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启所得恩赏已经愧不应当了,还能有什么好消息?”
“你原本就是皇室近支,又护国有功。近来多有朝臣奏议,应恢复你府上的王爵。”
萧元启猛地停住了脚步,“王爵?”
荀白水一脸慈和地看着他,“内阁已经议定了,只不过宁王爷刚过世不久,宗室那边要等一等。最晚九月底,便能有恩旨下来。”
萧元启呆愣地站了片刻,似乎一开始还不能相信,但激动的红晕很快就出现在他的脸上,眉梢眼角全是笑意,语气也很激动,“元启能有今日,全靠陛下信任,大人提携。”
大局安稳,朝政平顺,这个新姑爷看上去也很识时务,荀白水对当前现状很是满意,笑着拍了拍他的小臂,“那也得是你时运好,自己有真本事才行。”
这时主厅的其他客人都已闻报迎了出来,笑着拱手招呼。能在此处落座的当然都是身份贵重之人,荀白水和萧元启赶紧回礼寒暄,大家客客套套地入了座,推杯换盏,宾主尽欢。
按照金陵帝都的习俗,黄昏方行拜礼,晚宴不过三更,同祖亲眷方许入后院闹洞房。萧元启是武靖帝皇孙,来参加婚宴的人里明显没有这样的至亲,所以散席送客之后,整个侯府顿时便清静了下来,只有新房院落内外还闪着灼灼华灯。
拜礼之后便被送入新房的荀安如此时已在红帐中端坐了近两个时辰,听着周边喧闹渐转安宁,她的心跳越来越快,紧张得几乎忘记了腰间久坐的酸痛。
喜娘说了吉祥词,头顶红帕轻轻飘落。荀安如觉得自己就像被牵着线的偶戏人一样,不知不觉间便咬了递到嘴边的百子果,喝下挽臂而饮的交杯酒,手中握的如意也被拿走,换上了一个红线绕织的同心结。一整套细碎的步骤走完之后,敏儿佩儿双双过来道了喜,行礼退出,将门扉轻轻掩上。
荀安如终于鼓足勇气,透过额前低垂的珠帘向外看去,隐隐约约看到一个人影过去剪了烛花,又轻悄悄地走回来,在她的身边坐下,伸手将遮在她面上的珠帘拨开,挂在金钗衔口之上。
也许是因为烛光柔润,也许是因为心有期盼,荀安如在快速瞥过一眼之后,只觉得他样貌俊雅,神色温和,眉间眼底满是笑意。
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年轻男子,但同时又将是她在这个世上最为亲近的人。婶娘说,夫君是天,是一家之主,是终身的依靠,从此之后,要全心全意服侍他,体贴他,听从他……
“请问夫君笑什么?”
“我突然想起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
“夫君曾见过我?”
萧元启眸中浮起回忆之色,慢慢道:“不算是真正见过。只是坐在茶楼,看见你的马车从街前走过,后面居然有禁军护送,当时还有些惊讶。”
荀安如起初愣了一愣,想想又觉得这些话说不定有提点自己的意思,急忙解释道:“请夫君放心,妾身虽蒙太后娘娘恩宠,但幼承家训,从不敢骄纵无礼。”
萧元启轻柔地笑了起来,摇了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既然嫁给了我,即便骄纵些、任性些也没关系,我自然会照顾你。”
世间男子,没有谁会不喜欢妻子柔婉顺从,这便是荀安如自幼从婶娘身上学习的为妇之道。作为一个初嫁的新娘,她还摸不太准夫君的性情,甚至不能确认他这句话究竟是当真还是试探,因此也只能茫然地眨着眼睛,完全不知该如何反应。
“这个世上完全依靠我来照顾的人,以前只有我母亲,可是我没能照顾好她……”萧元启将她的手松松地握在掌心,语调伤感,但笑容温存,“现在你是我的人了,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荀安如只觉得心头最柔软的部分瞬间被触动了一下,胸口涌出一股暖流,被握住的手指渐渐收紧,用力反握了回去,颤声道:“妾身也愿……将来与夫君彼此扶持,携手白头。”
第二十四章 寒塘夜光
侯府迎妇的新房是由萧元启以前的寝院再扩围了侧面一排厢房,以及后方一个套院而成的,共有两进,东厢院离主屋最近的一间分给了新任侯夫人的贴身侍女们,以方便她们早晚侍候。
因为是姑娘的新婚第一夜,敏儿佩儿退出后并不敢自行安睡,一直候在厢院门边,眼看着主屋灯光熄灭才松了口气,回到了自己的卧房内。
整整一天的劳累自然会引发浓浓的睡意,敏儿头一沾枕便沉沉入眠,一觉醒来后翻了个身,突然发现对面床铺上的佩儿一直坐着,上半身伏靠窗台,仰头看着杨柳枝头微缺的月亮。
“什么时辰了……佩儿你怎么还不睡啊?”敏儿揉着眼睛也坐了起来,叹了口气,“都怪我不好,在今天这样的日子提起东海,惹得你难过。”
“怎么能怪你?姑爷是夺回咱们东境七州的人,你不提,难道我自己就想不起来了吗?”
