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想出来他这个样子。最少一点所得似乎已经使他很幸福。
这么幸福的人,到底有什么样的人生?也许有一天他会告诉我。
既然杰夫不在,我也不准备继续逗留下去了,交待芳芳去照顾二哥,我打车走,忽然想起今晚没有遇到本,甚至都没有想起他。站在那里沉吟,原来不提起不记起也会容易,那点释然从心底生发开来,蔓延开去,我跺跺脚,模糊地想明天会不会是新的一天。
回到家我特意推开窗看看空调下面,真的有一些马蜂窝的残存痕迹,看样子规模不小,奇怪我住了这么久,居然从来没有想过推窗看看,窗外是这个城市著名的一条江水,蜿蜿蜒蜒地流淌着,从容冷落,古今万事,都在其中,我看了一阵对岸,夜深到十分都不泯灭的霓虹,一阵睡意涌上来,我到洗手间去,对镜洗脸,镜里不出我所料,一半一半,是我与二哥那女友拼接的容颜-
她人眉眼,她人风味,于我是随心所欲涂抹的斑斓油彩,怎样描画都没问题,到一定时候便剥落。
我亦想幸好如此,否则去哪里找一瓶无敌的卸妆水,可以把一层层容貌清除干净,倘若永恒不息叠加上去,我总有一天会不记得自己到底是谁。
我自己到底是谁,这四年来都不是什么重要的问题,我以为自己早已放弃自己。
原来没有那么彻底。
明天说不定真的是新的一天。
新的一天清早,二哥给我打电话,我接起来就说:“你的钱包在我这里。”
他丝毫没有醉后的糊涂和消沉,清晰地说:“我知道。”继而:“你立刻来我写字楼一趟,地址是利德西路三号十七楼。直接找我。”
利德西路三号,任何出租车司机上岗培训第一课要熟记的城市坐标之一。
本城最贵的写字楼,连之一都不用加。进出的男女都气宇轩昂,各自沉默着在电梯里数楼层。
十七楼,一出电梯门就有些诧异:整一层明显属于一家公司,神色警惕的保安身后,前台小姐美艳过人,公司内部办公大厅依稀有许多人忙碌来去,但却不见任何公司名称或标志。
在玻璃门前一出现,前台小姐立刻站起来,开门,迎上我,说:“尹小姐,卓先生正在等您。”
卓先生当然就是二哥,这是我第一次知道他真实的姓氏。
他的办公室惊人的雅致,在布置上显然花了许多心思,进去时他正站在窗前,腰身挺直,手指在玻璃上一笔一画,似乎在写什么。
我叫他:“你找我吗。”
径直走过去,将他的钱包放在办公桌上,那是一张干净得过头的桌子,除了一叠文件模样的纸张外别无他物,不知道它的主人是如何办公的,书空乎,唾面乎,二哥回过身来,向我笑一笑,说:“桌上那份东西,你看一看。”
叫我看?什么来的?你写的成人小说找不到知音欣赏吗?
顺手抄起那叠东西,封面上的字叫我怔了一怔----独家经纪合同?
翻开来,签约方赫然是我,以及一家叫卓临娱乐的演艺公司。
卓临娱乐?我几时失忆了么?出道至今,我不记得和这样一家公司有过任何瓜葛。
丢回桌子上,我向二哥投去一个表示你什么意思的眼神。
他没有走过来,就在窗边,简洁的说:“我要签你。”
为什么?
因为我要把你推举去RAY的旗下。
在这个星球的时装王国里,最有权势的人是一个名叫RAY的男人,据我看,他长得活像一只老蜥蜴,加上五短身材,倘若围上一条围裙去赶集,乡亲们会说武大你的烧饼摊何在?
而现实是,如果有一条围裙是他设计的,就会被挂在装修得好像美第奇宫殿的店铺里,标上带有许多个小数点前零的天价,等待一个冤大头毕恭毕敬的买回去,穿来出席生平最隆重的场合。
他占据在时尚山峰的最高处,俯瞰下面争先恐后竭力攀登的来者,我相信他不时还会打个哈欠,因为独孤求败并不算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
现在,二哥说他要签我,那劲头几乎是要不择手段,即是因为RAY正在试图开拓亚洲新兴国家的市场,其计划第一步,就是通过本土的经纪公司挖掘有足够资质为他做秀的模特。
这不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吗,现在营养跟得上了,满街都是身高一米八以上的女孩子,双腿修长,胸部发育良好,肩膀平坦宽阔,上好的衣服架子,更何况国内本行业发展多年,也该冲两个出世界了。
二哥摇摇头:“我老油条了,有没有好的我还不知道,最出名的几个都是大家闺秀不足,小家碧玉过头,枯萎当骨感,淫荡当妖娆,拿不出手啊。”
我不以为然:“那你还签我?我能好去哪里。”
二哥不言语,但我看他眼神,猛醒起来昨晚情形,原来他记得。
他记得我能变身为任何我看到的人。
这才是真正的生意人,是神迹或妖魔一律不问,问的是可以带来什么好处。
只要有好处,神也好魔也好,拿来用罢了,雷霆传说是宙斯的武器,还不是在为我们发电。
我虽然做不来这样的人,却由衷佩服他们----不信邪,是推动人类进步的原动力。
打起精神我问:“你要我变成谁去博取RAY的青睐?”
