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也肯定会在国书上直接指向她吗?”
“会。但是贵国陛下能否相信,在下就不知道了。”
拓跋宇深深吸了一口气,咬紧牙根,眼中的泪水已被怒意烧干,“不管他人如何,我瀚海拓跋氏,断断不会眼看着惠王殿下……就这样平白遇害……”
长林府对于重华郡主蓄意刺杀的指控,身为北燕人的拓跋宇最初虽有几分愤怒,但也未曾特别抗拒,反倒是养居殿中议事的大梁朝臣们,一个个惊诧意外,仿佛是听到了什么奇谈怪论。荀白水甚至还以为自己不慎听错了,怔怔地追问了一遍:“老王爷刚才说什么?”
萧庭生面向梁帝,语调平稳地再次道:“惠王之死并非意外,乃是重华郡主借对战之机蓄意所为。老臣请陛下于国书之上,据实通报北燕国中。”
殿中顿时一片低声哗然,连萧歆也怔怔地坐着,一时没有表态。
荀白水笑容僵硬地拱了拱手,“请问老王爷,这个说法以何为凭啊?”
“犬子是当事人,本王相信他的眼力和判断。”
“……呵呵,不是下官反驳王爷,正因为二公子他就是当时交手对战之人,咱们才不能以他的说辞为凭。北燕前来和谈的皇子死在大殿上,放在往时,那是一件极难收场的祸事。幸好对方国中不稳,陛下又有意维护,朝廷替二公子赔些好处,局面也就随之平息下去了。既然有这样的解决之道,又何必非要强自声辩,半点亏不肯吃,闹得不可收拾呢?”
荀白水之言显然符合不少朝臣当下的想法,廷尉府的吴都尉第一个出言支持,“是啊,如果按老王爷的意思,二公子半点罪责也不肯承担,非得全部推给一个女人,下官担心北燕皇帝悲痛之外更添怒火,万一引发边境危局,辛苦的不也是老王爷您吗?”
萧庭生摇了摇头,解释道:“各位大人多多少少应该也知道,北燕境内如今不仅叛军势大,皇室朝臣们也是两派分立。惠王这一死,本该在朝堂上掀起滔天巨浪,可咱们这一退让礼赔,虽然眼下能平缓事态,但其实等于揽责上身,平白给了北燕一个一致对外的靶子,究其实质,反而是替他们安稳了朝堂。”
这倒是一个比较新鲜的看法,吴都尉拧着眉心思索起来。
兵部的甄侍郎是荀白水的门生,眼见他脸色阴沉,赶忙上前一步,笑道:“可是老王爷,陛下之所以要退让,就是因为这件事情本身它说不清楚。重华郡主到时候肯定是咬口不认,难道因为咱们在国书上言之凿凿,就真的能把责任推加到她的身上吗?”
萧庭生淡淡一笑,“没错,咱们这个说法北燕国中一定是有人信,有人不信,双方各不相让,争执不下。而北燕皇帝最终会采信哪一边,现在当然也还估不准。”
“老王爷有些一厢情愿了吧,”甄侍郎干巴巴地笑了两声,“重华郡主是宗室贵女,说她刺杀本国嫡皇子实在太过荒唐,您凭什么就说北燕朝中会有人相信?”
“因为事实如此。平旌说她是蓄意刺杀,她一定是。”
这句话一出,其他几个准备开口应和的朝臣都被他噎住,突然间不知该怎么说才好,总不能直接指出老王爷这是偏听偏信,是溺爱吧?龙案后的那位可比他还要溺爱呢。
在一片尴尬的沉寂之中,思忖良久的吴都尉反而抬起了头,缓缓道:“臣想了想,觉得老王爷所言有些道理。陛下准备礼赔,原本是以为惠王死于交战失手,我大梁多少有些责任,可既然事实不是这样,那咱们凭什么要替惠王的政敌把事态给平息下来呢?”
甄侍郎睁大了眼睛看向他,“说惠王死于刺杀不过是二公子的一面之词,难道咱们就这样采信了?”
吴都尉皱了皱眉,“双方各执一词,总得挑一边儿来信吧?大人又不是北燕人,您不信咱们长林二公子,难道打算相信异国的郡主?”