“你想开些吧。说句不中听的实话,你被卖到京城,和家里人远隔千里,这一辈子,原本也很难再见面了。”
佩儿呆呆地愣了片刻,眼眶里忍不住又浮起泪水,“话是如此,但至少以前,我还知道他们都好端端活着,知道这世上还有几个亲人……”
她越说越是伤心,又觉得今天是姑娘的喜日不能落泪,急忙深吸一口气,从睡榻边站起,“你先睡吧,我得出去走走,散散心,定一下神。要一直这个样子,明天怎么伺候姑娘呢?”
敏儿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听府里管事娘子说,隔院就是荷塘,虽有月色,但到底是夜里,你可小心些,别掉进去了。”
“不用担心,我生在打鱼人家,十二岁以前,那就是水里泡大的。一个荷塘而已,淹不死我。”
佩儿一面说着,一面拿起榻边的一件薄衫披上肩头,就着月色走了出去。
从厢院出来,转过垂柳夹道的一小段青石道,果然便是一片荷塘。只不过秋日塘中芙蕖已谢,一小半水面全被残荷枯叶所掩,月色下看来尤为凄清。
在习习凉风中走了一会儿,佩儿的心绪宁定了不少,便在荷塘边的树影中拣了块假山石坐下,拢了拢外衣,仰首看月。
寒露节气之后,夜里秋凉渐重,她只坐了片刻便觉背脊生寒,正打算起身回去,眼尾突然扫见远方闪现出一道黑影,顿时吓了一跳,本能地躲到了山石后面。
半月状荷塘的另一边,何成手里抱着一团什么东西走了过来。半夜三更又是在自家的后院里,他显然没有提起自己最高的警觉,一路上也只是随意地四处扫视,很快便走到了九曲石桥的正中,解开了手中包裹。
缺月当空,夜光珊瑚在黑暗中发出的灼灼赤光远比白日更加清晰。何成细细地欣赏了一会儿手中的宝物,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重新将方巾扎好,一松手,将它丢入了荷塘之中。
水声响起,佩儿吃惊地倒吸了一口冷气,讶异之下竟也顾不上害怕,一动不动地看着对面,直到石桥上的男子消失于夜影之中,她才发现自己的双手因为紧紧抓着山石,指尖已经有些发疼。
心神不安地回到自己的厢房,桌上给她留的蜡烛已经燃过大半。听到声响的敏儿翻过身来,就着烛光看了她一眼,浓浓的睡意不由减了几分,“你出去散心,怎么散成这个脸色?”
佩儿在自己的睡榻上坐下,犹豫了好一阵方道:“敏儿,我刚才在荷塘那边……看见一个人悄悄地朝水里扔东西……你帮我想想看,这到底算是个什么样的事情呢?”
