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造化弄人,青蒿的一时疏忽将我送往仙界,却耽误了人世时光,萧郎在人间耐心等候着我的讯息,这一等便是四年,东宫之内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丁贵嫔三年前去世,蔡兰曦三年前生子,沈忆霜亦在几年前出家为尼。

我轻轻合上眼眸,迫不及待从金华宫内飞奔而出。

夜空不知何时开始下起淅淅沥沥的春雨,那雨点细密且急切,洒落在我的脸颊上,眼前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我心中无限伤心、惭愧,深悔自己因一时冲动误入仙界,恨不得能身生双翼,即刻飞到萧统身边与他相见。

我在花丛间掩面低泣了半响后,悄悄向宫苑御马房而去。

自从得知身怀有孕之后,我行事处处小心翼翼,不敢再妄动法术,惟恐因一时不慎失去这个孩子,我准备自御马房中盗取一匹上等的千里良驹,然后骑乘着它连夜赶往镇江。

天色愈加黯淡黑沉,虽然没有闪电与惊雷,雨势却越来越大,皇宫内并无太多内侍行走。

我在金华宫廊檐下取了一把纸伞,乘着大雨前往御马房,刚刚走到马房的围墙附近,竟然看见了两个熟悉的身影自马房缓缓步出,正是三皇子萧纲与五皇子萧续,情急之下不得不动用隐身术藏起。

一别四年,萧纲的样貌虽然并未改变,眼神中却透出黯沉与犀利的光芒,面容严肃、薄唇轻抿,更令人惊讶的是,他身上所穿并非昔日所喜欢的黑色锦衣,而是一袭浅黄色的、刺绣着五爪金龙的锦袍。

这种锦袍的样式、质地,皆与萧统的朝服一模一样,唯一不同之处在于其颜色,萧统的太子朝服大多是银白色,萧纲此时所穿浅黄色金绣衣饰,较之白色更加雍容华贵,若是不知情之人,几乎就要以为他是太子。

五皇子萧续依然是那一副悠游散漫之态,眼观天空雨势,对萧纲说:“父皇突然有雅兴骑马游赏钟山春景,三哥亲自来挑选良驹,只是这雨势太大,明日未必能够放晴。”

三皇子萧纲面无表情,说道:“父皇既已下旨,无论有雨无雨,非去不可。”

萧续点头道:“三哥所言极是,父皇御驾回宫似乎许久不曾出过皇城了,难得有此机会。”

他们走出大门时,一名内侍早已等候在一旁,毕恭毕敬对萧纲道:“皇上有旨意说,今夜大雨,请三王爷留宿宫内,奴才已将御书房收拾整理干净了,恭请三王爷驾临昭文殿。”

我心中暗暗纳罕,顿时察觉此事有异。

四年前,皇帝萧衍因郗后病逝而至诚北同泰寺落发修行,诏命太子萧统一人担当国中之事,他却有为何突然返回皇宫?

按照皇宫典制,成婚分封后的皇子不应在宫中过夜,萧衍居然因天降大雨让三皇子萧纲住进进昔日太子独居的昭文殿,对他的恩宠信任自不必言,况且萧纲此时衣着打扮皆与太子相仿,竟似已然取代了东宫之位。

我越想觉得惊讶,莫非皇帝心中已有废立太子之念、只是没有昭告天下而已?丁贵嫔甍逝后,宫中必定发生过一件十分重大的事情,而且必定牵连到萧统。

岂料萧纲闻听“昭文殿”三字,语气冷淡道:“是父皇命你打扫昭文殿么?”

那小内侍不知他何意,轻声禀道:“皇上并未指定居所,是奴才料想着三王爷素喜读书,昭文殿中书籍甚多,因此擅自作主......”

萧纲冷冷看那小内侍一眼,说道:“宫中人尽皆知昭文殿乃是大哥旧居之所,难道你要让本王背负这个对太子不敬的名声?”

小内侍没有想到自己本是一番巴结萧纲之意,却遭到他如此冷脸相待,一时惶惶然不知所以,只得将哀恳的目光投向五皇子萧续。

萧统见状忙道:“三哥,父皇旨意已下,不拘住在宫中何处都一样,何必与这些没心眼的奴才们计较!大哥想必亦不会介意这些小事的。”

小内侍如获救星一般,急忙扇了自己一个耳光,伏地叩首道:“看奴才这记性,都长在狗脑袋上了!皇上虽然不曾明言,奴才其实知道圣意诏命奴才收拾昭文殿,这才去的......”