甄侍郎顿时涨红了脸,张口结舌地正想要分辩,却被荀白水以目止住。
身在朝政中枢多年,在萧庭生解释到一半的时候,这位首辅大人就已经意识到他是对的。惠王一死,北燕朝中他的政敌必占上风,他生前越是大力推行什么,死后就越会被极力抵制,无论大梁此时的应对是硬是软,燕梁修盟都没有再继续下去的可能。至于说老王爷是偏袒儿子才不同意息事宁人,其实荀白水自己也并没怎么当真。
“若论对北境局势的把握,没有人能比老王爷更加精准。”荀白水面向梁帝,躬身道,“微臣方才也重新考虑了一下,既然燕梁之间变局已定,确实不必先行让利。若陛下恩准,内阁可以立即开始草拟国书。”
廷辩至此,差不多可以算是消解异议,达成了一致,只需要皇帝陛下点一个头,接下来怎么处置已是顺理成章。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向来对长林王言听计从的萧歆,此时的神情却有些犹豫,对于荀白水禀奏的话,半天都没有予以回应。
“陛下……”萧庭生困惑不解地上前一步,拱手道,“不知陛下心中还有何疑虑,老臣都可以解释。”
萧歆看了他一眼,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扶案站了起来,“朕觉得有些烦闷,众卿先退下吧,请王兄陪朕到外面走动走动。”
殿下众人甚是茫然,可又有谁敢多言多问,齐齐行了礼,依序退了出去。
同群臣一起走下殿外高阶后,荀白水快行几步叫住了刑部的吕尚书,询问道:“今日未见长林世子,大人可知他去了哪里?”?“世子即便告假也不会找我,我哪里知道?”吕尚书朝远处的殿门瞟了一眼,压低了声音,“凡是老王爷奏请之事,陛下一向甚少驳还,今儿这是怎么了?”
荀白水沉吟了一下,摇头,“今儿也不算驳还,给北燕的国书肯定会按老王爷提的意思来写,陛下所忧虑的……大概是这之后的事吧。”
“这之后?”
荀白水淡淡道:“燕梁之间如此重大的变局,吕大人不会真以为一封国书就能全部解决吧?”
养居殿的正后方便是整座宫城最高的云台楼,两者之间由一条七彩琉璃瓦覆顶的长廊相连。梁帝负手在后,步履缓慢地踱行于廊下,一路行来,完全没有要开口说话的意思。
时近初夏,天边云脚低垂。萧歆默然步行至长廊尽头,拾阶登上云台,手扶石栏,极目远眺,饱含潮意的雨前风穿檐而过,灌满襟袖。
就这样静静站立了近一刻钟,萧歆方转过头来,低声道:“国书可以按王兄的意思拟定,但其他的……朕不允准。”
萧庭生微微一怔,“陛下,其他的事……老臣还没有开口呢。”
“王兄想做什么朕还能不知道吗?你既然提出了这样的处置议案,自然要准备应对最坏的情形。”萧歆摇着头,眉头紧锁,“无论道理上有多么对,王兄终究也要想想自己的年岁!上次你从甘州回来时朕就说过,再也不放你去边境了。”
萧庭生心中柔暖,微微笑道:“陛下说得不错,老臣的确是想请旨出京。燕梁之间局势已变,北境全线的兵力配置必须要有所调整。但这只是防备而已,短时之内,北燕绝对无力南下,请陛下放心,此行并无凶险。”
梁帝依然沉着脸,甚是不满,“平章是长林副帅,既然只是调整兵力加以防备,让孩子去不也一样吗?”
“后方粮道正在重建之中,这孩子比我细心机变,我想让他出去巡查一趟,回京城也能随时监管。”萧庭生的视线越过重重宫檐,神色变得有些悠远,“再者,陛下您刚才也说了,年岁不饶人,眼看就奔着古稀去了,也许除了归土的那一日,这已经是老臣最后一次前往北境……万望陛下允准。”
萧歆定定地看了他片刻,心知这一次终究还是拗不过他,不由长长地叹了口气。
长林王辞驾离开宫城的同时,有两道口谕从养居殿中传出。一道命内阁按御前廷议的内容立即开始草拟国书,另一道则直接传给了刑部提刑司,令其释放在押的长林二公子。
商文举接了口谕,十分庆幸自己今日判断得当,没有扫了世子爷的颜面,高高兴兴等在天牢外头,一看到萧平章的车驾出现,便立即迎上前去通报了消息。
萧平章对此并不意外,下车向他致了谢,带着平旌回转府内,打发他先去广泽轩清洗更衣,再到上院请安。
对于调整北境布防的问题,萧平章的想法自然和梁帝一样,打算由自己出行,昨夜为此还与父王争执了半宿,谁也没有劝服谁。他原本以为今日宫里萧歆能够强令拦阻,可在书房门前一看元叔暗示的表情,就知道最终未能如愿,心情顿时有些郁沉。
“好啦好啦,此去北境并无战事,只是巡查调配而已,别人不知道你还能不知道?眼下这样的安排肯定是最合适的。”萧庭生笑着拍了拍长子的手臂,“粮道、京城、陛下、平旌……你要操心的事显然比为父去边境要多得多。换了别人,我还不放心呢。”
连梁帝都未能拦下,萧平章也是无奈,闷闷地站了片刻,道:“那说好了,真是最后一次?”