“半夜三更,朝水里扔东西?”敏儿半撑起自己的上半身,凝眉想了一阵,摇头道,“老夫人以前说过,凡是高门大户,必定藏着许多隐秘,如果见到什么奇怪的事,只要与咱们无关,最好当作没看见。先不管那个人是谁,他既然选在半夜悄悄出来扔东西,肯定不愿意被人瞧见。你就当作没这回事儿吧,咱们今天才来,还是别惹麻烦的好。”
“可他扔的不是一般的东西,我认得出来,那个、那个是……”佩儿说到一半,心头不安,迟疑地又停住了语声,默默思忖片刻,颔首道,“你说的也对,咱们头一天进府,什么都还不知道,还是别惹麻烦的好。睡吧,明日还要伺候姑娘呢。”
莱阳侯大婚之后没多久,他因功加封王爵的事情便正式提上了日程。礼部尚书沈西一向是个想得过多的人,再简单的事情都能被他想出许多的弯弯绕绕。萧元启因为新近战功颇得皇家青眼,刚刚又娶了荀府最为宝贝的大姑娘,那位执掌朝堂的首辅大人对自家侄女婿到底打算提拔到什么程度,正是沈西当下反复揣摩想要确认的一件事情。
“沈大人这个时辰过来,是礼部有什么事吗?”荀白水政务繁忙,经常在朝房里一忙就是一天,但礼部官衙另在他处,近黄昏时还能看到沈西迈步进来,难免让他觉得有些奇怪。
“确实有件小事。想听听大人的意思。”沈西微微躬身,笑着问道,“莱阳侯这个月加封王爵,他的名号礼部有些拿不准……”
“拿不准什么?莱阳侯晋封郡王,特赐双珠,这名号有什么问题吗?”
“虽然未曾对外公开,但先莱阳王毕竟是因罪而死,这个收场怎么都不算善终。莱阳侯以前只列二等侯爵,自然是无关紧要,也无人在意。可这次是因功而晋位,若再承袭‘莱阳’二字,怕是不大吉利。”沈西嘿嘿笑了两声,“下官想着……如今侯爷已是大人您的姻亲,故而请示大人,是否应当重新再赐名号?”
荀白水全无所谓地挥了挥手,“不大吉利?沈大人想多了吧?莱阳侯是上过战场的人,哪里会在意这个?”
“是,大人的意思下官已经领会了。那就……依然是莱阳王吧……”
告辞而出的沈西心里很满意,觉得自己已经摸清了荀白水的想法,很明显首辅大人愿意提拔萧元启,但还远远没到全心全意替他打算的程度。
不得不承认,这位尚书大人尽管想得过多,但他的最终判断倒是相当准确。对于萧元启已经显露出来的功业之心,荀白水可以适度予以鼓励和嘉奖,可他完全没有兴趣再打造一个威名赫赫的完美王府,自己给自己制造麻烦。好在萧元启目前的军功和名望离那一步还差得很远,他当下的追求似乎只有两点,一是自己能顺利得到王位,另外就是想给身边的心腹们谋几个实缺。这些要求在荀白水的眼里都不算过分,稍稍吊一下胃口之后,应该给的恩赏绝对不能吝惜。
九月末,双珠王冠由皇帝钦派的内使送到了萧元启的面前,“莱阳王府”的匾额终于可以高高悬起。安插在东境的眼线刚好也在此时回报,说戚夫人已经渡过淮水回了东海,让他悬了半个多月的心总算放下,这才稍稍感受到了一点当前胜果带来的愉悦。
“属下恭喜王爷位封双珠。”何成在座下叩了头,看着铺满桌案的礼帖,笑着问道,“这么多的帖子,王爷只怕又得大宴宾客,庆贺晋封了?”
“晋封?一个虚而不实的爵位而已,荀白水还真以为我在乎。”萧元启冷哼了一声,上下打量着何成身上簇新的官袍,“怎么样,上任巡防营统领,感觉还不错吧?”
何成感激涕零地抱拳道:“全靠王爷提拔。”
“多亏孙统领病重出缺,荀白水一向又不怎么看重巡防营,这个职位才能落在你的头上。”萧元启的指节轻轻敲击着桌面,眸中闪过幽光,“不过你也知道,本王心里真正在意的还是东湖羽林,希望下一步的谋局,也能像现在这样步步顺利就好了……”
“王爷的下一步……不是早就已经有所安排了吗?”
