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走,真的就走了,我跟出去,丁丁无声无息的在客厅里坐着,眼神有点呆呆的,手里握着他平常玩的玩具,杰夫在他面前停下,手指抚过孩子的额头,温柔的说:“早点睡好吗。”

这时候卧室里电话响起。

是丁丁的老师打来,问为什么一整天没有去上课,没有发生什么事吗?

我如被五雷轰顶。

早上发生的一幕幕清清楚楚在面前重演,直到我听到最可怕消息,晕倒在地上那一刻。

手执话筒我颤抖着回过头去,杰夫已经离去,丁丁小小的身子站在门口,他的脸孔泛出青色,看上去异常冷,对我说:“妈妈,我要早点睡了。”

不需要我像往常那样去哄劝甚至压迫,他自己去了卧室,脱了衣服,安静的倒了下去,我浑身上下不停发抖,跟过去看,他小小的房间透着空旷的死寂。

他对我说晚安,也许是心理作用 ,我觉得他的声音陌生而阴森。

没有答应,就飞快的关上门,逃进了自己的房间。

我一夜没有合眼, 在网上反复看那张记录丁丁被撞瞬间的照片,越看,心里越冷,沉沉的坠落下去。

更可怕的一件事,或者没有被我正视过,计算现在,也难以正视起来,那就是:我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爱丁丁。

想到正在隔壁床上躺着的,是一个其实已经死去的孩子。冰冷的尸体和可怖的幽灵。

恐惧比悲痛强烈直接得多。

人,如何去控制人所有的本能。

杰夫没有食言,清早就出现,不知从何而来,他对我在门廊上带着满眼血丝的等待毫不意外,没有交谈,径直走进了门里。

我跟着他,走过客厅,走过走廊,走到丁丁的卧室,那里空无一人,然后他转进隔壁的洗手间。

丁丁正在那里,上半身趴在特别为他订制的儿童洗手盆中间,头靠着水龙头,双手放在洗手盆的两边,手指垂下,软弱无力。

满洗手盆都是鲜红的血。

我退后一步。

眼皮底下,自己亲生的孩子一死再死。

在疯狂的境界里,想必也达到了鲜有匹敌的程度。

悲痛像飓风一样。

不过飓风骤来骤去,并不是最难对付的,人们最担心的,是飓风之后的长久灾难。杀死更多生灵,更彻底。

难以置信,以及由此带来的恐怖感。

我缩回身体,躲在墙壁后面,上帝末日审判来临会有无数责难涌现我,但都无法抵挡我这一刻想要逃出屋子,永远不再回来的冲动。

杰夫越过我,走去抱起了丁丁,抱在怀里。那颗小小精致,但是已经丧失生命的头软软垂下来,脸孔颜色平和,神情遗憾。

一首温柔的儿歌轻轻响起,出自杰夫的唇边,他此刻扮演无可比拟的慈爱父亲,试图为心爱的儿子带来甜蜜梦境。

丁丁七岁,两千多个存在于世上的日子,我不记得他有过这样美好的待遇。

母亲永远急躁不耐,而父亲缺席。

眼泪簌簌落下,我目送他们进了卧室,关门前杰夫转身说:“在这里等我。”

等待对失败者来说,是最容易的事。

没有等很久,十分钟三十七秒。

十分钟三十七秒之后,他走出来,丁丁走出来,双双带着愉悦的笑容,在我眼里十分诡异,丁丁对我挥手,说:“妈妈,我该上学了。”

嗓子眼里卡着一把一把生锈的针,我嗫嚅回应:“好的,好的。”

杰夫拍拍丁丁的头:“来吧,小伙子,我送你上学。”

那天杰夫和丁丁一起离开,又一起回到家,在傍晚。丁丁眼睛明亮,紧紧靠着杰夫行走,贪恋的拉着他的手。

那种信任的姿态,我从来未曾见过。

他从来没有展示给我。

我们三个人沉默地吃了晚餐,看了一集从前也常常看的肥皂剧,丁丁一开始很多话说,看样子在学校有热闹的一天,终于疲倦到要去去睡觉,杰夫在他的床前,低声地讲了一个什么故事,丁丁快活的笑声清晰可闻。

我在客厅里,将所有灯开起,木然无所反应。

作为一个依赖常识而生存的女人,我相信生之困苦,也相信死之容易,唯独不相信在生死之间,有一个开关电灯那么容易的轮回。

我的脑子已经快要炸掉,找不到任何一个能够聊以依靠的解释。

或者杰夫可以解释。

当然只有他可以解释。

但他拒绝。

从丁丁房间走出来,他在我旁边坐下,说:“他是你的儿子。”