萧纲意味深长盯视他半响,才道:“既是父皇旨意,本王自然遵旨。”

他言毕移步前行,身后数名内侍立刻匆匆跟随上去,货提灯引路、或撑起雨伞、或替他细心擦拭衣角的雨水,如同众星捧月一般,态度恭谨畏顺较之昔日侍候萧统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萧统、萧纲、萧续三人虽然皆系丁贵嫔所出之子,但是,五皇子萧续对萧纲的亲热趋奉之意更加明显,仿佛早已与他结成同盟。

他们的身影渐渐消失不见,我从围墙后走出,见御马房内值守的内侍并不多,通往皇宫西门的小径角门并未封锁,正是盗马的大好机会,立刻悄悄潜至僻静处,截断一匹毛色鲜亮、神气威武的白色骏马缰绳,翻身跃上马背,向角门处直冲出去。

只要越过角门,我就可以转道皇宫西门出宫。

我刚刚在马背上坐稳,突然只觉头脑一阵晕眩,几乎从马背上摔落下来,就在这短短一瞬,那数名看守马匹的内侍发觉了我,齐声叫道:“何人如此放肆!竟然盗取皇宫御马!”

我心中略觉惊慌轻击马背,那匹马闻声惊起后四蹄猛掀,我的手并未抓稳缰绳,重心倾侧后被它轻而易举地摞落在湿漉漉的地面上。马厩旁有一大块凸起的太湖石,我摔落下马时,额角恰好撞击在石尖上,一阵剧痛传来时,我眼前一片迷蒙,隐约听见内侍们的呼喝之声和数人围聚而来的脚步声。

我咬牙忍痛从地面上站起,额角却有一缕凉凉的液体顺着脸颊滑下,似乎是血滴。

那些内侍们看清了我的脸,顿时大惊失色,纷纷退避三舍,向马厩外狂奔不止,一边奔跑一边大声乱叫道:“出事了!出事了!”

我见他们如此惶恐,心中不由暗喜,顾不得额角伤口仍在流血,立刻抓住那匹马的缰绳认蹬而上。

出乎意料的是,那匹马竟然仰天长嘶一声,又一次将我掀落下来。

这一次,我终于被它摔昏过去。

耳畔传来滴滴答答的细雨敲击窗台之声,额角仍在隐隐作痛,似乎有人在轻轻呼唤:“萱儿。”

我慢慢睁开又重又涩的眼睛,发觉自己所在之处十分熟悉,一张梨木床榻、一袭淡青色纱帐、桌案上搁置的笔墨纸砚、鹤嘴香炉中袅袅升起的轻烟,似乎正是昭文殿。

纱帐外侧立一人,身影欣长挺秀,颇似我心中苦苦思念的太子萧统。

这一刹那间的错觉,让我难以抑制心中激动,迅速坐起身掀开纱帐,向外娇声唤道:“萧郎!”

那人向榻前走近一步,轻轻握住我的双手,声音似乎微带哽咽,应道:“萱儿,是我!你今日从何处来?是天外飞来的么?”

我看清了他的脸,淡青色纱幔霎时自掌心滑落。

眼前的男子面容并不是萧统,而是萧纲,他们兄弟二人面貌气质虽然相似,但是,世间除了萧统,决不会有任何男子能拥有一双那么清澈、那么专注的眼眸,即使是他的亲弟弟萧纲,亦同样没有。

萧纲仿佛没有看见我失望的眼神,举手将纱帐挂系在床畔的银质帘钩上,认认真真注视着我,眸光扫过我的发丝和面容,停驻在我的额角一侧,轻声问:“额头还疼么?”

我此时才发觉额角被敷上了膏药贴片,似乎有些肿起,见萧纲问我,轻轻摇了摇头。

他眸中带着淡淡的痛楚和失而复得的欣喜,说道:“整整四年了,若非我冒雨前来为父皇挑选马匹,一定没有机会再遇见你,今日实在是巧合。或许......亦是上天注定的缘分。”

我回想起那日在东宫祭坛上,我被三味真火焚烧时萧纲为我不停斥责那老道与乞求丁贵嫔的情形,心中对他仍有感激之意,遂对他说道:“我此次前来人间是为了寻找萧郎,你能带我出宫,送我去镇江见他么?”