萧庭生抚着白发笑了两声,“为父心里明白,总不能一直不服老,等这次出行回来,便会安心在京城颐养天年,绝不食言。”
这时萧平旌已经换好了衣裳,也赶来书房请安。萧庭生倒是知道这次错不在他,难得没有怎么责骂,只问了几句跟拓跋宇交手时的细节,便让两个孩子出去休息了。
走出主院的东侧门,萧平章在回廊下稍稍停步,将小弟叫到跟前,低声对他道:“平旌,虽有陛下回护,但出了这样的事,朝中多少还是有些针对你的议论。父王和我都不在的时候,你是想留在京城,还是回琅琊阁去?”
萧平旌不由吃了一惊,“什么叫父王和你都不在?你们要去哪里?”
到底是将门之子,萧平旌对于边境情势只是没有细想,并非不懂。这句问话刚刚出口,他便已经反应过来,脸色顿时有些难看。
“你想去哪里都行,我们也不是马上就走,不用急着回答。”萧平章知道虚言劝慰无益,手头又有许多后续的事情要做,只拍了拍他的肩膀,便匆匆向前院去了。
萧平旌在原地怔怔地站了片刻,心里如同被一团棉絮堵住了似的,说不出的难受。闷头冲出府门,四处乱走了一阵,最后还是跑进了扶风堂里,坐在林奚的小院中发呆。
逸仙殿事件暂时还没有传到民间,但林奚早从蒙浅雪那里听到了消息,这两天一直十分悬心。看见萧平旌毫发无伤地过来找她,第一反应当然是松了口气,随即才发现他的情绪有些异常。
一难过就躲起来,这个毛病林奚已经知道了,并没有立即上前询问,反而先让云大娘出去沽了些好酒回来。
当晚萧平旌提壶当杯,看着黑沉沉没有半丝星光的阴郁夜空,喝到醉眼蒙眬,方才有一句没一句地将心里的话说给了林奚。
“我父王年过花甲的人,为了应对这场变局,过几天就要去北境了。上次甘南之战后,陛下责令兵部彻底重建大运粮道,大哥也得出一趟远门去监察进度。”萧平旌红着眼睛看向林奚,“如果宫宴那天我不是那么轻敌,那么散漫大意,眼下的情势会完全不同,父王和大哥也就不用这么辛苦……”
林奚想要劝慰,但又不知该说什么,默默陪他坐了一会儿,方问道:“他们都走了,那你呢?你要回琅琊山吗?”
萧平旌慢慢摇了摇头,将有些迷离的视线重新定在前方,“不,我会留在京城。”
“为什么?你不是一直觉得……这金陵城对你太过拘束?”