“这次我只能暗中推波助澜,最后的结果如何,还是要看运气。”萧元启起身走到窗边,盯着太夫人旧院的方向看了许久,突然问道:“虞天来以前也不过是闲散王族,现在却能手握整个东海……何成,你觉得我也能走到像他那样的地位吗?”
何成毫不犹豫地答道:“东海只是小国,王爷将来自然能比他走得更高。”
萧元启的眉梢轻轻跳了跳,“萧元时一年大似一年,我若不甘心止步于头上的几颗王珠,那么真正可以供我筹谋的时间……其实已经不多了。”
何成只知道一心听从号令,对他的话明显是似懂非懂。萧元启也知道跟这个部属虽然能谈心里话,但却完全商量不着什么大事,看看已快到晚膳时分,便不再多说,起身准备回返内宅。
两人一前一后刚刚走出书房院门,正好遇到佩儿从折廊中走出,差点迎面撞上,吓得这个丫头面色雪白,惶惶然伏地不起。
“是王妃叫你来请我回去用膳的?”萧元启笑着问了一句,安慰道,“起来吧,你一个小丫头,难道还真能冲撞到本王?不必吓成这个样子,叫王妃看见了,还以为本王欺负她身边的人呢。”说着也没怎么在意她,一转身大踏步地走向后院。何成恭立一旁待他走远,也随即转身向外。
佩儿这才战战兢兢站了起来,瞧着何成远去的背影,全身发抖。那晚月色明亮,红珊夜光又自带华彩,何成的脸她看得清清楚楚,只是不知道是何身份。今日瞧见他跟在王爷身边的样子,明显就是府中心腹之人,倒让佩儿心乱如麻,对于那晚究竟怎么回事更加昏乱,越发不敢说话。
这边萧元启回了主屋,没有在日常摆膳的侧厅看见荀安如,不禁有些奇怪,一问方知荀太后刚刚又派人赏了不少东西出来,王妃正在花厅那边谢恩,于是便找了过去。
荀安如往日晚膳前派侍女去书房相请夫君时,总得有个两三刻钟才能见到人,今儿个荀太后赏赐之外,又诏命她次日进宫相见,她想着还有些时间,便回了内寝,打算挑选一下要用的衣裳首饰,没想到刚刚开了箱笼,夫君便从外间走了进来,急忙迎上前去,帮他宽下外袍。
萧元启求娶她时,多多少少也猜想过这位贵小姐的性情,但怎么想也没想过她竟会这般柔善软绵,成亲以来,倒是一天比一天更喜爱她,日子过得甚是美满,即便还达不到如胶似漆的程度,至少也能算是举案齐眉。
“平时我若有得罪王妃的地方,好歹担待些,在府里怎么收拾我都行,明日见了太后娘娘可不要告状啊。”换了便服后,萧元启顺势搂过她的腰开了一句玩笑,瞧见她圆睁双目吃惊的样子忍不住又乐了,伸指按住她急于解释的朱唇,笑道,“逗你呢,你居然还能当真,我的夫人自然是向着我的不是?”
荀安如并不怎么喜欢这样的玩笑,但也习惯性地没说什么,只是嗔怪地推开他的手,问道:“夫君明日可要同行?”
“按理应该陪你的,不过内阁那边有点事,刚好也是明日在御前商议。”萧元启从妆盒内拣出一支珠钗,放在她鬓边打量了一下,“戴这个吧,你如今已是王妃,依制也能戴这样的双头凤钗了。”
被萧元启特意挑出来的这支双头凤钗,原本就是荀太后赐出的妆礼之一。当时荀安如因为自己只是侯夫人身份,担心逾制特意谢退过,前来赐妆的素莹笑而不语,叔父也让她只管收着,算是对于萧元启封王最初的暗示。这次她婚后首回进宫,荀太后看见她插戴着这支凤钗,心里当然很是高兴,一问竟是莱阳王给她挑的,不由微微笑了一笑。
“你叔父曾说过莱阳王聪明,哀家以前还不觉得,今日看来,这些年的历练确实让他稳重了不少。你跟姑母说实话,他在府里待你可好?”