萧纲脸色略有变化,说道:“大哥三年前就独居宫外,除了东宫几名内侍,没有任何人知晓他的行踪,此事恕我不能帮你。”

我闻言心中暗忖,以萧纲之深沉心计,他绝不可能不打听萧统在宫外的居所,此言分明是不愿帮助我。

我并不勉强追问,详装糊涂道:“三王爷既然不知萧郎所在,那我就自己出宫去找他。”

萧纲似乎想伸手抚摸我的发丝,我急忙向床榻内闪躲,他举手扑了个空,深沉的黑眸中竟然透出一道诡异光芒,向我俯身靠近,一边沉声说道:“萱儿!”

他身上的“锁妖咒”极有效验,我避无可避、完全使不出半分法术,且不知他要如何对我,料想此时昭文殿外应有宫人侍候,急忙大声叫道:“来人啊......救我,救命啊!”

萧纲捉住我的双手,低头将我的唇封堵住,如同一只被久困牢笼初获自由的猛兽般吸允着我的唇瓣,将我的呼叫声湮没其中。

过了片刻,他才轻轻放开了我。

殿外似乎有一名小内侍闻声前来,轻轻叩击门扉,试探着问道:“三王爷......”

萧纲气息稍缓,向门外说道:“都给本王退下,走得越远越好,不要在此多事!”

你发小内侍不敢不依他之言,悄无声息离去。

我既惊且怒,不由分说举手扇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说道:“无耻小人......你怎能如此......乘机欺负我!”

萧纲眸光清冷注视着我,唇角掠过一丝痛楚的微笑,说道:“欺负你?我今日就是欺负了你,大哥又能将我如何?我昔日之错便是处处忍让着他、处处退避谦恭!我半生枉作谦谦君子,最后结局却是一无所有,屈居三府之地、痛失心爱之人......如今看来,又何必作君子!”

我用力挣扎,说道:“我本是萧郎的人,我也不喜欢你......你怎么可以对我如此无礼!”

萧纲眼眸中泛出晶亮的水光,一手抓住我,另一手缓缓解开衣襟领口,说道:“萱儿,我喜欢你,请你原谅我。”

7纤条寄乔木

时近春分,窗外隐约传来春雷轰鸣之声,雨点淅淅沥沥敲打着轩窗,似乎越来越急。

我的法术在萧纲面前毫无用处,所有的挣扎与反抗换来的却是他更为疯狂的掠夺与占有,他将我的衣裙一件一件褪下,伸手抚摸着我的背部肌肤,冰凉的唇印落在我的肩上。

我在无限愤怒与迷乱之中看见了萧纲的眼神,他的黑眸中并没有欲望之火,更多的却是一种带着痛苦的快意,仿佛他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报复、为了毁灭。

刹那间,我突然明白了萧纲的心事。

——昭文殿,是萧统昔日批阅奏章之所,我是萧统明媒正娶的妃子,萧纲此时对我所做的一切,并非是因为我,而是因为萧统。

萧纲如今虽然得到了皇帝的宠信、兄弟的拥戴,几乎彻底取代了萧统的东宫太子之位。然而,他心中却始终无法去萧统所留下的痕迹,他迫切需要做一些事情来证明他并非不及自己的哥哥,他想证明,萧统昔日所能拥有的一切,他同样能够拥有,而且比他得到的更多。

诚然,萧郎他“明于庶事、纤毫必晓”,高贵孤洁而谦恭有礼,才思过人而宽宏仁善,世间男子又有几人能够似他一般完美?或许,正因萧郎的光芒掩盖了其他萧氏皇子们的才华,才会招来他的亲兄弟们的嫉妒与憎恨,而他为了平息这些嫉妒与憎恨,才不得不选择远远离开宫廷这个是非之地?

思及此处,我抬眸看向萧纲,轻声对他说:“萧郎从未贪恋过太子之位,他分明是为了避开你们才会隐居山中!他既然甘心退让,你就一定能够得到你想要的一切,为何还要如此苦苦相逼?”

