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

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皇宫大内,是谁人作此哀音?循音韵,经长廊,走花径,沿九曲桥,莲步轻移,我来到了湖心岛。

湖心岛并不大,花木繁茂,静寂无人,沿着一条圆润卵石砌成的小路缓步而行,不远处,几株白玉兰迎月盛放,散发得馥郁的芳香。渐渐,耳畔隐约传来滴水穿石叮咚声响,穿过太湖石堆砌的假山迷洞,前方不远处,出现一个精致小巧的四方玲珑亭,亭中,一名男子迎月而立,那清冷如玉的身姿,飘逸出尘,却仿佛书写了天地间所有的寂寞。

天地静谧,夜风袭人,皎洁的月光洒在他身上,仿若披了一层洁白的霜雪,他的衣袂随风轻轻飞舞,唇边轻轻吹出清音,箫声悱恻缠绵,传达着吹箫人心中那遗世独立的哀愁。

原来是宇文毓。

夜已深沉,为何他却一人独立中宵,莫非,他亦有伤心之事?我躲在一株梨花树后,静静聆听这月夜的箫声。梨花如雪,铺天盖地,萧音凄楚,动人心弦,心之忧矣,曷维其亡。他在怀念他的独孤皇后吗?

一曲终了,宇文毓仍然痴痴的站着,望向黑色的夜幕,那一轮皎洁的明月映得他的脸那般高贵隽永,然而,在清冷的月光,却依然难掩那一丝淡淡的哀愁。

良久,他终于返回亭中,只见石桌上摆了一壶酒、两个酒杯、几盘瓜果点心。他将两个空杯都斟满酒,却只取其中一杯一饮而尽,剩余的那杯,尽悉倒入黄土,果然,他一定是在祭拜他逝去的妻子吧?

结发夫妻,恩爱不疑,他原就是情深似海的男子。

此时,实在不愿打扰他,我静静转身,想要悄悄离开,这时,他恰巧抬起头来。

“翎儿。

第81章:当时明月夜 1

一声呼唤,却让我眼中的泪水轻易涌出。他呼唤的是‘翎儿’,抑或是‘灵儿’?心中艳羡元灵儿,那失踪的少女,是他们兄弟心中永远的怀念,亦是我此时深深的心伤。

“翎儿。”宇文毓停在我身畔,“你怎么会在这里?为什么哭了?”

我微微仰首,让泪重又流回眸中,声音恍惚,道:“皇上,你还记得绛英公主吗?”宇文毓闻言微诧,略一沉吟,问我道:“是颖儿告诉你的?”

“若不是颖儿告知我,我岂不是要永远蒙在鼓里?”我咄咄反问。宇文毓望着我,目光清澈,直视人心,“你是你,她是她,你又何必自扰?”我苦涩一笑。是呀,我是我,她是她,哪么,为何你们的眼中,却始终看不清楚?只会透过我来看到她?

“绛英公主,她?究竟是怎样的女孩?”终于,还是轻声问道。

“灵儿是个可爱的好女孩!”月光下,宇文毓俊雅的容颜,温柔,似水流淌,那记忆中的女孩,让他的心渐渐变得柔软。

“灵儿她爱笑,如今,回忆起当年她在宫中的那段时日,记忆里,仿佛都是她清脆的笑声;她也爱哭,一点点小事,泪水就跟黄河泛滥一般,哗哗流个没完没了。她,是大家心爱的…小妹妹。”

宇文毓的双眸凝了淡淡簿雾,一丝痛楚一掠而过,“可惜,红颜命薄…两年前,在朕初登帝位之际,宇文护因独孤将军之事,逼朕娶灵儿而废皇后。灵儿素知朕与皇后夫妻和睦,不忍让朕与皇后夫妻分离,为了维护朕,她竟然偷偷离宫出走。结果,宇文护以叛国罪治之,并派出大量官兵追捕。”

  说到此处,我清晰看到,一行清泪正顺着这名男子的眼角缓缓流下,半响,他才沉声道:“灵儿,她,在一处绝壁失足坠崖!从此香消玉殒,追捕她的官兵,甚至,没能带回她的遗体!”

我怔然而立,原来,元灵儿已经故去?原来她与宇文毓之间还有这么一段沉痛往事!这位绛英公主,亦是一名至情至性的刚烈女子啊!

所以,宇文氏几兄弟,才会为她痴心至今吧!!

宇文毓凝望着我,道:“在灵儿的眉心,有一朵梅花形印记。”

“我并没有!”