其实我知道答案。
全世界在这个圈子混的人都知道答案。
沙西娅。
RAY的养女,也是他的御用模特。
十四岁出道,自此便成为模特界最耀眼的明珠,镶嵌在皇冠的顶端,照耀四方的仰慕。
永远的新娘,皇后,压轴的精灵,无人可望她项背 。
你要我变成她?那是活生生在挑战上帝创作艺术品的努力,遭天谴的啊。
二哥还好没有完全疯掉,摊开手说:“我没说要你变成她,我要你模仿她那种特别的气质。”
摸出一个遥控器,对着墙壁一按,那里掩藏着一部液晶电视,屏幕一闪,开始播沙西娅历年的表演集锦,眼花缭乱的顶尖模特来来去去,只要她出现,摄像机和眼睛的焦点就全部被她占据。
我和二哥也不例外,顷刻间变成两个粉丝,一边看二哥一边指点:“看,她的仪态,姿态,冷冷的,好像对自己的样子完全不在意,这种不在意修炼不来,天生,天生的。。。”
的确是行家---不是对衣服,是对人,对女人。
看了半日,他关了电视,问我:“签不签?”
我沉吟良久,坦白:“我不知道你可以给我带来什么。”
名声,利益,前途似锦?
不是我那杯茶。
唯一可以吸引我,反而是沙西娅的美貌本身。
隐约里我一直在想,当初本离开我,是不是因为我的魅力不够。
不够强烈,不够持久,不够让他恒常迷恋的张力。
身为一个女人最宿命和彻底的失败,莫过于此。
任何其他身外物,不能安慰,更不能补偿。
二哥认同这一点,短短相处,他倒很快可以了解我。说:“不如,你提一个条件出来。”
生意是这样的,只要开始谈条件,听起来离谱都好,都有成功的希望。
最可怕不是漫天要价,而是大门一关。
走到窗前看,高天流云,风吹云动,望下去,街道上人车如蚁。
闭上眼有一张脸出现脑海,那双我永生不能淡忘的眼睛,若有若无地对我凝视着。
一想到他存在于世上却与我无关,那种痛仿佛来自无数真的撒在我心尖上的针。
体会着那种黑暗的晕眩,我缓缓说:“帮我找一个人。”
对我的要求,二哥没有探寻更多,只是简单的说好。
然后他按铃召助手,那相貌爽朗的女子拿进来一个大箱子---里面是许多衣服。
过去十年RAY时装秀上压轴的那些礼服。
这好像是在市场上买一头小马驹,买家要看看牙口,是应该的。
我俯身从箱子里随手抓起一条半身裙。黑底白纹,整个裙身被设计成一朵玫瑰花,多层叠剪裁,精细蕾丝质料,优雅精致,华贵感呼之欲出。衣服本身已经是一件艺术品,对穿着者表达着无言的审视与挑剔。
RAY五年前的作品,那一年他的主题是有限复古,怀念女人纯粹作为美的图腾而炫耀的年代,服饰与体态上的极尽精雅。
那一年他的设计理念饱受争议,在全球掀起健康风潮的前提下,人们对需要两倍于零号才能穿的衣服,一面倒喊出了反对的声音,但对素来骄傲的RAY来说毫无影响,他接受数家极具影响力的时尚杂志采访,声称他从来都不是为那些普通的好身材设计衣服。
他的眼光放在人群中最顶尖的那一小撮,还不仅仅是财富。财富可以依靠后天的努力去争取,RAY还需要你为了穿下那件价值连城的礼服跑去全身整容---相信我不是没有人这样做。
当着二哥的面我换上那条裙子---它有一个独立的名字叫做梦见浮桥。
我能够看到二哥在极力抑制他的激动,屏住呼吸心跳,办公室里只有衣服料子所发出的摩擦声,我垂下眼睛,一点点把那条裙子套上身体。
每一寸肌肤像被叫早铃呼唤,逐分寸地醒过来,它们有着独立生命一般,在试探,迎接,等待,最后适应掩盖上来的那些纺织物。
有的地方膨胀,有的地方凹低,有的地方填充,有的地方削除。
有一台看不到的机器在我身体上辛勤的运转,把所有和这件衣服睽违的细节修正过来。直到两者之间,成为一体,浑然天成。
我抬起头来,向二哥望过去,轻轻说:“怎么样?”