“谢太后娘娘关爱。安儿在府里……过得很好……”
虽然新妇羞怯说得不多,但她娇容红润眉目含笑的样子总没有错。荀太后满意地点了点头,命素莹又托出了两支凤钗。
“哀家命内廷司同时制了三套,怕太打眼,没有都给你送去。如今恩旨已下,这顺理成章地都接着吧。”
荀安如忙起身谢了恩,从素莹手里接了托盘,退回原位,转手向左递向侍女。此时坐在她左侧的正是佩儿,不知何故居然在发愣,视线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完全没有看到姑娘递了东西过来,若不是敏儿眼疾手快倾身接住,太后娘娘所赐的凤钗差点就要翻倒在地。
回过神来的佩儿这才意识到闯了大祸,哆哆嗦嗦地又从敏儿手里把托盘接了过来,整个身子蜷成一团。好在荀太后正和素莹说话未曾看见,荀安如又替她遮掩没有显现出异状,这才将一场风波消弭于无形。
接下来太后又絮絮地问了些琐事,留过午膳,到了日中小睡之前才允准侄女告退,临走还不舍地叮嘱她一定要时常进宫。
退出咸安宫殿门,匆匆下了长阶,荀安如瞧着左右无人,立即停下脚步,低声斥道:“佩儿,你刚才看什么这么出神?好在没有摔了太后娘娘的恩赏,否则连我也护不住你。”
佩儿膝下一软,立时跪倒在地,“……奴婢看着东窗下摆的那盆夜光珊瑚,不知怎么就给愣住了……请姑娘……呃不,请王妃恕罪……以后再不敢了……”
荀安如并没有想要处罚的意思,皱眉将她拉了起来,疑惑地问道:“你们两个时常跟我进宫小住,这咸安宫日日夜夜里里外外,什么东西都应该已经看熟了吧?”
“奴婢记得王妃以前说过,夜光珊瑚乃是天下奇珍,世上仅存数件,除了大渝和咱们金陵各有一盆以外,其余的全由东海国主收藏……”
“是啊……”荀安如想了想,自以为已经明白,叹了口气,“哦,你一看见这东海王族独有的东西,就又想起你娘和你哥哥了吧?好啦,也不是什么大错,以后别再这么恍惚就是。”
佩儿面色惨白,不敢否认更不敢多说,只能将头埋得更低,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跟在姑娘的身后,默默随她出了宫门。
荀安如现下身份不同,外头已无须禁军再拨人护送,早有小太监将马车唤到近前,由等候在外的二十名王府侍卫接了车驾,自最近的东华门驶出。
从宫城东华门回莱阳府,只需转过两个街口再一路直行便可抵达,但今日的车马不知为何,还未走到一半路程便左绕右绕转了五六回。敏儿路熟性子也急,荀安如还没说什么,她就先将外帘掀开一条缝,大声询问外头的车夫。
侍女的问话自然相当于王妃的问话,车夫赶紧将马车停靠一边,恭声答道:“启禀王妃,今天在西台街口处决东海通敌案的要犯,咱们回府得绕一下路。”
车厢内的三人闻言都吓了一跳,荀安如最先定下神,吩咐道:“知道了,绕开便是。”
所谓东海通敌案发作于萧元启领兵出征后不久,当时芡州失陷,主将阵亡,一名五品参将临时统御残军,居然兵行险招打了个漂亮的伏击战,攻破敌军一路主营,缴获了大量芡州的兵防图集。他不明白这些东西怎么会落于敌手,立即派人飞速报往京城。荀白水接报后勃然大怒,严厉详查,即使最后查到他门生甄侍郎的身上也没有手软,掀起了一场席卷整个兵部的风暴,连尚书晋勋都因为驭下不严受了惩处。
马车这时正好经过十字街口,侧方传来一波又一波的呼喝喧骂之声。敏儿好奇地掀开侧帘向外一看,只见数辆囚车刚驶过不远,车内的犯人蓬头垢面,两边百姓一面喝骂,一面向其投掷脏物。
“通敌卖国,满府砍头算便宜的,就该千刀万剐!”敏儿啐了一口,又问道,“王妃,听说为首的那个人,还是朝廷的大官呢。”
“是,原是兵部的侍郎,朝廷四品大员。竟然会为贪图东海贿赂,泄露军情,以致引发东境国土之危。”荀安如眸中也有愤愤之色,摇头叹道,“今日伏法,也算天道昭彰。”
一直缩在角落没有说话的佩儿突然问道:“王妃您说……这些人到底是贪图什么样的贿赂,竟然能干出这样抄家灭门的事情啊?”