“也许是因为近来发生了太多的事情,让我明白大哥有一句话是对的。”萧平旌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手中的酒壶放回了石桌上,“无论我多想当一个逍遥自在的江湖人,我终究不是。”
第三十三章 祸起东宫
厚沉的阴云低压了一日一夜,天边终于有雷声惊起,阵阵轰隆直响到凌晨,第一场夏日暴雨倾盆而下,金陵城中不多时便白珠砸地,河满渠涨,家家房檐如挂水帘。
顶着漫天的雨幕,北燕使团一行走出了金陵城门。素幡低垂,王旗黯卷,拓跋宇骑马守护在素盖乌围的灵车旁侧,面上的水流也不知是泪是雨。
重华郡主坐在一辆乌木打制的厚实马车中,厢体两侧无窗,前方垂帘外是可锁闭的车门。她低头看了看手足上扣缚的精钢镣铐,清冷的脸上一片漠然,仿佛并不在意回程后必然要面对的惊涛骇浪。
天亮后稍有停歇的雷声再次响起,几道亮闪撕开了白昼如夜的暗沉。在这般恶劣的天候下,除了满怀悲怆只想早些回返故国的远行者以外,就唯有暗处搜寻传递各种消息的人,还在金陵的街巷中穿行奔波。
冒雨奔回乾天院的韩彦在丹房外的挑廊下脱去湿淋淋的箬笠与蓑衣,接过侍童递来的手巾抹了抹脸上的水痕,飞快地奔进门内。
熊熊燃烧的丹炉前并无濮阳缨的身影,韩彦的脚步稍停了一下,径直便转向套配在丹房一隅的净室。
这间净室四面白墙,毫无装饰,正中放着一张大大的条案,案上摆满各式瓶罐器皿,盛放有许多看上去奇奇怪怪的草植虫甲等物。濮阳缨站在案前,手里拿着一只玉碗,正用木勺小心挑拣着不同的物料混放进去,再以银杵轻轻捣碾。
韩彦在门外安静地等了片刻,直到濮阳缨抬头看了他一眼,方才近前躬身道:“师父,据兵部消息核实,长林王与世子已由陛下允准,确定七日后一同离京。”
濮阳缨手上的动作稍停,面上浮起冷笑,“再过一个多月,皇帝也要按惯例去卫山守斋,这几个大人物一走,我就轻松多了。”
韩彦忙提醒道:“可是长林世子只是去巡察粮道而已,圣驾离开不久,他就会回来了呀。”
“等他回来的时候,我该做的都已经做完了。到时一团乱局,多他一个人也没有什么。”濮阳缨看样子并不在意,随口又问道,“那萧平旌呢?他是跟随父兄一起离开,还是回琅琊山,或是留在府中?”
韩彦的脸色有些沮丧,“这个还不清楚……萧平旌无爵无职,行踪不需报备,长林府里面的消息,一向又很难打听……”
濮阳缨垂眸没有说话,面上倒也并无恼意,抬手拖过来一只铜盘,将玉碗内碾磨好的药粉倒了进去,加了半盏预先准备的草汁,搅拌均匀,走到外间丹炉旁,将铜盘以铁夹悬置于炉火顶上,不消片刻,盘内便迅速腾起一片泡沫,颜色青绿,发出滋滋的声响。
韩彦好奇地伸颈看着。
濮阳缨瞥了他一眼,“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知道。师父骨髓有伤,这是您准备调理身体的灵药。”韩彦想了想,又恭维道,“师父上可测天数,下可知地理,连医道都如此精通,真可谓天纵奇才,世间之完人也。”
濮阳缨仰头嗤笑了两声,嘲讽道:“世上岂有完人?人的精力总归有限,能专精一样就不错了。这些年我须臾不停,忙都忙不过来,哪还有时间修习什么医道?”
韩彦抓了抓头皮,“可是……这个不就是师父您自己配的?”
“当然你答得也没错。要治我的骨脉之伤,这个是唯一的办法。”濮阳缨将铜盘拿下,看了看盘内药汁的颜色,“霜华本无色,实为暗夜所染,阴寒在骨。你可以称之为灵药,亦可称之为剧毒。”
韩彦吓了一跳,“剧毒?”
“此毒名为霜骨,由我夜秦先贤所制,可惜未得传世,只在宫学藏书中有所记载。为师虽不通医道,但恰好得了此书,试着依方调配了几次,虽然还不算大成,倒也颇有进展。”
韩彦怔怔地瞧着盘中墨绿的毒液,脱口问道:“既然是剧毒,又怎么能疗伤呢?”