萧纲的所有动作,突然因我的话而停止下来。

昭文殿内,一时变得无比安静。

我用锦被裹住自己,闪躲在床榻一角,萧纲以手为枕,躺在床榻上仰视帐顶的明珠流苏,沉默不语。

过了很久很久,他俊容露出一丝惨淡的微笑,缓缓说:“难道只有大哥甘心退让,我才能得到我想要的一切?难道我天生就该不及他么?我所不及他之处,不过是迟来这世间一步而已!”

我按捺不住,说道:“人生高下,并无及或不及之分,你若是对自己有信心,又怎会介意他人如何评价?萧郎能有今日之名声地位,难道仅仅因为他是梁国太子么?”

萧纲闻言坐起,反问我道:“倘若他不是太子,他的名声地位从何而来?当日在兰陵,我们众多兄弟皆与你相识,你为何独独选中他?难道不是得知他是太子之后才如此么?”

他此时所言,让我感觉无比震惊。

我瞪大眼睛,对他说:“难道你以为,我喜欢萧郎,只因为他是太子?!”

萧纲沉声答道:“并非我一人如此以为,四弟又何尝不是如此想?你说我们兄弟对他苦苦相逼,却不知道他所为…江山、美人,他所拥有之物已足够多了,太湖采莲时,他明明知道我对你一见倾心,为何还要将你从我身边夺走?又是谁在对谁苦苦相逼?”

我摇头大声辩驳道:“此事与萧郎无关,当日在镇江沈府,他本来不愿…是我…是我…主动引诱他留在我房间里。我并非人间女子,求取那些虚名又有何用?你以为所有人都与你一般,将身份地位看得如此重要么?”

萧纲眸中微有晶亮,却冷笑道:“果真与他无关么?萱儿,你不需要为他作任何解释!你足上那双蜻蜓绣鞋,可曾遗落在他的仙人湖别苑中?我在行宫内命匠人赶制绣鞋,他亦曾见过,且明明知道那是我赠予心爱女子之物…那夜雷雨时我虽然醉了,心中却惦记着你,我走到廊下时看见他进了你房间…他若是君子,又怎会雨夜至你身边?”

萧纲提及昔日兰陵往事,字字句句直指萧统有意夺人所爱,破坏我与他之间原本订下的盟约。

我情急之下,眼泪不觉涌出,说道:“事实绝非你所想的那样,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不该收下你的礼物、答应与你同游!可是,我…见到萧郎以后,我才知道我真心喜欢的是…”

萧纲怔怔看着我,声音微微颤抖着说:“你是说,我不应该怨责大哥狠心,而应该恨你移情别恋才对?那么你当初,应该也曾喜欢过我了?”

我缓了口气,思虑片刻,说道:“一切都是因我而起,萧郎他从来没有想过要抢夺任何人的东西,更没有故意针对你、故意让你难堪,请你们不要再误会他、再让他为难了!”

萧纲深深看我一眼,下榻行至窗前,伸手开启一扇轩窗,一阵微凉的春风夹杂着细雨吹拂进寝殿内,淡青色的纱帐摇曳着飘起。

我趁此机会,急忙将散落的衣裙穿好,正低头整理胸前的丝结时,听见萧纲说:“你想知道大哥为何要离开京城么?”

他所言正是我心中疑问之事,我立刻点了点头。

萧纲抬首仰望雨丝飘飞的夜空,说道:“三年前,母妃在映兰宫薨逝了…”

三年前,大通二年春天。

皇帝萧衍仍在建康城北同泰寺随宝志大师修行,丁贵嫔突然染上急病,太医院束手无策,丁贵嫔临终之时,太子萧统诏三皇子萧纲、五皇子萧续返回京都侍奉,并遣钦天监择吉祥风水宝地为丁贵嫔墓葬之所。

丁贵嫔归葬后不久,有人密报萧衍,太子遣人在丁贵嫔墓地附近埋葬腊鹅等“厌祷”巫术之物,萧衍将信将疑,命人发掘墓地四周,果然如密报之人所言,登时大怒,随即返回京城,并亲自追查审问此事。