“东海的贿赂,想来不外乎是金银财帛,奇珍异宝。其实这些皆为身外之物,却总是有人看不破,以为自己暗中伸手,不会被人抓住。”
敏儿在一旁插言道:“是啊,奴婢还听说,主犯家里被抄的时候,查出来满满两盒子东珠,颗颗都有牛眼珠子那么大,若不是东海送过来的,就是从宫里偷,也偷不出这么多啊!”
佩儿面白如雪,呆愣愣地坐着说不出话来。荀安如伸指在敏儿额前点了一下,笑道:“你啊,就是爱听这些闲言碎语。”
今日被秋决处死的兵部甄侍郎是东海通敌案最终审定的主犯,这一罪名不仅灭杀了他自己上下三族近百口的性命,还把株连范围之外沾亲带故的枝枝蔓蔓也给牵连了个遍,其中就包括他五服外的一个远房族兄,时任东湖羽林大统领的甄惟。
若按大梁法度,甄惟本人没被查出有涉案嫌疑,这般疏远的亲缘并不在株连之列,但叛国不同于其他的罪名,京畿兵权又十分敏感,不管荀白水内心深处多么惋惜这个一手提拔起来的羽林统领,他还是果决地在第一时间便将其夺职,流放到了偏远边城。
如此重要的一个职位出缺,自然不能草率决定继任人选,当时又正是东海之战如火如荼的时候,荀白水与内阁重臣们商议再三,最终决定此位暂时空置,等东海战事终了,再从中择选合适的有功将领进京领职。
而眼下,显然已经到了当时所说的确定人选并将之调转入京的时候了。
“荀白水选定的人应该就是这几天抵达金陵,本王不方便去吏部详问,你就辛苦一些,在东城外加派一个巡防小队,专门替我哨看着,一有消息立即通报。……你应该知道我说的是谁吧?”
“末将明白,请王爷放心。”城门守卫本就是巡防营的主责之一,这个吩咐对何成来说毫无难度,他心里有些担心的反倒是萧元启正准备要走的下一步,“末将知道王爷志在东湖,可皇家羽林一向只听圣命……您真的能够……”
“只听圣命?”萧元启仰头嘲讽地连笑了好几声,眸中闪出冷意,“你以为‘只听圣命’四个字,单凭定个规矩,说一说就能做到吗?告诉你吧,禁军咱们啃不下来,又太过显眼,这支立军不过数年的东湖羽林,就是本王将来唯一的机会。”
第二十五章 志在东湖
在萧元启这些年培植收拢的所有心腹中,最全心全意为他卖命的人莫过于何成。只要是这位主子吩咐下来的指令,无论大小他都会尽量亲力亲为,就连注意一下继任大统领什么时候进京这种小事,他也是毫不含糊,不仅立即安排好了巡防小队,自己每日还要抽出时间,亲自去东城门附近转上一转。
好在他给自己增加的这项额外日程并没有持续太久,三天后的一大早,一名吏部属官衣冠端整地出现在城门外头,仰首面向城东官道静静等候。何成猜到正主儿想必就是今天进城,急忙遣了人去通报莱阳王,自己也悄悄爬上城楼,好奇地向远方张望起来。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黄土烟尘腾起,一行数十骑人马飞奔而来,皆是风尘仆仆,略带长途远行的疲惫。为首者三十六七的年纪,穿着一身半旧将袍,可能因为长年军旅的缘故,皮肤甚是黝黑粗糙,再加上脸型瘦削,容色冷峻,颊边又横着一道新愈的伤疤,望之颇有肃杀之气。
吏部属官疾步迎上前去,拱手笑道:“请问是狄明狄将军吗?”