“你虽没有,容貌却与她有几分肖似!所以,朕和四弟第一眼见到你,才会如此惊喜,明明知道不可能,明明知道灵儿已经离去,朕和他却还是选择了相信,相信你是灵儿,相信灵儿已经回来了。”

这番话语自他口中说出,其言凿凿,更添神伤。我偏过头去,凄然道:“皇上,可惜,我不是元灵儿,不是你们所思所忆所想所念的那个人!!!”

“翎儿,你误会了。”宇文毓眸里有似水温柔,“最初,朕确实把你当成是元灵儿,然而跟你相处的日子越久,朕就越清楚,你不是她!”

“灵儿是个快乐的女孩,而你却多了几分忧郁,灵儿性格爽朗明快,而你却心思细腻婉转。”他轻声叹息:“然而,冷眼观之,你虽宁靜清冷,却让人抑不住的想要怜惜,是啊,不管你如何故作坚强,你仍然是一个需要有人怜惜的女子。”

泪水潸然而下,此时,心中的那份脆弱,我知道,在他的面前,无需遮掩!

第82章:当时明月夜 2

是的,宇文毓与我一样,我们是同一类人,性格清冷、孤寂、对任何事皆淡然处之,并不是无爱,只是将爱深埋在心底,所以,他懂得我,我亦懂得他,我没有看错,从一开始,我就认定他是知已之人。泪,仍在腮边,我已轻展笑颜,“皇上独斟独饮,岂不无趣?让翎儿陪你饮上几杯罢?”说罢,我独自走向长亭,将杯中倒满清酒,仰头一饮而尽。

静夜里,月光轻洒,一树雪白的梨花若寒香凝树,天姿灵秀,意气舒高洁,细风吹过,花瓣片片轻舞。仰首望月,于是轻易想起李白的那首月下独酌的诗,诗仙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如此潇洒飘逸,意气风发。

宇文毓把手中的长萧搁至一旁,怜惜的望着我,“酒入愁肠,不过再添几桩愁罢了。”双眸微黯,低声道:“今天,是明敬的忌日。”

怔忡的望着他,不知要如何出语劝慰,这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纵有良辰美景,奈何斯人已逝。“人生在世不称意,只愿长醉不愿醒。”我重重的甩甩头,似乎这样便可将所有忧愁甩去,“逝者已去,活着的人却仍要继续活下去!皇上,不如今夜陪翎儿喝个痛快吧!”说罢,我已经再将酒杯倒满,依然一口饮尽。

然而,平时甚少喝酒,今夜只求一醉,可惜喝得猛了,酒呛入喉咙,直咳得面红耳赤,实在是大煞风景。再次执起酒壶时,宇文毓却伸手挡住:“少喝点吧。”

他关切的望着我,眼神清澈,那抹温柔沉得深不见底。

我仰首望着他,大脑沉重,已有些许微醺,声音几乎不是自己的,轻声道:“皇上,如果没有皇后娘娘,你会爱上绛英公主吗?”

宇文毓久久不语,他的心中,必然也是有元灵儿的?他凝望着我,手,缓缓抬起,几乎要触及我的眉心,却终究还是放低,只是轻声道:“灵儿是我的好妹妹,只是妹妹。”

夜风送来微微凉意,亦送来淡淡玉兰花的清香,白色的花朵如此皎洁,清淡的花香却让人怅惘。仿佛在每一段逝去的时光里,总会留有一个甜美的笑靥,只是,彼此都知道的,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当初。

第83章:当时明月夜 3

“皇上,翎儿有几句话相劝,还望皇上允许翎儿斗胆进言。”

宇文毓微笑道:“但说无妨。”

夜风袭人,酒意虽沉,思绪却渐渐清明,我敛身行礼,正色道:“皇上,翎儿不过是一介女流,本不该在此枉议朝政。只是,当日在御膳房外偏巧听到了那件事,自此日日怀忧,夜夜悬心。昨日皇上在朝堂之上,听闻皇上对大将军不假辞色,不仅驳回他的奏折,且斥之,其身不正,其心不良,逾职弄权,心怀叵测。满朝哗然。”

说到此处,我跪倒在地,仰首望他,道:“翎儿知道,如今,大将军兵权独揽,二十四开府将军皆直接听命于他,各大柱国早已有名无实!皇上,大将军权势熏天,以您当前的实力,实在不宜再与他正面交锋!翎儿请求你,能否对大将军暂时曲意顺从,避其锋芒,待到有朝一日,彻底去其疑心之后,再伺机另做打算,可好?”

