嘎”一声飞过,振翅疏散着双翼。烟笼寒水,月笼纱,这样冷峭的春夜,悄然隐没于一片沉寂中。
画舫雅间里,君羽躺在塌上,紧抿着双唇,煞白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王练之替她把了脉,然后合上纱帐,安静地退了出去。
外间窗边立着一个秀挺的侧影,衣袖亭亭临风。听见动静,谢混略转了转头,低声问:“她怎么样了?”
王练之无力地摇头,说:“公主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但现在……胎气已经散了。”
医官们擦了把汗,都不安地观察着谢混的表情,但他反倒波澜不惊,脸上是一贯的苍白,没有任何情绪掠过的痕迹。
王练之看见他的手,不经意地抖了下,悄然握紧了五指。
“公主原本身子就虚弱,脉象紊乱,胎位也不正。期间又受了些刺激,加上那一箭,才导致滑胎,孩子是保不住了。”王练之缄默良久,才宣布出结果。
谢混举着手里的白瓷茶杯,缓缓转动,像是很有兴致地审视着。突然只听一声闷响,那杯子已经被他生生捏碎,白瓷碎片混杂着茶水在手心里迸裂,鲜血顺着手腕淌了下来。
“啊!”侍女们吓的失声尖叫,王练之一惊之下也倒退两步,随即镇定下来,平静地命令医官把纱布拿来。谢混漠然注视着给他包扎的人,那医官吓得手指颤抖,许久都弄不好,他们怕他,就像看见一柄杀人的剑,即便不指向脸,也够心惊胆战。
“你们下去吧。”王练之吩咐了句,亲自接过纱布替他包扎。伤口割的很深,贯穿了整个手掌,血稍稍止住,还是不停的往外渗,顷刻间就把棉布沾湿了。
“练之。”他蓦然开口问,“其实你是恨我的,对吗?”
王练之微微一震,还是把布巾浸到水盆里,淡薄的血色迅速氲开。他拧干布,低声笑道:“恨你?我想君羽现在更有资格。我曾经以为,把她交给你,就再也不用担心了。可是现在想想,原来是我的错。”
谢混幽然一叹,笑里满是嘲讽:“不错,她如今的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我该负全责。”
“你不该吗?”王练之揪紧他的衣领,看着这张淡漠的脸,“你既然有胆量娶她,为什么给不了她应有的一切?当初在会稽,兵荒马乱的时候,你在哪里?孙恩押着她,九死一生的时候,你又在哪里?你知道我在她身上发现了什么?烙印,烙铁的印子!”
谢混沉默不语,任由王练之紧紧攥着他的衣衫,逼视着他的眼。
“她那么倔强地依赖着你,以为你就是天,可是你不配,不配得到这种爱!”
谢混一时无话可说,两人沉默以对,过了片刻,王练之乍然松开手,盯着他俊秀已极的面庞说:“如果有一天你履行不了自己的承诺,那么别怪我,替你去做。”他说完这句话,甩开手愤然离去,空荡荡的船舱里只留下一个人。
月上中宵,烛下独坐的男子始终镇静如初,连眼睫都不眨一下。清明如水的目光,在暗夜里潋滟流淌,墙壁上印着他纤郁的身影,随着月光时隐时现,像是一块冰玉雕凿的塑像。
很久很久之后,他才起身,慢慢朝内室走去。撩开素纱幔帐,塌上的人安静地闭着眼,呼吸均匀。他坐到床边,擦净她额上的冷汗,然后替她掖好被角。
君羽模糊中感觉有人动她,睁开眼,正好对上一双深湛忧郁的眸子。沉默对视着,似乎都在等着对方先开口。最后还是她忍不住问:“子混,我是不是有身孕了?”