他一定不是教徒,却倒抽一口凉气,一字一顿的念叨:“我的上帝啊。”
像个疯子一样他冲过来,双手微微颤抖着,摩擦过我的肩膀,腰身,身体的曲线凹凸起伏,他的表情我不陌生---一模一样是昨天晚上看到玛丽女王画像的时候的德行,我胜在是活的,女王陛下胜在贵很多。
我重复问:“怎么样?”
他点头:“没得挑。”
言语里有压不住的激动,忽然双手捧住我的脸,惊奇万分:“天哪,是真的,是真的。”
我挣开他,随意对着玻璃窗看了一眼,那里有一张黑白流年中盛妆华服的剪影。
签我没什么不好,可以省下高昂的一流化妆师费用,经理人省心省力,不用怕我身材变形,甚至不用怕我年华老去。
我基本上就是电脑上的一个万能人体绘图软件,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等二哥的激动情绪平息下去,我换回自己的衣服,那配套的洛丽塔般的妆容也就一点点从我脸上消逝,还我素面朝天,二哥目瞪口呆的样子真的很颠覆他精明锐利的形象,但考虑到我自己都很难适应,他已经算是很镇定。
他终于咳嗽几声:“你,你,从什么时候,怎么会,怎么这样。。。”
我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据杰夫说,我具有随意变化形容的能力,是因为在南美洲的时候,名叫维恰科拉的神灵和我恶作剧,给我吃下了汞耳的遗蜕,但那到底是什么,他没有跟我细说。
到底我如何使用这种能力,也没有人可以告诉我。
如果你去买了一个非常高科技的手机,身边没有一个人能够搞明白哪怕最基本的操作,而唯一的使用说明书是由古拉丁文写成。
那么我们的心情就会比较接近了。
我签下那份合约,所要履行的工作第一项,是飞往美国参加RAY十年作品展的模特选拔。二哥极兴奋,说无论成功失败,这都是我全新的事业开端。
对我无所谓的表情他不以为然,只说我总有一天会为此感激他。
我会感激他,只不过我们所持的理由南辕北辙。
不管怎么样,二哥说,准备好签证材料,我们两个月以后去纽约。
我要你成为另一个沙西娅。
甚至比沙西娅更红。
我不置可否地耸耸肩,走出了他的办公室---比沙西娅更红,比红爆了全世界更红,比照耀在我后脑勺上的烈日更红---于我有什么意义呢。
我完全没有概念。
这时候我唯一盼望见到的人是杰夫。
因为似乎只有他能够找出我这部变形手机的用法。
而且他的古怪程度,一定会比我更厉害。
与众不同本来就是孤独的一件事。
与众不同到任何人都不能了解,是孤独到极为恐惧的事。
我想对于恐惧有所忌讳,是不是我已经从内心死亡的状态中复苏的标志。
不管怎么样,这时候我就见到了他。
就在我走出二哥的写字楼,站在门口茫然张望的时候。
杰夫就坐在街边绿化带的栏杆上,笑嘻嘻的对我招手。
他穿一件黑色贴身的上衣,蓝色的裤子---我印象中除了穿制服,他永远都穿这两个颜色,我怀疑他并没有第三件像样子的衣服。
慢慢走过去,我忍不住拉起他的手:“你去哪里了,昨天我没有在三生见到你。”
他的手很暖,反过来握住我,微笑着说:“我去放马蜂啊,他们不适合在城市里生活。”
好吧,那请问你把马蜂兄弟们放到哪里去了呢?
他说了一个地名,大约是在三百公里之外的一个风景区。来回那么奔波,你昨天大概没有睡够十二个小时吧。
他扮了一个鬼脸,说:“还好,还顺便拜访了几个老朋友。”
他清澈柔和的眼睛停留在我的脸,像一道阳光照耀在冬日冰面上,带来些微暖意。我忍不住笑,虽然也不知道笑什么,把他的胳膊搂在我的怀里,喃喃说:“杰夫,跟我去纽约吧。”
听到一个自然而然的声音,说:“好”
我惊奇的抬起头来:“真的?”
他耸耸肩:“对我来说去哪里有什么区别?”
换了别人,这言词说出来该伤感,但不是他。
我难免想刨根究底:“你没有家人,朋友,或者熟人吗?你从哪里来的?”
芳芳告诉我说,他就是那样走进三生,找到一份工作,然后开始成为我所遇到的保安杰夫。
他在那里又遇到我,然后变成兼职的模特杰夫。
现在我希望他陪我到纽约去,也许变成一个助理杰夫。
在这一切的身份以前,他是谁。
他沉默了一下,静静地说:“以前是有的。”
然后他就不肯再说什么,拍拍我的头说:“好了,你要去哪里?”
我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但跟杰夫一起,我愿意去任何地方。而且我还有一吨的疑问要答案,我不会放你去任何地方。
他抱着我的肩膀往前走,笑着说:“放心吧,我不会走的。”
几乎是一种本能反应,我冲口而出:“永远都不走吗?”
他轻柔的说:“亲爱的,没有永远这回事。”
没有永远这回事。
我多么希望四年前我已经知道这个显而易见的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