狄明勒马停下,打量了一下来者,“正是。请问大人是……”
“下官供职吏部,奉首辅大人亲命,在此迎候狄将军。”
“……哦,原来如此,首辅大人如此客气,实在让狄某受宠若惊。”
这位狄将军的应答言辞甚为礼貌,但是脸上却没有多少表情变化,从头到脚都透着一股疏离客套的味道。进城后那位属官又是恭维他劳苦功高,又是解说京城近年来的变化,眉飞色舞地找了不少话题,他也只是沉默以对,完全没有一丝要接话攀谈的意思。前行约小半个时辰,一行人来到中轴街口,属官躬身笑了笑,拨动马首向左边引领。
一路安静不语的狄明这时方才皱了皱眉,停缰问道:“狄某是京城人氏,知道路途,驿馆应该不是这个方向吧?”
属官挑了挑眉,讶异地道:“的确不是……但将军是京籍,城里自有祖屋,为何要去驿馆哪?”
狄明淡淡道:“家父家母原就早逝,几年前亲族妻儿也都病故,祖屋旧居多时无人,尚未打扫整理,只怕不能居住。”
“呵呵,将军有所不知,”属官似乎就等着他这句话,立时满面堆笑,得意地道,“首辅大人命人看了吏部记档,已知您旧居荒置,所以特意吩咐要提前安排。下官亲自监看修缮打理,日用物品也都准备齐全,将军和贵部属住下后若觉得还缺什么,下官再去张罗。”
狄明微微一怔,这回倒真是有些意外和感激,唇边难得抿起了一丝笑意,“首辅大人拳拳盛意,实在让人铭感于心,愧不敢当。其实狄某候任东湖,进城只为叩见陛下面领圣命,住不了两天便要去营中,何必劳师动众如此麻烦呢?”
像荀白水这样地位的人,有时随口一句吩咐并没有多深的意思,可是属官接办这类的差使却是必须要向上司回话的,最害怕当事人不领情,反倒显得是他不会办事。此刻听了狄明的这番回应,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脸上更是笑出一朵花来,欢欢喜喜地道:“不麻烦不麻烦,将军于国有功,在京城哪怕只住一晚也不能委屈了!”
狄明微微一笑,又恢复了沉默寡言的样子,随着属官的一路引领转向自己的旧宅。
东湖皇家羽林是萧元时登基那年重新编立而成的新军,常备兵七万,只能由御旨调动,是帝都周边最大的一股战力,其重要性不言而喻。羽林统领一职官定从三品,内阁、兵部及二品以上军侯皆有资格向皇帝举荐,最终由圣意择选钦定。表面上看来,这件事的决定权似乎是在皇帝的身上,但萧元时毕竟太过年轻,认知和经验都相当有限,朝野上下人人皆知,真正在做这个选择和判断的人,依然是他的舅父荀白水。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位首辅大人最在意的就是京城稳固,朝堂平顺,在敲定统领人选时的私心并不算重,也完全没有想要自己一人独断的意思。东境战局刚稳下来,他便要求兵部和各府军侯推荐人选,再针对其护卫京畿的忠诚与能力听取各方意见,最终斟酌和筛选出了呈报御览的三个人。整个决策过程相当认真严谨,绝对不只是走走过场而已。
若论在东海之战中的军功,狄明并不是三个人中最高的,但他出身于京城文官之家,跟任何军方根系皆无盘结,这一点在荀白水的眼里很是加分,到了最终御前廷议的时候,言辞之间已经很有些偏向于他。
“狄明将军祖籍京城,外派任泉州正四品主将,由朝廷征调,最先驰援败阵的东境南线。阵前每每身先士卒,于粮绝之时坚守孤城,曾身中数箭而不退,可见其对朝廷、对陛下的忠心。”
十六岁的少年皇帝显然也很喜欢勇毅之人,闻言点了点头,视线转向旁听的萧元启,“莱阳王是援军主将,不知你对这位狄将军看法如何?”
