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洗马,苏某虽然不知此言从何而起,但还是要烦你回禀小王爷,”梅长苏喝口热茶润了润嗓子,“郡主确实有事情吩咐我替她处理,但内容与你所说的大不相同。
我想小王爷恐怕是有些误会吧。”
“误会?”魏静庵怔了怔,“那郡主托您的是何事啊?”
“郡主只是担心皇上劳累,委托我参与入围十人的文试,替她稍稍排定一下座次罢了,其他的话一句也没有。”
魏静庵看他的样子不象虚言,再说对方也没有对自己说谎的必要,一时有些无措。
郡主与小王爷之间是怎么沟通的他不知道,但单从小王爷今天的吩咐来看,这个苏哲应是郡主极为信任中意之人,所以刚才进来看第一眼时,还觉得他虽然风采清雅,可身体病弱,不太配得上自家英姿天纵的郡主呢,如今他说不是也好。
“在下鲁莽了,苏先生勿怪。”魏静庵礼数周全地拱了拱手,“不过即便如此,郡主肯把如此重要的文试勘选之事托付先生,也是已把先生视为朋友。
想必百里奇之事,先生也不会袖手旁观吧?”
“苏某敢不尽心力。
也请小王爷不要过于操心,想郡主何等人物,什么大风大浪都能定于无形,断不至于在终身大事上有所差池,苏某想这桩事也必然可以迎刃而解。”
“如此承先生吉言了。”魏静庵行事爽落,话到此处,当无须再多客套,与棚中诸人行了礼,便退出离去了。
“今天飞流不在啊?”言豫津瞧着他远去的背影道,“虽然外面本就人来人往的让我们没有留心,但竟让他直接到棚口听我们说话…”
“东墟今日有市集,我让飞流去那里玩了。”梅长苏笑道,“不过洗马本是文职,他却有这份儿轻功,实在难得。
再看看随侍在小王爷身边那个长孙将军的气度,这云南穆府实在是人才济济,果然不愧是天下第一大藩镇。”
“而且这么大一个择婿大会,云南却没有一个人报名。
可见郡主对于他们而言实在是高山仰止,不敢妄想啊。”谢弼也插言道。
“景睿,怎么不高兴呢?”梅长苏发现身边年轻人的异样表情,不由问了一声。
萧景睿绷着脸,咕哝着道:“郡主托你执掌文试,你怎么都没跟我说?”
谢弼奇道:“怎么苏兄应该向你禀报吗?”
“景睿,”梅长苏却没有嘲笑,反而耐心地温言解释道,“郡主提此请求,我当然要答应。
只不过执掌文试这样的大事,岂是郡主相邀就可以的?总得要圣上钦准。
这几日并没有听到什么旨意,我想多半是圣上不准,所以便没有跟你们提起。”
“没提也是正常的啊,苏兄是多稳重的人,当然不会还没定准的事情就到处嚷嚷,”谢弼哈哈一笑,“我奇怪的是大哥你生的哪门子气呢。”
萧景睿细想也觉得自己没道理,小小的脸红了一下。
言豫津也捂着嘴笑了一阵,调侃道:“景睿喜欢苏兄嘛,总觉得苏兄是他请到金陵来的,当然应该跟他最亲近才对。
现在发现有其他人也跟苏兄要好他却不知道,当然要吃醋啦。”
“谁…谁吃醋了?!”
“大哥从小就是这样小气的,喜欢什么就巴着不放,根本不许我沾手,怎么长大了还是这副德性啊?”
“你小子胡说什么?我巴着什么不肯给你了?”
“那匹红鬃马啊!”
“那马太烈,你一骑就摔,我当然不敢再给你骑了,摔傻了怎么办?”
“还有林殊哥哥!”言豫津也来添乱,“林殊哥哥教你射箭,你高兴成那样儿,后来第二天发现他也教了我,结果好几天没跟我说话!”
梅长苏觉得胸口一滞,仿佛全身的血液冷冷地一凝,面色突转苍白。
“怎么了?”萧景睿抢步上前,急道,“又不舒服了?你最近几天经常这样,荀先生的丸药怎么没有效啊?”