濮阳缨冷冷地一笑,眼底漾过幽沉的波纹,“你以后自会明白。现在不用打听长林府的消息了,出城去通知渭家三兄弟,就说时机将到,让他们做好准备。”
韩彦急忙弯下腰,恭声道:“是。”
暴烈的雨势一向不能长久,持续到近晚便温和了下来,次日转为淅沥,又缠绵了几天后终于云收雨散。等到了梁帝允准长林王父子出京的日期,一片碧空已是澄澈如洗。
萧平章头一天就已经把离开前该讲的话嘱咐完了,先跟蒙浅雪说府中上下和二弟全靠她主持大局,回过头又郑重托付平旌照顾大嫂和整个长林府,使得两个人都深感肩上责任重大,绝对不能再随意散漫。
外间禀报车马已齐备,萧平章系上披风来到主院,临进门时看到元叔在廊下给他打了个含义不明的手势,不由一怔,急忙加快了脚步。
萧庭生已经换好了出行的衣袍,手里松松握着一封信函,站在窗前眉目低垂。
清亮的晨光下,岁月与风霜留刻在他面上的纹路显得格外清晰而又深刻。
萧平章的视线掠过父王掌中的白色信函,心头顿时一凛。
绢面素封,乌麻短穗,当为王爵丧报。
“今天一早送到的,”萧庭生依然看着窗外,眸中微现泪意,“南境穆王爷……上个月去世了。”
穆王府镇守南境路途遥遥,不常来京,萧平章只见过这位穆王爷寥寥数次,所知不深,只记得他每到金陵,必会入长林府祠堂进香,与父王把酒叙旧,时常一聊就是通宵,显见在过往的某段岁月中,他们的关系曾经非常亲近。
萧庭生的手指慢慢抚过丧报平滑的封面,转身从书架上拿下一个乌木盒,盒内已经收藏了数份不同制式的白封,这封丧报被轻轻地放在了最上层。
“除了琅琊山以外,在这个世上曾经真正认识过他、心里还记得他的人……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了……”用只有自己才能听清的声音喃喃说了这句话后,萧庭生深吸一口气,重新振作精神,转身大步向外走去。
半旧的衣袍拂过庭院的青石地面,行走间腰身微佝,霜鬓已染,但这位长林老王的步履,依然迈得十分坚稳。
自北燕使团和长林王父子相继离京后,转眼又是半月,到了夏至入伏的节气。萧平旌这一次没有跑回琅琊山而是自愿留在金陵,让他的兄长很是高兴。而萧平章一高兴的结果,就是留了许多功课交给小弟学习。
六月正是榴花如火之季,东院世子书斋外有三株红榴花开甚艳,这日林奚上门复诊之后,蒙浅雪便将她拖了过来,在树荫下乘凉赏花。
长林府一向不大用冰,为散暑气,书斋的门窗都是大敞,从庭院中亦可看到萧平旌正坐在书案后,认真地翻阅着一沓沓的文书。
林奚接过蒙浅雪递来的瓜羹,视线稍稍向窗户那边扫了一下,道:“倒是很少见二公子能这么静得下心来。”
蒙浅雪笑道:“他说自己虽然不是有心要给父兄添麻烦,但总难免会做错事情,若不好生体会一下他大哥平时是如何处事的,怕是以后也帮不上多大忙,所以正在那儿勤加研习呢。”
林奚轻轻拨弄着手中的银勺,不知为何心绪有些烦乱,好半天方低声道:“我一直以为二公子更喜欢江湖逍遥,素来无意朝堂……”
“他若无意,自然不会强求他,但他若有这个心,平章一定会很欢喜的。”说到这里,蒙浅雪的眸中浮起思念之色,“也不知父王与平章,此时已经走到了何处?”
萧平旌将头探到窗外,接话答道:“算行程应该将到袁州,接下来他们两个就得分道而行了。”
林奚不由吃了一惊,猛地站了起来,“你一直能听到我们说话?为什么不早说!你到底还懂不懂得起码的礼数啊?”
萧平旌状甚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是我先坐在这里,你们才过来的好不好?再说,你又不是在向大嫂倾诉对我的仰慕,有什么我不能听的?”
林奚原本还只是微嗔,这句话一说,她整张脸腾的一下便红了,偏又反驳不上来,只能转身就向外走。蒙浅雪赶紧上手拉住,竖起眉毛瞪向萧平旌,“你胡说什么?想讨打吗?”
萧平旌对林奚的反应显然也很意外,一按窗台便跳了出来,“真生气了?我就、就随口开句玩笑,你以前也没有在意过啊?”
林奚脸上的红晕褪去之后,双颊看上去反而有些微显苍白,推开了蒙浅雪的手,一句话不说坚持离开了书斋院落。
面对大嫂的怒视,萧平旌赶紧解释道:“真的,我常开玩笑的,她以前从来没有计较过,不骗你!”
蒙浅雪柳眉倒竖,“人家以前大度,你就能蹬鼻子上脸了?还站着!追上去赔罪啊!”
满头雾水的萧平旌不及细想,赶紧加快脚步追了出去,好容易赶在二门边拦在了林奚的前方,连声道歉:“都是我不好,我胡说八道,这毛病以后一定改,你千万别生气,别生气了好不好?”
林奚停下脚步,抬起头怔怔地看了他片刻,唇色依然浅淡,眼底深处挥之不去的与其说是羞恼,倒不如说是茫然与无措。
萧平旌心头一沉,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她的手,关切地问道:“你到底怎么了?”