谢混只觉得胸中窒息,嗓子干的发涩,许久笑着说:“孩子……已经没了。”
果然如预料的那样,君羽茫然看着他,眼神一时失去焦距,晃了晃道:“你骗我,我明明有感觉的,不信你摸!”她急忙拉过他的手,覆在自己腹上,纤长的指头交缠在一起,有冰凉的烫度。
谢混抽出手,安抚地摸了摸她的头发,低声说:“是真的,已经没有了。”
“你骗我!”君羽用力拍打着他的肩膀,谢混蓦然着拥紧她,那一瞬间,似乎有压抑了很久的哽咽,传入他的耳中。削瘦的肩颈里,两排齿印深深地嵌进去,她倾尽全力地咬着,谢混默然忍受着肩上的痛楚,亦如这个结局的背后,留下的痛深至骨髓。
君羽松开口,两行泪无声滚下来,滴到他玉色的皮肤上,许久才化为哀泣。这些天她一直忍着,告诉自己不准哭,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可事实摆在面前的时候,还是超出了承受的底线。
谢混扳过她的脸,轻声说:“别哭了,以后我们还会有的。”
君羽于泪光中笑着,无声点了点头。茫然无措地吻上他的唇,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减轻少许的痛苦。所有的怒意悄然散去,心里只觉酸涩,再去看谢混,他的神情也变的温和,夹杂太多了怜悯与疼惜。
是呀,以后还会有的。只要人还活着,有什么不可能的?
君羽哽咽着说:“那支箭射来的时候,我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真的,我从来没有那么怕过。”
“真傻呀,就算你不挡那一箭,我也未必躲不过。”
他轻轻揽住她的腰,俯下身去,用唇灼热而伤感地烙上她满面的泪。乌黑浓密长睫在脸上投下昏暗的影,可眼泪还是止不住,纷纷坠坠汇聚来。那泪在他舌尖上滚过,凉意浸得他寒冷彻骨。
谢混一时拿她没有办法,像是怎么都控制不住。唇骤然猛烈的压含上来,堵住了她的哭声。那饮泣的声音一阵阵渗入他的呼吸之中,君羽探出手去,颤抖着摸过他秀而窄挺的鼻梁,棱角分明的下颌,苍白单薄的嘴唇,这张脸上,每一寸骨骼每一分轮廓,都是她的。
狠狠握住他的肩胛,那上面的牙印还清晰可见。谢混亦是狂了,喘息着,一边噬咬着她细嫩的肌肤,一边探手剥开她白色的亵衣。罗裳尽褪,耳后的疤暴露出来,在烛火下狰狞刻骨,君羽慌忙用手去挡,被他一把捉住,谢混低头细审着,目光中极尽温柔与沉痛:“还疼吗?”
君羽摇头说:“如果这块疤烫到脸上,你会不会嫌弃我?”
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一点一点的抚过,声音里却带了决绝:“你身上的每一处伤,我都让他们十倍百倍的还回来,一分都不准少。”
“不,我只要你好好活着,我们离开这里,再也不要管这些是非纷争好不好?”
君羽盯着他的眼睛,语气里有种孩子般的执拗,那一刻,谢混竟然有一丝疲倦,只想扔下刀、卸掉甲,再不管什么家族王权,只想拥紧她伤痕累累的身体。可是她就一直那样等着,始终没有等到他的回答。
南风知我意(中)
回到建康已至初春二月,正是乍暖还寒的时候。
君羽的身体也一天天好起来,不到半月就痊愈了。关于落胎的事情,谢府里很少有人知道,谢混也绝口不提,每天除了朝堂上的公务,便是闲来侍花弄草,日子过的很平淡。
他们之间似乎有种默契,谁都不再触碰那件事,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只有偶尔夜深人静的时候,君羽会看见书房里还亮着灯,推门进去,墙上悬着甲胄刀剑,各类军书漫摊了一桌。谢混伏在桌上,披着的外袍已经滑落了,露出背上冷峭的线条。
她无声无息地走过去,看着他微醉的面容,在微黄灯光下显得温雅宁静,少了平日凌人的气势。他手边搁着半坛酒,碗里清冽如水,荡漾着淡青色的光芒。
谢混随手拿起那碗酒,慢慢饮着,浓烈的酒香一时涌满了喉咙,他禁不住微微咳嗽。
“别喝了!”君羽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酒碗,谢混立刻皱起眉,有些不耐烦地命令:“给我。”
君羽看了他一眼,将剩余的残酒仰头喝完,然后举着空碗说:“你看,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