“世上哪有仙丹?”梅长苏勉强笑道,“已经比以前好多了,发作时不过绞痛一下,很快就能恢复。”
“这棚内太冷了,”言豫津抱了件皮裘过来,“我让他们再添一盆炭火。”
“还没立冬呢,不至于的。”梅长苏含笑瞧了瞧言谢二人,“你们两个平常就是这样合伙儿欺负景睿的吗?”
“是啊,”言豫津笑嘻嘻道,“欺负他很好玩的。
苏兄,你要不要也加入进来?”
“喂,你…”
梅长苏回身按住萧景睿,轻声道:“这么多年朋友你还没看清他啊?越跟他搅和他越高兴,不要理他,他自己自然就玩不起来了。”
“哼,苏兄果然偏心景睿,”言豫津抗议道,“不过你教会了也没什么,我还能想出新办法来欺负他的。
你怕不怕啊,景睿?”
萧景睿聪明人一教就会,这次理也不理言豫津,自顾自地与梅长苏低声谈笑。
国舅公子一拳打在棉花上,颇感无聊,在棚子里转了几圈儿,又跑到外面不知玩什么去了。
第二卷 风云初动
第二十二章 梁帝
当日梅长苏一直看到最后一场才回去,因为疲累,晚餐也没吃几口,让萧景睿和飞流都很担心。
可是接下来的两天挑战赛他还是坚持要去从头看到尾,说是不能有负郡主信任之意。
新增的挑战赛程果然还是有效用的,决战胜出的十人中有三人都是被挑战者击败被迫出局,最终的十名胜者饮了御酒,接受金花赏赐,休息三日,便要入宫文试。
“看苏兄的样子,对我们十个人都不太满意啊?”当晚在雪庐聚会时,言豫津手摇金花问道。
“也都算是顶尖儿的人物了。”梅长苏叹道,“可一想到霓凰郡主是那等仙姿神品,就觉得欠缺点什么。”
“我和景睿也缺吗?”言豫津大不服气,“论人品论才貌,我们也算京城里最讨人喜欢的了!”
梅长苏瞟了两人一眼,一口否决:“你们两个年纪太小。”
言豫津被堵得直翻白眼:“年纪小也怪我们,我们也不是自己愿意比郡主小几岁的啊!”
“你就别闹了,”萧景睿推他一把,“我们两个本来就是凑数的,为了替郡主多过滤些不够格的人而已。”
“喂,你自己想凑数别拉我好不好?我可是认真的!”言豫津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来。
“你活这么大什么时候认真过?就算认真也白搭,哪个女孩子会喜欢比自己年纪小的夫君啊?”
“哈,”言豫津怪笑道,“你还教训我呢,云姑娘可大你六岁,你自己算算追了她多少年?”
见萧景睿被顶得一梗,梅长苏忙道:“景睿是至情至性之人,他再爱慕云姑娘,也未曾勉强纠缠,给她添一丝麻烦。
这次你也该和他一样,让郡主自行决定,方不失为一个真正洒脱磊落的好男儿。”
言豫津捧着胸口,幽怨地道:“景睿,你现在算找着撑腰的人了,以后有苏兄护着,再想欺负你可就不容易了…”
见他唱做俱佳,大家都被逗得一笑,气氛顿时舒缓。
正在闲闲说笑之际,突然有家院慌慌张张地奔进来,喘着气道:“宫里来了个宣旨的公公,侯爷叫你们快去前厅…”
这几个都是见惯了圣旨的,并不张慌,纷纷起身,先与梅长苏作别。
“不…不是…”那家院急道,“主要是苏先生…苏先生去接旨…”
“我?”梅长苏一怔,但想来问那家院也问不出什么来,便也起身更衣,随大家一起来到前厅。
立于厅前的太监手中并没有拿着圣旨,只是等大家都跪下行礼后,一甩拂栉尖声道:“圣上口谕,召苏哲明日早朝后进宫面圣,钦此。”
众人谢恩起身,几个年轻人猜到定是霓凰郡主禀报了皇帝,并不觉得意外,莅阳长公主今晚则根本不在,所以觉得讶异的只有宁国侯谢玉一人。