我勉强笑了一下:“不需要你提醒。”

他英俊的脸上为什么常常有一种悲伤的神情,隐隐约约的浮现。

静静地说:“你应爱他,不应怕他。”

我无言以对,但他逼迫我亦解放我,轻轻拍我的背,说:“但你只是凡人。”

那只手温暖而有力,我筋疲力尽依靠下去,在他的肩膀上,眼泪纵横流过脸颊,淌入嘴角,苦咸。

暴烈而突兀的生死到底通过什么方式重叠,由不得 我了解。倘如说凡事皆有正负两面,那我唯一的安慰,竟然是杰夫从此在我家里住下,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一种古怪的日常模式-----丁丁每天早上必然死去,之后杰夫使之复活,生命在他这里实行供给制,每次所得,只够一日所需。

习惯多么伟大。

无论什么都可以克服。

最初的适应期过去之后,无论从什么角度去看,杰夫在我们的生命里都是值得歌颂的一件事。明明是泡影一样的出现,存在,和无从了解,却显示出可以依靠的非凡特质。

反而是我曾经爱过的那个男人,在相貌上或许还有和杰夫分庭抗礼的余地,实质却更接近桃色美梦,偶尔出现,给人慰籍,更多的时候却毫无存在感。

丁丁出生的时候,身为父亲的他,在医院产房前站了不到十分钟,听到第一声啼哭之后就掉头而去,继续自己夜夜笙歌的生活,对于儿子一直不懂得什么是父亲的现实,他不过抱以冷笑讥讽,归结为母亲为人的失败。

婚姻失败,他留下相当可观的一笔钱,作为不堪过去的买断金,自此绝迹于我们的生活,我完全没有动力教育丁丁关于父亲的常识。

直接造成的结果是,在丁丁的字典里,爸爸这个词条不存在。

那些渲染正常生活的电视和书,对于他来说,都是使人困惑的产物。

直到杰夫出现,足本演绎一个可以拿到一百分的父亲。

早上在带领丁丁回到人间之后,他继续送孩子去学校,这两段路程对他来说,感觉一样自然。

他也做饭,样式简单,但还算可口的饭菜,精心热在炉灶上,晚上让孩子吃宵夜,顺便做好便当,丁丁终于加入带饭的群体。

平日他算是班级里最孤独的孩子,因为与伙伴们都找不到共同话题。

带着空便当盒回来他满脸放光,说素来骄傲的女孩子与他讲话,赞他带去的馅饼好吃。

丁丁学校提倡每个孩子都学习一种运动,他们就去打网球,在网球场上遇到一群丁丁班上的孩子,顺便就邀来家里做客,我那天下班,看到草坪被踩到稀烂,丁丁和以大群孩子扭打成一团,烟尘滚滚从屋里到屋外,各自打出一头包,游泳池里一百年没有用过了,居然被刷得干干净净,放满的居然还是热水,漂浮着数量惊人的充气玩具,不知从哪里找来的,走的时候说钟丁丁你老爹太好了,可是你妈妈看起来很不客气。

我在一边啼笑皆非。

有一天丁丁说:“天气真好,我们可以去游泳吗。”

这是冬天,穿两件厚毛衣,以及密不透风外套的冬天,本城所有的恒温游泳池,仍然足够冷到让人重感冒。

事实上,即使是夏天,丁丁也从来没有去过学校之外的地方游泳,我怕水,推之于他,有生以来对海滩都毫无概念。

我原谅自己的苦衷,但并非完全不觉歉疚。

而后杰夫说:“为什么不呢,星期六我们去好吗?”

星期六的早上,经过必要的复活程序,他们拿上一个大包就出去了,我查看过,里面有点心饮料,游泳裤,大毛巾,防晒油,还有一把迷你的沙滩椅和遮阳伞。

我在家里做清洁,最后一个没有整理的地方是丁丁的房间,我来来去去逡巡,始终鼓不起勇气踏进去。

他出生时就买下的可抽拉木床,男孩子房间惯常的蓝色墙壁,一体的书桌和衣柜转角都是圆的,免得小孩子撞到。

闭上眼就在脑海里,一分一寸都是我亲手安置的。

但带上阴冷气味,似乎已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东西。

我在门廊上久久坐着,身后有一栋空虚的房子,房子里有一个黑暗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