指节轻柔地交缠,紧贴在一起的掌心一只温热,一只轻颤。
林奚稳住心神,首先抽回了自己的手。
无论多么的喜欢,无论相处时有多么的快乐,她想要行医济世的志向都没有变过,如果长林二公子的未来属于帝都朝堂,那他们便不可能是彼此最合适的那个人。
“没什么,我只是突然想起医坊还有许多事情,你也很忙,咱们最近就不要再见面了……”
萧平旌愣愣地看着林奚抽身而去,心中越发地迷惑不解。不过他向来是个乐观的人,“最近不要见面”对他来说就真是字面上的意思,所以蒙浅雪追出来询问时,他很肯定地回答道:“林奚说她没有生气,叫我过几天再去找她……”
抛开这些儿女间别别扭扭的波澜不提,萧平旌这段时间在府里真是前所未有的乖巧安静,早起练功,学习长林军务,研究北境局势,再看看地图推算一下父兄的行程,入睡前还要修习晚课。
由于暑气渐盛,梁帝连日来身体有些不适,早朝已经停了三日。萧平旌进宫请过安后,回来分别给父兄写信,既要禀告京城实情,又不想让父王过于不安,用字遣句斟酌了许久,近午夜时方才写完,回到房中蒙眬入睡。
刚刚睡下不到一个时辰,远方宫城突然响起金钟之声,暗夜中听来分外清远绵长。萧平旌翻身而起,抓了件短袍便奔了出去。
这时蒙浅雪带着几名侍女也从东院方向奔来,长发散披于肩,神色有些紧张,“这是内廷示警的金钟,宫里一定出事了!怎么办?”
众人仰首向宫城方向望去,不需太费力也能看到天边隐约腾起白烟,遥遥闪着火光。
萧平旌快速将外衣穿好,安慰道:“大嫂先别急,我马上赶过去,一有消息就送信回来。”
蒙浅雪跺着脚道:“已是深夜,宫门早就下钥封禁,你怎么进去啊?”
萧平旌稍一思忖,返身奔向父王的书院,就着月光在书架上找了找,拉开一个暗匣,从里面拿出一面手掌大小的金牌揣进怀里,再赶到外院马厩随意牵了匹坐骑出来,扬鞭直奔宫城而去。
长林府的位置在宫城的西南侧,众人所看到的白烟和火光其实并不在中轴附近,而是在东宫的长信殿。
火势因何而起,又是如何蔓延的,这个时候当然谁也说不清楚,外殿太监敲钟示警时火苗已经蹿上了屋脊,很快便卷过太子的半个寝殿。幸好荀飞盏当值巡视正在东宫附近,第一时间撞开殿门冲了进去,将太子抱到距离火场较远的南配殿中。
萧元时有些呛咳,看上去似无外伤,但明显受惊不小,一直紧紧抱着荀飞盏的手臂,直到荀皇后披发跣足自正阳宫飞速赶来时才肯放开,扑进母亲的怀中。
荀皇后此刻的惊恐似乎并不比这个孩子更轻,紧紧搂着元时全身都在发抖,即便当值御医再三保证太子没有大碍,她面上的血色依然迟迟难以恢复。
荀飞盏在南配殿外另行安排加了一层戒护,再命副统领唐潼亲自赶向养居殿禀报详情,以免病中的梁帝受惊,随后又匆匆赶回长信殿外,忙得脚不沾地。
好在宫中救火自有定规,各殿铜铁缸中水源充足,失火的范围也并不大,几轮泼浇之下,自窗棂内吐出的火舌渐渐被压了下去,变成股股黑烟。
“荀大哥,荀大哥!宫中金钟示警,到底出了什么事?只是因为走水了吗?”萧平旌这时终于赶到,从侧后方奔过来,焦急地询问。
局面虽然已经控住,但荀飞盏的心神依然紧绷,眼睛盯着浓烟阵阵的殿舍,随口答道:“可能是天干物燥,意外走水。还好发现得不算太晚,已经救下去了。”
“那太子殿下怎么样?有没有惊动陛下?”
“殿下没有受伤,和皇后娘娘一起在南配殿……”话到这里,荀飞盏突然反应了过来,快速转头,惊讶地看着萧平旌,“半夜三更你怎么进来的?”
萧平旌将手中金牌亮给他看,“先帝赐给父王,可以不经传报随时入宫的。不过他老人家一直都没有用过,如果不是今夜有报警金钟,我也不敢拿出来。”
荀飞盏呆呆地看着金牌,一时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