萧统身边小内侍魏雅供认,此事系太子主使,只因有道人善观风水,曰丁贵嫔“墓地不利长子,若厌伏或可中延”,太子唯恐祸及自己,是以命人暗中埋藏厌祷之物魇咒他人。

萧衍闻讯大怒,欲重重惩处萧统,诸王子皇孙皆畏惧皇帝威严不敢进言,幸有众多朝臣联名上谏本为太子担保,此事才得以平息。但是萧衍从此尽夺太子朝政议事之权,并且下旨诏回三皇子萧纲,命他长驻京城,将朝中诸事交与他处理决断。

萧统并无怨言,悄然携藏书万卷,出宫隐居于镇江,仅在年节供奉之时才返回京城叩见皇帝。

我听完萧纲之言,心中顿时疑窦丛生,萧统品性高洁,他决不会为了保全自己而命人行此巫术、魇咒无辜,此事必定大有内情。

我转向萧纲,问他道:“那举证的小内侍此时身在何处?”

萧纲剑眉略挑,应答道:“这奴才系此事经手备办之人,焉能有好结局?父皇赐他全尸,已是格外开恩了。”

我越发觉得诡异,那小内侍魏雅虽然是萧统身边极其贴心之人,他的供言亦未必全然真实可信,皇帝为何会如此听信旁人的一面之词?萧纲、萧续皆是他的同胞兄弟,为何在皇帝大怒之时,挺身而出为他请命的是那些文武朝臣而不是他们?

思及昔日佛珠之事,我心中立刻明白萧统为何离宫而去。

——他的父亲,身为万乘之尊,却一直在猜疑着他;他身为太子,必须用心操劳国事,却不能对皇权有丝毫的激越与冒犯,处境何其尴尬?

——他的兄弟,他曾经尽心尽力维护着他们、照顾着他们,而他们在紧要关头,却无一人肯为他站出来辩解一句,甚至连他最关怀体恤的七皇子湘东王萧绎,此时此刻,亦选择了沉默。

——他身边最亲近的侍从魏雅,居然毫不留情地背叛了他,用几句莫须有的话将他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连最疼爱他的母亲丁贵嫔都以不在,这冷漠的皇宫内,值得他牵挂怀念的人,其实并不多。

我举手推开昭文殿大门,仰望夜幕苍穹不断滴落的雨水,对萧统思念之意更加深重。

萧纲追赶而出,在我身后立住,问:“你此刻要赶去镇江么?”

我凝神轻轻吸了一口气,说道:“是。萧郎独自一人在镇江,我想早些见到他。”

萧纲道:“镇江距离京城尚有数百里,雨夜路滑难行、马易失蹄,况且你额角还有伤,不如在我王府中歇息一晚,明日一早我命人用马车送你前去。大哥这几日便会返回京城,你若是愿意,亦不妨在此等候着他。”

我拾起廊檐下的一柄雨伞,说道:“多谢你一番好意,我一刻都不想等。烦劳你让御马房借我一匹马,好么?”

萧纲神情犹豫,并未应允我的要求,过了半晌才轻声道:“适才太医替你把脉之时,说你怀有身孕,只是脉象悬浮…你虽然化身为人,与人间女子仍有差异,这孩子想必是大哥的骨肉了?”

我听见他说“脉象悬浮”四字,当即惊慌不已,回过头追问道:“太医他还说了什么?‘

萧纲道:“何必要太医说?你自己亦该知道,过于奔波劳累,后果将会如何。”

我心中大骇,怔怔看了他一眼,缓缓将手中雨伞放下。

萧纲走近我,轻轻拉着我的手,对身后小内侍道:“速备马车,送我们出宫,回晋安王府。”

我们的马车驰出皇宫时,将近三更时分。

萧纲将我送回晋安王府中,对我说道:“父皇命我今晚留宿宫中,我稍后就回宫去。明日一早会有太医前来替你请脉,你若是觉得身体好些了,我再送你去镇江。”

我独自一人躺在王府偏殿的房间内,翻来覆去无法成眠,反反复复思虑萧统被陷害一事,百思不得其解。

不知此事系何人主使,那主使之人为何会对萧统如此仇恨,处心积虑设下圈套离间皇帝与萧统的父子之情?他们料想皇帝大怒后必定赐死魏雅,此人一死便无对证,萧统的罪名亦无可辩白洗刷,却不知他又是如何收买东宫小内侍魏雅,令魏雅心甘情愿冒着巨大风险替他作伪证诬陷太子?