萧元启仿佛没想到会询问自己,怔了怔才上前一步,谨慎地答道:“狄将军是从泉州征调的,一直为援军防守东南一翼。臣虽然久闻其勇战之名,但其实并没有当面见过他。”说到这里,他微微转头看了荀白水一眼,见对方眉间微皱,赶紧又补上了一句,“不过臣的主营援军能一路追击收复失地,东南稳固乃是一大强助,狄明将军可谓居功甚伟。”
莱阳王这么会看人脸色,令荀白水十分满意。萧元时听了他的赞誉之言,看上去好像也很高兴,当即提起案上朱笔,在狄明的名字上轻轻勾了一个小圈。
皇帝陛下最终择选之时已是十月初,但由于羽林统领之位不宜虚悬太久,呈报御览的三个候选人早在九月中便同时进京,沿途候命。因此立冬之后的第二天,狄明便进了金陵城的大门,中途并没有虚耗时日。这位精挑细选出来的新任东湖统领果然没让皇帝和首辅大人失望,在御前禀奏如何操训兵士管理军务时很有自己的想法,称得上思维清晰行事利落,而且毫不贪恋京城繁华祖居舒适,面君出宫之后便前往内阁辞行,准备最多停留一晚就去东湖上任。
荀白水对这样尽忠职守的行为当然大加赞赏,再次叮嘱勉励他为国尽忠,之后又将皇帝不久前所赐的一匹良驹转赠给了他。
狄明的出身虽属官宦,但在这金陵帝都肯定算不上显贵,祖居故府略微偏东,未能挤进西城,不过宅院南侧有条小溪绕过,周边树植茂盛,清幽雅静,位置倒也相当不错。他这次进京候选已属调任,即便最后未曾中选也不会再返泉州,所以把常年跟随的亲卫侍从人等都带了出来,三十多人一同住进了旧宅内,倒把吏部临时安排的下人都遣了出去,一个未留。
打理好明日出发的行装,再用过简单的晚膳,狄明按照日常的习惯到庭院里打了一个时辰的拳法,一直练到周身汗湿方才叫水洗浴,之后便关门熄灯,似乎是打算早睡。
二更更鼓响起的时候,整个府邸已经完全安静了下来,久无声响的主屋反倒在此时开了门,狄明换了身深色箭衣,系着带帽的披风走了出来。院内值夜的亲卫显然早得吩咐,一言不发地赶在前头,将备好的坐骑从后廊下拉出,目送主将单人独骑自侧门悄然离去。
宵禁后的街道上一片清寂,几名查夜的巡防营官兵守在狄府旁边的小巷口,接到人后一路引领,径直送往莱阳王府的角门外。何成已在这里等了许久,见面后匆匆躬身行了个礼,便亲自打着灯笼,带着他穿庭过院,来到了萧元启的书房。
听到外厢门扉吱呀开启的声音,静坐于灯下的萧元启立即起身迎上前去,热情地招呼道:“狄将军来了?快里面请。”
狄明解下披风,顺手递给身侧的何成,抱拳施礼,“参见莱阳王爷。”
萧元启抬手回了礼,示意何成退出,自己亲自到茶台边温杯斟茶,笑道:“这个时节也只有陈茶可饮,好在焙制有方,汤色还不错,将军尝一尝?”
狄明皱眉站在室内,并没有随之入座,语调中也透着一股冷肃的意味,“王爷明明知道,狄某今夜到此,并不是来喝茶的。”
萧元启放下了提壶的手,揉着眉间笑了笑,“长夜漫漫,有多少话谈不得,将军何必心急呢?”
“王爷派人来见我时曾经说过,如若将来京城相见,必会一五一十告知我真相。怎么,难不成您现在又改了主意?”
“本王答应过的事自然不会反悔,”萧元启抬起头深深地看向他,神色微转哀沉,“……可是狄将军,过去的事终究已经过去,你现在升调入京前途无量,又何必非要掀开旧日伤痛,徒增自己的烦恼呢?本王是为你着想才这样相劝,有些事情……你不知道要远比你知道了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