宇文毓伸手将我扶起,默然伫立,轻声叹息,半响才道:“四弟亦如此劝朕。只是,这两年来,宇文护对朕事事掣肘,专横跋扈,他早已存了取朕而代之之心,朕,若再一味忍让,只怕更会成为砧上之肉、待宰之羊!”

一丝痛楚自宇文毓眼中迅速掠过,他将酒杯倒满,一饮而尽,月色清冷,那清澈双眸竟透出几许决绝:“两年前,三弟意图除去他,却反遭其弑,赵将军、独孤将军也因此受到牵连,最后皆死于他手。这两年来,他排除异已,任用亲信,刻意抬高二十四开府将军地位,当年叱咤风云、纵横疆场的各大柱国将军,皆被其削弱兵权,落得个只求自保的下场,而朕,每日里颤颤兢兢、如覆薄冰!!昨日在朝堂上,他当着众大臣面,逼朕封其子宇文乾嘉为平虏将军,朝中谁人不知宇文乾嘉久在京师,不过是喜好斗鸡走马的膏粮纨绔,此次他去军中走了一遭,回来后便能受封将军!!试问众人怎能心服口服?是可忍,孰不可忍!!”一声清脆的响,酒杯已然落地,洁白的瓷,如绽放的花。“翎儿,我已容不得他!!”

泪凝于睫,我明白他的心,亦明白他的苦楚,“皇上。翎儿只希望你能保护好自己,毕竟,冲动、愤怒皆于事无补!倒不如将仇恨暂且深埋心中,你若与他再起冲突,只怕他再不能容你!!!”

空气里,有淡淡的清香,花朵在春夜里轻绽,细细碎碎的轻响。月光如水,皎洁清华。不知为何,我的心中涌起阵阵从未有过的不安。眼前,这温润如玉、淡雅如诗一般的男子,他总会让我莫名的心疼,这份牵扯,无关风月,却千丝万缕,萦绕于心。

宇文轻叹道:“傻翎儿,你何必担心朕?朕再不是当年的宇文毓。”

那温柔的双眸渐如墨玉般暗沉,透着一丝冷冽的绝决:“你亦不必劝朕。这,毕竟只是男人之间的战争!!”我轻轻声叹息。是呀,我怎么忘了?他亦是宇文泰的儿子,自小在军中长大,耳濡目染中早已熟知了战争的真谛。

我知道,我不能够改变他的心意。唯一能做的,只是心中默默的祈祷与祝福。

他是如此聪慧的男子,希望他能够懂得,如何好好的保护自己。

第84章:当时明月夜 4

“饮酒须尽兴,不诉烦与忧!翎儿,不是说,让我陪你一醉方休吗?”酒杯碎了一个,留下的,单一零落,不再成双,宇文毓将那只酒杯斟满清酒,递与我,自已却拈壶仰首而饮,我慌道:“皇上,你这样喝,不醉才怪!”

他笑了,清颜在月夜下,飘逸隽秀,让人心生恍惚的美,他笑道:“世人皆道朕性情儒雅,只有书生意气,却忘了,朕也是自幼随父南征北战驰骋疆场,我们鲜卑男儿,自小骑马射箭,喜欢大块吃肉,大口喝酒,正因如此,鲜卑男儿的血液里,才总能澎湃着万丈豪情!”

一席话,激得我顿生慷慨激昂,我将酒杯高举,“皇上,翎儿亦陪你同饮!!”说罢,举杯仰首,一饮而尽!

宇文毓抚掌而笑,“好!!做我们宇文家的儿媳应当如此!!”

 酒味辛辣,自喉入胃,顿生暖意,今夜,接连饮酒,不觉时已经酒意沉沉,双颊顿生嫣红,宇文家的儿媳,宇文家的儿媳,我在心中喃喃自语,微启樱唇,声音几不可闻:“四公子,心中,没有我…”话未说完,心已绞痛。

宇文毓却道:“前几日,四弟有书信送来,他在信中求朕下旨,为你们二人赐婚。”

一怔,脱口而出:“不可以。”

“为什么?”宇文毓凝望着我,道:“朕不会看错,你的心里,是有四弟的!”

我涩然一笑道:“皇上,你忘了还有一个绛英公主吗?四公子的心,可没有一刻忘了她!”

“这就是你的心结吧?!”宇文毓凝眸望我,轻声叹息:“四弟与灵儿自幼一处长大,两人年纪相仿,感情亲厚。彼时,四弟,确实喜欢着灵儿,但那毕竟只是青涩的爱恋,还未来得及开花,就已经凋落!傻翎儿,你又何必萦然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