借着微弱的烛光明灭,手腕上渡弓赠予我的那枚小金环发出明亮的金色光芒。

我心中微微一动,想道:“爹爹对我说有此金环可畅游三界,那么我亦可前往地界了,若是能够寻到魏雅的魂魄,问清其中情由,必定可以找出那幕后主使之人,揭穿萧郎被人设计陷害一事真相。”

我虽然如此想,却不知前往地界之法,渡弓赠我金环之时我一心只顾前来人间,竟然不曾向他询问如何前去地界,不禁暗自懊悔不迭,迷迷糊糊中渐渐朦胧睡去。

似乎是在梦中,我手腕上金环又倏地闪亮了一下。

我睁开眼睛看四周,顿时大为惊讶,我置身于一个巨大的地下都城内,城中道路四通八达,亦有路人来往行走,与建康城几乎毫无二致,景物亦与人间并无区别。

只是,人间仰首可见明亮天空,此处却是漆黑一片,光线全部来源于烛火,略显模糊昏暗,那些路人见我出现,径自三三两两从我身边经过,谈笑风生,仿佛视若无睹。

我惊奇抬首张望,暗自猜疑此处究竟系何地,却见一人身着宫中内侍服饰,怀抱着一个水罐,自集市南端而北,我见他的形容面貌正是魏雅,心中不由大喜,迅速奔跑过去,大声喊道:“魏雅!给我站住!”

他闻声回头,手中的水罐“当啷”一声摔落在地,碎裂成数块瓦片,似乎准备夺路而逃。

我闪身截断他的去咯,伸手挡住他道:“别走!我有事要问你!”

魏雅面带惶恐之色,伏地叩首道:“娘娘…奴才虽然有罪,可是奴才在地界已受过十八种刑罚了,刚刚才出炼狱…奴才知道您是上届仙人,您放过奴才吧,那种苦…奴才实在是受不住了…”

我盯视着他道:“你要我放过你不难,但是你须得将那件事对我说个清楚明白!究竟是何人主使?你为何要害太子?”

魏雅叩首不迭,说道:“奴才一定实话实说,决不敢有半点欺瞒娘娘…三年前,太子殿下命奴才寻钦天监勘察丁贵嫔娘娘的墓葬之地,靖惠王萧宏对奴才说他亦相中了那块墓地,让奴才设法换一处,他便给奴才三千两白银…奴才当时料想好地甚多,依他之言更换了一处,谁知后来听说新墓地侧有厌祷之物…靖惠王又来寻奴才说,此事奴才横竖脱不了干系,难免一死,若是招认系太子殿下授意,皇上钟爱太子,奴才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另外再给你奴才族人良田千顷…”

我眉尖微蹙,问道:“靖惠王萧宏?是他么?”

魏雅忙道:“不知娘娘是否还记得,太子殿下依照律例处斩临川王一事…”

我回想起那日与魏雅、小璃儿一起前往昭文殿偷窥萧统之时,确有朝臣为处决临川王贪赃枉法一事而争论不休,众臣中有人担忧,道是临川王系皇帝六弟靖惠王萧宏之独子,且与皇帝曾有父子之谊,不宜处斩。萧统为明律法,决意下旨处决临川王,不料竟因此招致靖惠王萧宏的对他的仇恨与报复。

魏雅又补充说道:“靖惠王家财万贯,富可敌国…奴才曾见过他家中使用器具,较皇宫还要奢华百倍…”

我盯视着他道:“那些身外之物,对你真的如此重要么?萧郎对待身边之人向来温和宽厚,你竟然为了区区数千两白银,泯灭天良谋害他,你于心何忍?你收受萧宏的白银与良田,却因此葬送了自己的性命,亦未曾享用过几日,却又是何苦来!”

魏雅无言以对,涕泪交流,面带无限愧悔之色,说道:“奴才如今受过地界刑罚,明白道理了…娘娘若是见到太子殿下,请替奴才带一句话,奴才魏雅对不起殿下,来世必定为牛为马,为殿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以赎己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