他一向埋首政务,不问闲事,故而对这位雪庐客人没太放在心上,自然不明白皇帝陛下怎么会突然想起要召见一个江湖人了,不过这话要是照实问来可就有些失礼,所以他想了想,很客气地道:“苏先生明日进宫,可知陛下是为了何事?本侯也可以事先替先生做些准备啊。”
梅长苏明白他的意思,淡淡道:“苏某无才,唯有一点眼力受人错爱。
前日蒙霓凰郡主相邀,为她主持文试,我想陛下见召,多半就是为了这个了。”
谢玉虽然一愣,但想到江左梅郎的赫赫才名,倒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当下心中释然,略略尽礼,也就回后院了。
第二天一早,便有穆王府的车马来接,越发映证了众人的推测。
几个贵公子虽说身份显赫,但皇宫毕竟不是菜市场,不能想陪着一起去就一起去的,所以尽管担心的担心,好奇的好奇,但终究还是只有梅长苏一人独自上车,还顺手把一件差事丢给了萧景睿——照顾飞流。
车行至宫城外,换了青罗小轿,梅长苏自觉心神有些激荡,急忙闭目凝思,恢复灵台清明。
入了正仪门,下轿步行,看路线,应是去武英殿。
刚到殿角下,恰好遇到另一队人从侧廊转出。
当中的少年,团龙王袍,丰神如玉,形容略有稚嫩却不失英气,很远就盯着梅长苏上上下下地看,满目好奇,见他回视过来,立即绽出一抹笑容,表情很是友善,宛然小舅子第一次见新姐夫,让梅长苏哭笑不得,可转眼看见霓凰郡主促狭的笑意,便知这位南境女帅一定是故意的。
“苏先生今天气色很好啊,”霓凰郡主步态悠然地走了过来,“来认识一下,这是舍弟。”
“在下参见穆王爷。”
穆青急忙伸手扶住。
平时大家都觉得他年幼,称呼时都叫“穆小王爷”,梅长苏去了一个小字,令他十分高兴,何况又是姐姐中意之人,怎敢当着她的面拿架子,早已是满面堆笑:“先生之名,我早有耳闻,今日一见,果然风采不凡。”
梅长苏苦笑一下,道:“残病之身,何当谬赞。”
“哟,靖王也到了?”霓凰郡主突然道。
梅长苏回身一见,果然是靖王萧景琰大踏步走了过来,两人目光略一接触,便彼此滑开。
“为了霓凰的薄面,耽搁靖王的时间了。”霓凰郡主笑道,听她话语之意,似乎靖王也是受她所邀而来的。
梅长苏看着并肩而立的两人,男子伟岸英朗,隐隐有龙虎气势,女子英姿勃勃,仿若烈羽彩凤,不由眼神微凝,心头一动。
靖王不是多言之人,只客气了一句,便默默立住了脚步。
“要在这里等人吗?”梅长苏问道。
“用不着了,看,都到了。”霓凰郡主嫣然一笑,“这两位倒是行动一致啊。”
梅长苏不用回头,就知她说的是何人。
果然,只顷刻之间,便听到太子和誉王的笑声次第传来,仿佛是比着要扮大度雍容般,向殿脚诸人和气地打着招呼。
这两位身份尊贵,大家都上前见礼。
誉王前几日因献挑战赛之计,颇得皇帝欢心,所以此刻见了梅长苏,自然是眉花眼笑。
太子虽然心中不快,却也知道原委怪不得苏哲,只怪自己在他身边没有耳目,当然也要表现一下自己并无芥蒂。
梅长苏一面与他们闲谈,一面还要照应着不冷落了霓凰郡主与穆青,竟是长袖善舞,面面俱到,萧景琰在旁冷眼看着,眸中不禁露出厌恶之色。
几人会齐,同时入殿。
室内早已置办好酒馔果菜,排定宴席。
因皇帝未到,依礼不能入席,大家便三三两两站着随意聊天。
太子和誉王为了较劲儿,谁也不愿放对方与梅长苏单独一起,所以这三人反而聚在一处。
穆青一向仰慕靖王的战功,兼之觉得男人就要谈铁血的话题,便向萧景琰请教军旅之事。
霓凰郡主一会儿这边听听,一会儿那边聊聊,反而最是轻松。
大约一刻钟后,殿外金磬轻响,司礼官高呼道:“皇上驾到——”
殿内顿时一静,大家依礼站好,梅长苏却步退至角落处,等那道黄袍身影在殿上正位落坐后,方随着众人一起行山呼之礼。
大梁皇帝已过花甲之年,两鬓斑白,面有皱纹,但行动气势,仍是雄威尚在,没有半点龙钟老态。
降谕平身后,他的目光自然而然就落在最远处的梅长苏身上。
对于九五至尊的皇帝陛下而言,什么江左盟宗主,什么江湖第一大帮,统统都是距离高贵庙堂太远的事情,他之所以对梅长苏有兴趣,也不过是因为有了跟穆青一样的误会,以为他定是霓凰郡主私心暗选的人。
第一眼看去,此人容颜清秀,气质飘逸,举止毫无羞缩之态,难怪郡主中意。
第二眼再看,面色过于苍白,轻裘下身形单薄,恐非福寿之人,略有不足之感。
第三眼细看,那双眼眸宁静无波,似清澈又似幽深,虽默默垂着,宛若禅定,却灵气逼人。
梁帝捋了捋花白的胡须,暗暗点头,叫了一声:“苏哲。”
“草民在。”
“郡主向朕举荐,说你才冠群伦,太子与誉王也对你大加赞赏。
朕这里有三篇时论文章,你且看来,向朕指出较优的那篇。”
“草民遵旨。”
梅长苏从内侍手中接过文章,几乎一目十行般草草看了一遍,便道:“回禀陛下,《论中枢治》篇最优。”
“哦,何以见得?”
“此文帝王气质,草民怎敢点评?”
梁帝仰天大笑,容色愉悦,赞道:“果然有眼力。
郡主的文试,就委于你了。
既为朝廷效力,虽无职份,也当有客卿之尊,不必再以草民自称了。”
梅长苏微微沉吟了一下,方道:“臣遵旨。”这三个字语气冷淡,浑似没有把这圣眷恩宠放在心上,只是恪尽礼节罢了。
“来人,郡主位下,与苏先生设座。”
“谢陛下。”
梅长苏行礼入坐,郡主立即朝他一笑,惹得殿中众人都露出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
这时禁军统领蒙挚出现在殿门口,他是驾前近臣,无须通报,径直就上得殿来,禀道:“回陛下,大渝北燕两国使臣与十名入围胜者均已进宫,在殿外候旨。”
梅长苏虽然早就得到消息,说今日之宴,并非只是为了见见自己,更重要的是为了提前品察郡马候选者,但直到此刻才算确定无误,胸中自然微喜。
正沉吟间,梁帝已下旨宣见。
蒙挚领命回身,在眼神滑动的瞬间,他不为人察觉地向梅长苏轻轻点了一下头。
知他行动顺利,梅长苏心头微松,但面上仍是分毫不露,安然坐着。
少顷,黄门官传报景宁公主到,梁帝露出笑容,待小女儿进来后立即问道:“宁儿,你昨天闹着要来参宴,怎么今日来迟啊?”
景宁公主秀眉紧锁,额前阴云沉沉,面色极是郁郁,行罢朝见之礼后,闷闷地回道:“女儿过来的路中,见到一只雪白的长毛猫,随后追赶,就误了时间。”
“你呀,就是爱猫。
可是因为没有抓到,所以不高兴啊?”
景宁公主默然沉思了半晌,方低声道:“不是…女儿追着那只猫,无意间到了掖幽庭,见到那里的人劳役凄苦,十分悲惨,故而心里有些不忍…”
听她提到掖幽庭,靖王心头一颤,飞快地看了梅长苏一眼,却只看到他神色平静,仿佛根本没听见一般。
梁帝的脸色微微阴沉了一下,责道:“你身为公主,怎么去那种地方?再说掖幽庭中都是罪人,受劳役之苦是应该的,不必如此恻隐。”
“父皇教训的是。”景宁公主低头道,“只是那里面还有未成年的幼童,孱弱可怜。
女儿想,他们那般小小年纪,能有什么罪…”
“不必多说了!”梁帝断喝一声,“真是宠坏你了,也不看看什么场合,提那些罪人做什么?快入座吧,使臣们都快进来了,你要时刻记着公主的身份,看看你霓凰姐姐,那是何等的持重有气度…”